摘要:厂里发的冰棍,还没送到嘴里,就化成了黏糊糊的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19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厂里发的冰棍,还没送到嘴里,就化成了黏糊糊的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我叫林岚,十九岁,在红星纺织厂当一名挡车工。
那天下了中班,天已经擦黑,空气里那股燥热还没散尽,混着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我抄了近路,从光明路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穿过去。
巷子很窄,两边是老式居民楼的后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上面还印着褪色的“拆”字。
走到一半,前面突然冒出三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豹纹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黑毛。
是我们厂里有名的混子,叫李卫东,外号“豹子”。
“哟,这不是林岚妹子吗?”
他声音油腻,像没洗干净的锅。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紧了帆布挎包的带子,想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他们很默契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啊?哥几个送送你。”
他身后的两个跟屁虫嘿嘿地笑,眼神像苍蝇一样在我身上乱转。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别客气嘛。”豹子往前凑了一步,一股劣质烟酒味扑面而来,“你那个对象,不是跟人跑了吗?哥疼你。”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前男友劈腿厂里仓库保管员的女儿,这事儿在厂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让开!”我的声音带了哭腔。
“脾气还挺大。”豹子脸上的笑意没了,眼神变得凶狠,“今天你要是不陪哥几个喝两杯,就别想从这儿过去。”
他伸出手,想来抓我的胳膊。
我吓得往后一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上。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我们几个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朝巷口看去。
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很高,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里拎着半块砖头。
是他。
我们厂机修车间的哑巴。
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大家都叫他“哑巴”。
他平时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走路,谁也不搭理,像个透明人。
豹子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起来:“你他妈谁啊?想找死是不是?”
哑巴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我身前,把我整个护在了身后。
他的后背很宽,像一堵墙,隔绝了豹子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还有肥皂的清香。
“一个哑巴,还想英雄救美?”豹子被气笑了,冲他吐了口唾沫,“给老子滚!”
哑巴没滚。
他只是把手里的半块砖头,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然后,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豹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很干净的一张脸,眉毛很浓,眼睛黑得像两口深井,里面没有一点波澜,也没有一点畏惧。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豹子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色厉内荏地嚷嚷:“你看什么看!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哑巴还是没说话。
他只是举起了手里的砖头。
那个动作很慢,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巷子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豹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两下。
他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平时一声不吭的哑巴,居然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
“妈的,算你狠!”
他骂了一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两个跟屁虫,灰溜溜地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还有地上那口没吐到他身上的浓痰。
我靠着墙,腿肚子还在发软。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弯下腰,把那半块砖头,轻轻地放回了墙角,好像那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脱口而出。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谢谢你。”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他摆了摆手,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好像没有。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我特意去打听了他的名字。
他叫江河。
江水的江,河流的河。
真好听。
和他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我从食堂大妈那里,用两毛钱的茶叶蛋换来了他的全部信息。
二十二岁,比我大三岁,从小就不会说话,父母是乡下的,他是顶替他爸的岗进的厂。
住在厂西头的单身宿舍里。
我决定去谢谢他。
光用嘴说,太没诚意了。
我揣着身上所有的钱——二十三块五毛,去了供销社。
买了两斤当时最时髦的橘子味汽水糖,又狠了狠心,买了一瓶“健力宝”。
健力宝在当时,可是稀罕玩意儿。
我提着东西,找到了机修车间。
车间里全是“哐当哐当”的噪音,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正埋头修理一台巨大的机器,额头上全是汗,蓝色的工装后背湿了一大片。
他修得很专注,旁边有人喊他,他也没反应,直到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抬起头。
我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他愣住了,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东西,摆了摆手。
我急了,把东西硬塞到他怀里。
“昨天,谢谢你。”我大声说,怕他听不见。
说完我就后悔了,他听不见。
我指了指东西,又指了指他,双手合十,做了个“谢谢”的动作。
这是我刚学的,不知道标不标准。
他看懂了。
他把东西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小本子和一小截铅笔。
他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我看。
我看着那四个字,心里突然有点发酸。
“我叫林岚。”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想找纸笔。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把本子和笔递给我。
我在那句“举手之劳”下面,写下了我的名字。
林岚。
他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笑了。
这次我确定了,他笑了。
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往机修车间跑。
有时候是车间的机器坏了,我跟着师傅去送修。
有时候是我的暖水瓶坏了,我拿去找他。
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帮我修好,不收一分钱。
我的暖水瓶从来没那么结实过。
后来,实在找不到东西修了,我就给他送吃的。
我妈做的红烧肉,我偷偷藏起来两块。
厂里发的苹果,我挑那个又大又红的。
他每次都拒绝,我就把东西放下就跑。
第二天,我总能在我的工具箱里,发现他放进去的小玩意儿。
一个用废铁丝拧成的小兔子。
一个用螺丝帽和轴承做成的不倒翁。
还有一个,是用坏掉的八音盒机芯修好的,能叮叮当当地放出《致爱丽丝》。
厂里的女工们开始传闲话。
“林岚,你看上那个哑巴了?”
“你图他什么啊?人又闷,又没钱,还是个残疾。”
“你可想好了,跟他过日子,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得憋死。”
我听了,不说话,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
是啊,我图他什么呢?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看到他,我就觉得安心。
他虽然不说话,但他的眼睛会说话。
我高兴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睛里是亮晶晶的笑意。
我难过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担忧。
有一次,我因为操作失误,被车间主任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了一顿,扣了半个月的奖金。
我委屈得不行,一个人跑到车间后面的小树林里哭。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过来。
他没说话,就静静地站在我旁边。
等我哭够了,他递给我一块手帕。
手帕是蓝色的,洗得很干净,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到我嘴里。
奶糖很甜,一直甜到我心里。
我看着他,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
眼泪还挂在脸上,就这么笑了。
他看着我笑,也跟着笑。
那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觉得,全世界的闲言碎语,都无所谓了。
我妈很快就知道了我和江河的事。
是邻居张大妈告诉她的。
张大妈的嘴,比厂里的广播还快。
那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我妈坐在饭桌前,黑着一张脸,我爸在旁边抽着闷烟,一屋子乌烟瘴气。
“林岚,你过来。”我妈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跟机修车间的那个哑巴谈对象?”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啪!”
我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
“你疯了!?”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咱家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要去找一个哑巴!”
“他不是哑巴,他叫江河。”我小声反驳。
“叫什么都一样!他不会说话!”我妈气得胸口起伏,“你跟他在一起,你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林岚没人要了,只能找个残废!”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你不在乎?我替你臊得慌!”我妈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林岚,有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跟他在一起!你要是敢跟他好,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爸在一旁掐灭了烟,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你妈也是为你好,这事儿,确实不合适。”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无力。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江河的好。
他们只看到了他的缺陷,却看不到他的内心。
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她顶嘴。
我妈气得哭了,一边哭一边骂我没良心,白养我这么大。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我眼睛肿得像核桃,还是照常去上班。
我不想让江河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在车间里躲着他。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盒,坐到了我对面。
他看着我红肿的眼睛,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在本子上写:“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眼里进沙子了。”
这么蹩脚的借口,我自己都不信。
他没再问,只是默默地把他饭盒里的那块最大的排骨,夹到了我的碗里。
我看着那块油光锃亮的排骨,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决定,要学手语。
我想跟他“说话”,想告诉他,我妈不同意,但我不会放弃。
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
我去市里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手语入门》。
那本书花了我五块钱,是我半个月的零花钱。
我像做贼一样,把书藏在床底下,每天晚上等我爸妈睡着了,就偷偷拿出来,对着小台灯,一页一页地学。
那些手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我笨手笨脚地比划着,常常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学了一个星期,我终于学会了最简单的几个词。
你好,谢谢,再见,还有……我喜欢你。
我决定,要跟他“表白”。
那天,我约他在厂门口的小花园见面。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来了,还是那身蓝色的工装,洗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比划。
我先比划了“我”,指了指自己。
然后,我比划了“喜欢”,双手在胸前交叉,轻轻拍打。
最后,我比划了“你”,指了指他。
我,喜欢,你。
我比划得很慢,很认真,生怕他看不懂。
比划完,我紧张地看着他,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愣住了。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我了。
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抓住了我还在半空中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全是厚厚的茧子,却很温暖。
他拉着我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写的是:“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用我刚学会的手语,笨拙地比划着。
“因为,你很好。”
他摇了摇头,又在我的掌心写:“我不好,我不会说话。”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抓着他的手,用力地摇头。
然后,我拉过他的手,也在他的掌心写。
我写:“我不管。”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眸里,像是有水光在闪动。
他没再写字。
他只是用他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和江河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他会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厂门口等我下班。
我坐在后座上,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夏末初秋的凉意。
他会带我去他住的单身宿舍。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
但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
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束从路边采来的野花。
他会给我做饭。
他的手很巧,不仅会修机器,还会做饭。
他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我们面对面坐着吃饭,谁也不说话。
但他会一直看着我,帮我夹菜,等我吃完了,他才开始吃我剩下的。
我觉得很幸福。
这种幸福,是偷偷摸摸的,是小心翼翼的。
但它真实存在。
我妈还是知道了。
那天她来厂里给我送东西,正好看到江河骑车带着我。
我妈的脸,当场就绿了。
她冲过来,一把将我从自行车后座上拽了下来。
“林岚!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江河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车,焦急地看着我。
“妈,你干什么!”我甩开我妈的手。
“我干什么?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妈扬起手就要打我。
江-河-冲-过-来,挡在了我面前。
我妈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清脆的一声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河的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他没有躲,也没有生气,只是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他不会说话,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请求我妈不要伤害我。
我妈看着他,又看看我,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好!林岚,你长本事了!你为了一个哑巴,连妈都不要了!”
她指着江河,对我吼道:“你今天要是跟他走,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我看着我妈决绝的脸,又看看江河脸上那个刺眼的巴掌印。
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江河拉了拉我的衣角,对我摇了摇头。
他在本子上写:“你回家,听妈妈的话。”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摇着头,抓着他的胳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啊!你跟他走啊!”我妈还在旁边嘶吼。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林岚,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跟不跟他走?”
我看着我妈,深吸一口气,擦干了眼泪。
“妈,”我说,“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好,你滚,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人群里。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江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搬出了家。
我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那本宝贝得不行的《手语入门》。
我住进了江河的单身宿舍。
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间,成了我们的家。
我们没有办婚礼,没有请客吃饭,甚至没有一张结婚证。
在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就算是“同居”了。
这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厂里的流言蜚语,像雪片一样飞来。
说我不知廉耻,说我自甘堕落。
以前跟我关系好的几个女工,现在见到我都绕着走。
车间主任找我谈话,话里话外都是让我“注意影响”。
我走在厂区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那段时间,我的人生,是灰色的。
我不敢回家,我妈不会让我进门。
我给我爸打过一次电话,我爸在电话那头叹着气,说:“岚岚,你让你妈消消气,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知道,不会好的。
我了解我妈的脾气,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变得沉默寡言。
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江河很担心我。
他不会说安慰的话,他只会笨拙地陪着我。
他下班回来,会给我带一根巷子口的烤红薯。
他会把我们的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会拉着我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教我认他工具箱里那些奇奇怪怪的零件。
扳手,钳子,螺丝刀。
他教得很认真,一遍一遍地比划。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开心起来。
有一次,我发了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的,浑身滚烫。
江河急坏了。
他用他那辆破自行车,驮着我,深更半夜地往镇上的医院赶。
十几里的路,他骑得飞快,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
我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肌肉,和他不断滴落在我手背上的汗水。
到了医院,他背着我挂号,找医生,跑上跑下。
医生问他病情,他急得满头大汗,只能用手比划。
医生不耐烦地说:“你比划什么,我看不懂!找个会说话的来!”
江河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我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虚弱地跟医生说:“医生,他是我爱人,他不会说话。”
“爱人”两个字,我说得特别大声。
医生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打点滴。
江河就守在我的床边,一步也不离开。
我睡着了,他就看着我。
我醒了,他就立刻递上温水。
我的手因为打点滴,冰凉冰凉的。
他就把我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手心里,一遍一遍地焐着。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
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
有他在,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病好之后,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理会那些流言蜚语。
别人看我,我就看回去。
别人说我,我就当没听见。
我的世界里,只要有江河就够了。
我开始认真地跟他学修东西。
他教我换灯泡,修收音机,甚至还教我焊东西。
我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
指甲缝里,也总是黑乎乎的。
但我的心,却越来越亮堂。
我们的小日子,虽然清贫,但充满了乐趣。
我们一起去逛旧货市场,淘回来一个旧的电风扇。
江河把它拆开,清洗,上油,换了几个零件。
那个夏天,我们就靠着那个嘎吱作响的电风扇,度过了无数个炎热的夜晚。
我们还养了一只猫。
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橘猫,捡到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叫声像蚊子哼。
江河给它做了个小窝,我每天用牛奶喂它。
小猫很快就长大了,变得油光水滑,特别黏人。
它总喜欢趴在江河的腿上睡觉,看他修东西。
江河给它取名叫“橘子”。
有了橘子,我们的小屋,更像一个家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平静,而安稳。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
厂里的效益不好,开始裁员。
人心惶惶。
我和江河,都在裁员的名单上。
理由是:我们“生活作风”有问题,影响了厂里的声誉。
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车间主任的小舅子,想顶替江河的位置。
拿到辞退通知书的那天,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很讽刺。
我和江河,在这个厂里,奉献了我们最好的青春。
最后,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扫地出门。
我们搬出了单身宿舍。
所有的家当,用一辆板车就拉完了。
还有那只叫橘子的猫。
我们在镇子的边缘,租了一间更小的平房。
房子很破,四面漏风。
我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未来一片迷茫。
我开始怀疑,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如果我没有跟江河在一起,我现在应该还在厂里上班,拿着稳定的工资,也许,已经嫁给了一个“正常”的人。
我不敢把这些想法告诉江河。
我怕他难过。
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
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着最便宜的劣质烟,一抽就是一晚上。
有一天,他很晚才回来。
手里提着一个油腻腻的袋子。
他把袋子打开,里面是半只烧鸡。
“哪来的?”我问他。
他比划着,说是在工地上,帮人扛了一天的水泥,挣的钱。
我看着他满是灰尘的脸,和他衣服上已经干涸的水泥印子。
还有他那双,因为扛重物而磨破了皮,渗着血丝的手。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江河,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摇着头。
他在我的手心写:“不怪你,是我没本事。”
那天晚上,我们分吃了那半只烧鸡。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烧鸡。
从那天起,江河开始去工地上打零工。
扛水泥,搬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我看着他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心疼得不行。
我也不能闲着。
我把我们租的那个小破屋,收拾了一下,在门口摆了个小摊。
帮人缝补衣服,织毛衣。
手艺是我妈教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我们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又有了起色。
虽然还是很苦,但我们有了希望。
1995年的春天,我怀孕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江河的时候,他愣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又哭又笑。
他不再去工地了。
他用我们攒下来的所有积蓄,盘下了街角一个很小的门面。
开了一家电器修理铺。
铺子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工作台和几个货架。
但那是我们自己的铺子。
江河的手艺很好,收费又公道。
街坊邻居的收音机,电视机,电风扇坏了,都来找他修。
他的生意,慢慢地好了起来。
我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江河不让我再摆摊了。
他每天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学会了煲汤,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
他怕我无聊,还从旧货市场淘回来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
晚上,我们就挤在小小的床上,看那台雪花点点的电视。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他会看着我的表情,陪我一起笑。
我常常在想,幸福是什么。
幸福,可能就是这样吧。
两个人,三餐四季,一猫一狗(虽然我们只有一只猫)。
平淡,却心安。
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妈来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站在我们那个简陋的修理铺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江河,和挺着大肚子的我,站了很久。
我看到她了,我没有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江河先发现她的。
他放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走到我妈面前。
他对着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妈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她走进铺子,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布包,放在了桌子上。
“里面是给孩子做的几件小衣裳,还有一些鸡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妈……”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我妈没看我,她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头对江-河-说:“好好对她,她脾气不好。”
江河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妈走了。
我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几件用柔软的棉布做的婴儿服,缝得整整齐齐。
下面,是满满一篮子土鸡蛋。
我抱着那个布包,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妈原谅我了。
1996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她很健康,很爱笑。
哭声特别响亮。
江河给她取名叫“江念”。
思念的念。
女儿的出生,给我们的小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江河彻底变成了一个“女儿奴”。
他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抱着女儿,怎么也看不够。
他会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刮女儿的小鼻子。
他会把女儿举得高高的,逗得她咯咯直笑。
女儿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而是对着江河,含糊不清地喊着“爸爸”。
虽然发音不准,但江河听懂了。
他抱着女儿,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的修理铺,生意越来越好。
我们换了一个大点的门面,还雇了一个小工。
我们买了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给女儿报了最好的幼儿园。
我们像这个城市里,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为了生活,为了孩子,努力奋斗着。
有时候,我看着在灯下认真修理电器的江河,看着在旁边乖乖写作业的女儿。
我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改变了我一生的夜晚。
如果那天,我没有走那条小巷。
如果那天,江河没有出现。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庆幸。
庆幸我遇到了他。
有人说,嫁给一个哑巴,就等于嫁给了孤独。
因为你永远无法跟他分享你的喜怒哀乐。
但他们错了。
江河虽然不会说话,但他比谁都懂我。
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的交流,早已超越了语言。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默契。
我们的生活,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
但这份平淡,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去年,是-我-们-结婚二十五周年。
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另一个城市工作。
她给我们打电话,说要给我们补办一个婚礼。
我笑着说她瞎折腾。
挂了电话,我看着坐在旁边给我削苹果的江河。
他的头发,已经有了白霜。
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但他看我的眼神,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
温柔,而专注。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我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
“江河,谢谢你。”
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他也拿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写。
“傻瓜,是我,谢谢你。”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暖的。
橘子(已经是橘子的孙子辈了)懒洋洋地趴在我们的脚边打着盹。
电视里放着不知名的电视剧,咿咿呀呀。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我的人生,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他不会说话,却给了我最动听的情话。
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女儿,给了我一生一世的安稳。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在1993年的那个夏天,走过那条黑暗的小巷。
因为我知道,巷子的尽头,有他。
有我的,江河。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