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扶着门框,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面条,软塌塌地挂在那里。
公公的葬礼结束了。
天阴着,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我扶着门框,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面条,软塌塌地挂在那里。
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混杂的味道,烧纸的烟火气,消毒水的刺鼻,还有……老人身上独有的,那种衰败的气息。
这味道,我闻了整整八年。
我丈夫赵卫东,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律师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姓王。他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地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
“赵先生,林女士,节哀。这是赵启山老先生生前立下的遗嘱,经过公证,具备法律效力。”
我没作声,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卫东也只是“嗯”了一声,鼻音很重。
这八年,我辞了会计的工作,全职在家照顾瘫痪在床的公公。吃喝拉撒,翻身擦背,没有一天间断。
所有人都说,我这个儿媳妇,比亲闺女还亲。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觉得我配得上这份辛苦换来的回报。
房子,存款,公公手里那点不多的家底,理应是留给我们这个小家的。
王律师开始宣读。
声音很平,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本人赵启山,在意识清醒状态下,自愿订立本遗嘱……”
我听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有点喘不过气。
“……我名下位于城南区幸福家园三栋二单元401室的房产,以及我在工商银行尾号为6228的储蓄卡内全部存款,共计人民币七十八万三千六百元整……”
来了。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那套房子,是我结婚时的婚房,后来我们搬出来,就留给公公一个人住。他生病后,我又搬了回去。
那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寸墙壁,都浸透了我的汗水和泪水。
那笔钱,是公公的退休金和一辈子的积蓄,他病着的时候舍不得花,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王律师顿了顿,推了一下眼镜,看了我们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我心里的鼓点漏了一拍。
那眼神里,有公事公办,但似乎还藏着一丝……同情?
“……以上全部财产,均由我的小儿子,赵卫民,一人继承。”
赵。
卫。
民。
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钢钉,一瞬间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嗡的一声,世界安静了。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看见王律师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看见赵卫东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赵卫民是谁?
我嫁给赵卫东十年,照顾他爹八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
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所谓的小叔子?
“王律师,你是不是……念错了?”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每一个字都磨着我的喉咙。
王律师把遗嘱推到我们面前,指着那个签名和红色的手印。
“林女士,白纸黑字,还有赵老先生的亲笔签名和手印。这是经过公证处确认的,不可能错。”
赵卫东一把抓过那张纸,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爸他……他什么时候还有个儿子?赵卫民?这谁啊?!”他的声音都在抖。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
连他都不知道。
这算什么?
一个天大的玩笑吗?
我笑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都飙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八年。
两千九百二十个日日夜夜。
我放弃了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一切,守着一个瘫在床上的老人。
我给他接屎接尿,给他一口一口喂饭,在他大小便失禁弄脏床单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擦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半夜咳一声,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比闹钟还准。
我自己的亲爹妈,我都没这么伺候过。
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一句“由我的小儿子赵卫民继承”?
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免费保姆。
“卫东,你告诉我,赵卫民是谁?”我收住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赵卫东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我替他回答了,“你也不知道,对吧?”
“一个连你这个亲儿子都不知道的‘小儿子’,凭什么拿走一切?”
“凭什么?!”
我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要炸开一样。
王律师站起身,大概是觉得场面过于尴尬。
“赵先生,林女士,我的任务完成了。关于赵卫民先生的联系方式,遗嘱里有说明。你们……节哀。”
他把一个信封留在茶几上,拎起公文包,逃也似的走了。
门“咔嗒”一声关上。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赵卫东,以及那份荒唐到极点的遗嘱。
我走过去,拿起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纸条,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地址很偏远,是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县城。
我把纸条捏在手里,捏得指节发白。
“赵卫东。”我叫他的名字。
他猛地一哆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老婆,我……我真不知道。我爸他……他从来没提过。”
“是吗?”我冷笑,“你们赵家的秘密可真多啊。”
我转身,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双肩包就能装下。
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充电器。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塞进包里,动作麻利,没有一丝犹豫。
赵卫东慌了。
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老婆,你干什么?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我自己都惊讶。
“说什么?说你爸把我当猴耍?还是说你这个当丈夫的,对我这八年的付出视而不见?”
“我没有!”他急得满头大汗,“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八年辛苦你了,我都记在心里。可是……可是这是我爸的决定,我能怎么办?”
“你能怎么办?”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你应该在他立遗嘱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有一个任劳任怨、当牛做马的儿媳妇!”
“你应该在他把所有东西都给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种时,站出来说一句‘不公平’!”
“你应该在现在,在我心寒得像掉进冰窟窿里的时候,抱着我说‘老婆,没事,房子和钱我们不要了,我养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像决堤的洪水。
“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只会说‘我不知道’,‘我没办法’!”
“赵卫东,你就是个懦夫!”
他被我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反复地说:“老婆,你别激动,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
我怎么冷静?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这八年的画面。
公公刚中风那年,大小便不能自理,脾气暴躁得像头狮子。
饭菜不合口,他会直接把碗扫到地上。
我蹲下去收拾,他还会骂我,骂得很难听。
赵卫东劝我:“我爸病了,你多担待。”
我担待了。
后来他瘫了,彻底离不开人了。
赵卫东说:“要不请个护工吧?”
我算了算家里的开销,摇了摇头:“太贵了,我来吧。”
于是,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那间十几平米的卧室。
每天,我推着轮椅带他去楼下晒太阳,小区里的老太太们都对我竖大拇指。
“小林啊,你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
“老赵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
我当时听着,心里是有点得意的。我觉得我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公公清醒的时候,也会拉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说:“小林……好……好孩子……”
我以为,他心里是念着我的好的。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拉着我的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好儿子”。
他吃着我喂的饭,盘算的却是怎么把家产全都留给那个“赵卫民”。
我的付出,我的牺牲,在他眼里,可能一文不值。
或者说,是理所应当。
“我走了。”我拉上背包的拉链,声音恢复了冰冷。
“你去哪?”赵卫东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
“去哪都行,就是不想再待在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
我看着这间屋子。
墙上挂着的,是我和赵卫东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我笑得一脸甜蜜。
茶几上,还放着我没来得及洗的茶杯。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属于公公的味道,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
“老婆,你听我说。”赵卫东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这件事,肯定有误会。我们一起去搞清楚,好不好?”
“我们去找这个赵卫民,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如果真是我爸对不起你,我给你补偿。我把我的工资卡给你,以后家里都你说了算,行不行?”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写满了疲惫和慌乱。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有一丝动摇。
毕竟,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可是,一想到那份遗嘱,一想到那个叫“赵卫民”的名字,我的心就重新变得坚硬如铁。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尊严。
是我被践踏了八年的青春和尊严。
“补偿?”我笑了,“赵卫东,你拿什么补偿我?”
“我三十岁辞职,现在快四十了。我最好的十年,都耗在了这个家里。你告诉我,你拿什么补偿?”
“我的人脉,我的专业,我的社会关系,全都没了。我现在出去,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你告诉我,你拿什么补偿?”
“我这八年,没睡过一个整觉,没买过一件超过三百块的衣服,没跟朋友出去看过一场电影。我活得像个透明人,像个工具。你告诉我,你怎么补偿?”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拿什么补偿?
拿他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是拿他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都不够。
远远不够。
“放手。”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还是不放。
“林岚!”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你非要这么闹吗?我爸刚走!”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赵卫东,不是我在闹。是你们赵家,在逼我。”
说完,我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家。
走出单元门,外面阴冷的天空下,起了风。
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裹紧了衣服,却没有回头。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赵卫东打来的。
我没接。
我现在不想听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的脑子很乱,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找不到头绪。
愤怒,委屈,不甘,还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
我走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我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
xx省,xx县,xx镇,xx村。
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
赵卫民。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拿出手机,没有理会那几十个未接来电,直接订了一张去往那个小县城的火车票。
最早的一班,明天早上七点。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去把事情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
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夺走了我八年青春价值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凭什么。
晚上,我在一家便宜的快捷酒店住下。
洗了个热水澡,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躺在床上,赵卫东的微信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
“老婆,你在哪?回个信息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你生气,都是我的错。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别做傻事,求你了。”
我看着那些信息,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回了他一条。
“我要去找赵卫民。”
他几乎是秒回。
“你别去!你一个人不安全!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没再回复。
一起去?
然后呢?
继续看他那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战争。
我要一个人去打。
第二天一早,我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速度很慢。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味道,泡面的,汗的,烟的。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倒退。
城市的高楼变成了郊区的平房,又变成了乡间的田野。
我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过去。
我想起了我和赵卫东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住在公公那套老房子里,虽然不大,但很温馨。
赵卫东在一家国企上班,我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会计。
我们的收入不高,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去逛公园,或者在家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那时候的赵卫东,会记得我们的每一个纪念日,会时不时地给我一些小惊喜。
他说:“老婆,跟着我,委屈你了。”
我说:“不委屈,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那时候,公公的身体还很好。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有点固执,但心不坏。
他会每天早上给我们买好早点,会在我们下班回家时,给我们留一盏灯。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八年前,公公突发脑溢血。
虽然抢救了过来,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
生活的轨迹,从那一刻起,彻底改变。
一开始,我们请了护工。
但护工的费用很高,而且换了好几个,都不尽如人意。
有的手脚不干净,有的对老人没耐心。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看到那个护工正不耐烦地给公公喂饭,饭粒撒得到处都是,还凶他:“吃快点!磨磨蹭蹭的!”
公公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当场就把那个护工辞退了。
晚上,我跟赵卫东商量。
我说:“要不,我辞职吧。我来照顾爸。”
赵卫东沉默了很久。
他说:“这样太委屈你了。你的工作那么好。”
我摇了摇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爸只有一个。”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
我觉得,只要我把公公照顾好了,我们这个家,就有了主心骨。赵卫东就能安心工作,我们未来的日子,才会越来越好。
我以为我的付出,是一种长远的投资。
现在看来,我真是错得离谱。
我投进去的,是我的全部身家。
换来的,却是一场血本无归的骗局。
火车哐当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早上,我终于抵达了那个叫“清河县”的地方。
一个很小的县城,车站破旧,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尘土的味道。
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转了一趟颠簸的中巴车,又坐了一段载客的三轮摩托,才终于来到了那个叫“下溪村”的村子。
村子很穷,路是土路,两旁的房子大多是砖瓦房,有些甚至还是土坯房。
我找到了纸条上写的门牌号。
那是一座破败的院子,土墙上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跡,院门是两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虚掩着。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紧张,好奇,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荒谬。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地上扫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着几棵青菜。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择着手里的豆角。
她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用一种警惕而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你找谁?”她的口音很重。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说我是谁?
我是赵启山的儿媳妇?
我是来找你儿子算账的?
“我找……赵卫民。”我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女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放下手里的豆角,站起身,更加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什么人?你找卫民干什么?”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啊……啊……”
像野兽的嘶吼,又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
女人的脸色一变,立刻转身朝屋里走去。
“卫民,别怕,妈在呢,妈在呢。”
我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朝里屋望去。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霉味和尿臊味扑面而来。
借着从门口透进去的光,我看到了那个所谓的“赵卫民”。
他蜷缩在墙角的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又黑又旧的被子。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
他抱着头,身体不停地抽搐,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
这就是赵卫民?
这就是那个继承了公公所有遗产的,“未曾谋面的小叔子”?
他……他好像是个傻子。
那个女人走过去,熟练地抱住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卫民乖,不闹了,不闹了啊。”
她的声音温柔而充满了疲惫。
在他的安抚下,赵卫民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喉咙里还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女人给他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又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警惕,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认命。
“你都看到了。”她沙哑地说,“你到底是哪个?”
我喉咙发干,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是……赵启山的儿媳妇。”
女人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她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久,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他走了?”
我点了点头。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哭声里,有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的绝望。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来的时候,心里憋着一团火,我想质问,想咆哮,想把所有的不甘都发泄出来。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看着床上那个神志不清的男人,我所有的怒火,都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熄了。
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困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板凳。
“坐吧。”
我依言坐下。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水是温的,装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里。
“他……走的时候,还好吗?”她问,声音依旧沙哑。
“不太好。”我实话实说,“瘫了八年,最后器官衰竭。”
她的眼圈又红了。
“报应啊……都是报应……”她喃喃自语。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是他那个……后头的媳妇?”
我点了点头:“我叫林岚,是赵卫东的妻子。”
“卫东……”她念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他该长很大了。”
“你……认识他?”我忍不住问。
“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叫陈秀娥。我才是赵启山……第一个媳妇。”
我的心,猛地一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陈秀娥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个被时光掩埋了四十年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赵启山还是个二十出头的知识青年。
响应号召,他从城里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插队落户。
在这里,他认识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陈秀娥。
他们相爱了。
爱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
他们偷着领了结婚证,在那个破旧的土坯房里,成了夫妻。
赵启山对她说:“秀娥,等我,等政策变了,我就带你和孩子回城里,过好日子。”
她信了。
不久后,她怀孕了。
就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赵启山接到了回城的通知。
他欣喜若狂,对她说,他先回去打点一切,安顿好了,马上就回来接她。
他走了。
陈秀娥挺着大肚子,在村口的大树下,一天一天地等。
等了十天,一个月,三个月。
他没有回来。
连一封信都没有。
村里开始传闲话,说她被城里来的知青骗了,抛弃了。
她不信。
她觉得,他肯定是有什么难处。
后来,孩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
可这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眼神呆呆的,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医生说,是缺氧造成的脑损伤,这孩子……智力有问题。
陈秀娥抱着孩子,天都塌了。
她的父母骂她丢人,村里人对她指指点点。
她一个人,咬着牙,把孩子拉扯大。
她给他取名,叫卫民。
保卫人民。
那是赵启山最喜欢说的话。
她还在等。
她不相信他会这么狠心。
直到一年后,她收到了他托人带来的一封信,和一笔钱。
信上说,他回城后,家里给他安排了婚事,对方是厂领导的女儿。为了前途,他没得选。
他说,他对不起她。
他说,这笔钱,让她和孩子好好过。以后,他每个月都会寄钱来。
他说,不要去找他。就当他死了。
陈秀娥看完信,没有哭。
她把信烧了,把钱退了回去。
她想,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从那以后,她就一个人带着傻儿子,在这个小村子里,艰难地活着。
她没有再嫁。
她说,心死了,嫁给谁都一样。
赵启山那边,也并没有真的就“死”了。
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从邮局寄一笔钱过来。
一开始,陈秀娥都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但后来,卫民生了场大病,急需用钱。
她没办法,只能收下。
从那以后,她就收下了。
她说:“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卫民。这是他当爹的,欠他的。”
这一寄,就是三十多年。
钱不多,但足够她们母子俩勉强糊口。
“他……后来没回来看过你们吗?”我忍不住问。
陈秀娥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嘲讽。
“他哪有脸回来?他娶了领导的女儿,生了儿子,过上了他想要的‘好日子’。我们娘俩,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他躲还来不及呢。”
“那……卫东的妈妈,知道你们的存在吗?”
“应该不知道吧。”陈秀娥说,“他要是敢让她知道,饭碗都得丢了。他那个人,胆小,自私,一辈子都活在算计里。”
我沉默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公公那张沉默而固执的脸。
原来,在那张脸的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老人。
他是一个懦弱的背叛者,一个抛妻弃子的罪人。
可他,又每个月坚持寄钱,坚持了几十年。
临终前,甚至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有残疾的儿子。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是赎罪?
是愧疚?
还是,他心里其实一直都爱着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
我不知道。
人性太复杂了。
“那份遗嘱……”我艰难地开口,“我们都不知道。卫东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陈秀娥惨然一笑。
“他当然不会让你们知道。这是他欠我们的,是他应该做的。”
“他用你们的房子和钱,来还他欠我们娘俩的债。听起来,是不是很公平?”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啊。
听起来,很公平。
他用后半生积攒的一切,去弥补他前半生犯下的错。
听起来,甚至还有点悲壮。
可是,我呢?
我在这场横跨了四十年的恩怨情仇里,算什么?
一个无辜的,被卷入其中的倒霉蛋?
一个用来照顾他晚年,好让他能安心赎罪的工具人?
我这八年的付出,又该由谁来买单?
“他……对你好吗?”陈秀E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
“谁?赵启山?”
她点了点头。
我该怎么回答?
说他好?他脾气暴躁,折磨了我八年。
说他不好?他偶尔清醒时,也会拉着我的手,叫我“好孩子”。
我沉默了半晌,说:“他病了。”
这是一个最安全,也最真实的答案。
陈秀娥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他那种人,老了,病了,没人照顾,才是他最大的报应。”
“辛苦你了,孩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我们娘俩,拿了他的东西,也算是……也算是连累了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来的时候,是带着恨来的。
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贪婪的,无耻的对手。
我没想到,我见到的,是另一个比我更悲惨的女人,和一个更无辜的受害者。
我的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我的委屈,在她的悲惨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屋里,赵卫民又开始发出“啊啊”的声音。
陈秀娥赶紧起身。
“他饿了,我得给他做饭了。”
她走进那间昏暗的,散发着异味的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佝偻,瘦小,却像一棵被风雨压弯了,却始终没有倒下的老树。
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直到太阳偏西,陈秀娥才端着两碗面条走出来。
一碗放在我面前。
白水煮的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撒了几粒葱花。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吃点吧。”她说。
我看着那碗面,突然就饿了。
从昨天上火车到现在,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条很烫,我却感觉不到。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和着面汤,一起吞进肚子里。
又咸,又涩。
吃完饭,天已经快黑了。
“今天别走了,就在这住一晚吧。村里晚上没车。”陈秀娥说。
她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小屋子。
床是木板床,被子虽然旧,但很干净,有阳光的味道。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时不时传来赵卫民梦呓般的声音,和陈秀娥轻声安抚他的声音。
我拿出手机,上面有几十个赵卫东的未接来电,还有一堆微信。
“老婆,你到哪了?安全吗?”
“我订了明天的票,我去找你。把地址发给我。”
“你别冲动,等我到了再说。无论如何,我跟你站在一起。”
我看着那句“我跟你站在一起”,忽然觉得很讽刺。
四十年前,赵启山也对陈秀娥说过类似的话。
结果呢?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我心里冷笑。
但我还是把地址发给了他。
因为,我觉得他应该来。
他应该亲眼看看,他那个“伟大”的父亲,都干了些什么。
他应该亲眼看看,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不仅仅是我的事,也是他们赵家的事。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陈秀娥已经起来了,正在给赵卫民喂饭。
她把饭菜嚼碎了,再一口一口地喂到他嘴里。
赵卫民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吃得满脸都是。
陈秀娥就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给他擦干净。
那个画面,让我感到一阵心酸。
我走过去,轻声说:“我来吧。”
陈秀娥愣了一下,随即把碗递给了我。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饭菜弄碎,小心翼翼地喂给赵卫民。
他很抗拒,把头扭到一边。
陈秀娥在一旁说:“卫民,别怕,这是……这是你哥哥的媳妇,是家人。”
家人。
听到这两个字,赵卫民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乖乖地张开了嘴。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勺子掉在地上。
喂完饭,我帮着陈秀娥,把他扶到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照在他呆滞的脸上,他眯着眼睛,嘴角流着口水,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傻笑。
陈秀娥坐在他旁边,给他扇着扇子,眼神里满是慈爱。
她说:“卫民小时候,长得很像他爸。尤其是眼睛。”
我看着赵卫民,无法把他和公公那双总是带着算计和精明的眼睛联系在一起。
也许,年轻时的赵启山,也曾有过清澈的眼神吧。
只是后来,被欲望和现实,一点点弄浑浊了。
下午,赵卫东来了。
他风尘仆仆,一脸焦急。
当他看到院子里的情景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着陈秀娥,又看了看轮椅上的赵卫民,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表情,和我昨天一模一样。
震惊,困惑,不可置信。
陈秀娥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你就是卫东吧。”她的语气,没有对我时的温和,只有冰冷。
“长得真像他。”
赵卫东嘴唇颤抖着,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平静地说:“她叫陈秀娥。床上那个,叫赵卫民。”
“你爸的……第一个家。”
赵卫东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
“这……这不可能……我爸他……”
“没什么不可能的。”陈秀娥打断了他,“你爸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知道。”
她把那段尘封的往事,又对赵卫东讲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语气更加尖锐,充满了怨恨和控诉。
赵卫东听着,头越埋越低,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他像一个被公开审判的罪人,虽然罪不是他犯下的,但他却背负着父亲的原罪,无地自容。
讲完,陈秀娥指着赵卫民,对赵卫东说: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爸的好儿子!”
“他生下来就傻,活了三十多年,连一句‘爸’都不会叫!”
“你爸欠我们娘俩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把房子和钱留给我们,不是他大方,是他该给!是他活该!”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扎在赵卫东的心上。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走到赵卫民面前,慢慢地蹲下身。
他看着这个陌生的,痴傻的“弟弟”,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对……对不起……”
他哽咽着,对赵卫民说。
也是对他妈妈,陈秀娥说。
更是对我,林岚说。
赵卫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咧开嘴,笑了。
“啊……啊……”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抓住了赵卫东的手。
赵卫东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气,好像都随着他的哭声,消散了。
我不再恨了。
我只是觉得累。
很累。
晚上,我们没有走。
陈秀娥也没有赶我们。
她做了一顿饭,四个人,三双筷子。
赵卫民不需要筷子。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吃完饭,赵卫东抢着去洗碗。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
山里的夜空很美,星星又多又亮,像撒了一把碎钻。
赵卫东洗完碗,在我身边坐下。
“老婆。”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没作声。
“对不起。”他说,“我爸他……我替他向你道歉。”
“道歉有用吗?”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没用。”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脑子很乱。”
“林岚,我们……我们回去吧。这房子和钱,我们不要了。就当……就当我爸还债了。”
“以后,我努力工作,我加倍对你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期待。
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条鸿沟,不是因为一套房子,一笔存款。
而是因为那被偷走的八年,那被践踏的尊严,那被一个巨大谎言笼罩的婚姻。
“赵卫东,”我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他浑身一震,像被雷击中一样。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清晰,不带一丝犹豫。
“为什么?!”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就因为这房子和钱吗?我都说了,我们不要了!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不是因为钱。”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是因为,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这八年,我活得不像我自己。我像一个保姆,一个护工,一个没有思想的工具。我围着你,围着你爸转,我失去了我自己的生活。”
“我以为我的付出是值得的,我以为我守着的是一个温暖的家。可现在我才知道,这个家,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你爸的债,凭什么要我来还?我的人生,凭什么要为他的错误买单?”
“赵卫东,我不恨你了,我也不恨他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的话,让他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从激动,到震惊,再到慢慢地……绝望。
“没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他声音颤抖地问。
我摇了摇头。
他松开手,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夜风吹过,带来了山里的凉意。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下溪村。
走的时候,陈秀娥出来送我们。
她拉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布包。
布包很旧,里面硬邦邦的。
“孩子,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是赵启山留下的钱。房子我不能给你,那是卫民唯一的窝。但这钱,你必须拿着。”
陈秀娥看着我,眼神很坚定。
“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你那八年。但这是我们娘俩的一点心意。”
“你是个好孩子,你不该被这么对待。拿着钱,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我看着她,眼眶发热。
我把钱推了回去。
“阿姨,我不能要。”
“这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想求个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
我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和卫民,多保重。”
说完,我转身就走。
赵卫东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
火车哐当哐当,像是为我这十年婚姻,奏响的哀乐。
回到我们自己的家。
那个我们曾经共同生活,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地方。
现在,却感觉陌生而冰冷。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这一次,赵卫东没有拦我。
他只是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舍,但没有了之前的慌乱。
他好像,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把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化妆品,一件一件地放进行李箱。
收拾到一半,我看到了床头柜上,我们俩的合影。
那是我们去海边旅行时拍的。
照片上,他背着我,我们俩都笑得像个傻子。
我的手顿了一下。
心,还是会痛。
毕竟,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走。
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肉里。
如果不拔出来,它会永远在那里,时不时地提醒你,它有多痛。
只有拔出来,经历一阵剧痛,伤口才能慢慢愈合。
虽然会留下疤痕,但至少,不会再痛了。
“林岚。”赵卫东忽然开口。
“嗯?”
“房子……卖了吧。”他说。
我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了。钱,我们一人一半。”
“还有我们这些年的存款,也都取出来,一人一半。”
“我……我只有这些了。”
“我知道,这补偿不了你什么。就当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在这一刻,我才觉得,他终于像个男人了。
虽然,晚了点。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房子是你婚前买的,存款也是我们共同的。该怎么分,按法律来就行。”
“我不是在施舍你!”他突然提高了音量,“这是我欠你的!”
我没再跟他争。
我知道,这是他唯一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的方式。
我收拾好最后一个箱子。
拉着箱子,走到门口。
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也最后看了一眼他。
“赵卫东,”我说,“再见。”
“以后……好好生活。”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关上门。
把十年的爱恨情仇,都关在了那扇门里。
走出小区,阳光刺眼。
我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我自由了。
虽然前路茫茫,一无所有。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只属于我自己。
一个月后,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很平静。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赵卫东把卖房子的钱,和家里的存款,一半都打到了我的卡上。
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足够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没有拒绝。
就像陈秀娥说的,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我应得的。
是我用八年青春,换来的遣散费。
后来,我听说,赵卫东辞掉了国企那份安稳的工作,去了南方。
他偶尔会给我发微信,说他在那边做什么,看到了什么。
像朋友一样。
我很少回。
我也听说,他每个月都会给陈秀娥和赵卫民寄钱。
比他父亲当年寄的,多得多。
他还回去过几次,帮他们修了房子,买了新的家电。
村里人都说,陈秀娥熬出头了,老赵家这个城里来的大儿子,有良心。
听到这些,我心里很平静。
这都是他们赵家的故事了。
与我无关。
我用那笔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我报了一个会计资格证的进修班,重新把丢了八年的专业捡了起来。
过程很辛苦。
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台灯下,学到深夜。
有时候,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也会感到孤独,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
但是,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陈秀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想起赵卫民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就会告诉自己,我不能回头。
我不能活成别人的附庸,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
一年后,我考下了更高级别的证书。
我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在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当财务主管。
工作很忙,但很充实。
我有了新的同事,新的朋友。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吃火锅。
我会给自己买漂亮的衣服,买昂贵的护肤品。
我会把我的小屋子,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我开始健身,学瑜伽,学烘焙。
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好像,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林岚。
不。
我比十年前的她,更坚强,也更从容。
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一家甜品店,我想起自己很久没吃蛋糕了,就走进去,给自己买了一块最喜欢的提拉米苏。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一边小口地吃着蛋糕,一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夜景。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男声。
“请问……是林岚女士吗?”
“是我,您是?”
“我……我是赵卫东。”
我愣住了。
他的声音,比一年前,沧桑了很多。
“有事吗?”我问,语气很平淡。
“没……没事。”他好像很紧张,“我就是……我前几天回了一趟老家。”
“嗯。”
“陈阿姨……她让我给你带个话。”
“她说,她和卫民都挺好的。她用你没要的那些钱,在镇上给卫民找了个康复中心,他现在……能自己吃饭了。”
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
“她说,让你……也好好过。”
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眼眶,有些湿润。
“林岚,你……你现在还好吗?”赵卫东小心翼翼地问。
我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璀璨的灯火,嘴角微微上扬。
“我很好。”我说。
“前所未有的好。”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