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能把人骨头里的油都给榨出来。
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能把人骨头里的油都给榨出来。
我们红星纺织厂,就是这蒸笼里最热的一格。
空气里永远飘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怪味,还有一种独属于汗水的酸腐气息。
车间里的“嗡嗡”声,像是几千只巨大的铁苍蝇在耳边盘旋,一天下来,脑子里都是空的,只剩下这片噪音。
我叫陈辉,二十二岁,是厂里的维修工。
说好听点是技术人员,说难听点,就是个浑身油污的救火队员。哪台机器不转了,我就得跟孙子似的跑过去。
这活儿又脏又累,没人爱干,但对我来说,是饭碗。
我没什么大本事,就是跟机器打交道还行。听个响儿,摸个温度,大概就知道是哪个零件在闹脾气。
这天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我正猫在角落里,拿砂纸打磨一个换下来的轴承,汗珠子跟下雨似的,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陈辉!陈师傅!”
车间小组长张姐扯着嗓子喊我,那动静,盖过了半个车间的轰鸣。
我抬起头,眯着眼看过去。
张姐旁边站着个人,穿着一件在满是油污的灰色工装里显得格外扎眼的白衬衫。
是林晚秋。
我们厂的厂花。
说她是厂花,一点不夸张。她不像别的女工,被繁重的工作磨得没了棱角,皮肤粗糙。
她皮肤白,是那种在昏暗车间里都能反光的好看。眼睛大,睫毛长,平时不怎么说话,总是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干净得过分的脖颈。
厂里的小年轻,十个有八个都在背后议论她。老的少的,看见她眼睛都得亮一下。
可她跟谁都保持着距离,像一朵开在淤泥里的白莲花,谁也碰不得。
“陈辉,发什么愣!晚秋那台1A-32号机停了,你快去看看!”张姐又吼了一嗓子。
我“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抓起工具包就往那边走。
心里有点犯嘀咕。
1A-32号机,是厂里最老旧的一批喷气织机,毛病多得像老太太的皱纹。负责那一片的老王,是个油滑的老师傅,最会偷懒。估计又是他找借口躲了。
我穿过一排排轰鸣的机器,热浪扑面而来。
林晚秋站在她的机位旁,眉头紧锁,嘴唇也抿着,显得有些焦急。产量是跟工资挂钩的,机器停一分钟,钱就少一分。
“怎么了?”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陈师傅,你听。”她侧过身,给我让出位置,“声音不对,然后就卡住了。”
我俯下身,耳朵凑近冰冷的铁疙瘩。
一股淡淡的、像洗干净的白棉布晒过太阳的香味,从她身上飘过来。
不是那种廉价雪花膏的味道。
我心里咯zha一下,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机器上。
我让她把电源断了,然后用手盘动机轮,只转了半圈,就感觉到了明显的阻滞感。
“是引纬器的问题。”我很快下了判断,“里面的一个拨片估计是磨损变形,卡住了。”
“能修好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得拆开看看,要是变形不严重,我给你磨一下。要是废了,就得去仓库领新的。”
“那……会不会很麻烦?”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全是担忧。
厂里的规矩,领新零件要走流程,车间主任签字,仓库保管员批条。一来一回,半天就没了。
“我先拆开看。”我说。
然后我就开始干活。拆卸、检查、判断。
周围的女工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这边瞟。
我知道她们在看什么。
不是看我修机器,是看林晚秋。也是看站在林晚秋身边的我。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还有几道不善的目光,来自不远处的几个男青年,尤其是车间主任的儿子,赵磊。
赵磊仗着他爸是主任,在厂里横着走,早就公开表示要追林晚秋,天天像只苍蝇一样围着她转。
此刻,他正抱着胳膊,靠在一堆棉纱上,冷冷地盯着我。
我懒得理他。
在机器面前,我就是王。别说是主任的儿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我把活干完。
问题比我想的要好解决。拨片只是有点毛刺,用锉刀和小砂纸仔细打磨一下,就能恢复。
这是个细致活,我干得很专注。
林晚秋就站在我旁边,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让我擦汗。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布上,也有那股好闻的味道。
十几分钟后,我把零件装回去,重新上油。
“好了,你开机试试。”
她合上电闸,机器发出一阵平顺的“嗡嗡”声,绿色的指示灯亮起,一切恢复正常。
“谢谢你,陈师傅。”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没事,应该的。”我收拾着工具,准备走人。
就在我把最后一个扳手放进工具包,拉上拉链,准备转身的时候。
林晚秋突然往前凑了一步,像是要帮我掸掉肩膀上的棉絮。
她的手飞快地拂过我的胳膊,然后迅速收了回去。
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心。
我浑身一僵。
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那是一个被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
“我先去吃饭了。”她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快步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心脏“怦怦”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手心里那张小纸条,像是烧红的烙铁。
我环顾四周,赵磊还在盯着我,眼神像刀子。其他人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口袋,攥着那张纸条,转身走向我的角落。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
一直走到厕所,反锁上门,我才敢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手心里全是汗。
纸条被汗浸得有些软了。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打开。
是那种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几个字。
“晚上,仓库见。”
晚上。
仓库。
见。
这五个字,像五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恶作JE。
林晚秋怎么会约我?还是在仓库那种地方?
厂里谁不知道,旧仓库那边,晚上黑灯瞎火,除了巡夜的保安,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是赵磊他们搞的鬼?想整我?
很有可能。
我一个穷小子,凭什么能得厂花的青睐?
可那触感,那香味,那她说话时紧张的语气……又不像是假的。
一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
手里的活儿干得一塌糊涂,好几次差点被机器伤到手。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五个字。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是个圈套,等着我的是一顿胖揍和无尽的羞辱。
不去,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我错过了……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离月亮这么近的机会呢?
我偷偷观察林晚秋。
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地操作着机器,梳着整齐的马尾辫,在轰鸣的车间里,像一幅静止的画。
但我发现,她去打开水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就那一眼,飞快地掠过,又收回去。
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去!
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闯一闯。
傍晚下工的铃声,像是一道赦令。
工人们潮水般涌出车间,涌向食堂,涌向宿舍。
我跟我的工友“胖子”一块儿去食堂。
胖子叫张大海,人如其名,高高壮壮,是我在厂里唯一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朋友。
“你今天咋了?丢了魂似的。”胖子一边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我。
食堂的饭菜永远是那几样,白菜炖豆腐,土豆烧肉片,肉片薄得能在灯光下透亮。
我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没啥。”
“还没啥?下午张姐喊你,你跟没听见一样。修个机器,魂都快被人家勾走了吧?”胖untun揶揄道。
“别瞎说。”我瞪了他一眼。
“我瞎说?全车间的人都看见了,林晚秋给你递毛巾,那叫一个温柔。你小子,行啊!”胖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有进展?”
我犹豫了一下,凑到他耳边,把纸条的事跟他说了。
胖子的嘴巴张成了“O”型,筷子上的豆腐都掉回了碗里。
“我靠!真的假的?”他压低了声音,眼睛瞪得溜圆。
“我骗你干嘛。”
“晚上,仓库见……这……这他妈的跟电影里一样啊!”胖子激动得脸都红了,“辉子,你小子要走桃花运了!”
“我怕是个圈套。”我把我的担忧也说了出来。
胖子的兴奋劲儿立刻凉了半截。
“赵磊那孙子?”他皱起眉头,“有可能。那小子不是东西,看不得别人好。尤其是林晚秋的事,他盯得比他爹的位子还紧。”
“所以我在想到底要不要去。”
“去!为什么不去!”胖子一拍桌子,“怕他个鸟!大不了就是干一架!他要是敢玩阴的,咱们就跟他干!我陪你去!”
我心里一热。
“你别跟着,这是我自己的事。”
“那不行!万一他们人多呢?”胖子梗着脖子。
“人多也没用。你去了,反而把事情闹大。”我摇摇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胖子是为我好,但这种事,只能我自己面对。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了。
夏天的夜晚,带着一股子白天的余温。厂区里,路灯昏黄,拉长了人的影子。
我没回宿舍,在厂里的小花园转悠。
抽了三根烟,把脑子里的各种念头过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我把烟头狠狠地捻灭在地上。
不管是什么,总得去看个究竟。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指针指向了八点半。
约定的时间是九点。
旧仓库在厂区的最北边,早就废弃了,平时用来堆放一些报废的机器和杂物。
我绕开大路,沿着厂区围墙根的阴影走。
越走越偏,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草丛里的虫鸣。
旧仓库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趴在夜色里。
窗户上的玻璃大多都碎了,黑洞洞的,像是怪兽的眼睛。
我心脏跳得厉害。
我从侧面一个破了的窗户翻了进去。
里面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能看见一堆堆生了锈的铁疙瘩,像史前巨兽的骸骨。
我找了个巨大的废弃锅炉后面躲起来,手里攥着一把从工具包里拿出来的,最沉的管钳。
如果真是圈套,我今天豁出去了,也得让赵磊那孙子掉两颗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九点整。
仓库那扇巨大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声,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然后迅速把门关上。
是林晚秋。
她也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
我松了口气,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个人来的。
她摸索着,似乎在找什么。
“陈师傅?”她小声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颤抖。
我从锅炉后面走出来。
“我在这儿。”
她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缩。
看清是我,她才拍了拍胸口。
“你吓死我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开门见山,手里的管钳还攥着。
她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以为……是圈套?”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叹了口气,走到一堆废旧的棉纱包上坐下,把头埋进膝盖里。
黑暗中,我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你……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笨拙地解释着。
手里的管钳,此刻显得无比的刺眼和愚蠢。
我把它悄悄地放在了地上。
她哭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像是沾了水的星星。
“对不起,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我……我需要钱。”她终于开口了,“我需要很多钱,很急。”
我愣住了。
我想过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个。
“我弟弟,”她声音更低了,“他在外面跟人赌钱,输了……输了三千块。”
三-千-块!
1993年的三千块,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一个月工资,加上所有奖金,才一百二十块。三千块,意味着我要不吃不喝干两年多。
“他被人家扣住了,”林晚秋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那边放话了,三天之内拿不到钱,就……就剁他一根手指头。”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社会上乱,这种事不是没有。
“那你……报警啊。”我脱口而出。
“不能报警,”她立刻摇头,“我弟本来就有案底,再进去,这辈子就毁了。而且那些人……是厂里赵磊他们那一伙的……的外围。”
赵磊!
又是他!
我瞬间明白了。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赵磊一直追林晚秋,会不会是他设的局,逼林晚秋就范?
“那你找我……”我还是不明白,“我也没钱。”
“我知道你没钱。”她说,“但是,我听说……你无线电技术很好。”
我更糊涂了。
“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以前在少年宫学过,还得过奖。你会自己攒收音机,还会修电视机……对不对?”
我点点头。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爱好和本事。但这跟三千块钱有什么关系?
“我……我有一个东西。”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她把布打开,里面是一台……看起来很高级的进口随身听。
索尼的。Walkman。
这玩意儿我在画报上见过,金贵得很,一台要一千多块,我们整个厂,估计都没人有。
“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用。前几天我拿出来,发现……不响了。”
“你想让我修好它,然后卖掉?”我猜到了她的意图。
她用力地点头。
“我打听过了,这东西要是好的,能卖一千五百块。加上我所有的积蓄,还有我妈留给我的一对金耳环,应该能凑个差不多。”
我接过那台随身听。
入手冰凉,很有分量。
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我试试。”我说,“但不保证能修好。”
“我相信你。”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信任和恳求,“陈辉,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不是“陈师傅”,是“陈辉”。
我的心,莫名地一软。
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无助和倔强的脸,我没办法说一个“不”字。
“好。”我听见自己说,“我尽力。”
“谢谢你。”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感激。
“别哭了。”我说,“我们先想想怎么办。”
“明天,明天晚上,还在这里。我把我的工具带来。”
“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晚秋哭泣的脸,一会儿是那台精密的索尼随身听,一会儿又是赵磊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我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
反而有一丝……兴奋。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去看林晚秋。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沉默。但她的眼神,偶尔会和我对上。
然后,我们会像触电一样,迅速移开。
这种感觉,很奇妙。
像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赵磊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今天格外地烦人,总找借口来我们这一片晃悠。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故意端着饭盆坐到林晚秋对面。
“晚秋,晚上厂里放电影,《霸王别姬》,我搞到了两张票。”他笑嘻嘻地说,露出一口黄牙。
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林晚秋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没时间。”
“别啊,多好的电影。听说都送到国外评奖去了。”
“我说了,没时间。”林晚秋的声音冷了下来。
赵磊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
他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压低声音,带着威胁的口气说:“晚秋,别不识抬举。你弟弟的事,我可都听说了。三千块,不是个小数目啊。”
林晚秋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正在不远处吃饭,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果然是他!
林晚秋抬起头,眼睛里像是有火。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谁管?你指望谁?指望那个修机器的?”赵磊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射向我。
我站了起来。
胖子一把拉住我,“别冲动!”
我没理他,端着我的饭盆,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那桌。
我把饭盆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汤汁溅了出来,正好溅在赵磊的白衬衫上。
“哟,赵公子,吃饭呢?”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赵磊“噌”地一下站起来,“陈辉,你他妈想死是不是?”
“怎么?食堂是你家开的?我不能坐这儿?”我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整个食堂的人都在看我们。
“你……”赵磊气得脸都白了。
“赵磊,”林晚秋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说完,她端起饭盆,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磊想追,被我挡住了。
“让开!”他吼道。
“路这么宽,你非要走我这边?”我翘着二郎腿,纹丝不动。
他死死地瞪着我,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知道,他不敢在这里动手。
他爸是车间主任,他要是当众打人,影响不好。
他只能忍。
“陈辉,你给我等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然后悻悻地走了。
胖子凑了过来,一脸的后怕。
“辉子,你疯了?你当众跟他对着干?”
“他都欺负到人家脸上了,我能看着?”
“可你这样……以后他肯定会找你麻烦的。”
“他找我麻烦还少吗?”我冷笑一声,“以前我懒得理他,现在,我奉陪到底。”
胖子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辉子,你……你是不是真喜欢上林晚秋了?”
我沉默了。
是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她被赵磊威胁的时候,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见不得她受委屈。
晚上,我又来到了旧仓库。
这次,我背着我全套的吃饭家伙。
万用表,电烙铁,各种型号的螺丝刀,还有我攒了很久才买的一台二手示波器。
林晚秋已经在了。
她给我带来了一盏马灯,还有两个馒头和一瓶水。
“你肯定没吃饭吧?”她说。
我确实没吃。跟赵磊那么一闹,哪还有心情吃饭。
我接过馒头,大口地啃起来。
她就在旁边,用马灯给我照着亮。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谢谢。”我吃完馒头,抹了抹嘴。
“该说谢谢的是我。”
“别说这些了,干活吧。”
我把那台索尼随身听接上电源,打开。
没有任何反应。
我拆开外壳,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路板和比米粒还小的电子元件。
的精密。
我打开示波器,开始一点一点地测量电路。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术的活。
林晚秋就坐在我对面,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我。
仓库里只有示波器发出的微弱“嘀嘀”声,和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飞快。
我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电路和信号组成的世界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
是一个电源管理芯片烧了。
这种芯片非常小,而且是贴片封装,在国内很难找到替代品。
“怎么样?”林晚秋紧张地问。
我抬起头,脖子已经僵硬了。
“找到问题了,但……不好办。”我把情况跟她说了。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那……那是不是就修不好了?”
“也不是。”我沉吟了一下,“我有一个办法,但是很冒险。”
“什么办法?”
“我以前拆过一台废旧的进口录像机,里面好像有类似的芯片。我可以试试,把那个芯片拆下来,移植到这个随身听上。但是,参数不完全一样,我需要修改一下外围电路。成功率……可能只有一半。”
“一半……”她喃喃自语。
“如果失败了,这台机器可能会彻底报废。”我必须把最坏的结果告诉她。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
仓库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她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做吧。”她说,“我相信你。”
她的信任,像一座山,压在我的肩上。
也像一股暖流,流进我的心里。
“好。”我点点头,“那你明天把那台录像机的主板带来。”
“嗯。”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每天晚上都在仓库里“约会”。
我像一个外科医生,在小小的电路板上进行着一场精密的手术。
林晚秋就像我的护士,给我递工具,给我擦汗,在我累了的时候,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我第一次知道,她不是我们这个小城的人。
她家在南方一个很美的水乡,后来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来了这里。
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她妈妈一个人把她和弟弟拉扯大的。
三年前,她妈妈也因为癌症去世了。
她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她学习很好,本来考上了大学,但为了供弟弟上学,她放弃了,选择进厂当了工人。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攒够钱,带我弟弟离开这里,回到老家去。”她看着马灯跳动的火焰,轻声说。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莲花。
现在我才知道,她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向日葵,永远朝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而我,现在可能就是她的那点光。
第三天晚上,是我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最后关头。
我用镊子,夹着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芯片,屏住呼吸,对准电路板上的焊点。
我的手心全是汗。
林晚秋也紧张得不敢出声,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
电烙铁的尖端,带着一缕青烟,轻轻点下。
焊接,完成。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好了。”我说,声音有点沙哑。
我装上电池,按下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随身听的指示灯,亮了!
绿色的,那么好看!
我把耳机递给林晚to。
她颤抖着戴上。
然后,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对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摘下耳机,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温热。
还有那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共振。
她抱得很紧,像是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谢谢你,陈辉,谢谢你……”她在我耳边哽咽着说。
我也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赵磊的报复,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第二天,我刚到车间,就被张姐叫住了。
“陈辉,刘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张姐的脸色很难看。
刘主任,就是赵磊他爸,我们车间的一把手。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糟。
我去了主任办公室。
刘主任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赵磊就站在他旁边,一脸的幸灾乐祸。
“陈辉,”刘主任敲了敲桌子,“有人举报你,利用厂里的资源,在外面接私活,搞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有没有这回事?”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
“没有。”
“没有?”赵磊冷笑一声,“你敢说你这几天晚上没去旧仓库?你敢说你没帮林晚秋修东西?”
我心里一沉。
他果然派人跟踪了我们。
“我去仓库,是去找一些报废零件,研究技术。这不违反厂里的规定吧?”我看着刘主任,不卑不亢。
“研究技术?”赵磊夸张地笑起来,“陈辉,你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你就是想利用你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帮林晚-秋修那台洋玩意儿,然后拿出去卖钱,对不对?”
他转头对他爸说:“爸,这事厂里好多人都看见了。他跟林晚秋在仓库里,孤男寡女,一待就是半宿,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这话太恶毒了。
不仅是污蔑我,更是要把林晚秋的名声彻底搞臭。
我气得浑身发抖。
“赵磊,你他妈的血口喷人!”我指着他骂道。
“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赵磊一脸的得意。
“够了!”刘主任一拍桌子,“陈辉!你还不知错!上班时间顶撞领导,私自占用工厂财物,败坏厂区风气!从今天起,你停职反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
停职反省。
这在当年,是很严重的处分了。
意味着我的奖金没了,工资减半,档案里还要记上一笔。
“我不服!”我梗着脖子。
“不服?”刘主任冷笑,“不服就滚蛋!我们红星厂,不养你这种目无纪律的工人!”
我死死地瞪着他们父子俩。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
他们就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我转身就走。
“等等。”赵磊叫住我,“把你身上的钥匙交出来。”
那是我们维修组工具室的钥匙。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狠狠地摔在地上。
“给你!”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被停职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车间。
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
胖子冲过来,一脸的愤怒。
“这他妈的太欺负人了!我去给你找理-论!”
“没用的。”我拉住他,“他们就是冲我来的。”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我没说话。
我走到1A-32号机位。
林晚秋不在。
张姐说,她请假了。
我心里一紧。
她肯定是去卖那台随身听,去给她弟弟凑钱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帮了她,却害了自己。
不,我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厂区里晃荡。
我不能回宿舍,也不能去车间。
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下午,我在厂区的小河边坐着,抽着闷烟。
胖子找到了我。
“辉子,出事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事?”
“林晚秋……林晚秋被赵磊堵住了。”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
“在哪儿?”
“就在厂门口的巷子里!我刚看见赵磊带着几个人过去的!”
我拔腿就跑。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林晚秋出事。
我跑到厂门口那条小巷。
远远地就看见,赵磊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把林晚秋围在中间。
“钱呢?”赵磊的声音充满了戏谑,“听说你那台洋玩意儿卖了一千六,不少啊。拿来吧。”
“赵磊,你别太过分!”林晚秋的声音在发抖。
“我过分?”赵磊笑了起来,“你弟弟欠的钱,可不是我让他赌的。不过呢,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可以帮你跟他那边的人说说,宽限几天。或者……”
他凑近林晚秋,几乎贴在她脸上。
“或者,你答应做我女朋友。这三千块,我帮你出了。怎么样?”
“你做梦!”林晚秋一把推开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磊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兄弟们,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现实!”
他那几个跟班,嬉笑着就要伸手去抓林晚秋。
“住手!”
我冲了过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一把推开最前面的一个人,把他撞倒在地。
然后我挡在了林晚秋身前。
“陈辉?”赵磊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你还敢来?你被停职了,你已经不是厂里的人了!你这是想多管闲事?”
“我再说一遍,放开她!”我死死地盯着他。
“哈哈哈,”赵磊大笑,“就凭你?一个修机器的?兄弟们,给我上!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连他一起收拾了!”
那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朝我围了过来。
我知道,今天这一架,躲不过去了。
我把林晚秋护在身后。
“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赶紧跑。”我低声对她说。
“不……”她抓着我的衣角,摇着头,“我不走。”
“听话!”我吼了一声。
就在这时,那几个人已经冲了上来。
我抡起拳头,迎了上去。
我虽然不壮,但常年干体力活,力气不小。
一拳打在一个人的鼻子上,他惨叫一声,鼻血长流。
我又一脚踹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上。
但他们人多。
很快,我就挨了好几下。
后背被人用木棍狠狠地砸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嘴角也被打破了,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我被打倒在地。
他们围上来,对着我拳打脚踢。
我蜷缩着身体,护住头。
我听见林晚秋在尖叫,在哭喊。
“别打了!别打了!”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怒吼。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是胖子!
他带着我们维修班的几个弟兄,拿着扳手和铁棍,冲了过来!
“敢动我兄弟!我操-你妈!”胖子眼睛都红了,第一个冲上去,一脚就把赵磊踹翻在地。
我们班的弟兄,平时虽然话不多,但都是实在人。
他们看不惯赵磊很久了。
现在看到我被打,一个个都红了眼。
场面瞬间逆转。
赵磊那几个狐朋狗友,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
一看我们这边人多,家伙也硬,立刻就怂了,抱头鼠窜。
只剩下赵磊一个人,被胖子踩在脚下。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赵磊还在叫嚣。
“我管你是谁!”胖z子一脚踩在他脸上,“今天老子就要替天行道!”
“别……”我挣扎着爬起来,“胖子,别闹出人命。”
林晚秋也跑过来,扶住我。
“你怎么样?你流了好多血。”她哭着说。
“我没事。”我冲她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胖子吐了口唾沫在赵磊脸上,才把脚拿开。
“滚!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欺负人,我打断你的腿!”
赵磊连滚带爬地跑了。
“辉子,送你去医院!”胖子过来扶我。
“不用,皮外伤。”我摆摆手。
林晚秋用她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着脸上的血。
她的手在抖。
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我的手上。
是滚烫的。
这件事,最终还是闹大了。
刘主任气得暴跳如雷,要开除我,还要开除胖子他们。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控制。
我们维修班,集体罢工了。
理由是,我们的工友被主任的儿子无故殴打,厂领导不主持公道,反而要开除受害者。
这在当年的国营厂里,是天大的事。
车间的机器,一天都离不开维修工。
我们一罢工,不到半天,就有十几台机器停了产。
整个车间,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捅到了厂长那里。
厂长亲自来车间调查。
一开始,刘主任还想颠倒黑白,说是我聚众斗殴。
但是,车间里很多工人都站了出来,为我说话。
他们说,是赵磊先欺负林晚秋,陈辉是为了保护女同事才动手的。
他们还把赵磊平时在厂里怎么作威作福,怎么利用他爸的职权欺负人的事,都抖了出来。
众怒难犯。
尤其是,林晚秋也站了出来。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弟弟欠赌债,赵磊怎么用这件事威胁她,逼她就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还拿出了那台修好的随身听,作为证据。
她说:“是陈师傅帮我修好了它,让我能卖掉换钱救我弟弟。他没有收我一分钱,更没有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有什么肮脏的交易。他是个好人。”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眼神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这顿打,没白挨。
最终的处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赵磊,因为聚众斗殴,敲诈勒索,被厂里开除,还被送到了派出所。
刘主任,因为管教不严,滥用职权,被撤销了车间主任的职务,调去后勤看大门了。
而我,不仅官复原职,还因为“见义勇为,技术过硬”,被厂里通报表扬,发了三百块钱奖金。
胖子他们,也受到了口头表扬。
这个结果,大快人心。
那天,我们维修班的弟兄,在外面小饭馆搓了一顿。
所有人都喝多了。
胖子抱着我,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辉子,你他妈的……牛逼!”
我没喝多少,因为我心里有事。
我拿着那三百块钱奖金,加上我所有的积蓄,凑了八百块。
我找到林晚秋,把钱塞给她。
“这些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说,“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她没再拒绝,收下了。
她弟弟的事,最终还是解决了。
她卖了随身听,加上我的钱,还有她妈妈留下的那对金耳环,总算把钱凑齐了。
经过这件事,我们在厂里,成了一对公开的“秘密”。
没人再敢说三道四。
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充满了善意和祝福。
我们开始像普通的情侣一样,一起上下班,一起去食堂吃饭。
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河边散步。
我们会聊很多很多。
聊我的电路板,聊她的南方水乡。
聊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的未来。
她说,她还是想回南方去。
她说,她想开一家小小的书店。
我说,好啊,那我就在你书店旁边,开一家小小的电器维修店。
她笑了。
在夕阳下,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美。
1994年的春天,厂里效益越来越差,开始裁员。
我和林晚秋,都拿到了第一批的“买断工龄”名额。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签了字。
离开红星纺织厂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两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厂门口。
那扇生了锈的大铁门,曾经是我们整个青春的枷锁。
如今,我们终于要离开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烟囱。
它依然在冒着黑烟,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巨人。
我的青春,我的汗水,我的爱与恨,都留在了这里。
“走吧。”林晚秋拉了拉我的手。
“嗯,走。”
我牵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火车站。
我们买了两张去往南方的绿皮火车票。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问她:“后不后悔?”
她摇摇头。
“那你呢?”她反问我。
我笑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看着身边这个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孩。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为了遇见她,我花光了之前二十二年所有的运气。
但我觉得,值了。
后来,我们真的回到了她的家乡。
那是一个很美的小镇,有小桥,有流水,有白墙黑瓦。
我们用买断工龄的钱,租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
她开了一家书店,叫“晚秋书屋”。
我在隔壁,开了一家电器维修店,叫“陈辉维修”。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
但我们很快乐。
每天早上,我被她叫醒,吃她亲手做的早饭。
然后我们一起开店门。
她看书,我看电路图。
中午,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
晚上,我们关了店门,手牵着手,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散步。
日子过得平淡,但很安心。
1995年,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请了几个邻居,简单地吃了顿饭。
胖子也从北方赶了过来,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又哭又笑。
他说,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我。
我说,我只是运气好。
是的,运气好。
能在那个人声鼎沸、油污遍地的车间里,遇见她。
能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看到开启我新人生的密码。
能在那间黑暗的仓库里,抱住我一生的温暖。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93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台轰鸣的1A-32号机。
想起那张被汗浸湿的纸条。
想起赵磊那张可恶的脸。
想起胖子他们挥舞着扳手的样子。
那些记忆,像老电影的胶片,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播放。
它们是我生命里,最深刻的烙印。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的维修店,已经变成了镇上小有名气的家电行。
她的书屋,也成了孩子们放学后最喜欢去的地方。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大学,学的也是电子工程。
她说,她想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能“点亮”世界的人。
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我的背有点驼,眼睛也花了,修那些精密的电路板,需要戴上老花镜。
林晚秋也老了。
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那么好看。
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站在轰鸣的机器旁,对我微笑的女孩。
前几天,我收拾旧物的时候,找到了那台被我修好的索尼随身听。
她当初没舍得卖,一直留着。
我换上新电池,戴上耳机。
里面还放着当年的磁带,是张学友的《吻别》。
熟悉的旋律响起。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仓库。
昏黄的马灯,跳动的火焰。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
还有一个女孩,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洗干净的白棉布晒过太阳的香味。
我摘下耳机,笑了。
林晚秋端着一杯茶走进来。
“听什么呢?这么入神。”
“听我们的故事。”我说。
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靠在我的肩膀上。
窗外,阳光正好。
岁月,静好。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