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精神病院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我感觉阳光有点刺眼。
十年。
整整十年。
精神病院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我感觉阳光有点刺眼。
不是那种温暖的、带着希望的金色,而是一种惨白的、晃得人头晕的光。
我哥林强站在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车旁边,冲我招了招手,笑容僵硬得像是在脸上贴了张假面。
“小蔓,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像个坏掉的复读机。
我没理他。
我只是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没有消毒水味儿。
真好。
空气里有汽车尾气、有路边摊的油烟味、还有夏天午后那种植物被晒蔫了的味道。
乱七八糟,但无比真实。
车开起来悄无声息,不像我记忆里汽车发动的轰鸣。
我哥递给我一个薄薄的、亮晶晶的方块。
“这是手机,你的新号码,都给你办好了。里面存了我的号,有事就打给我。”
我捏着那个冰凉光滑的东西,有点不知所措。
我记忆里的手机,还是那种带实体键盘的,能砸核桃。
这个,像一块脆弱的玻璃片。
我试着按了一下,整个屏幕都亮了,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图标,像一盘打翻了的糖豆。
“怎么用?”我问。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十年里,我很少说话。
“我回去教你,很简单的。”林强目不斜视地开着车。
我没再问。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象。
高楼更多了,更高了,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出冷漠的光。
路上的行人,几乎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块小玻璃片。
他们的表情很奇怪,像在笑,又像在哭,或者说,根本没有表情。
他们走路不看路,却总能神奇地避开彼此。
偶尔有几个骑着带轮子的滑板一样的东西,“嗖”地一下就过去了,悄无声-息,像幽灵。
我觉得自己像个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不,比那还糟。
爱丽丝的仙境是荒诞的,而我眼前的世界,是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有序的荒诞。
车没有开回我们家的老房子。
那个有院子、有葡萄架、有我爸亲手种的桂花树的家。
车停在了一个陌生小区的地下车库。
阴冷,空旷,只有几盏声控灯,随着我们的脚步声一盏一盏亮起,又在我们身后一盏一盏熄灭。
像是走在一条通往未知的隧道里。
“我们……不回家吗?”我终于问出了口。
林强的背影僵了一下。
“小蔓,这里就是家。新家。”
电梯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在上升。
打开门,一个陌生的女人迎了上来。
她很瘦,穿着一身看起来很贵的家居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小蔓回来了?快进来,我叫赵静,是你嫂子。”
嫂子。
哦,我哥结婚了。
十年,他结婚了,我却连张照片都没见过。
她给我递过来一双崭新的拖鞋,粉色的,上面有个毛茸茸的兔子。
“你的房间收拾好了,朝南的,采光好。”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
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品。
我换上拖鞋,走进这个所谓的“新家”。
地板光洁如镜,家具是清一色的北欧风,墙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
一切都井井有条,冷冰冰的,像个样板间。
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件旧物,没有任何属于“生活”的痕迹。
我的房间确实朝南。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被子是新的,床单是新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
新得像一间高级酒店的客房。
也像一间单人病房。
赵静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你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饭马上就好。”
门被轻轻带上了。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是密密麻麻的、一模一样的高楼。
没有院子,没有葡萄架,没有桂花树。
我的家没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晚饭很丰盛。
四菜一汤,摆盘精致,但吃起来总觉得没什么味道。
饭桌上,赵静一直在给我夹菜。
“小蔓,多吃点这个,补身体。”
“这个鱼没刺的,你尝尝。”
林强则埋头吃饭,偶尔附和一句:“对,多吃点。”
他们俩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一项名为“欢迎精神病人回家”的任务。
我放下筷子。
“我们家的老房子呢?”
空气瞬间凝固了。
赵静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林强把头埋得更低了。
“小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闷闷的,“那片区……早就拆了。前几年城市规划,统一拆迁了。”
拆了?
我爸妈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拆了?
“拆迁款呢?”我盯着他。
“都……都在这儿了。”林强指了指这套房子,“买了这套房,还给你留了一部分,给你以后用。”
赵静立刻接话:“是啊小蔓,你哥为了给你留这笔钱,我们买房的时候贷款压力可大了。他心里一直惦着你呢。”
她的话像一根软针,扎得人不疼,但特别膈应。
好像我成了他们的累赘。
好像我应该感恩戴德。
我看着林强。
十年前,就是他,亲手把我送进了医院。
他说我因为爸妈意外去世,精神受了刺激,有暴力倾向。
我记得那天,我只是想阻止他卖掉老房子。
我只是抱着爸妈的遗像坐在院子里,谁来就跟谁拼命。
我没打人,没伤人,我只是在哭,在吼。
然后,医生来了,穿着白大褂的人来了。
他们按住我,给我打了一针。
醒来的时候,我就在那个白色的世界里了。
“哥,”我轻声问,“你后悔过吗?”
林强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小蔓,当时……当时你状态太差了,医生说你需要治疗。哥是为你好。”
又是这句“为你好”。
这三个字,像一个万能的借口,可以解释一切背叛和伤害。
我笑了。
在医院里,我学会了笑。
当你想哭的时候,就笑。
当你想发疯的时候,更要笑。
笑得越灿烂,他们就越觉得你“病情稳定”。
“吃饭吧,”我说,“菜要凉了。”
那一晚,我抱着那个玻璃片一样的新手机,一夜没睡。
我学着赵静教我的方法,用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我点开一个叫“微信”的图标。
里面只有两个人,林强和赵静。
我点开一个叫“浏览器”的东西,在搜索框里,用颤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了我们家老房子的地址。
屏幕上跳出来一堆信息。
“XX小区,黄金地段,学区房,均价十二万一平。”
下面配着小区的精美照片,和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一模一样,都是冷冰冰的火柴盒。
我看到了一条新闻,日期是八年前。
“老城区改造项目启动,百年古巷将成历史。”
配图里,有我们家那条巷子的入口,那个我从小跑到大的石牌坊,被推土机推倒了一半。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砸在冰冷的屏幕上。
原来,我的家,我的根,八年前就没了。
而我在那个白色的盒子里,日复一日地看着天花板,像个傻子。
第二天,我决定出门。
我需要自己去看看。
赵静不放心,非要跟着。
“小蔓,外面变化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而且你出门要带手机,现在买东西都用手机付钱。”
她教我怎么打开一个绿色的或者蓝色的码。
“买东西的时候让别人扫一下就行。”
我看着那个由无数小黑点组成的方块,觉得头晕。
买东西,不都是用钱吗?
我口袋里还揣着出院时医院退给我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那是我的“劳动报酬”,在医院里糊纸盒换来的。
我坚持要自己去。
“嫂子,我想一个人走走。我保证,天黑前一定回来。”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赵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你手机一定拿好,有事随时打电话。”
走出小区,我像个外星人。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戴着耳机,对着手机说话,或者是在傻笑。
没有人看彼此一眼。
我坐公交车。
上车时,我拿出两块钱的纸币,想投进投币箱。
司机不耐烦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扫码的机器。
“扫码,没现金。”
后面的人开始催促。
“快点啊,磨蹭什么呢?”
我窘迫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钱,像个小偷。
最后是一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小姑娘,帮我刷了她的手机。
“滴,学生卡。”
她冲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感激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她也只是摆摆手,然后就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我凭着记忆,一路换乘,去了老房子的方向。
越靠近,心跳得越快。
然而,记忆里的路,全都不见了。
低矮的平房,窄窄的巷子,青石板的路,全都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和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我下了车,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彻底迷失了方向。
我找不到那个石牌坊,找不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坐标。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从零开始,重新建造的。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这片陌生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游荡。
我看到一个和我现在住的小区一模一样的大门。
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我。
“你找谁?”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我找我的家?
他会把我当成疯子吧。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我沿着小区的围墙走。
围墙很高,上面还有电网。
我走了一下午,腿都快断了。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截断墙。
墙上爬满了藤蔓,但能看出来,那是我们家院墙用的那种青砖。
墙角下,有一棵树。
树干很细,看起来营养不良,但它活着。
我认得它。
那是我爸当年种下的桂花树。
他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用这桂花给我做桂花糕,酿桂花酒。
原来它没有被完全铲除,它还在这里。
我扶着那截断墙,蹲了下来,像个走失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标。
我伸手去摸那粗糙的树皮。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妈,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可是家没了。
我在那棵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手机响了。
是林强。
“小蔓,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他的声音很急。
“我没事。”
“你赶紧回来,赵静都快急死了!”
我挂了电话。
我不想回去。
那个冷冰冰的样板间,不是我的家。
但我也无处可去。
这个世界,大到无边无际,却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所。
最后,我还是回去了。
一进门,赵静就迎了上来,眼圈红红的。
“小蔓,你去哪儿了?可把我们给吓死了!我还以为你……”
她没说下去。
以为我犯病了?跑丢了?
“我就是随便走了走。”我淡淡地说。
林强沉着脸:“以后出门必须跟我们说一声!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我看着他。
担心?
是担心我这个“精神病人”给他们惹麻烦吧。
“我今天,去看老房子了。”我说。
林强和赵静的脸色都变了。
“只剩下一棵桂花树了。”我继续说,“就在那个新小区的墙角。”
“小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林强说。
“往前看?”我重复着这三个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我的过去被你们亲手埋了,我的现在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懂,你让我怎么往前看?”
“我被关了十年!十年!你们知道十年是什么概念吗?”
“我出来,连钱都不会用了!连家都找不到了!”
“你们拆了我的家,用卖我家的钱住上了好房子,然后把我像个宠物一样接回来养着,假惺惺地对我说‘为我好’?”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赵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林蔓!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别忘了,你是有病的人!要不是我们,你现在还在医院里待着呢!”
“有病?”我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有病!我最大的病,就是摊上了你们这样的亲人!”
“你!”赵静气得发抖。
“够了!”林强吼了一声,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
“小蔓,我知道你委屈。但是当年的事,已经发生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一家人。
多么温暖,又多么冰冷的词。
“我不想住在这里。”我说,“把卖房子的钱分我一半,我自己出去住。”
林强和赵静对视了一眼。
“不行!”赵静脱口而出,“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怎么放心?万一你又犯病了怎么办?”
“我没病!”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看,你又激动了。”赵静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医生说了,你不能受刺激。”
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永远也无法向他们证明我“没病”。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正常情绪,愤怒、悲伤、激动,都是“犯病”的症状。
“精神病”这个标签,一旦贴上,就再也撕不下来了。
它会跟着我一辈子。
那晚之后,家里的气氛更加诡异了。
赵静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防备。
她会悄悄把我房间里的剪刀、水果刀都收起来。
她会在我吃的饭菜里,偷偷加一些白色的药末。
我认得那种药。
在医院里,我们每天都要吃。
吃了以后,人会变得迟钝,嗜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我假装不知道,把混了药的饭菜吃下去,然后回到房间,再抠着喉咙吐出来。
我不能再变回那个行尸走肉的样子了。
我开始计划离开。
我偷偷观察林强和赵静的作息。
我用那个玻璃片手机,笨拙地学习这个世界。
我学会了扫码支付,学会了叫网约车,学会了看电子地图。
世界像一扇虚掩的门,我从门缝里,一点点窥探外面的样子。
我发现,人们都在一个叫“朋友圈”的地方,展示着自己的生活。
吃什么,玩什么,买了什么新东西。
赵静的朋友圈里,全是她和林强的合照,旅游,美食,看起来幸福美满。
有一条,是前几天发的。
“心好累,感觉付出得不到回报。”
下面有很多人评论。
“静姐怎么了?”
“抱抱,别想太多。”
赵静统一回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看着那行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把我当成那本“难念的经”。
我必须走。
我开始在网上找出租的房子。
很贵。
随便一个单间,都要两三千。
我没有钱。
林强说给我留了钱,但我不知道在哪儿,有多少。
我不能问。
问了,就是图谋不轨,就是“病情不稳定”。
我开始白天出门。
我告诉他们,我想多走走,熟悉熟悉环境,这样对“康复”有好处。
他们同意了。
“康复”这个词,让他们无法拒绝。
我不再去那个伤心地。
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
我看到外卖员像黄蜂一样穿梭在大街小巷。
我看到商场里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我一个也不认识的明星的广告。
我看到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人们为了喝一杯加了各种小料的甜水,可以等上半个小时。
我觉得自己像个上个世纪的古董,被错误地摆放在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展厅里。
一天下午,我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很小,很旧,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它和周围那些崭新的店铺格格不-入。
店里放着我熟悉的、很多年前的老歌。
一个年轻的男孩在吧台后面擦杯子。
他看到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您好,想喝点什么?”
我看着价目表,最便宜的一杯美式,也要二十八块。
我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纸币。
“我……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小声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灿烂了。
“当然可以。给您倒杯水吧。”
他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这个喧嚣的世界。
窗内,是暂时的安宁。
我看着那个男孩。
他很忙,一会儿做咖啡,一会儿招呼客人,但脸上始终带着笑。
他对每个客人都很热情,会跟熟客聊上几句。
“王姐,今天还是拿铁不加糖?”
“小李,你论文写完了吗?”
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一种久违的、人与人之间的暖意。
我一连好几天都去那里。
我什么都不点,就要一杯免费的温水。
那个男孩也从不多问,每次都笑着给我。
他叫宋辰。
我听别的客人这么叫他。
一天,他端着一杯咖啡放到我面前。
“请你喝的。今天新到的豆子,你尝尝。”
我受宠若惊。
“不不不,我不能……”
“没关系,就当交个朋友。”他坐在我对面,“我叫宋辰。看您天天来,好像有心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我刚从精神病院出来?说我正在琢磨怎么离家出走?
他会吓跑的。
“我叫林蔓。”我只能说出我的名字,“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对这里不太熟。”
“难怪。”他恍然大悟,“感觉您跟别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有点紧张。
“您看东西的时候,眼神很专注。现在的人,很少这样看东西了。”宋辰指了指窗外,“他们只看手机。”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我的心。
第一次,有人说我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有病”,而是因为我“专注”。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我跟他讲我以前学画画,讲我喜欢的老电影,讲那些他没听过的老歌。
他听得很认真。
他跟我讲这个城市的变迁,讲现在流行什么,讲那些我看不懂的网络用语。
“‘YYDS’就是‘永远的神’,是夸一个东西特别厉害。”
“‘emo’了,就是有点抑郁,有点伤感的意思。”
我像个努力学习外语的小学生,把这些奇怪的词汇记在心里。
原来,伤感,不叫“情绪失控”,叫“emo”。
和宋辰的相识,像是在我灰暗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透进了一丝光。
我开始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需要钱,需要一个能离开那个家的理由。
我问宋辰:“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宋辰愣住了。
“蔓姐,我们这儿活儿挺累的,而且工资不高。”
“我不怕累,我什么都能干。洗杯子,扫地,都可以。”我急切地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犹豫。
我知道,我的年龄,我的履历,都是问题。
我没有工作经验,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几乎是在恳求他。
他沉默了很久。
“好吧,我问问老板。不过,您得有个健康证。”
健康证。
这又是一个难题。
去医院体检,会不会查出我那十年的“病史”?
但我没有退路了。
我用手机查了最近的体检中心。
第二天,我揣着从赵静钱包里“借”来的五百块钱,去了医院。
排队,填表,抽血,做各项检查。
整个过程,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我害怕医生问我什么,害怕他们看我的眼神。
但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在流水线一样的体检流程里,我只是一个编号。
一周后,我拿到了健康证。
上面写着“体检合格”。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在抖。
这不仅仅是一张健康证。
这是我“没病”的第一个官方证明。
我拿着健康证去找宋辰。
他比我还高兴。
“太好了蔓姐!老板同意了!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第一次感觉有了底气。
饭桌上,我宣布了我要去咖啡馆工作的决定。
毫无意外,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不行!”赵静第一个跳起来,“你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我们家还缺你这点工资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说,“我需要有自己的事做。”
“你的事就是在家好好养病!”
又是“养病”。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两个字逼疯了。
“哥,”我转向林强,“我已经拿到健康证了,医生说我身体很好,可以工作。”
我把健康证拍在桌子上。
林强拿起那张纸,看了很久。
“小蔓,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
“好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太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们。”
赵静还想说什么,被林强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他们同意,不是因为尊重我的决定。
或许是觉得,让我出去,总比在家里当个定时炸弹要好。
又或许,他们觉得我根本坚持不了几天。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在咖啡馆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要累。
我要记下几十种咖啡的名字和做法,要学会操作复杂的咖啡机,要面对各种各样挑剔的客人。
第一天,我就打碎了一个杯子。
客人的咖啡洒了一身。
我吓得不知所措,只会不停地说“对不起”。
是宋辰过来解了围。
他一边安抚客人,一边麻利地收拾残局。
晚上,他教我怎么拿杯子才稳。
“别紧张,蔓姐。谁都有第一次。”
我的手很笨,记性也不好。
医院里的药,让我的反应变得迟钝。
很多东西,宋辰教了好几遍,我还是会忘。
但我没有放弃。
我把所有东西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下班后在家里反复背。
我练习端盘子,练习拉花,练习对客人微笑。
我的生活,被这些具体而琐碎的事情填满了。
我没有时间去悲伤,没有时间去愤怒。
我每天累得倒头就睡。
但这种累,是踏实的,是安心的。
我开始领工资了。
第一个月,三千五百块。
我拿着那笔钱,去商场里,给自己买了一条新裙子。
不是赵静给我买的那种老气横秋的款式。
是一条淡蓝色的、带着碎花的连衣裙。
我穿着它去上班。
宋辰看到我,眼睛一亮。
“蔓姐,你今天真好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里,好像多了一点光。
我用工资,还了从赵静那里“借”的钱。
我还给她买了一支口红,作为我打碎杯子那天,赔给客人的干洗费的补偿。
她收下了,表情很复杂。
“你赚几个钱不容易,别乱花。”
我没有再和他们争吵。
我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我开始存钱。
我想尽快搬出去。
这种表面的和平,让我感到窒息。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咖啡馆没什么客人,我和宋辰在聊天。
我无意中说起,我想找个地方学画画,把以前丢掉的东西捡起来。
宋辰说:“我认识一个老师,画得特别好,就是脾气有点怪。我帮你问问?”
过了几天,宋辰给了我一个地址。
“那个老师叫周山,就住在这附近一个老画室里。他说你可以过去看看。”
我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不修边幅的老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宋辰介绍来的?”
“是的,周老师您好。”
“想学画画?”
“是的,我想重新捡起来。”
他让我进屋。
屋子里堆满了画框、颜料和画。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灰尘的味道。
很乱,但很有生活气息。
他指着一个画架。
“画个苹果我看看。”
他递给我画板和笔。
我的手在抖。
我已经十年没拿过画笔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感觉。
我画得很慢,很生涩。
一个简单的静物苹果,我画了两个小时。
画完的时候,我全身都湿透了。
周山老师一直在我身后看着,一言不发。
等我画完,他才开口。
“手生了,但底子还在。”
他指着我的画。
“你的线条里,有东西。有股劲儿。”
“你想画什么?”他问我。
我想画什么?
我想画那棵桂花树,想画那截断墙。
我想画医院里苍白的天花板,想画病友们麻木的脸。
我想画这个让我陌生的城市,画那些低头看手机的、孤独的灵魂。
“我想画……我的故事。”我说。
周山老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行。以后每周来三天。”
我开始跟着周山老师学画画。
他很严厉,我的每一根线条,每一种用色,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批评。
但他也教了我很多。
他教我怎么用画笔去表达情绪,怎么在画面里构建秩序。
他说:“画画,不是为了画得像,是为了让你看清自己,看清世界。”
我的画,开始有了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模仿和再现。
我开始把我这十年的经历,我的感受,我的困惑,都画进了画里。
我的画面是灰暗的,压抑的,甚至是扭曲的。
宋辰看了我的画,沉默了很久。
“蔓姐,你心里……藏了好多事。”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有些事,说不出口,但可以画出来。
画画成了我唯一的出口。
我白天在咖啡馆上班,晚上就去画室画画。
我回那个“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赵静对此颇有微词。
“一个女孩子家,天天在外面待到半夜,像什么话?”
“我在学画画。”
“学那个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调理好身体,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懒得跟她争辩。
我们的世界,早就不同了。
我存的钱越来越多。
我开始在网上看房子。
我找到一个离画室不远的小单间,租金虽然贵,但我勉强可以负担。
就在我准备跟林强和赵静摊牌,说我要搬出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天,我提前下班回家,想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林强和赵静。
“赵静,你能不能别再往小蔓的饭里加药了?她已经好了!”这是林强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好什么好?我看她好得很!好到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林强我告诉你,她就是个定时炸弹!万一哪天犯病了,把我们俩砍了怎么办?”
“她是我妹妹!”
“你妹妹?你妹妹十年前就疯了!要不是你当初心软,非要把她送医院而不是直接放弃,我们现在能住这么大的房子?能开这么好的车?你那笔拆迁款,早就能拿来做投资了,还用得着现在这样不上不下?”
“你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我说的是事实!当初是谁出的主意,找了张医生,说她有被迫害妄想症,有暴力倾向?现在你倒装起好人来了?”
“我说了让你闭-嘴!”
“啪”的一声,好像是耳光的声音。
然后是赵静的哭喊。
“林强你敢打我?为了你那个疯子妹妹你打我?”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个阴谋。
为了卖掉房子,为了那笔拆迁款。
他们联手一个医生,给我安上了一个“精神病”的罪名,把我关了十年。
我感觉不到愤怒。
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我的家,我的人生,我的十年。
原来只是他们奔向“美好生活”的一块垫脚石。
我没有推门进去。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楼。
我走在小区的路上,看着周围万家灯火。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回了咖啡馆。
宋辰看到我,吓了一跳。
“蔓姐?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突然很想哭。
但我哭不出来。
眼泪好像在刚才,已经流干了。
“宋辰,”我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说,“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借住一晚?”
宋辰的咖啡馆楼上,有个小小的阁楼,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
他没有多问,把我带了上去。
我把自己蜷缩在小小的沙发上。
手机疯狂地响着。
是林强,是赵静。
我一个也没接。
最后,我关机了。
世界清静了。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有葡萄架的院子。
爸妈都在。
爸爸在给桂花树浇水,妈妈在厨房里包饺子。
阳光暖暖的,一切都那么安详。
我跑过去抱住妈妈。
“妈,我好想你。”
妈妈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吗?”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枕头湿了一大片。
宋辰在楼下叫我。
“蔓姐,下来吃早餐了。”
我走下楼。
他给我准备了热牛奶和三明治。
“想好了吗?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我想好了。”
我拿出手机,开机。
里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林强发来的几十条信息。
“小蔓,你在哪儿?快回来,我们谈谈。”
“小蔓,哥错了,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说。”
“小蔓,求你了,别吓唬哥。”
我一条也没回。
我给他转了一笔钱。
三千五百块。
这个月的工资。
然后,我拉黑了他和赵静。
我给那个我看好的房子的房东打了电话,约了下午看房。
我看房,签合同,交押金,一气呵成。
然后,我回了那个“家”。
回去拿我的东西。
林强和赵静都在。
两个人眼睛都肿着,像两只斗败的公鸡。
看到我,林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小蔓,哥对不起你!哥混蛋!你原谅哥一次!”
赵静站在旁边,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强。
这个我从小跟在屁股后面跑的哥哥。
这个为了拆迁款,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十年的哥哥。
我心里,已经没有恨了。
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荒芜。
“房子,钱,我什么都不要。”
我平静地说。
“我只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走进我的房间。
我的东西很少。
几件衣服,一个小本子,还有我新买的那条蓝色连衣裙。
我把它们装进一个行李箱。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
我回头看着他们。
“你们知道,精神病院里是什么样的吗?”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吃药,吃饭。然后就是漫长的、无尽的坐着。不能大声说话,不能随便走动。你所有的情绪,都会被记录下来,分析,然后成为你‘病情’的一部分。”
“我最好的十年,就在那样的地方,看着天花板,一天一天地过去的。”
“林强,赵静。你们不用觉得愧疚。”
“因为,你们不配。”
说完,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那个门。
没有回头。
我搬进了我的新家。
一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单间。
很小,但很踏实。
因为这里,每一寸空间,都属于我自己。
我继续在咖啡馆上班,在画室画画。
我的画,越画越多。
周山老师帮我联系了一个小型的画廊,给我办了一个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十年》。
开幕那天,来了很多人。
他们站在我的画面前,看着那些灰暗的、扭曲的、充满痛苦的形象。
他们窃窃私-语。
“这个画家,经历过什么?”
“这些画,太压抑了,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宋辰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指着其中一幅画。
那幅画上,是一个女孩,坐在一截断墙下,抱着一棵枯瘦的树。
“这是你,对吗?”
我点点头。
画展的最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林强。
他瘦了,也老了很多。
他站在我的画前,一幅一幅地看过去。
看到最后,他站在那幅《断墙与桂花树》前,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跟我说话,看完就走了。
画展结束后,我的画卖出去了几幅。
我用那笔钱,把画室旁边的一个小仓库租了下来,改造成了自己的画室。
我辞掉了咖啡馆的工作,成了一个真正的、靠画画为生的人。
我还是会经常去宋辰的咖啡馆。
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要一杯免费的温水。
他会笑着给我端过来,然后坐下,跟我聊聊天。
他问我:“你还恨他们吗?”
我想了很久。
“可能吧。但已经不重要了。”
恨,是一种需要力气的情感。
而我,想把力气留给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画画。
比如,好好地活下去。
一天,我心血来潮,用手机搜索了那个给我开诊断证明的“张医生”。
网上有很多关于他的信息。
“著名精神科专家”,“心理健康守护者”。
下面还有很多患者家属送的锦旗和感谢信。
我看着他照片上那张和蔼可亲的脸,突然觉得很想笑。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比精神病院还要疯狂。
我关掉手机。
窗外,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街上的行人依旧行色匆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那块小屏幕。
我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了这一片橘红色的天光。
在天光下,我画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那个影子,没有低头。
她在抬头,看着天空。
我知道,那个影子,就是我。
我叫林蔓,三十五岁。
我曾被诊断为精神病,在医院里待了十年。
现在,我出来了。
世界变了样,但我也变了。
我还活着。
并且,我会一直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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