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窗帘缝里挤进来一小条灰白色的光,像一把钝刀,割在我的眼皮上。
我今年67岁。
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窗帘缝里挤进来一小条灰白色的光,像一把钝刀,割在我的眼皮上。
我醒了。
不是被光弄醒的,也不是被窗外第一班公交车含混的引擎声吵醒的。
我是被疼醒的。
右边膝盖里,像是住进了一个刁钻的石匠,整夜都在里面叮叮当当地凿。现在他不凿了,开始拿一把生了锈的锉刀,来来回回地磨我的骨头。
我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酸、胀、磨、刺的疼,从膝盖的某个核心点,像水波一样一圈圈荡开,蔓延到整条小腿。
连脚趾头都跟着隐隐作痛。
我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天。
我小心翼翼地,用左腿的力量,带动整个身体,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
这个动作,二十年前我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现在却需要调动全部的注意力和肌肉,像是在拆一个不知道哪根线连着炸药的包裹。
“嘶——”
还是牵扯到了。
那石匠被惊动了,又拿起凿子,恶狠狠地给了我一下。
我咬住嘴唇,把呻吟咽了回去。
老林还在旁边睡着,呼吸均匀,带着轻微的鼾声。我不想吵醒他。
他睡得也不好,夜里总要起来一两次。我再一折腾,他这后半夜也就甭睡了。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是前年夏天雨太大,阳台地漏堵了,水漫进客厅留下的。形状有点像一头蜷缩着睡觉的猫。
我看了它两年了。
年轻的时候,别说一块水渍,就是墙上掉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墙皮,我都会立刻找人来修补,或者自己动手。
我见不得家里有任何不齐整、不干净的地方。
现在,我看着那块水渍,心里想的却是,就这么着吧。
折腾不动了。
不光是身体折腾不动了,心也折腾不动了。
在床上又烙了半小时的饼,感觉那股最尖锐的疼过去了,变成一种可以忍受的、持续的酸胀。我才慢慢地,用胳膊肘撑着床垫,坐了起来。
床头柜上放着三个小药瓶。
一个是降压的,一个是稳心率的,还有一个,是止疼的。
前两个是医嘱,每天必须吃。后一个,医生说,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再吃,对肠胃不好。
我伸出手,摸索着拿起那个白色的止疼药瓶。
手指有点僵,不太听使唤,瓶子很滑。
“啪嗒。”
瓶子从我手里滑了下去,掉在地板上,滚到了床底下。
我愣住了。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拿个药瓶,我都做不到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床底下那片幽深的黑暗,突然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悲凉,从脚底心猛地窜上来,瞬间就淹没了我的脖子。
我图什么呢?
我这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我在纺织厂当会计,是厂里有名的“拼命三娘”。
那时候我们都叫“同志”,没人叫“姐”。大家喊我,“王秀英同志,这个月的报表你得快点啊!”
我就“哎”一声,低下头,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头都不抬。
为了赶一个季度的汇总,我能连续三天三夜不怎么合眼,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或者泡一杯浓得发苦的茶。
那时候厂里发一种茶叶,梗多叶少,喝到嘴里涩得舌头都打结。
但我就是靠着那一口苦茶,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通宵。
老林,当时还是我对象,在机修车间上班。他心疼我,下了夜班就给我送饭。
铝制的饭盒,里面是白菜炒肉片,米饭压得实实的。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总是皱着眉头说:“秀英,你别这么拼。活是干不完的,身体是自己的。”
我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他:“马上就评先进了,我得争取一下。再说了,年轻就是本钱,熬几天怕什么。”
“年轻是本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他说,“你看你这脸,都蜡黄了。回头落下病根,后悔都来不及。”
我那时候怎么听得进去这些话?
我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
我觉得全厂的人都在往前跑,我一停下来,就会被甩在后面。
那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惧,比任何对身体的担忧都来得真切。
评上先进,能多分两斤肉票,能让厂长在大会上点名表扬,走在厂区里,腰杆都能挺得更直。
这些,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而“病根”?
那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太遥远了。
我总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身体底子好,从小没生过什么大病,跑八百米还能拿个名次。
我的身体是一台全新的、性能优越的机器,稍微超负荷运转一下,有什么关系?它自己会修复的。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我如愿评上了“先进生产者”。
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听着下面的掌声,我觉得我之前熬的所有夜,都值了。
老林在台下看着我,他的表情很复杂,有高兴,也有藏不住的担忧。
我当时不懂。
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扫兴。
现在我懂了。
我低下头,费力地弯下腰,想去够床底下的那个药瓶。
腰椎里立刻传来“咔”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股电流般的麻意,从后腰一直窜到脚后跟。
我倒吸一口凉气,僵住了。
完了,腰也动不了了。
我就保持着这个极其尴尬的姿势,一半身子在床上,一半身子探出去,像一只搁浅的虾。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控制不住的流。
泪水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就在那个白色药瓶的旁边。
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那个戴着大红花的下午,我想走到那个二十六岁的王秀英面前,告诉她:
“傻姑娘,别笑了。你现在透支的每一分力气,未来都要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
“那个男人说的对,你快听他的吧。”
老林还是被我弄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我这个奇怪的姿势,吓了一跳。
“秀英?你怎么了这是?”
他赶紧爬起来,也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跑到我这边。
“药……药掉了。”我带着哭腔说。
他一看就明白了,小心翼翼地把我扶正,让我重新在床边坐好。
然后他趴下去,几乎是整个人都钻到了床底下,摸索了半天,才把那个小小的药瓶给拿了出来。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拧开瓶盖,倒了一杯温水,把药和水一起递到我手里。
“慢点喝。”
他什么都没问,没问我为什么哭,也没说“你看,我早跟你说了吧”这样的话。
他只是拿了条热毛巾,轻轻地帮我擦脸。
毛巾是温热的,带着一股熟悉的、用了几十年的肥皂味。
我握着水杯,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眼角深刻的皱纹,突然觉得,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还有我自己。
女儿林林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我的左腿较劲。
我想把它盘起来,像以前一样,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会儿电视。
但是我失败了。
膝盖弯曲到一定角度,就像被锁住了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我试了几次,疼出了一身冷汗,只好放弃,把腿伸直,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坐着。
“妈,你干嘛呢?喘气那么大声。”林林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清脆,利落,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的劲头。
“没……没什么。刚活动了一下。”我调整了一下呼吸。
“你别瞎活动!医生不是让你多静养吗?”她立刻就警觉起来,“药按时吃了吗?膏药贴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机关枪一样。
“吃了吃了,都弄好了。”我赶紧回答。
我不想让她担心。她工作忙,压力大,前阵子还因为肠胃炎住了两天院。我这点破事,就别去给她添乱了。
“那就好。”她好像松了口气,然后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妈,我跟你说个事。我们公司下个月组织去三亚旅游,五天四夜,可以带家属。我给您和爸都报上名了。”
三亚。
阳光,沙滩,海浪。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电视里的画面。
多好啊。
可是……
“我……我们就不去了吧。”我犹豫着说,“你爸那个人,不喜欢坐飞机。我也……”
“我爸那边我来说服他。主要是您,妈,您想不想去?”林林打断我,“您都多少年没出去玩过了?整天闷在家里,对身体更不好。去海边走走,吹吹海风,对您的关节也有好处。”
去海边走走。
说得真轻巧。
我现在的腿,别说去沙滩上走了,就是从客厅走到卧室,都像是在长征。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个画面:
林林和她爸,还有她的同事们,都穿着漂亮的裙子和沙滩裤,在海边奔跑、欢笑。
而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远处的遮阳伞下,看着他们。
甚至,我可能都走不到遮阳伞下。从酒店房间到沙滩那段路,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种被孤立、被撇下的感觉,比身体的疼痛更让我难受。
“林林啊,”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妈……妈是真的不想动。你们年轻人去玩吧,玩得开心点。给我和你爸带点特产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能感觉到林林的失望。
“妈,”她又开口了,声音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是不是腿又疼得厉害了?”
“没有!”我立刻否认,“好着呢,就是懒得动。”
我不想承认。
我不想在我女儿面前,承认我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这个地步。
我曾经是她的山,是她的天。她从小到大,遇到任何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小学开运动会,别的家长都忙,是我,请了假,去给她加油。她跑第一,我比她还激动,嗓子都喊哑了。
初中她被人欺负,不敢跟老师说,是我,跑到学校,找到那个男生的班主任,把事情掰扯得清清楚楚,让对方家长来道歉。
高考前她压力大,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是我,学着煲各种安神的汤,每天不重样地送到她学校。
我为她扛起了一切。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永远这么强大下去。
可我忘了,我也是会老的,会病的。
我这台机器,运转了几十年,零件早就磨损了,线路也老化了。
现在,它终于要罢工了。
“妈,你别骗我了。”林林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鼻音,“爸都跟我说了。你昨天晚上疼得哭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老林,嘴怎么这么快!
“你别听你爸瞎说……”
“妈!”林林加重了语气,“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告诉我实情?我是你女儿啊!你身体不舒服,你疼,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觉得我是负担吗?”
“不是……”
“那是什么?是你的自尊心吗?你的‘拼命三娘’精神?妈,你都快七十岁了,你能不能为你自己活一次?别再硬撑了行不行?”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撑不住了。
“林林啊,”我终于哭了出来,“妈的腿……妈的腿没用了……”
“妈对不起你……妈去不了三亚了……妈现在是个废人了……”
我哭得语无伦次,像个孩子。
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硬撑,几十年的悔恨,在这一刻,全部决了堤。
电话那头,林林也哭了。
“妈,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废人呢!你永远是我妈!”
“你别哭,妈,你别哭……我下班就回去看你……我马上就回去……”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我看着光斑里浮动的尘埃,想起了我四十岁那年。
那一年,我妈生了场大病,住院。我爸身体也不好,林林又正好面临中考,家里一团乱麻。
我单位、医院、家里,三点一线地跑。
每天早上,我五点起床,先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回家做好一家人一天的饭。我妈要吃流食,我爸要吃软烂的,老林和林林要吃有营养的。
我一个人,要做三种饭。
然后我把给我妈的汤装在保温桶里,送到医院。在医院陪她一会儿,说点让她宽心的话,再匆匆忙忙赶去单位上班。
中午不休息,把上午耽误的工作补上。
下午一下班,我又冲到医院,给我妈擦身、换衣服,陪她输液。
等到老林来接班,我再回家,检查林林的作业,跟她聊聊学校的事,开导她不要因为家里的变故影响学习。
等所有人都睡了,我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打扫卫生。
躺到床上,基本都是后半夜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到39度。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头也晕得天旋地转。
老林劝我请一天假,在家休息。
我说不行。
单位有个重要的审计,少了我,别人弄不明白。我妈那边,一天看不见我,她会胡思乱想。林林明天模拟考,我得陪着她。
我吞了两片退烧药,用冷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像个陀螺一样,继续旋转。
那天晚上,在医院陪床,我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变成了一根蜡烛。
蜡烛的两头都在燃烧,火光很亮,照亮了周围所有的人。
所有人都夸这根蜡-烛好,亮堂,无私。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蜡烛本身,在飞快地融化,流下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真的全是泪。
我妈已经睡着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第一次问自己:
我这么拼,值得吗?
可是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我又忘记了这个问题。
我又变成了那个无所不能的王秀英。
因为我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
我唯独忘了,我首先应该是我自己。
我没有爱过我自己。
林林真的回来了。
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风风火火地冲进家门。
“妈!”
她看到我,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放下东西,跑到我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腿。
“还疼吗?”
我摇摇头,“好多了。”
她抬头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轻轻地、用她温热的手掌,给我按摩膝盖。
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小心翼翼的珍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女儿,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我身后,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现在,想要来保护我了。
“林林,别按了,你刚下班,累了一天了。”我心疼地说。
“不累。”她闷声说,“妈,对不起。”
“傻孩子,你道什么歉?”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她说,“我总觉得你很强大,什么都能搞定。我忽略了你也会老,也会累。”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说,“是我年轻时候太逞强,不把身体当回事。”
我们母女俩,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蹲着,说着这些以前从来不会说的话。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老林在厨房里忙活着,传来切菜和抽油烟机的声音。
家里很安静,也很温暖。
我突然觉得,去不成三亚,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风景。
“妈,我给你买了新的按摩仪,还有远红外的护膝。”林林从她带回来的袋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这个药膏,是我托人从香港买的,据说效果很好。还有这个,是食补的方子,我专门问了中医,健脾补肾,强筋健骨的。”
她把一堆瓶瓶罐罐和盒子摆在我面前,像个献宝的孩子。
我看着她,笑了。
“好,妈都用,都吃。”
那天晚上,林林没有走。
她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半夜,我又被疼醒了。
我怕吵醒她,就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地翻了个身。
“妈,你又疼了?”她小声问。
“没有,妈上厕所。”我撒了个谎。
我慢慢地坐起来,想下床。
“我扶你。”
她也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的小夜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清晰又柔和。
她扶着我的胳f膊,让我靠在她身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陪我走到卫生间。
等我出来,她又把我扶回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妈,你要是疼,就跟我说,别忍着。”她坐在我床边,轻声说。
我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了。
“林林,”我拉住她的手,“妈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爱惜身体。”我说,“如果我那时候,能听你爸一句劝,能对自己好一点,现在……现在就不用你这么操心了。”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帮你带孩子,不能给你做好吃的,连出去旅个游,都成了拖累。”
林林握紧我的手。
“妈,你别这么想。”她说,“你为这个家,为我,已经付出得够多了。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你只要好好的,健康快乐地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妈,你知道吗?你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不要像你一样。”
她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但对我来说,却像是一记重锤。
“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觉得工作最重要,拼命加班,拿健康换业绩。”她说,“我前阵子住院,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突然就想到了你。我想,如果我再这么下去,我的将来,会不会也像你现在这样,被疼痛困着,哪里也去不了。”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妈。”
“所以,我辞职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辞职了?那你……”
“你别急,听我说完。”她安抚我,“我不是冲动。我想了很久。那份工作,薪水是不错,但要拿命去换,不值得。我换了一家压力小点的公司,薪水少了点,但能保证朝九晚五,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多陪陪你和爸,也想多陪陪我自己的孩子。”
“是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健康和家人更重要。”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所以,妈,你不是我的拖累。你是我的警钟,也是我的榜样——一个反面的榜un样。”她调皮地笑了笑。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一身的病痛,我这满心的悔恨,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影响了我的女儿。
我用我的“错”,换来了她的“对”。
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我趴在床底下,试图用一根晾衣杆去够那个滚到深处的药瓶时,腰“咯噔”一下。
世界瞬间静止了。
那不是一声清脆的响动,而是一种沉闷的、来自骨骼深处的抗议。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像爆炸的闪电,从我的腰椎第四节和第五节之间炸开,瞬间贯穿了我的整个下半身。
我眼前一黑,差点叫出声来。
完了。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我保持着那个半跪半趴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浸湿了我的后背。
老林听到动静,从客厅跑进来。
“又怎么了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和熟悉的、压抑不住的怒气。
他看到我的样子,脸色都白了。
“你别动!千万别动!”
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我身边,想扶我,又不敢下手。
“我……我的腰……”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像……扭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别自己瞎逞能!叫我一声会死啊!”他吼道。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在骂我。
他是害怕。
我看着他因为惊慌而微微颤抖的手,心里那股悲凉又涌了上来。
曾几何时,这个男人,能一个人把一百多斤的米袋子从一楼扛到五楼,脸不红气不喘。
现在,他连扶我起来,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我们都老了。
岁月,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债主。它当初给你多少,后来就会变本加厉地讨回去多少。
最后,还是打了120。
两个年轻的急救医生,用担架把我抬下楼。
我平躺在担架上,被白色的被单盖着,只露出一张脸。
邻居们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窃窃私语。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贴上标签、准备报废的旧家具。
那种羞耻和无力感,比腰上的疼痛更让我难堪。
在医院里,拍了片子。
腰椎间盘突出,急性压迫神经。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表情很严肃。她拿着我的片子,对着灯光看了半天。
“阿姨,您这腰,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她说,“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干重活,或者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
我点点头。
何止是经常。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我想起五十多岁那年,林林结婚,买了新房。
我和老林去帮忙。
为了省点搬家费,很多东西我们都自己搬。
一个实木的电视柜,死沉死沉的。老林说,等搬家公司的人来弄。
我不肯。
我觉得自己还行。
我说:“没事,我跟你一块儿抬。一把年纪了,更要多动动,不然骨头都锈了。”
我跟老林一人一头,把那个电视柜从一楼抬到三楼。
中间歇了好几次。
每上一层台阶,我都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但我咬着牙,硬是没吭声。
我觉得,能为女儿多做一点,多省一点,是应该的。
我不能让她觉得,她的父母老了,没用了,成了累赘。
我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搬完家,我的腰疼了半个多月。
每天晚上都像有根针在里面扎。
我没去医院,就自己贴膏药,用热水袋敷。
老林骂我:“王秀英,你不要命了!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的小姑娘吗?”
我嘴上不服输:“我乐意!我给我女儿干活,我心里舒坦!”
其实,一点都不舒坦。
那种持续的钝痛,像一只虫子,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的精力。
但我不敢说。
我怕一说,就等于承认,我真的老了,真的不行了。
现在,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动弹不得。
医生的话,像是在宣读一份迟到的判决书。
“您这个情况,以后不能再提重物了。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者坐着。要绝对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而且,这个病根,是去不掉的。以后会反复发作。”
反复发作。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在了我的心上。
这意味着,我下半辈子,都要和这种疼痛纠缠不休。
我的人生,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牢笼。
老林去办住院手续了。
林林接到电话,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她冲进病房,看到我躺在床上的样子,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妈……”
她扑到我床边,想抱我,又怕碰到我的伤处,伸出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
我看着她焦急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一辈子,最怕给她添麻烦。
结果到头来,还是成了她最大的麻烦。
“别哭。”我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头,胳膊却使不上力气。
“妈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养养就好。”
我还在嘴硬。
林林握住我的手,把脸埋在我的手心里。
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妈,你别再骗自己了。”她哽咽着说,“也别再骗我了。”
“这次,听医生的,好不好?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
“工作那边,我已经请了长假。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用”,想说“你还有自己的家和工作”。
但看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这一生的要强和固执,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我输了。
输给了时间,输给了自己年轻时的无知和狂妄。
输得一败涂地。
住院的日子,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躺着。
吃饭,躺着。喝水,躺着。上厕所,都要在床上解决。
一开始,我完全无法接受。
每次老林或者林林端着便盆过来,我都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宁可忍着,憋着,也不愿意。
“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林劝我,“谁都有生病的时候。你现在是病人,我们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
老林则更直接:“王秀英,你都这样了,还要那点破面子干什么?你想把膀胱憋坏吗?”
我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都这样了,还要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干什么?
有一次,隔壁床新来了一个病人。
是个比我年轻十来岁的女人,也是腰突。
她比我情况好点,能自己下床上厕所。
她老公陪着她,对她无微不至。
喂她吃饭,给她削苹果,陪她聊天。
那个女人总是唉声叹气,抱怨这,抱怨那。
“哎哟,这医院的饭真难吃,一点味儿都没有。”
“我这腰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烦死了。”
“老公,我想喝楼下那家店的奶茶,你去给我买一杯嘛。”
她老公总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快好了快好了。奶茶太甜了,对身体不好,我给你倒杯温水好不好?”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羡慕吗?
好像有一点。
羡慕她还有撒娇的力气和心情。
羡慕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家人提要求。
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跟老林和林林撒过娇。
我总是那个安排一切、解决问题的人。
我习惯了付出,却忘了,人也是可以索取的。
那天晚上,老林给我擦身。
他弯着腰,动作很笨拙,毛巾的温度也时冷时热。
擦到我的腿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秀英,你的腿……怎么这么多疤?”
我低头看去。
我的小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
有的是小时候调皮摔的,有的是在工厂上班时被机器刮的,还有的,是后来骑自行车不小心磕的。
我自己都快忘了它们的存在了。
“老了,皮肤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其中最大的一块疤。
那是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下大雨,厂区的路很滑。我为了赶着回家给林林做饭,骑得飞快。
在一个拐角,车轮打滑,我连人带车摔了出去。
膝盖磕在水泥台阶上,当场就见了血。
裤子都摔破了,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了一腿。
我当时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不是“好疼”,而是“完了,林林要饿肚子了”。
我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扶起自行车,推着车,走了将近两公里才到家。
回到家,我先淘米做饭,才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伤口很深,后来发炎、化脓,折腾了一个多月才好。
就留下了这块又丑又大的疤。
老林那时候也骂我,骂我不要命。
我当时还跟他顶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点皮外伤,大惊小怪。”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傻得可怜。
“疼吗?”老林突然问,声音有点沙哑。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当年。
“早忘了。”我说。
“怎么可能忘。”他低着头,声音更低了,“肯定很疼。”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
他记得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
而我自己,却总是逞强地说“不疼”,“忘了”。
我到底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
“老林,”我叫他。
“嗯?”
“对不起。”
他抬起头,看着我,愣住了。
“说这个干什么。”
“真的,对不起。”我说,“这些年,让你跟着了。”
“也对不起……我自己。”
我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林没说话,他只是放下毛巾,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干燥,但是很温暖。
非常有力量。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那块最硬的冰,终于开始融化了。
出院那天,天特别蓝。
林林和老林,一左一右地架着我,像是在护送什么国宝。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还有汽车尾气的味道。
真好闻。
活着,真好。
回到家,林林给我制定了一套详细的康复计划。
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吃药,几点做康复运动,几点晒太阳。
都写在一张大纸上,贴在墙上,像一张课程表。
“妈,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养好身体。”林林一脸严肃地宣布。
我看着她,笑了。
“好,听我们家林总指挥的。”
日子开始变得规律而缓慢。
我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王秀英了。
我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老太太。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看见地上有根头发,我就想去捡。
看见桌子上有灰,我就想去擦。
看见老林洗碗没冲干净,我就想去抢过来自己洗。
但每一次,我都会被林林或者老林按住。
“妈!躺好!”
“王秀英!你给我坐下!”
他们俩,像两个门神,把我牢牢地看在“无所事事”的牢笼里。
我常常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看着对楼的邻居,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看着孩子们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追逐打闹。
那些,都曾经是我的生活。
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的身体还是好的,现在我应该在干什么?
可能是在菜市场,跟小贩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
可能是在厨房里,研究一道新菜,准备等林林周末回来吃。
也可能,是和我那帮老姐妹,一起去公园里跳广场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植物一样,被固定在方寸之间。
悔恨,还是会像潮水一样,时不时地涌上来。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疼痛又开始作祟的时候。
我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阳台上发呆。
孙女童童放学回来了。
她今年七岁,上小学一年级。
小丫头背着个比她还大的书包,一进门就嚷嚷:“奶奶!我回来啦!”
她跑到我面前,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画。
画上,是三个小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们手拉着手,站在太阳底下。
太阳被涂成了五颜六色。
“奶奶,你看,这是我画的我们一家人。”童童指着画说,“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这个是我。”
“画得真好。”我笑着说。
“奶奶,老师今天教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愿望》。”
“哦?那童童的愿望是什么呀?”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奶奶的腿快点好起来。”她仰着小脸,认真地看着我,“这样,奶奶就可以带我去公园里放风筝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软软的,酸酸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好。奶奶答应你,等奶奶腿好了,一定带你去放风筝。”
“拉钩!”
“好,拉钩。”
我伸出小拇指,和她小小的、肉肉的手指,勾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的腿好了。
我一点都不疼了。
我牵着童童的手,在公园的草地上奔跑。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笑得特别开心。
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湿了一半。
但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我知道,那个梦,可能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但我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我不能再沉浸在悔恨里了。
为了童童那个小小的愿望,为了林林和老林的辛苦付出,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好起来。
哪怕好得很慢,哪怕只能好一点点。
我也要努力。
我开始认真地做康复运动。
医生教了几个动作,很简单,就是躺在床上,抬抬腿,勾勾脚。
但对我来说,每完成一个,都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腿肚子直打哆嗦。
但我咬牙坚持。
我把每一次的疼痛,都当成是对过去的一种偿还。
我还开始学着“服老”。
学着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学着心安理得地接受家人的照顾。
学着把“谢谢”和“麻烦你了”挂在嘴边。
这对我来说,比做康复运动还难。
但我在努力地学。
老林看出了我的变化。
有一天,他给我端来一碗汤。
“这是林林特地给你买的乌鸡,我炖了一下午。”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很香,很暖。
“好喝。”我说。
他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喝汤。
“秀英,”他突然说,“别想那么多了。”
我抬起头。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说,“人不能总往后看。得往前看。”
“你看,林林现在多懂事。童童也那么可爱。”
“我们还有我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伺候你二十年。”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硬邦邦的。
但话里的意思,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看着他,这个和我吵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虽然做错了很多事,但也做对了一件事。
就是嫁给了他。
“行啊。”我故意板起脸,“那你可得好好伺候我。我下半辈子,就赖上你了。”
他也笑了,露出满口的假牙。
“赖吧赖吧,求之不得。”
我的身体,还是会疼。
尤其是变天的时候,膝盖和腰,就像个精准的气象预报员。
我还是不能走远路,不能提重物。
去三亚看海,最终还是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是,我的心,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我开始在我的“方寸之地”里,寻找新的乐趣。
我让林林给我买了很多花,摆在阳台上。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修剪枝叶。
看着一粒种子,慢慢发芽,长叶,最后开出绚烂的花朵。
那种感觉,很奇妙。
像是在见证一个小小的生命的轮回。
我还开始听广播。
不是新闻,也不是戏曲。
而是一个讲故事的频道。
每天下午三点,我都会准时守在收音机旁。
听那些年轻人的爱情,听那些历史里的风云,听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的身体被困住了,但我的思绪,却可以跟着电波,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林林怕我闷,给我买了个平板电脑。
教我怎么上网,怎么看视频,怎么跟人聊天。
我学会了用微信。
我加上了我那帮老姐妹。
她们每天在群里分享各种养生知识、搞笑段T子,还有她们去哪里旅游的照片。
看着她们在照片里笑得灿烂的样子,我还是会羡慕。
但已经不是嫉妒了。
我会由衷地在下面点个赞,然后发一句:真好!替我也多看看!
她们也会回复我:秀英,好好养身体!等你好了,我们一块儿去!
我知道,这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
但已经足够温暖我了。
我还开始写东西。
不是用笔,是用平板电脑上的手写功能。
我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我把我这辈子的故事,都写了下来。
写我小时候怎么滚铁环,写我年轻时怎么在工厂里“拼命”。
写我怎么和老林认识,怎么吵架,又怎么和好。
写林林从小到大的趣事。
写我每一次的疼痛,和每一次的悔恨。
写着写着,我发现,很多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其实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那些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
它们共同组成了我这并不完美、但独一无二的一生。
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窗外的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突然觉得,我和我的过去,和解了。
我不再恨那个年轻时不懂事的王秀英了。
我甚至有点可怜她。
她只是太想证明自己,太想为家人撑起一片天。
她用错了方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她的初心,是好的。
我把我的故事,发给了林林。
我跟她说:“这是奶奶写给童童的。等她长大了,让她看看。让她知道,身体,才是革命最大的本钱。千万,千万不要走奶奶的老路。”
林林很久没有回复。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她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是哽咽的。
“妈,我看了。”
“嗯。”
“妈,你受苦了。”
“都过去了。”我平静地说。
“妈,”她吸了吸鼻子,“下周末,我们去放风筝吧。”
“放风筝?可是我的腿……”
“我们不去公园。就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她说,“我买了轮椅,很轻便的。我推着你。你坐着,童童跑。我们一起。”
我的眼泪,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悔恨。
而是因为,幸福。
我,王秀英,67岁。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年轻时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
这个悔恨,可能会伴随我的余生。
但是,我现在最想说的是:
谢谢你,我亲爱的家人。
是你们的爱,让我在废墟之上,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虽然我的身体衰败了,但我的灵魂,在你们的爱里,得到了救赎。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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