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劲,二十四岁,在红星机械厂当技术员,一个月工资七十八块五。
1987年,北方的夏天来得又急又慢。
蝉鸣跟不要钱似的,从早到晚,把空气都聒噪得发黏。
我叫陈劲,二十四岁,在红星机械厂当技术员,一个月工资七十八块五。
兜里揣着两包“大前门”,一瓶“西凤酒”,还有一块从上海托人捎回来的“的确凉”布料,我站在了林岚家那栋苏式红砖楼的楼下。
心跳得像厂里的冲压机,一下,一下,要把胸口砸穿。
我和林岚谈了两年了。
她在区里的子弟小学当老师,人就像她的名字,林岚,安安静静,像清晨山谷里的雾。
每次见我,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她说,陈劲,你手真巧,厂里都说你是技术大拿。
她说,陈劲,你给我画的那个小兔子,我夹在书里了。
她说,陈劲,我爸妈想见见你。
于是我来了。
楼道里一股子老酱菜混合着拖把没拧干的味儿。
我整了整的确良衬衫的领子,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林岚,她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脸颊红扑扑的,看见我,眼睛先笑了起来。
“你来啦。”
“嗯。”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叔叔阿姨在吧?”
“在呢,快进来。”她接过东西,把我往里拉。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锃明瓦亮。
一套组合沙发,上面铺着针织的罩子。墙上挂着一个挂钟,正“滴答滴答”走着。
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白色的“良友”牌背心,正拿着一份《参考消息》看得聚精会神。
他就是林岚的父亲,林国栋,市二建的科长。
听见动静,他把报纸放下来,镜片后的眼睛朝我一扫。
那眼神,跟我们车间主任检查零件似的,带着审视和挑剔。
“叔叔好。”我赶紧鞠躬。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爸,这是陈劲。”林岚小声说。
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是林岚的妈,王秀兰。
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有点浮,没到眼底。
“小陈来啦,快坐快坐,饭马上就好。”
我被按在沙发上,屁股只敢沾一个边。
林国栋把报纸叠好,放在茶几上,开了口。
“小陈是吧?”
“是,叔叔。”
“听林岚说,你在红星厂?”
“对,技术科的。”
“哦,技术员。”他拖长了调子,“家里是哪的?”
来了。
这是正题了。
我感觉后背的汗已经把衬衫浸湿了一块。
“叔叔,我老家是下面县里的,农村的。”
林国栋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没说话。
空气一下子就凉了。
王秀兰端着一盘拍黄瓜出来,打着圆场,“农村怎么了,农村空气好,现在城里人都羡慕呢。”
林国栋瞥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他又看向我,“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爸妈都在家务农,我下面还有个弟弟,在上高中。”
“哦。”
又是一个“哦”。
这个字像个小秤砣,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这时候,里屋的门开了。
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牛仔短裤和T恤衫的女孩探出头来。
她跟林岚有七分像,但眼神里没有林岚的温柔,全是好奇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这是林岚的妹妹,林薇,今年十七,在读高二。
“姐,谁啊?”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你好,我叫林薇。”
“你好,我叫陈劲。”我站起来,有点局促。
“你就是我姐的对象啊?”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坦率得吓人。
“林薇!别没大没小的!”林国栋呵斥了一声。
林薇吐了吐舌头,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两条长腿晃来晃去。
“吃饭吃饭。”王秀兰把最后一道红烧肉端上桌。
饭桌上的气氛,比我们厂开生产动员会还严肃。
林国栋给我倒了杯西凤酒。
“小陈,喝点。”
“谢谢叔叔。”
他自己也满上,抿了一口,哈了口气。
“小陈啊,你跟我们家林岚的事,我听她说了。”
我赶紧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叔叔,我是真心喜欢林岚的,我会对她好的。”
“对她好?”林国栋哼笑一声,“怎么个好法?”
“我……我工资现在七十多,以后还会涨。厂里效益好,分的房子也快轮到我了。我不会让林岚吃苦的。”
“房子?多大?筒子楼?”他一连串问题砸过来。
“是……是筒子楼,但单位说以后会盖新的家属楼。”我底气越来越不足。
“以后?以后是多久?”林国dong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但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陈劲,我跟你明说了吧。”
“我们家林岚,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也是我们两口子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她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的。你呢?农村户口,你父母,你弟弟,将来是不是都是负担?”
“你那七十多块钱工资,养活你自己是够了,再养一个家?你拿什么养?”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一刀一刀,扎在我最敏感的地方。
我的脸烧得通红,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爸!”林岚眼圈红了,“你说这些干什么!陈劲对我好!”
“好?好能当饭吃?”林国gong瞪着她,“我这是为你好!你懂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王副主任家的儿子,人家是大学生,分到机关里当干事,前途无量!哪点比不上他?”
“我不喜欢!”林岚哭了出来。
王秀兰在一旁拉着林岚,一个劲地说:“别跟你爸犟,别跟你爸犟。”
整个饭桌上,只有林薇,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又好像什么都听进去了。
我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
我朝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我知道我现在的条件不好,配不上林岚。”
“但是我是真心爱她的。我年轻,我肯干,我相信我能给她好日子。”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林岚一个机会。”
林国栋冷冷地看着我,像看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机会?现实就是现实。小陈,这顿饭,你吃好。以后,就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这句话,是最后的宣判。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
我看着林岚,她哭得梨花带雨,看着我,满眼的无助和绝望。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叔叔,阿姨,我先走了。”
我转身就走,没敢再看林岚一眼。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会不管不顾地把她拉走。
但我不能。
我连给她一个像样的家的承诺都给不起。
我冲下楼,夏天的热风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身后传来林岚的哭喊声。
“陈劲!陈劲你别走!”
我没停。
我像个打了败仗的兵,狼狈地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天黑了,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影子,卑微,虚幻,一踩就碎。
回到工厂的单身宿舍,一股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同屋的李胖子正光着膀子打牌,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愣了一下。
“劲儿哥,咋了这是?提亲不顺利?”
我没说话,一头栽在自己的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
被子有一股阳光和尘螨混合的味道。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胖子推了推我。
“劲儿哥,外面有人找。”
我抬起头,眼睛酸涩。
“谁啊?”
“不知道,一个小姑娘,说是你对象她妹。”
林薇?
我心里一惊,赶紧爬起来,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宿舍楼下的路灯旁,林薇抱着胳膊站在那。
她还是那身牛仔短裤和T恤,马尾辫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你来干什么?”我声音沙哑。
“我姐让我来的。”她说,递给我一个纸包。
我打开,里面是几个肉包子,还温着。
“我姐怕你晚饭没吃饱。”
我看着那几个包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她怎么样了?”
“还在哭。”林薇的语气很平淡,“被我爸锁在房间里了。”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你回去吧,告诉你姐,我没事。”我把包子推回去。
“拿着吧。”她没接,“我姐的一片心意。”
我俩沉默地站着。
夜里的风凉快了些,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我爸那个人,就是那样。”林薇突然开口。
“他不是坏人,就是……脑子太旧了。”
我没说话。
“他觉得,女人的命,就是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安安稳稳。”
“他看不上你,不是因为你人不好,是因为你给不了他想要的那种‘安稳’。”
我苦笑了一下,“说白了,就是嫌我穷,没本事。”
“也不是。”林薇看着我,路灯的光在她眼睛里跳跃。
“我倒觉得你挺有本事的。”
“我?”
“我听我姐说,厂里那些从德国进口的机床,坏了都是你修好的。连德国专家都佩服你。”
我没想到林岚会跟她说这些。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技术员。”
“那你想没想过,不当这个技术员了?”林薇问。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听收音机里说,现在南方,深圳,广州,遍地都是机会。很多人都辞职下海了,发了大财。”
“下海?”这个词我听过,但感觉离我很遥远。
那是投机倒把,是不务正业。
“你手艺那么好,去南方开个电器维修店,肯定比在厂里挣得多。”林薇说得眼睛发亮。
“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我有点烦躁。
“我不懂,但我看得懂报纸。”她从身后的帆布包里抽出一张叠起来的《羊城晚报》。
“你看,这上面说,有个叫‘傻子瓜子’的,炒瓜子炒成了万元户。”
“这上面还说,深圳那边,一天一个样,高楼大厦平地起。”
她的手指在报纸上点着,语气里全是向往。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身体里住着一个比我还不安分的灵魂。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她顿了一下,“我就是觉得,你跟我爸,还有我姐,不是一类人。”
“你跟我们才是一类人。”
“我们?”
“对,我们这种,不信命的。”
她说完,把报纸塞给我,“你好好想想吧。我回去了,晚了我爸该骂了。”
她转身,马尾辫一甩,消失在夜色里。
我捏着那张带着她体温的报纸,还有那包肉包子,在原地站了很久。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泥潭。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脑子里全是林国栋那张轻蔑的脸,和林岚哭泣的眼睛。
我试着去找过林岚。
去她学校门口等她。
她出来了,但身边跟着她妈王秀兰。
她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眼神躲闪。
王秀兰把我拉到一边。
“小陈啊,阿姨求你了,你放过我们家林岚吧。”
“她这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人瘦了一大圈。”
“你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长痛不如短痛啊。”
我看着不远处被同学搀扶着的林岚,她瘦削的背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也许,她妈说得对。
我给不了她幸福,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我开始躲着林岚。
也躲着所有人。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看那张《羊城晚报》。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火种,在我心里烧。
深圳。
广州。
下海。
这些词,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一个星期后,林薇又来找我了。
还是在那个路灯下。
她瘦了点,也憔悴了点。
“我姐……答应去见那个王副主任的儿子了。”她开口,声音很低。
我感觉心脏停跳了一拍。
“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
“她……自愿的?”
“我爸拿断绝关系逼她。”林薇的拳头攥了起来,“她没办法。”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林岚的无奈和绝望。
我也能想象到,她最终会屈服。
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善良,孝顺,不懂得反抗。
“你呢?”林薇突然问我。
“我什么?”
“你想好了吗?就准备一辈子待在这个破厂里,修那些破机器?”
“我……”
“陈劲,你是个男人!”她突然拔高了声音,“你难道就甘心这么被人看不起?甘心把你喜欢的女人让给别人?”
“我能怎么办!”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我没钱没势没背景!我拿什么去争!”
吼完,我又颓了下去,蹲在地上,像一条丧家之犬。
“你可以去挣!”林薇也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去南方!去深圳!”
“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吗?那我告诉你我懂的。”
“我懂我不想过我姐那样的生活,不想一辈子被我爸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懂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然后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我不想待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里,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
那团火,也点燃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不甘。
“你想去南方?”我问。
“想!做梦都想!”
“你爸妈会同意?”
“他们当然不同意!”她冷笑一声,“所以我才来找你。”
我看着她,心里有了一个荒唐又大胆的猜测。
“你……”
“陈劲。”她打断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这个周六,我姐去相亲。”
“这个周六,你带我走。”
我彻底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走。”她的眼神,坚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你疯了?”我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没疯。”她说,“我很清醒。”
“你才十七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再过几个月就十八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跟你走,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她补充道,语气冷静得像在谈一笔生意。
“我跟你走,是因为你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你有技术,有脑子,只是缺一个胆子,缺一个推你一把的人。”
“我有胆子,有对未来的规划,但我一个人,一个女孩子,我走不远。”
“我们俩,可以合作。”
合作。
她用了“合作”这个词。
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突然觉得她比我活得明白,比我更像一个成年人。
“你姐怎么办?你家怎么办?”
“我姐,她选择她的路。我管不了她,也不想管了。”
“至于我家,”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等我在外面站稳了脚跟,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陈劲,你敢不敢?”
她盯着我,目光灼灼。
“就赌一把。赌我们能在南方,闯出一片天。”
“赌赢了,你什么都有了。到时候,你再回来,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爸面前,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赌输了……”
“没有输。”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这么年轻,输了也可以从头再来。最差的结果,不就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吗?”
最差的结果,不就是像现在这样吗?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是啊。
我现在拥有什么?
一份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工作。
一个破旧的宿舍床位。
一段被现实打败的爱情。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脑子里,一边是林岚含泪的脸,一边是林薇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一边是安稳但屈辱的现在。
一边是未知但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是无尽的平庸。
周六很快就到了。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脑补着林岚去相亲的画面。
她会穿上那件碎花连衣裙吗?
她会对那个“前途无量”的干事笑吗?
她会……忘了我吗?
每想一下,心就疼得抽搐一下。
傍晚,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把我所有的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无线电爱好者》合订本,还有我攒下来的三百二十七块钱,全部塞了进去。
然后,我写了一封辞职信,压在了宿舍的桌子上。
李胖子他们还在打牌,没人注意到我。
我背上包,走出了红星机械厂的大门。
我没有回头。
我去了我们约定好的地方。
火车站。
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希望。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方便面和汗水的味道。
我找了个角落,把包放在地上,坐了下来。
等。
我不知道林薇会不会来。
也许,那只是她小孩子的一时冲动。
也许,她被她爸妈发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开往广州的147次列车,晚上九点十五分发车。
八点半。
八点四十五。
九点。
检票口已经开始排起长队。
她还是没来。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也好。
我对自己说。
她一个女孩子,跟我一个前途未卜的穷小子走,太冒险了。
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准备一个人上路。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劲!”
我猛地回头。
林薇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帆布包,正气喘吁吁地朝我跑来。
她的马尾辫散了,几缕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脸颊跑得通红。
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你……你来了。”我的声音有点抖。
“废话!”她把包往地上一扔,叉着腰喘气,“再不来,火车都开跑了!”
“你怎么……你家里?”
“我留了信。”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别废话了,赶紧检票!”
我看着她手里的车票,硬座,去往一个叫“广州”的遥远地方。
那一刻,我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走。
离开这里。
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
我们挤在人群里,随着人流,被推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混浊。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
是靠窗的两个位置。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然后慢慢远去,变成模糊的光点。
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就这样被我抛在了身后。
我心里空落落的。
“后悔了?”林薇看着窗外,轻声问。
“没有。”我说。
是真的没有。
有的只是对未来的迷茫和一丝丝兴奋。
“我姐……今天去见那个人了。”林薇的声音更低了。
“嗯。”
“她穿了我妈给她新买的裙子,还烫了头。”
“……”
“她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她没哭,也没笑,就那么面无表情地跟着我妈走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别想了。”林薇转过头,看着我,“从你决定走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是啊。
两个世界的人了。
火车彻夜南行。
我跟林薇几乎没怎么说话。
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着她年轻的侧脸,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我带走的,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而是一个比我更决绝,更勇敢的战士。
我们一起,要去奔赴一场前途未卜的战争。
两天一夜之后,火车终于抵达了广州。
车门一开,一股湿热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跟北方的干燥完全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
车站里的人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种叽里呱啦的粤语,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了异世界的傻子。
我有点慌。
“怕了?”林薇拽了拽我的衣角,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
“谁怕了。”我嘴硬。
“走,先找个地方住下。”
她好像一点都不陌生,拉着我就往外走,好像来过很多次一样。
我们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一个房间,两张床,十块钱一晚。
房间里一股霉味,墙壁上还有大片的霉斑。
但我们都顾不上这些。
放下行李,林薇就拉着我出门。
“干嘛去?”我问。
“考察市场。”她说得一本正经。
我们走在广州的街头。
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
街边的店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靡靡之"音",在我们那,这可是要被批评的。
这里的人,穿着打扮也跟我们那完全不一样。
喇叭裤,花衬衫,蛤蟆镜。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对金钱赤裸裸的渴望。
这让我感到既新奇,又不安。
林薇却如鱼得水。
她拉着我,钻进一个叫“高第街”的地方。
那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两边全是卖衣服的摊位,挤得水泄不通。
林薇的眼睛都亮了。
她在各个摊位前流连,拿起一件衣服,摸摸料子,又跟老板用蹩脚的普通话砍价。
“靓女,这件衬衫好靓的,香港那边最流行的款式。”老板热情地推销。
“太贵啦,便宜点啦。”林薇学着港台片里的腔调。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局外人。
我完全不明白,她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不是要开电器维修店吗?
逛了一下午,她什么都没买,但好像已经把整个市场的行情都摸透了。
晚上,回到招待所,她摊开一张广州地图,在上面圈圈画画。
“陈劲,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开电器维修店,思路是对的。但是,不能守株待兔。”
“什么意思?”
“你看,这里的人,生活节奏那么快,谁有空把坏了的电视机、收音机搬到店里去修?”
我愣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
“上门服务。”她说,“我们印点小广告,在那些住宅区发。写上‘专业维修,上门服务’,再留个呼机号。”
“呼机?”我吓了一跳,“那玩意儿多贵啊!”
“我知道贵。”她说,“但是,这是必要的投资。人无我有,才能挣到钱。”
“我们……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我有点泄气。
我们俩所有的钱加起来,不到四百块。
买个呼机,就得去掉大半。
林薇沉默了。
她咬着嘴唇,看着地图,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出门了。
我问她去哪,她不说。
我一个人在招待所里,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怕她被骗,怕她出事。
毕竟,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北方小城。
这里是广州,一个充满机会,也充满危险的地方。
一直到天黑,她才回来。
一脸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着光。
她把一个布包扔在床上。
“打开看看。”
我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钱。
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我数了数,一共八百多块。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我惊呆了。
她笑了笑,从帆布包里,又拿出一件东西。
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一块小小的玉佩。
我见过那块玉佩,林岚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是她们姐妹俩出生的时候,她们外婆给的。
“我把它当了。”她说得云淡风轻。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林薇,你……”
“别说那些没用的。”她打断我,“这是我的投资。以后挣了钱,再赎回来就是了。”
“现在,我们有启动资金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我欠她的,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真正地“创业”。
我们用那笔钱,买了一个二手的摩托罗拉数字寻呼机。
花了两百多块,在一家印刷厂印了上千张小广告。
广告词是林薇想的:
“府上电器有烦恼?请呼‘陈师傅’把病瞧。技术精湛服务好,价格公道包修好!”
下面是我们的呼机号码。
现在想起来,那广告词土得掉渣。
但在当时,却显得很新潮。
我们租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开始满广州城地贴小广告。
电线杆上,居民楼的楼道里,菜市场的墙上……
能贴的地方,我们都贴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累,也最充实的时光。
白天,我们骑着三轮车,顶着南方的烈日,穿梭在广州的大街小巷。
晚上,回到那个潮湿的小房间,我就着昏暗的灯光,研究我带来的那些无线电杂志,琢磨各种电器的电路图。
林薇也没闲着。
她去买了很多时尚杂志,研究上面的服装款式。
还买了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每天听粤语广播,学说广东话。
一开始,我们的呼机一声都不响。
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动静。
我有点急了。
“林薇,你说……我们这能行吗?”
“别急。”她比我镇定,“万事开头难。再等等。”
又过了三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拆一个捡来的旧收音机。
腰间的呼机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我激动得差点把螺丝刀扔了。
我冲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按照呼机上显示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你好,哪位?”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
“你……你好。”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我看到你呼我,我是修电器的陈师傅。”
“哦!陈师傅啊!我屋企台电视机坏咗,你可唔可以过嚟睇下啊?”(哦!陈师傅啊!我家电视机坏了,你可不可以过来看下啊?)
我一句都没听懂。
“啊?你说什么?”
我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林薇从后面跑了过来,一把抢过电话。
她用她那半生不熟的粤语跟对方交流起来。
“小姐,唔好意思,我师傅系北方人,听唔明广东话。”(小姐,不好意思,我师傅是北方人,听不懂广东话。)
“你嘅电视机系咩问题啊?”(你的电视机是什么问题啊?)
……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竟然真的能跟对方聊起来。
挂了电话,她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我。
“走,开张了!”
那是我们的第一单生意。
一个住在西关大屋里的阿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不出图像了。
我背着工具包,跟着林薇,骑着三轮车,找到了那个地址。
我检查了一下,是高压包出了问题。
这在厂里,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我三下五除二,换了个零件,电视机就恢复了正常。
那位阿姨特别高兴,给了我们十五块钱的维修费,还送了我们一袋水果。
拿着那十五块钱,我跟林薇在回来的路上,激动得差点哭了。
那是我们靠自己的手艺和努力,挣来的第一笔钱。
那天晚上,我们奢侈了一把。
去楼下的大排档,点了一盘炒牛河,一盘白灼菜心。
林薇还要了一瓶珠江啤酒。
她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劲,祝我们开张大吉。”她举起杯子。
“嗯。”我跟她碰了一下。
啤酒很苦,但喝到肚子里,却是甜的。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呼机开始频繁地响起。
修电视,修冰箱,修洗衣机,修录音机……
那个年代,家电是稀罕物,坏了没人舍得扔。
而专业的维修人员又很少。
我们的“上门服务”,正好填补了这个市场空白。
我的技术,加上林薇的“公关”,让我们很快在附近一带闯出了名气。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从北方来的陈师傅,手艺好,人老实。
还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是他的“翻译”兼“助理”。
我们的收入,也从一天十几块,到几十块,甚至上百块。
我们搬出了那个潮湿的招待所,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
一个月租金五十块。
虽然还是很简陋,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像“家”的地方。
我们买了一辆二手的嘉陵摩托车,取代了那辆破三轮。
我每天骑着摩托车,载着林薇,穿梭在广州的街头。
她坐在我身后,搂着我的腰,嘴里哼着那些我听不懂的粤语歌。
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
那一刻,我常常会有一种错觉。
我觉得,坐在我身后的,是林岚。
但很快,我就会清醒过来。
不是。
她是林薇。
是那个跟我一起,从北方的绝望里逃出来,在南方的潮湿空气里,野蛮生长的林薇。
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合伙人。
但不是恋人。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过“林岚”这个名字。
好像那是一个被我们共同尘封起来的旧梦。
但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那天,是中秋节。
我们挣了钱,林薇说要去买点好吃的,好好过个节。
我们去了当时广州最时髦的百货公司,南方大厦。
里面人山人海,各种商品琳琅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
林薇拉着我,在化妆品柜台前停了下来。
她指着一盒包装精美的雪花膏。
“陈劲,你看这个好看吗?”
那是一个叫“雅霜”的牌子。
我记得,林岚最喜欢用这个牌子的雪花膏。
她说,味道香香的,像栀子花。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好看。”我说。
“我给我妈,还有我姐,一人寄一盒回去吧。”林薇轻声说。
我愣住了。
这是我们离开家之后,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家人。
“她们……会收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但总得试试。”
“我爸那个人,脾气臭,但心软。我妈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我姐……”她顿了顿,眼神黯淡下去,“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我们买了很多东西。
给林国栋买了一条好烟,给王秀兰买了一件羊毛衫,给林岚和林薇自己,买了一模一样的雅霜雪花膏。
我们把东西打包好,寄回了那个遥远的北方小城。
地址写的是林薇家。
收件人,写的是王秀兰。
寄完东西,我们俩都有点沉默。
回家的路上,林薇突然问我。
“陈劲,你想她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谁。
我握着摩托车的手把,紧了紧。
“想。”
我没有撒谎。
我怎么可能不想。
那是我爱了两年的姑娘。
是我曾经想过要娶回家,过一辈子的姑娘。
“那……你后悔吗?”她又问。
我沉默了很久。
摩托车穿过珠江大桥,江风吹得我的脸生疼。
“不后悔。”我说。
“如果我留下来,我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只会让她跟我一起受苦,被她爸看不起。”
“我现在走了,至少,她可以过她爸妈希望她过的那种安稳日子。”
“也许……那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我说完,感觉身后安静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薇把脸埋在我的后背上。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我们把维修店,从那个小平房的院子里,搬到了街面上。
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铺面,我们挂上了一个招牌,“远方电器维修中心”。
“远方”这个名字,是林薇起的。
她说,我们都是为了远方,才来到这里的。
有了店面,我们的生意更好了。
我们开始不满足于只做维修,还从一些渠道,倒腾一些二手电器来卖。
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开始从香港那边,走私一些“水货”小家电。
电吹风,剃须刀,随身听。
这些东西,在当时,是绝对的抢手货。
我们挣的钱,越来越多。
我们换了寻呼机,买了“大哥大”。
那个黑乎乎,像砖头一样的东西,一部就要两万多。
我拿着它,感觉像在做梦。
一年前,我还是一个一个月挣七十多块钱的穷小子。
一年后,我手里拿着两万块的“大哥大”打电话。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1989年的春天,我们收到了家里的第一封回信。
是王秀兰写的。
信里,她没有一句责备的话。
只是说,她和林国栋都收到了东西,烟很好,羊毛衫很暖和。
她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们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
信的最后,她提了一句。
“林岚去年年底结婚了,对方是她爸爸同事的儿子,在政府部门工作,人很稳重,对她很好。”
“你们在外面,也早点成个家吧。”
信很短,我跟林薇,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看完,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那天晚上,林薇喝了很多酒。
她抱着膝盖,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街上车来车往。
“陈劲。”她突然开口。
“嗯?”
“你说,我姐她……幸福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应该……幸福吧。”我干巴巴地说。
“是啊,她那么听话,那么善良,她应该幸福。”
林薇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可是我,我这个自私的,不听话的妹妹,抢了她喜欢的人,还害得她……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
“不关你的事。”我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如果不是我怂恿你,你不会走的。”
“就算没有你,我跟她,也走不到最后。”我看着她,“林薇,你不用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们只是……在那个时候,做出了我们认为对的选择。”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陈劲,我好想家。”
我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拍拍她的头。
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已经不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了。
她十九岁了,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只能默默地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小时候的事,聊我们刚来广州的窘迫,聊我们未来的打算。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林岚。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俩心里。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们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零售,开始做起了批发。
我们租了仓库,雇了工人,成立了公司。
我们从广州,走向了全国。
我们的“远方电器”,在很多城市,都有了代理商。
我们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和“林总”。
我们搬进了高档小区,开上了进口的丰田轿车。
我们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但我们俩,还是住在一起。
不是一间房,而是门对门的两套公寓。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讨论公司的业务。
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最亲的家人。
但我们依然不是恋人。
我不是没有动过念头。
林薇那么漂亮,那么能干,那么懂我。
这些年,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吃苦,一起奋斗的,是她。
不是林岚。
但每次,当我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林岚。
想起她那双含泪的眼睛。
我总觉得,我对不起她。
如果我再跟她的妹妹在一起,那我就太不是人了。
林薇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顾虑。
她也从来没有主动表示过什么。
她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
那些年轻英俊的,事业有成的男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
但她都拒绝了。
她说,她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1995年。
那一年,我三十一岁,林薇二十五岁。
我们的公司,已经成了华南地区最大的家电批发商之一。
我们准备上市。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陌生的,来自北方的号码。
“喂,是……是陈劲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林岚的爸爸。”
林国栋。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叔叔,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陈劲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出什么事了?”
“林岚……林岚她……”
他哽咽了。
“她病了,很重。”
“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