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陆游入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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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苏子瞻《题逸少帖》云:逸少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于事物之外,尝自言“吾当卒以乐死。”然欲一游岷岭,勤勤如此,而至死不果,乃知山水游放之乐,自是人生难必之事。

夜读偶录 -- 陆游入蜀记

陆游诞辰九百周年

苏子瞻《题逸少帖》云:逸少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于事物之外,尝自言“吾当卒以乐死。”然欲一游岷岭,勤勤如此,而至死不果,乃知山水游放之乐,自是人生难必之事。

此帖言及王羲之“自誓去官,...... 欲一游岷岭”而不果,触发苏东坡思乡之情,慨言“乃知山水游放之乐,自是人生难必之事。”此话似不尽然。当年,陆游(1125 -- 1210 字务观,号放翁)同是宦游人,为斗米走巴峡,饱历风霜。

史载,陆游“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东楼集序》)及四十六岁,才得以入蜀。

《剑南诗稿》江州刊本

陆游长子陆子虡跋《剑南诗稿江州刊本》云:先君太史,晚字号放翁。...... 尝为子虡等言:蜀风俗厚,古今类多名人,苟居之,后世子孙宜有兴者。宿留殆十载。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然心固未尝一日忘蜀也,其形于诗歌,盖可考矣。

乾道二年(1166)五月,言官论陆游“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 夏罢官归故乡山阴(今绍兴),闲居三年。时游有五子,生活艰困,遂托人求职。

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陆游终获朝廷差遣,以左奉议郎差通判夔州(今重庆奉节)军事。其时,“方久病,未堪远役,谋以夏初离乡里。”赋《将赴官夔府书怀》:病夫喜山泽,抗志自年少。有时缘龟饥,妄出丐鹤料。亦尝厕朝绅,退懦每自笑。...... 终然敛孤迹,万里游绝徼。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又尝闻此邦,野陋可嘲诮。通衢舞竹枝,谯门对山烧。浮生一梦耳,何者可庆吊。但愁瘿累累,把镜羞自照。【自注:夔民多瘿,无者十财一二耳。】

陆游入蜀路线图

临行,陆游草《通判夔州谢政府启》,坦言:贫不自支,食粥已逾于数月;幸非望及,弹冠忽佐于名州。...... 伏念某少也畸人,长而独学,好庄周《齐物》之说,乐以忘忧;读嵇康《养生》之篇,慨然有志。秉心不固,涉世寖深,儿女忽其满前,藜藿至于并日。屡求吏隐,冀代躬耕。...... 悼孤生一饱之艰,乃至如此。卒叨薄禄,实谓殊私。

为养家活口,陆游向亲友借贷,凑足行资,于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不辞蜀道艰险,携弱妻五子,发山阴,“晚行,夜至法云寺。兄弟饯别,五鼓始决去。”

二十日抵临安,六月一日离去,赋诗《投梁参政》:浮生无根株,志士惜浪死。鸡鸣何预人,推枕中夕起。游也本无奇,腰折百僚底。流离鬓成丝,悲咤泪如洗。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

陆游入蜀历时近半载,十月二十七日抵夔州。旅程漫漫,让陆游得以探山川、察物侯、广交际、忧家国,逐日记载,是为《入蜀记》。“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次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 其他搜寻金石、引据诗文以参证地理者,尤不可殚数,非他家行记徒流连风景、记载琐屑者比也。”(《四库全书总目》卷八五《入蜀记》提要)

知不足斋丛书本

卷一

五月二十八日,同仲高出暗门,买小舟泛西湖,至长桥寺。予不至临安八年矣,湖上园苑竹树,皆老苍,高柳造天,僧寺益葺,而旧交多已散去,或贵不复相通,为之绝叹。

六月八日。雨霁。极凉如深秋。遇顺风,舟人始张帆。过合路。居人繁夥,卖鲊者尤众。道旁多军中牧马,运河水泛溢。高于近村地至数尺,两岸皆车出积水,妇人儿童竭作,亦或用牛。妇人足踏水车,手犹绩麻不置。过平望,遇大雨暴风,舟中尽湿。少顷,霁。止宿八尺,闻行舟有覆溺者。小舟叩舷卖鱼,颇贱。蚊如蜂虿,可畏。

十日。至平江,以疾不入。沿城过盘门,望武丘楼塔,正如吾乡宝林,为之慨然。宿枫桥寺前,唐人所谓“半夜钟声到客船”者。【赋《宿枫桥》: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

十六日早,发丹阳,汲玉乳井水。井在道旁观音寺,名列《水品》,色类牛乳,甘冷熨齿。井额陈文忠公所作,堆玉八分也。寺前又有练光亭,下阚练湖,亦佳境。距官道甚近,然过客罕至。是日,见夜合花方开。故山开过已月余,气候不齐如此。过夹冈,有二石人,植立冈上,俗谓之石翁石媪,其实亦古陵墓前物。自京口抵钱塘,梁陈以前不通漕,至隋炀帝始凿渠八百里,皆阔十丈。夹冈如连山,盖当时所积之土。朝廷所以能驻跸钱塘,以有此渠耳。汴与此渠,皆假手隋氏,而为吾宋之利,岂亦有数邪。过新丰,小憩。李太白诗云:“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又唐人诗云:“再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皆谓此,非长安之新丰也。然长安之新丰,亦有名酒,见王摩诘诗。至今居民市肆颇盛。夜抵镇江城外。是日立秋。

二十八日,放翁在金山遇范成大:“奉使金国起居郎范至能至山,遣人相招食于玉鉴堂。至能名成大,圣政所同官,相别八年,今借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万寿宫侍读,为金国祈请使云。”范成大曾任秘书省正字,而陆游于隆兴元年为编类圣政所检讨官,修《高宗圣政》及《实录》。范、陆交谊甚笃,范成大《石湖居士诗集》卷十八有诗曰:余与陆务观自圣政所分袂,每别辄五年,离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数者。中岩送别,至挥泪失声,留此为赠。

宦途流转几沉浮,鸡黍何年共一丘。

动辄五年迟远信,常于三伏话羁愁。

月生后夜天应老,泪落中岩水不流。

一语相开仍自解,除书闻已趣刀头。

二十九日,晚泊瓜洲,作诗云:半世无归似转蓬,今年作梦到巴东。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

卷二

七月六日,见左朝散大夫太府少卿总领两淮财赋沈夏、武泰军节度使建康诸军都统郭振。右宣教郎知江宁县何作善、右文林郎观察推官褚意来。作善字百祥,意字诚叔。晚,见秦伯和侍郎。伯和名埙,故相益公桧之孙,延坐画堂,栋宇闳丽,前临大池,池外即御书阁,盖赐第也。

七日早,游天庆观,在冶城山之麓。地理家以为此山脉络自蒋山来,不可知也。...... 出西门,游清凉广慧寺。寺距城里余,据石头城,下临大江,南直牛头山,气象甚雄,然坏于兵火。旧有德庆堂,在法堂前,堂榜乃南唐后主撮襟书,石刻尚存,而堂徙于西偏矣。又有祭悟空禅师文曰:“保大九年,岁次辛亥九月,皇帝以香茶乳药之奠,致祭于右街清凉寺悟空禅师。”按南唐元宗以癸卯岁嗣位,改元保大,当晋出帝之天福八年,至辛亥,实保大九年,当周太祖之广顺元年。则祭悟空者元宗也。《建康志》以为后主,非是。长老宝余,楚州人,留食,赠德庆堂榜墨本。食已,同登石头,西望宣化渡及历阳诸山,真形胜之地。若异时定都建康,则石头当仍为关要。或以为今都城徙而南,石头虽守无益,盖未之思也。惟城既南徙,秦淮乃横贯城中,六朝立栅断航之类,缓急不可复施。然大江天险,都城临之,金汤之势,比六朝为胜,岂必依淮为固邪。左迪功郎新湖州武康尉刘炜。右迪功郎监比较务李膺来。炜,秦伯和馆客也,言秦氏衰落可念,至屡典质,生产亦薄。问其岁入几何,曰米七万斛耳。

清赵翼《陔於丛考》卷十八《南宋将帅之豪富》云:唐中叶以后,为将帅者皆授节度使之职,征敛生杀,皆在其手,其富侈固宜。宋以文臣知府事,赋税有经,稍革方镇聚敛之弊矣。然南渡诸将帅之豪侈,又有度越前代者。观宋人《玉照新志》、《夷坚志》、《驾幸张府纪略》等书,可略见也。

张俊岁收租六十四万斛,偶游后圃,见一老兵昼卧,询知其能贸易,即以百万付之。其人果往海外,大获而归。高宗尝驾幸其第,俊所进服玩珠玉锦锈皆值巨万,自宰相以下俱有赠遗。延及其孙鎡,园池声伎甲天下,每宴,十妓为一队,队各异其衣色,凡十易始罢。客去时,姬侍百馀人送客,烛花香雾,如游仙窟。......陆放翁《入蜀记》:“至金陵晤秦桧之孙侍郎伯和,访其家事,则谓家门衰替,岁入不过十馀万缗,渐忧生计窘迫。”以十馀万之岁入,已谓家门衰替,则其前之豪富可知。此又权奸之瘠公以肥私,固不足责矣。

十三日,......午后,入州见元特,呼郭医就坐间为予切脉,且议所用药。州正据姑熟溪北,土人但谓之姑溪,水色正绿,而澄澈如镜,纤鳞往来可数。溪南皆渔家,景物幽奇。两浮桥悉在城外,其一通宣城,其一可至浙中。姑熟堂最号得溪山之胜,适有客寓家其间,故不得至。又有一酒楼,登望尤佳,皆城之南也。往时溪流分一支贯城中,湮塞已久。近岁尝浚治,然惟春夏之交暂通,今七月已绝流矣。李太白集有《姑熟十咏》,予族伯父彦远尝言东坡自黄州还,过当涂,读之抚手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郭功父争以为不然,东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后身所作耳。”功父甚愠。盖功父少时,诗句俊逸,前辈或许之,以为太白后身,功父亦遂以自负,故东坡因是戏之。或曰《十咏》及《归来乎》、《笑矣乎》、《僧伽歌》、《怀素草书歌》,太白旧集本无之,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

卷三

二十日,......予遂游东寺,登王敦城以归。城并大江,气象宏敞。邑出绿毛龟,就船卖者,不可胜数。将午,解舟,过三山矶。矶上新作龙祠。有道人半醉立藓崖峭绝处,下观行舟,望之使人寒心,亦奇士也。江中江豚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俄又有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宿过道口。

二十一日,过繁昌县,南唐所置,初隶宣城,及置太平州,复割隶焉。晚泊荻港,散步堤上,游龙庙,有老道人守之,台州仙居县人。自言居此十年,日伐薪二束卖之以自给。雨雪,则从人乞,未尝他营也。又至一庵,僧言隔港即铜陵界。远山崭然,临大江者,即铜官山,太白所谓:“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是也。恨不一到。最后至凤凰山延禧观,观废于兵烬者四十余年,近方兴葺。羽流五六人。观主陈廷瑞,婺州义乌县人,言此古青华观也。

卷四

八月十六日,过新野夹,有石濑茂林,始闻秋莺。沙际水牛至多,往往数十为群,吴中所无也。地属兴国军大冶县,当是土产所宜尔。晚过道士矶,石壁数百尺,色正青,了无窍穴,而竹树迸根,交络其上,苍翠可爱,自过小孤,临江峰嶂无出其右。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辞》所谓“西塞山前白鹭飞”者。李太白《送弟之江东》云:“西塞当中路。南风欲进船。”必在荆楚作,故有中路之句。...... 前一夕,月犹未极圆,盖望正在是夕。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平生无此中秋也。

二十六日,......韩熙载撰碑阴,徐锴题额,最后云:唐岁在己巳,武昌军节度观察留后知军州事杨守忠重立,前鄂州唐年县主簿秘书省正字韩夔书。碑阴云:“乃命犹子夔,正其旧本,而刊写之。”以是知夔为熙载兄弟之子也。碑字前后一手,又作温字不全,盖南唐尊徐温为义祖,而避其名,则此碑盖夔重书也。碑阴又云:“皇上鼎新文物,教被华夷,如来妙旨,悉已遍穷,百代文章,罔不备举,故是寺之碑,不言而兴。”按此碑立于己巳岁,当皇朝之开宝二年,南唐危蹙日甚,距其亡六年尔。熙载大臣,不以覆亡为惧,方且言其主鼎新文物,教被华夷,固已可怪。又以穷佛旨,举遗文,及兴是碑为盛,夸诞妄谬,真可为后世发笑。然熙载死,李主犹恨不及相之,君臣之惑如此。虽欲久存,得乎?...... 简栖为此碑,骈俪卑弱,初无过人,世徒以载于《文选》,故贵之耳。自汉魏之间,骎骎为此体,极于齐梁,而唐尤贵之,天下一律,至韩吏部、柳柳州,大变文格,学者翕然慕从。然骈俪之作,终亦不衰,故熙载、锴号江左辞宗,而拳拳于简栖之碑如此。本朝杨、刘之文擅天下,传夷狄。亦骈俪也。及欧阳公起,然后扫荡无余。后进之士,虽有工拙,要皆近古。如此碑者,今人读不能终篇,已坐睡矣,而况效之乎?则欧阳氏之功,可谓大矣。若鲁直云:“惟有简栖碑。文章岿然立。”盖戏也。

卷五

二十八日,同章冠之秀才甫,登石镜亭,访黄鹤楼故址。石镜亭者,石城山一隅,正枕大江,其西与汉阳相对,止隔一水,人物草木可数。...... 黄鹤楼,旧传费禕飞升于此,后忽乘黄鹤来归,故以名楼,号为天下绝景。崔灏诗最传,而太白奇句,得于此者尤多。今楼已废,故址亦不复存。问老吏,云在石镜亭南楼之间,正对鹦鹉洲,犹可想见其地。楼榜李监篆,石刻独存。太白登此楼,《送孟浩然》诗云:“孤帆远映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复与冠之出汉阳门游仙洞,止是石壁数尺,皆直裂无洞穴之状。旧传有仙人隐其中,尝启洞出游,老兵遇之,得黄金数饼,后化为石。东坡先生有诗纪其事。初不云所遇何人,且太白固已云:“颇闻列仙人,于此学飞术。一朝向蓬海,千载空石室。”今鄂人谓之吕公洞,盖流俗附会也。有道人,澶州人,结庐洞侧,设吕公像其中。洞少南,即石镜山麓,粗顽石也,色黄赤皴驳,了不能鉴物,可谓浪得名者。由江滨堤上还船,民居市肆,数里不绝。其间复有巷陌,往来憧憧如织。盖四方商贾所集,而蜀人为多。

九月一日,始入沌,实江中小夹也。过新潭,有龙祠,甚华洁。自是遂无复居人,两岸皆葭苇弥望,谓之百里荒。又无挽路,舟人以小舟引百丈,入夜才行四五十里,泊丛苇中。平时行舟,多于此遇盗,通济巡检持兵来警逻,不寐达旦。

九日早,谒后土祠。道旁民屋,苫茅皆厚尺余,整洁无一枝乱。挂帆抛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矶,江滨大山也。自离鄂州,至是始见山。买羊置酒,盖村步以重九故,屠一羊,诸舟买之,俄顷而尽。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得数枝,芬馥可爱。为之颓然径醉。夜雨极寒,始覆絮衾。【赋《塔子矶》:古来拨乱非无策,夜半潮平意未平。《重阳》: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卷六

......十月八日,五鼓尽,解船,过下牢关。夹江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崩欲压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有直坼者,有凸者,有洼者,有罅者,奇怪不可尽状。初冬草木皆青苍不凋,西望重山如阙,江出其间,则所谓下牢溪也。欧阳文忠公有《下牢津》 诗云:“入峡山渐曲,转滩山更多。”即此也。系船与诸子及证师登三游洞。蹑石磴二里,其险处不可着脚。洞大如三间屋,有一穴通人过,然阴黑峻险尤可畏。缭山腹,伛偻自岩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临溪潭,石壁十余丈,水声恐人。又一穴,后有壁,可居。钟乳岁久垂地若柱,正当穴门。上有刻云:“黄大临、弟庭坚,同辛纮、子大方,绍圣二年三月辛亥来游。”旁石壁上刻云:“景祐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欧阳永叔。”下缺一字。又云“判官丁”,下又缺数字。丁者,宝臣也,字元珍。今丁字下二字,亦仿佛可见,殊不类元珍字。又永叔但曰夷陵,不称令。洞外溪上又有一崩石偃仆,刻云:“黄庭坚弟叔向子相侄檠同道人唐履来游,观辛亥旧题,如梦中事也。建中靖国元年三月庚寅”。按鲁直初谪黔南,以绍圣二年过此,岁在乙亥,今云辛亥者误也。泊石牌峡。石穴中,有石如老翁持鱼竿状,略无少异。

十一日,过达洞滩。滩恶,与骨肉皆乘轿陆行过滩。滩际多奇石,五色粲然可爱,亦或有文成物象及符书者。犹见黄牛峡庙后山。太白诗云:“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欧阳公云:“朝朝暮暮见黄牛,徒使行人过此愁。山高更远望犹见,不是黄牛滞客舟。”盖谚谓:“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一朝一暮,黄牛如故。”故二公皆及之。欧阳公自荆渚赴夷陵,而有下牢、三游及虾蟆碚、黄牛庙诗者,盖在官时来游也。故《忆夷陵山》诗云:“忆尝祗吏役,巨细悉经觏。”其后又云:“荒烟下牢戍,百仞塞溪漱。虾蟆喷水帘,甘液胜饮酎。亦尝到黄牛,泊舟听猿狖”也。晚泊马肝峡口。两山对立,修耸摩天,略如庐山。江岸多石,百丈萦绊,极难过。夜小雨。

十三日,舟上新滩。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为石所损,急遣人往拯之,仅不至沉。然锐石穿船底,牢不可动,盖舟人载陶器多所致。新滩两岸,南曰官漕,北曰龙门。龙门水尤湍急,多暗石。官漕差可行,然亦多锐石,故为峡中最险处,非轻舟无一物,不可上下。舟人冒利以至此,可为戒云。游江渎北庙,庙正临龙门。其下石罅中,有温泉,浅而不涸,一村赖之。妇人汲水,皆背负一全木盎,长二尺,下有三足,至泉旁,以杓挹水,及八分,即侧坐旁石,束盎背上而去。大抵峡中负物,率着背,又多妇人,不独水也。有妇人负酒卖,亦如负水状,呼买之,长跪以献。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

二十一日,舟中望石门关,仅通一人行,天下至险也。晚泊巴东县。江山雄丽,大胜秭归。但井邑极于萧条,邑中才百余户,自令廨而下,皆茅茨,了无片瓦。权县事秭归尉右迪功郎王康年、尉兼主簿右迪功郎杜德先来,皆蜀人也。谒寇莱公祠堂,登秋风亭,下临江山。是日重阴,微雪,天气飂飘,复观亭名,使人怅然,始有流落天涯之叹。遂登双柏堂、白云亭。堂下旧有莱公所植柏,今已槁死。然南山重复,秀丽可爱。白云亭则天下幽奇绝境,群山环拥,层出间见,古木森然,往往二三百年物。栏外双瀑,泻石涧中,跳珠溅玉,冷入人骨。其下是为慈溪,奔流与江会。予自吴入楚,行五千余里,过十五州,亭榭之胜,无如白云者,而止在县廨听事之后。巴东了无一事,为令者可以寝饭于亭中,其乐无涯; 而阙令动辄二三年,无肯补者,何哉?【赋《秋风亭拜寇莱公遗像》:江上秋风宋玉悲,长官手自葺茅茨。人生穷达谁能料,蜡泪成堆又一时。】

二十六日,发大溪口,入瞿唐峡。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仰视天如匹练然。水已落,峡中平如油盎。过圣姥泉,盖石上一罅,人大呼于旁,则泉出,屡呼则屡出,可怪也。晚,至瞿唐关,唐故夔州,与白帝城相连。杜诗云:“白帝夔州各异城。”盖言难辨也,关西门正对滟预堆。堆,碎石积成,出水数十丈。土人云:“方夏秋水涨时,水又高于堆数十丈。”肩舆入关,谒白帝庙。气象甚古,松柏皆数百年物,有数碑,皆孟蜀时所立。庭中石笋,有黄鲁直建中靖国元年题字。又有越公堂,隋杨素所创。少陵为赋诗者,已毁。今堂近岁所筑,亦甚宏壮。自关而东,即东屯,少陵故居也。

二十七日早,至夔州。州在山麓沙上,所谓鱼复永安宫也。宫今为州仓,而州治在宫西北,甘夫人墓西南,景德中转运使丁谓、薛颜所徙。比白帝颇平旷,然失关险,无复形势。在瀼之西,故一曰瀼西。土人谓山间之流通江者曰瀼云。州东南有八阵碛,孔明之遗迹,碎石行列如引绳。每岁江涨,碛上水数十丈,比退,阵石如故。【赋《登江楼》:已过瞿唐更少留,小船聊系古夔州。簿书未破三年梦,杖屦先寻百尺楼。日暮雪云迷峡口,岁穷畬火照关头。野人不解微官缚,尊酒应来此散愁。】

淳熙十六年(1189),放翁任实录院检讨官,被劾罢官返里,此后十三年,在山阴家居,尝思念蜀中生活。

庆元元年(1195)夏,赋《思蜀》:白首躬耕遇洊饥,江南自笑欲畴依?凌烟勋业无人许,濯锦园林有梦归。心似游僧思远适,身如败将陷重围。客来强欲相宽释,每说人生七十稀。

嘉定二年(1209),放翁年八十五,逝前月余赋《思蜀》:

西游陈迹浩无穷,回首真同一梦中。柳拂驿墙思凤集,鼓喧市里忆蚕丛。故人丘垄秋芜碧,旧隐园林夕照红。自闵未能忘感慨,浩歌弹剑送飞鸿

《剑南诗稿》卷八十三

来源:善本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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