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声音我听了十年,每一次都像是砸在心上。但这一次,它在身后,意味着一种隔绝,一种……自由?
十年。
铁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沉重、空洞的一声“哐当”。
这声音我听了十年,每一次都像是砸在心上。但这一次,它在身后,意味着一种隔绝,一种……自由?
我不知道。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太亮了,亮得不真实,像手术室的无影灯。
我抬起手,挡在额前,手腕上有一圈浅色的印子,是束缚带留下的,十年了,还没褪干净。
空气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街边小吃摊的油烟,还有植物被太阳晒过头的焦香。
一种混杂的、属于人间的味道。
我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呛得直咳嗽。
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不远处,我哥林伟靠在车门上抽烟。
他老了。
十年前他送我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头发支棱着,眼神里带着一丝和我一样的桀骜不驯。
现在,他的头发稀疏了些,背也有些驼,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他看到我,掐了烟,朝我走过来。
步子很沉,不像来接人,倒像来奔丧。
“湘湘。”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哑。
我没应声。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他接过我手里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布包,那是我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的旧衣服,还有一个早就停产的MP3。
“上车吧,回家。”他说。
回家。
多么讽刺的词。
车里很干净,有一股柠檬味的香氛,企图掩盖什么,但欲盖弥彰。
我坐在后座,看着他的后脑勺。
我们一路无话。
一个很温柔的女声突然响起:“前方三百米,请向右转,进入机场高速。”
我吓了一跳,身体猛地绷紧,四下张望。
车里没有别人。
林伟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像在看一个易碎的古董。
“导航。”他解释道,声音很轻,怕惊扰到我。
“导航?”我重复了一遍,不懂。
“就是……指路的。”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解释。
我没再问,把头转向窗外。
高楼。
更多、更高、更奇怪的高楼。玻璃幕墙像巨大的镜子,反射着支离破碎的天空。
很多地方我都不认识了。
我记忆里的那片老城区,那些灰扑扑的矮楼和纠缠在一起的电线,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毫无生气的住宅小区。
“变化……真大。”我喃喃自语。
“是啊,十年了。”林伟说。
十年。
在里面,十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次日出日落,是无数次的药物评估和强制睡眠,是墙壁上被我用指甲抠出来的、又被白色涂料一遍遍覆盖掉的痕迹。
在外面,十年,就是一座城市被推倒重建。
车子开进一个地下车库,七拐八绕,像个巨大的迷宫。
林伟的家在十七楼。
电梯很快,快到让人失重。我下意识地扶住轿厢的墙壁。
门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着精致的家居服,脸上是标准化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湘湘回来了,快进来。”
这是陈洁,我哥的老婆。
我进去前,她递给我一双崭新的拖鞋,粉色的,上面有只兔子。
“你的,新买的。”她笑吟吟地说。
我低头,看到她和我哥脚上穿的是情侣款的灰色拖鞋。
我是个外人。
这个认知像针一样,轻轻扎了我一下。
房子很大,装修是那种冷淡的北欧风,白色、灰色、原木色,像一本家居杂志,完美,但是没有一丝烟火气。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房间里探出头,好奇地打量我。
“这是你姑姑。”林伟说。
小男孩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他妈妈,眼神里有一丝害怕。
他躲回了房间。
“小远怕生。”陈洁解释道,笑容依旧完美。
我不在意。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陷下去,把我整个人都包裹住。
不舒服。
太软的东西,没有支撑,让人不安。
在医院里,我睡了十年硬板床。
陈洁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先喝口水,休息一下。我去做饭,做了你以前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她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着那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面的水清澈见底。
我不敢喝。
在里面,每一杯递到我手里的水,都可能放了药。
林伟在我身边坐下,离我半米远,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湘湘,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啊?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哥说。”
我看着他。
“我爸妈呢?”我问了第一个问题。
林伟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他们……他们前几年就搬去南方了,说那边气候好。你放心,他们都挺好的。”
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
如果他们真的“挺好的”,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该只有他一个。
晚饭很丰盛。
陈洁的手艺很好,那道糖醋排骨酸甜适中,火候恰到好处。
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但我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十年了,我的味觉好像也退化了,吃什么都像在嚼蜡。
饭桌上,陈洁一直在给小男孩夹菜,温柔地问他学校里的事。林伟偶尔附和两句。
他们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圆,而我,是圆外面那个尴尬的点。
没人问我在医院里的事。
没人问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就好像那十年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绕开的黑洞,谁都怕被吸进去。
也好。
我没什么想说的。
吃完饭,陈洁去洗碗。林伟带我去了给我准备的房间。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窗户对着小区的花园。
“你先将就一下,东西都给你准备了新的。”林伟说。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几个孩子在玩滑梯。笑声传上来,很遥远。
“林伟。”我叫他。
他身体一僵。我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他了。
“怎么了?”
“为什么?”我问。
我没有指明,但我知道他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湘湘,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向前看。”
我笑了。
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向前看?
我的“前”,被他们亲手斩断了。他们现在却劝我向前看。
多可笑。
晚上,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失眠了。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陈洁和林伟压低声音的争吵。
“……她那个样子,怎么跟小远相处?”
“……能有什么样子,她是我妹妹!”
“……医生怎么说?会不会再……”
“……别说了!”
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原来,我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家人,我是一个需要被提防的“病人”。
第二天,林伟给了我一部手机。
一个黑色的、薄薄的、光滑的方块。
“现在的手机都这样,叫智能机。我帮你把你原来的号补回来了,里面存了我和你嫂子的电话。”
他教我怎么开机,怎么解锁。
屏幕亮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的小方块。
“这叫APP,就是应用,吃饭、打车、买东西,都能用。”
他点开一个绿色的方块。
“这是微信,用来聊天的,我把你拉到我们家的群里了。”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屏幕,感觉像在看天书。
我的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屏幕上的东西变幻莫测,我完全控制不了它。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从远古时代穿越而来、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傻子。
林伟很有耐心,但他越有耐心,我越烦躁。
“行了,我自己研究吧。”我把手机拿过来。
他叹了口气,上班去了。
陈洁送孩子去了兴趣班。
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拿着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点开那个叫“微信”的东西。
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
里面有三个人:林伟、陈洁,和我。
最新的消息是陈洁发的,一张小男孩在弹钢琴的照片,配文是:我们家小远越来越棒了!
下面是林伟的一个“赞”。
我退出来,点开一个叫“浏览器”的东西。
我在搜索框里,用颤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安康精神病医院”。
屏幕上跳出来无数词条。
有官方的介绍,有患者的控诉,有医生的访谈。
我看到一个词,被反复提及:
“非自愿收治”。
我点进去。
“……在患者本人没有伤害自己或他人行为,且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仅凭亲属签字,即可强制收治……”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只要他们签个字,我的人生就可以被合法地偷走十年。
我想出去走走。
我需要呼吸一点不属于这个“家”的空气。
我换上自己的衣服,那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旧T恤。
陈洁给我买的新衣服,我一件也没动。
我甚至不会开那个复杂的电子门锁。
研究了半天,才发现要按一个什么“出门”键。
外面的世界让我更加眩晕。
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个小方块。
走路在看,等车在看,吃饭也在看。
他们像是被那个小方块控制的木偶。
我走进一家便利店,想买一瓶水。
我记得以前都是五块钱一瓶。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这是林伟早上塞给我的。
“你好,一瓶水。”
收银的小姑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扫这里。”她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二维码。
“什么?”我没听懂。
“扫码支付啊,大哥。”她有点不耐烦了,把我当成了故意找茬的。
我愣住了。
我看到排在我后面的一个人,拿出手机,对着那个码晃了一下,“滴”的一声,然后就拿东西走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拿着那张十块钱,站在那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
“没……没带手机。”我小声说。
小姑娘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打开了收银机,找给我一堆钢镚。
我抓着那瓶水和一把零钱,逃也似的离开了便利店。
我拧开瓶盖,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股火。
我不是被世界抛弃了。
我是被时间抛弃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想回到我以前住的地方去看看。
我们家以前住在一个老旧的单位大院里,虽然破,但邻里之间都认识,很有人情味。
我凭着记忆,走了很久很久。
但是,那个大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金色江畔”的高档楼盘,气派的大门,穿着制服的保安。
我站在马路对面,呆呆地看着。
我的家,我的整个过去,都被夷为平地,然后盖上了这个我不认识的、金碧辉煌的怪物。
我感觉自己的根被拔掉了。
我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游魂。
我开始尝试着使用那个手机。
我发现了一个叫“地图”的应用。
我试着在上面搜索我一个好朋友的名字,张璇。
我们曾经无话不谈,说好要当一辈子最好的姐妹。
我被带走的时候,她哭得比我还伤心。
搜索结果里跳出来好几个“张璇”。
我一个一个地点进去看她们的头像,看她们的“朋友圈”。
那里面是她们的生活。
她们的自拍,她们的美食,她们的孩子,她们的旅行。
她们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用力,那么精彩。
终于,我找到了。
那个头像是她,虽然化了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张婚纱照。
她嫁人了。
照片上,她笑得很幸福,依偎在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怀里。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
最新的动态是昨天发的,是她儿子一周岁的生日宴。
照片上,她和丈夫抱着孩子,身后站着一大群亲朋好友,其乐融融。
我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放大,仔细地看。
十年,足够让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足够让她拥有一个全新的、没有我的世界。
我往下翻。
翻了很久,翻到大概三年前。
她发了一张大学同学聚会的照片。
很多人我都认识。
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配文是:青春不散场。
我把照片放大,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我哥,林伟。
他和一个女同学聊得正欢,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那个时候,他来看我时,总是愁眉苦脸,说公司忙,说压力大。
原来,他的生活,也并没有因为我而停滞。
我继续往下翻。
翻到了十年前。
朋友圈的内容戛然而止。
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
我被带走的那一天,是六月七号。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高考。
而张璇的朋友圈,停在了六月六号。
她发了一句: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好像,我的消失,也带走了她的一部分生活。
或者说,她选择把那一部分,彻底删除了。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
苍白,麻木。
眼角有细纹,眼神空洞。
这张脸,属于一个叫林湘的、三十一岁的女人。
可我感觉,我的灵魂,还停留在二十一岁。
停留在那个被强行按在床上,注射镇定剂的下午。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白色的房间。
医生拿着一沓厚厚的诊断书,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林湘,你病了,是情感性精神障碍,伴有偏执型人格。”
我爸站在医生旁边,一脸的痛心疾首:“医生,救救我女儿吧,她不认我们了,还说我们要害她!”
我妈在一旁抹眼泪。
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喊:“我没病!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为了那点生意,要把我卖给那个老男人!”
没有人听我的。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他们“为你好”的叹息里。
然后,就是冰冷的针头,刺入我的皮肤。
药效发作,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意识逐渐模糊。
最后看到的,是我哥林伟的脸。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懦弱和顺从。
他没有为我说一句话。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
隔壁,也没有了争吵声。
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麻木了。
我和这个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陈洁不再对我笑得那么刻意,但她的眼神,总像在扫描一件危险品。
她会不动声色地把家里的水果刀收起来。
会在我靠近她儿子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这些小动作,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让人窒息。
林伟开始给我钱。
每个星期,他会放一千块钱现金在我桌上。
“湘湘,想买什么就自己去买,别总闷在家里。”
他以为钱可以弥补一切。
我拿着那些钱,走在繁华的商场里。
身边经过的女孩,穿着我看不懂的衣服,化着精致的妆,讨论着我听不懂的明星和剧集。
她们年轻,鲜活,对未来充满期待。
而我,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幽灵,格格不入。
我走进一家书店。
我想,书总不会变吧。
书店里很安静,很多人坐在地上看书。
我走到文学区。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马尔克斯、村上春树、余华……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还好,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被时间冲走。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拿起一本《百年孤独》。
我二十岁的时候读过,那时候似懂非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那种循环往复的、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我在书店待了一个下午。
那是我出来以后,感觉最平静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家花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我买了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
绿色的,肥厚的叶片,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回到家,陈洁看到我手里的植物,愣了一下。
“哟,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嘛。”她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我没理她,径直回了房间,把那盆多肉放在了窗台上。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给它浇水,把它搬到有阳光的地方。
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好像我的生活,也找到了一点点的重心。
我开始学着上网。
我发现了一个叫“豆瓣”的APP。
上面有很多兴趣小组。
我加入了一个叫“精神康复互助”的小组。
里面有很多人,分享着和我相似的经历。
被污名,被误解,被家庭抛弃。
他们在药物的副作用下挣扎,在社会的偏见中求生。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我匿名为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名字叫“失落的十年”。
我开始在小组里写我的故事。
从我被带走的那天开始写起。
我没有写得很煽情,只是平静地叙述。
我写医院里那个叫小琴的女孩,她只有十六岁,因为早恋和父母吵架,被送了进来。她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子里哭。
我写那个总是对着墙说话的王大爷,大家都说他疯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儿子儿媳为了抢他的房子,把他送了进来。他对着墙,其实是在跟自己死去的妻子说话。
我写我自己。
我写我如何在一次次的“治疗”中,从反抗,到绝望,再到麻木。
我写我如何学会了伪装。
伪装成一个听话的、平静的、被“治愈”的病人。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我的帖子,很快就有了回复。
“楼主抱抱,你的经历我感同-身受。”
“太心疼了,家人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为你好’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咒语。”
“加油,你已经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那些温暖的文字,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手机屏幕上。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哭。
不是因为绝望,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我被看见了。
我的痛苦,被理解了。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白天,我走出家门,去探索这个陌生的城市。
我学会了扫码支付,学会了用手机打车,学会了点外卖。
虽然还是磕磕绊绊,但我在一点点地追赶。
晚上,我在网上写我的故事,和那些素未谋面的病友们互相取暖。
我和林伟、陈洁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
他们似乎也乐于见到我的这种“独立”。
只要我不给他们添麻烦,我就是一个合格的“家人”。
直到那天,小远,我的侄子,发了高烧。
陈洁和林伟都急坏了,连夜带他去了医院。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孤独,反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
半夜,我被渴醒,出去倒水。
我经过他们的卧室,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陈洁和林伟回来了。
我听到陈洁带着哭腔的声音。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我好怕……”
“没事的,小孩子发烧很正常,别自己吓自己。”林伟在安慰她。
“我怎么能不怕?林伟,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们当初……就不该把她接回来。她在这个家里,我总觉得不吉利。你看,她一回来,小远就生病了……”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凝固了。
不吉利。
原来,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灾星。
我连一个“人”都算不上。
林伟沉默了。
我等着他反驳,等着他为我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句,“别胡说”。
但他没有。
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医院。”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家”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像一个幽灵。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离开这里。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
我拿出我的那个小布包,把我的几件旧衣服叠好,放进去。
还有那个早就不能用的MP3。
我把林伟给我的手机,放在了桌子上。
也把他给我的那些钱,一分不少地放在了手机旁边。
我唯一带走的,是那盆多-肉植物。
我抱着它,就像抱着我全部的希望。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我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打开了那个MP3。
我以为它早就坏了,没想到,按了一下,竟然还有电。
耳机里,传来了熟悉的旋律。
是朴树的《生如夏花》。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听着,笑了。
是啊,我的人生,曾经也想如夏花般绚烂。
却被困在了漫长的寒冬里。
现在,冬天过去了。
虽然春天还没来,但至少,我自由了。
我在公园里坐了很久。
一个清洁工阿姨走过来,提醒我:“姑娘,天快黑了,早点回家吧。”
回家。
我没有家了。
我朝她笑了笑:“谢谢阿姨,我再坐会儿。”
天色渐晚,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
我必须找个地方过夜。
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书店。
我想,去那里待一晚,应该可以吧。
书店里灯火通明,和外面的黑暗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我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抱着我的多肉植物,缩在沙发里。
我假装在看书,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半夜,书店里人很少了。
一个店员走了过来。
我心里一紧,以为他要赶我走。
“需要一杯热水吗?”他轻声问。
他是个很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戴着黑框眼镜,很斯文。
我愣住了。
“啊?”
“看你坐了很久了,喝点热水会舒服点。”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给我端来一杯热水。
我捧着那杯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这是我离开那个“家”之后,感受到的第一点善意。
“谢谢你。”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等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和家里吵架了?”他又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人生,复杂到无法用“和家里吵架了”这么简单的句子来概括。
我只能沉默。
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窘迫,没有再追问。
“我叫周然,在这里做兼职。”他主动介绍自己。
“林湘。”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挺好听的名字。”他赞了一句。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讲他喜欢的乐队,讲他未来的梦想。
我安静地听着。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这样平-静地聊过天了。
他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没有小心翼翼地试探我。
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在深夜书店里逗留的陌生人。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书店要清场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有地方去吗?”他犹豫地问。
我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一下,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租的房子离这不远,有个小小的空房间,你可以暂时……住一下。”
我警惕地看着他。
在医院里,我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
“你别误会!”他连忙摆手,脸都红了,“我就是看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我不是坏人!”
他急于证明自己的样子,有点可爱。
我看着他真诚的、甚至有些慌乱的眼睛。
我想,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可以被骗的呢?
我点了点头。
周然的住处,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和他合租的,是另外两个男生,都是他的同学。
房子不大,但被他们收拾得很干净。
他带我去的那个空房间,其实是个小小的储藏室,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垫。
“有点简陋,你别嫌弃。”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会,已经很好了。”我说的是实话。
比起那个冷冰冰的、像样板间一样的“家”,这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房间,反而让我觉得更安心。
我把我的多-肉植物,放在了唯一的小窗台上。
阳光照进来,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了。
周然和他的室友们,对我很好。
他们知道我“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就让我暂时住在那里,也不收我房租。
他们会多做一份饭给我,会把换下来的衣服顺便帮我洗了。
他们就像三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用他们的善良和单纯,一点点地温暖着我冰封已久的心。
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我不能一直这样白吃白住。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有高中文凭,我的履历,有整整十年的空白。
那十年的空白,像一个无法解释的黑洞。
我试着在网上投简历。
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偶尔有一两个回信的,约我去面试。
但一到“介绍一下你过去十年的经历”这个环节,我就卡住了。
我能说什么?
说我在精神病院里“疗养”了十年吗?
我试着撒谎,说我出国了,说我在家照顾生病的亲人。
但我的谎言,在那些精明的HR面前,不堪一击。
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那种无力感,又一次笼罩了我。
那天晚上,周然看我情绪低落,拉我到阳台上。
“又被拒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林湘,”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他们真相?”
“真相?”我自嘲地笑了,“真相就是,我是一个精神病。谁会要一个精神病?”
“那不是你的错!”他突然提高了音量,“被错误地诊断,被错误地对待,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别人的错误而感到羞耻!”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为什么要羞耻?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在所有人都选择妥协的时候,选择了不。
“可是,他们不会信的。”我低声说。
“总有人会信的。”周然说,“就算他们不信,你也要先相信你自己。你不是病人,你是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
这个词,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第二天,我又去面试了。
是一家小小的独立书店,在招店员。
面试我的人,是书店的老板,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女人。
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这一次,我没有撒谎,也没有逃避。
我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
“过去的十年,我在一家精神病医院里度过。”
我看到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但我没有停下。
我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我为什么被送进去,我在里面经历了什么,我是如何“伪装”自己才得以出来的。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眼泪,没有控诉。
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说完,我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宣判。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说:“你读过博尔赫斯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说过,‘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全部信仰’。”她看着我,眼神很温柔,“书店的工作很琐碎,工资也不高,你愿意来吗?”
那一刻,我感觉像是被一道光照亮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我终于有了第一份工作。
每天,我在书香中穿梭,整理书籍,为客人推荐。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
老板娘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姐。
她对我很好,像一个宽厚的长辈。
她从不问我关于过去的事,只是在我不忙的时候,会和我聊聊书,聊聊电影。
周然和他的室友们,也为我感到高兴。
他们会在没课的时候,来书店看我,顺便买几本书,给我“冲业绩”。
我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请他们吃了一顿大餐。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
这一次,是我自己花钱买的。
我重新注册了一个微信,一个豆瓣账号。
我的新账号,名字叫“生如夏花”。
我在豆瓣那个“精神康复互助”小组里,写下了我的后续。
我写我如何离开那个家,如何遇到善良的人,如何找到一份工作。
我的帖子,给了很多人鼓励。
“楼主太棒了!你是我前进的动力!”
“真为你高兴!你值得所有美好的东西!”
“我也要像你一样,勇敢地走出去!”
我发现,我的故事,可以给别人带来力量。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的生活,好像走上了正轨。
但我和过去,还差一个真正的告别。
有一天,林伟给我打了电话。
是打到书店的座机上的。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了号码。
“湘湘,是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在哪儿?我找了你很久。”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
“你回来吧,啊?你嫂子她……她知道错了,她就是嘴快,没什么坏心眼。”
我笑了。
“林伟,你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他沉默了。
“湘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当年……当年爸的公司出了问题,欠了很大一笔债。只有你嫁给那个姓王的,我们家才能渡过难关……你不同意,爸妈也是被逼急了……”
他终于,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
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刀割一样。
“所以,你们就毁了我的人生。”我一字一句地说。
“对不起……湘湘……真的对不起……”他在电话那头,哭了。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听着他的哭声,心里却异常平静。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林伟,”我说,“我不恨你了。”
“真的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嗯。”
“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的人生,被偷走了十年。这十年,你用一句‘对不起’,是还不清的。”
“我们,就这样吧。以后,别再找我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看着窗外,天空很蓝。
我感觉,我心里的一个枷锁,被打开了。
我终于,可以和我的过去,做一个了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多肉植物,长出了新的叶子。
我的生活,也像它一样,在缓慢地、坚定地,向着阳光生长。
我和周然,也越来越熟悉。
他会带我去看他喜欢的乐队的演出,在嘈杂的livehouse里,我们跟着人群一起呐喊,流汗。
他会带我去逛城市的各种小巷子,吃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美食。
他会和我分享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知道,我喜欢上他了。
这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大男孩,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
但我不敢说。
我害怕。
我害怕我的过去,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我害怕他对我,只是同情。
直到那天,是我三十二岁的生日。
我自己都忘了。
那天,王姐特地给我放了半天假。
我回到住处,发现房间里被装饰得很漂亮,挂着气球和彩带。
周然和他的室友们,给我准备了一个生日蛋糕。
他们为我唱生日歌。
烛光里,我看着周然的脸。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比烛光还要亮。
“许个愿吧。”他说。
我闭上眼睛。
我希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能平安喜乐。
我吹了蜡烛。
“林湘,”周然突然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我喜欢你。”
我愣住了。
“不是同情,不是可怜,就是喜欢。”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喜欢你的坚强,喜欢你的善良,喜欢你……看书时认真的样子。”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知道,现在的你,很好,值得被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十几年所有的委屈、痛苦、不安,都哭了出-来。
他紧紧地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说:“别怕,有我呢。”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搬出了那个合租的房子,在书店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带阳台的一居室。
我们在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
我的那盆多肉,也有了好多新的伙伴。
我们的生活,简单而幸福。
我会给他做饭,他会给我讲学校里的八卦。
我们会在休息日,一起去逛公园,或者就在家里,一人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待一个下午。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书店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璇。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要憔悴一些。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
“湘湘?”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发抖。
我点了点头。
她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真的是你!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十年!”
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任由她抱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她告诉我,当年我出事后,她去找过我家人,但我爸妈说我出国了。
她不信,去找林伟,林伟也这么说。
她给我打电话,停机。去我家,已经搬空了。
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擦着眼泪说。
我看着她,把我的经历,简单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她气得浑身发抖。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她说,“湘湘,这不公平!”
是啊,不公平。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呢?
从那以后,张璇经常来找我。
她给我讲这十年发生的事,给我看她儿子的照片,努力地想把我拉回她所熟悉的世界。
我也见到了她的丈夫,一个很温和的男人,对我也很客气。
我好像,重新找回了我的朋友。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
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之间,隔着整整十年的鸿沟。
她的生活,她的圈子,她的烦恼,都和我无关。
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新生,她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我们能聊的,只剩下过去。
而过去,对我们来说,一个是美好的回忆,一个是不堪回首的噩梦。
终于有一次,她又在我面前,抱怨她丈夫不体贴,抱怨带孩子太累的时候。
我打断了她。
“张璇,”我说,“你知道吗?在医院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你这样,抱怨一下生活。”
她愣住了。
“能抱怨,说明你还拥有生活。而我,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从那以后,她来得就少了。
我明白,我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生活的幸福,也让她感到了不安和愧疚。
而我,也不想再扮演一个需要被她同情的角色。
我们默契地,渐行渐远。
我和周然的感情,很稳定。
他毕业后,没有去找专业对口的工作,而是留在了那家书店,和王姐一起打理。
他说,他喜欢那里的氛围。
我也知道,他更是为了陪我。
日子就像阳台上的那些植物,在阳光和雨露中,不紧不慢地生长着。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走出了过去的阴影。
直到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新闻。
“知名企业家林某某,因非法集资,被判处无期徒刑。”
新闻配图,是我父亲的脸。
他比我记忆里,老了太多太多。
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眼神浑浊。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对我来说,早就是一个陌生人了。
关掉新闻,我走到阳台,给我的植物们浇水。
周然从身后抱住我。
“看到了?”他问。
“嗯。”
“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的是实话。
他罪有应-得。
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悲。
他用尽手段,毁了自己女儿的人生,去保全他的事业和家庭。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何其讽刺。
又过了几年,王姐的身体不太好了,她决定把书店盘出去,回老家养老。
她问我和周然,愿不愿意接手。
我们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们用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盘下了这家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的书店。
我们成了书店的新主人。
我们把书店重新装修了一下,扩大了儿童阅读区,增加了一个小小的咖啡角。
书店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很多家长会带着孩子来这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看着那些在书海里遨游的孩子,我常常会想。
如果我的人生,没有那失落的十年。
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带着我的孩子,来这里,给他讲故事?
但人生没有如果。
我和周然,没有要孩子。
不是不能,是不想。
我害怕,我骨子里,还残留着我父母那些自私、冷漠的基因。
我害怕,我不能成为一个好母亲。
周然理解我,也支持我。
他说,我们两个人,就很好。
日子就这样,在书香、咖啡香和阳光中,缓缓流淌。
我已经快四十岁了。
眼角有了更多的细纹,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但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平静,从容,有爱的人,有喜欢的事业。
我不再是那个在精神病院里,用指甲抠墙的绝望女孩。
也不是那个刚走出医院,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惊弓之鸟。
我只是林湘。
一个普通的、努力生活的女人。
那天,书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一个中年女人推着。
那个女人,是陈洁。
她比以前,老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而轮椅上的那个老人,是我的母亲。
她得了很严重的老年痴呆,已经不认识人了。
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前方。
陈洁看到了我。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推着我母亲,朝我走来。
“湘湘。”她叫我,声音沙哑。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哥……他前年,出车祸,走了。”她说。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不疼,只是有点空。
“爸被抓了之后,妈就病了。小远上大学了,也不怎么回家。家里……就剩我们俩了。”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知道,我没资格来求你什么。我就是……想带她来看看你。”
我看着轮椅上的母亲。
她像一个破旧的娃娃,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反应。
那个曾经,为了家族利益,亲手把我送进地狱的女人。
现在,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我从柜台里,拿了一本带插图的儿童绘本,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
我翻开书,指着上面的一只小兔子,对她说:
“你看,是兔子。”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
然后,她咧开嘴,笑了。
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陈洁在一旁,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们没有待很久,就走了。
我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很平静。
周然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都过去了。”他说。
我对他笑了笑。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痛苦,那些挣扎。
都随着时间,被冲刷,被磨平。
最后剩下的,只有我自己。
和这被我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的人生。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整个书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靠在周然的肩膀上,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或喜,或悲,或行色匆匆,或悠闲自在。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我,也只是这万千故事中的一个。
不再特殊,不再沉重。
只是普通,只是寻常。
这样,就很好。
我低头,看到我手腕上那圈浅色的印子。
它还在。
像一个永不褪色的纹身,提醒着我那失落的十年。
但它已经,不再让我感到疼痛。
它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那些伤疤,结了痂,变成了勋章。
证明着,我曾经如何挣扎,又如何,活了下来。
来源:爆头阁vq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