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看上去五十出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髻,眼神干净,带着一种乡下人特有的质朴和温顺。
我妈确诊阿尔茨海默症的第三年,我给她请了个保姆。
中介带来了三个人,我一眼就看中了张姨。
她看上去五十出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髻,眼神干净,带着一种乡下人特有的质朴和温顺。
最重要的是,我妈不排斥她。
我妈自从生病后,就变得格外敏感多疑,之前请的两个保姆,一个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说人家偷她的养老金;另一个更惨,直接被我妈用扫帚打了出去,说人家要在饭里下毒。
只有张姨,我妈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光亮。
“你……长得像我一个老姐妹。”我妈喃喃地说。
张姨只是憨厚地笑,一口不算标准的普通话:“大妹子,以后我照顾你。”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叫林未,今年三十二,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自从我爸三年前意外去世,我妈的精神就垮了,记忆力直线下降,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
我不能辞职,房贷和母亲的医药费像两座大山压在肩上。
请一个靠谱的保姆,是我唯一的出路。
张姨的到来,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昏暗的生活。
她手脚麻利,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她厨艺极好,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妈做吃的,哄着她像哄小孩一样,连哄带骗地让她把药吃下去。
我妈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笑容也多了起来,甚至有天下午,她戴着老花镜,居然自己拿起了一本画报在翻。
我加班回到家,闻到饭菜香,看到我妈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张姨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以为我爸还在。
我对张姨充满了感激,不仅给她加了工资,还把家里次卧,也就是我爸生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她住。
那房间朝南,带着一个小阳台,阳光最好的地方。
张姨却拒绝了。
“林小姐,我住客厅沙发就行,离你妈房间近,晚上有动静我能第一时间听见。”
她态度很坚决,我拗不过她,只好给她买了新的沙发床和被褥。
日子仿佛走上了正轨,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
我因为一个方案,在公司熬到凌晨两点才回家。
高跟鞋踩在楼道里的声音显得格外空旷。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怕吵醒她们。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脚灯,张姨睡在沙发床上,呼吸均匀。我妈房间的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
我松了口气,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卧室。
我的卧室在走廊尽头,与我妈的房间斜对着。
就在我手搭上门把,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的动作僵住了。
门,是虚掩着的。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早上出门时,是反锁了房门的。
我有个习惯,卧室里放着很多设计稿和公司的文件,离开家必定反锁。
一阵寒意从脚底板蹿上后脑勺。
家里进了贼?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我妈和张姨。
她们都安然无恙。
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屏住呼吸,缓缓推开了我的房门。
房间里很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我没有开灯,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扫视了一圈。
东西都在,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我的笔记本电脑、钱包、首饰盒,都好好地放在原处。
难道是我记错了?早上出门太急,忘了锁门?
我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觉得可能是自己加班加昏头了。
我关上门,反锁,然后疲惫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我被一阵浓郁的粥香唤醒。
张姨已经做好了早餐,小米南瓜粥,配着她自己烙的葱油饼。
“林小姐,你昨晚回来那么晚,今天多睡会儿啊。”她笑呵呵地把粥端到我面前。
我看着她那张淳朴的脸,心里那点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肯定是我想多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觉得口渴,便起身想去客厅倒水。
我的床对着房门,卧室的门又是那种老式的,门轴有点问题,关不严实,总会留一道缝。
就在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的那一刻,我透过那道门缝,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就站在我的房门口,一动不动。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都停滞了。
是张姨。
虽然光线很暗,但我能认出那个身形轮廓。
她想干什么?
她为什么站在我门口?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道门缝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久,那个黑影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转过身,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客厅的沙发。
我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才敢从床上下来。
我冲到客厅,张姨还睡在沙发床上,姿势和我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仿佛她根本没有离开过。
是我做梦了吗?
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真实得可怕。
我开始失眠。
我把卧室的门换了新的门锁,带反锁功能的。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检查好几遍。
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
我开始留意张姨的一举一动。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保姆,把我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对我恭敬又体贴。
她会记得我爱吃辣,不爱吃香菜。
她会提前泡好菊花茶,等我加班回来喝。
她甚至会帮我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洗好、熨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床头。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发毛。
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图什么?
我跟男朋友江川说了这件事。
江川是个程序员,理性得像一段代码。
他听完后,推了推眼镜,说:“林未,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出现幻觉了?”
“我没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亲眼看到的!”
“那她图你什么?图你钱?你钱包不是没少吗?图你色?你别搞笑了。”江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行了,一个乡下保姆,能有什么坏心思。你别自己吓自己了,实在不放心,你在房间里装个监控不就行了?”
江川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得透心凉。
他不懂,他永远不懂我的焦虑和恐惧。
自从我妈生病,我爸去世,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就越来越少。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陪他看电影,陪他去旅游。
他觉得我变得不可理喻。
我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但我采纳了他最后一个建议。
装监控。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在网上买了一个最小的针孔摄像头,伪装成一个充电头,插在了我床头正对房门的插座上。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有一种病态的快感,和一丝负罪感。
我在窥探别人,但我觉得我是被迫的。
我需要一个真相。
我需要证明,不是我疯了。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我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房门,导出监控录像,一帧一帧地看。
视频里,除了我自己,空无一人。
难道,真的只是我的幻觉?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江川说的,压力太大,精神出了问题。
我甚至预约了心理医生。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把摄像头拆掉的前一天晚上,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天晚上,我陪客户喝酒,很晚才回家。
我一身酒气,头痛欲裂,倒在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我妈的尖叫声吵醒的。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冲出卧室。
我妈站在客厅中央,指着张姨,浑身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贼!你是贼!你偷我东西!”
张姨一脸无措地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给我妈擦脸的毛巾。
“大妹子,你别急,我没拿你东西啊。”
“你拿了!你拿了我的盒子!我藏得好好的,你把它拿走了!”我妈的情绪很激动,说着就要上手去抓张姨。
我赶紧冲过去抱住我妈。
“妈,妈,你冷静点!什么盒子?丢了什么东西?”
“一个红色的木盒子!”我妈在我怀里挣扎着,“你爸给我的!里面有顶针,有信!”
我愣住了。
红色的木盒子?
我有点印象。那是我爸年轻时,自己动手给我妈做的一个首饰盒,我妈宝贝得不得了,一直藏在她的衣柜最深处。
我安抚好我妈,让她坐下,然后对张姨说:“张姨,你别介意,我妈她……她脑子糊涂了。”
张姨眼圈红红的,点点头:“我知道,林小姐,我不怪她。”
我走进我妈的房间,打开那个老旧的木衣柜。
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翻到了最底下。
没有。
那个红色的木盒子,真的不见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妈自己,不可能有力气翻动这么多衣服,还把它藏到别的地方去。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是张姨。
我走出房间,看着张姨那张依旧显得老实巴交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为什么要偷那个盒子?
那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我爸妈年轻时候的旧物。
我没有声张。
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还反过来安慰张v姨,说盒子可能是我妈自己忘了放哪儿了,过两天就找到了。
张姨连连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但我知道,她在演戏。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我在等。
等她再次进入我的房间。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还会来。
我妈的那个盒子,只是一个开始。她真正想找的东西,在我的房间里。
为什么?
我的房间里,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我的房间,除了我的个人物品,剩下的,就是我爸的一些遗物。
我爸去世后,我妈睹物思人,情绪很不稳定。我只好把书房里我爸的东西,都搬到了我的房间,锁在了一个柜子里。
难道,她是为了我爸的东西而来?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她和我爸,是什么关系?
凌晨一点,客厅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是沙发床翻身的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正实时播放着针孔摄像头拍下的画面。
我的房门。
几秒钟后,门把手被轻轻地转动了。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她居然有我房间的钥匙!
我的血都快凉了。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然后又迅速把门轻轻关上。
是张姨。
她没有开灯,动作熟练得像演练了无数遍。
她径直走向我书桌旁那个上了锁的柜子。
那是存放我爸遗物的柜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小小的东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那是一串用来开锁的工具。
她是个老手。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潜伏到我们家,到底想干什么?
她熟练地将一根细细的铁丝插进锁孔,捣鼓了几下。
“咔哒。”
锁开了。
她拉开柜门,蹲下身,开始在里面翻找。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似乎在寻找一件特定的东西。
我看着屏幕里的她,大脑飞速运转。
报警?
不行。现在报警,警察来了,她可以说她什么都没拿。我没有证据。
我必须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
我悄悄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一点一点地挪到门边。
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只有衣物摩擦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她还在找。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同时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啪!”
刺眼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张姨蹲在柜子前,手里还拿着我爸的一本旧相册,她整个人僵住了,像一尊被突然点亮的雕塑。
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和错愕。
那张憨厚老实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陌生。
“张姨。”
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冰。
“你在找什么?”
张姨的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相册“啪”地掉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恐,有羞愧,还有一丝……绝望。
“我……我……”她语无伦次,“林小姐,我……我只是看看……”
“看看?”我冷笑一声,指着她脚边的开锁工具,“用这个看看?”
我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到底是谁?来我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恶意!林小姐,你相信我!”她急忙摆手,脸色苍白。
“没有恶意?”我的声调陡然拔高,“你半夜偷偷溜进我的房间,撬我的柜子,翻我爸的遗物,你管这叫没有恶意?”
我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怀疑、压抑,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我妈的那个红木盒子,也是你拿的吧?”
张姨的身体猛地一颤,低下了头,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我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她沉默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引狼入室,把一个心怀鬼胎的女人带到我妈身边,带进我的家。
我真是个蠢货。
“你不说是吗?”我拿出手机,“好,我们跟警察说。”
“别!”张姨猛地抬头,扑过来想抢我的手机,“林小姐,求求你,别报警!”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她。
“给我一个理由。”
张姨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小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叫张爱华,我不姓张。你爸……林国栋,他是我表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爸的……表妹?
我爸是独生子,他哪来的什么表妹?
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亲戚早就断了联系。我长这么大,从没听我爸提起过他还有个叫张爱华的表妹。
“你胡说!”我厉声喝道。
“我没有胡说。”张爱华,不,应该叫她李爱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
男的英俊挺拔,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我爸年轻时的影子。
女的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五官和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我和国栋哥年轻时候在老家拍的。”李爱华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时候,我们……我们订了亲。”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订……订了亲?
我爸和我妈是自由恋爱,在厂里认识的,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爱情故事。
怎么会半路杀出个订了亲的表妹?
“后来国栋哥去城里当了工人,他给我写信,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城里姑娘,就是你妈。”
李爱华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说他对不起我,要跟我解除婚约。我们家不同意,闹得很厉害。后来……后来他说他会补偿我,他给了我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我的声音干涩。
“他说,他年轻时候得了一件宝贝,是一块祖上传下来的玉佩。他说那玉佩很值钱,他先放在你妈那里,等以后他有能力了,就回来取,然后交给我,算作对我的补偿。”
玉佩?
我从来没听说过家里有什么玉佩。
“他说他把玉佩放在了一个红色的木盒子里,交给了你妈保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妈的那个红木盒子。
“我等了他好多年。”李爱华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一直在乡下等他。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嫁了人,生了孩子,男人不争气,爱赌,日子过得很苦。前几年我男人病死了,儿子要娶媳妇,彩礼要一大笔钱,我实在没办法了……”
“所以你就想到了那个玉佩?”我接过了她的话。
她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羞愧。
“我打听到国栋哥的地址,想来找他。可我到了这里才知道,他……他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就想办法,混进我家,来偷那块玉佩?”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不是偷。”她辩解道,“那本来就是国栋哥答应给我的!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属于你的东西?”我气笑了,“我爸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是你的了?一张照片,一个故事,你就想骗走我家的东西?你当我三岁小孩?”
“我没有骗你!”李爱华急了,“那玉佩上,刻着一个‘华’字,就是我的名字!”
我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眼神,不像在撒谎。
可我无法相信。
这一切太荒唐了,像一部狗血电视剧。
“盒子在我这里。”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偷走的那个盒子,我找到了。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玉佩。”
我妈那天大闹之后,我趁张姨,不,李爱华出去买菜的时候,搜了她的房间。
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红木盒子就在包里。
我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妈的顶针、几颗掉了的扣子,还有几封我爸写给我妈的情书。
根本没有玉佩。
李爱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喃喃自语,“他明明在信里跟我说,放在盒子里的……”
“信?”我抓住了关键词。
“是,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他说他把玉佩放在了红木盒子里,让你妈保管。”
“信呢?”
“烧了。”李爱华痛苦地闭上眼,“当年我家里人逼我嫁人,我一气之下,把跟他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死无对证。
“所以,你找不到玉佩,就以为在我爸的遗物里,所以你才来撬我的柜子?”
李爱华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爸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渣男。
如果她说的是假的,那她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女骗子。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无法接受。
“你走吧。”我疲惫地说。
“林小姐……”
“现在就走。我不会报警,这是我最后的仁慈。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家面前。”
我不想再看到她。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李爱华看了我很久,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最终,她还是站了起来,佝偻着背,默默地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离开了这个她只待了不到一个月的家。
她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站在窗前,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心里空落落的。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我以为生活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但我错了。
李爱华的离开,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首先是我妈。
她开始整天念叨那个红木盒子,念叨那个“长得像老姐妹”的张姨。
“那个张妹子呢?她怎么不来了?”
“她做的南瓜粥好喝,我想喝了。”
“她是不是被我骂走了?你让她回来,我不骂她了。”
我妈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她只记得张姨的好,忘了自己是怎么怀疑人家,怎么骂人家是贼的。
我只好骗她说,张姨家里有事,回老家了。
我妈一听,就急了,非要我把张姨找回来。
我被她闹得焦头烂额,只好请了几天假,自己在家照顾她。
可我不是张姨。
我不会做那么多花样的饭菜,我没有耐心哄她吃药,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发脾气。
短短几天,我就身心俱疲。
我开始怀念张姨在的日子。
那个女人,虽然目的不纯,但她对我妈,是真的好。
江川来看过我一次。
他看着乱糟糟的家,和我憔悴的样子,皱了皱眉。
“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我就说你多心,非要把人赶走。”
“你闭嘴!”我像被点燃的炸药,“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想跟我讲道理,被我直接推出了门外。
我跟他,大概是真的完了。
一个人的夜晚,格外漫长。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去地睡不着。
李爱华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玉佩,承诺,表妹……
我起身,打开了那个被我重新上锁的柜子。
我爸的遗物,不多。
几件旧衣服,一些他获得的荣誉证书,几本他爱看的书,还有一个装满了他各种证件和照片的铁皮盒子。
我一件一件地翻看着。
我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李爱华说的是谎话。
我拿起那本被李爱华掉在地上的相册。
里面是我爸妈从年轻到中年的照片。
他们笑得很甜。
我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照片从夹层里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单人照。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工装,靠在一棵大树下,笑得有些腼腆。
是我爸。
但又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爸爸。
照片背后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赠爱华,摄于一九八零年,城南公园。”
我的手,开始发抖。
爱华。
李爱华。
她没有说谎。
至少,她和我爸,真的认识。而且关系匪同寻常。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我一直以为我爸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爸忠厚老实,我妈温柔贤惠。
可现在,这个完美的童话,裂开了一道缝。
我爸,可能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过去。
我继续翻找。
在那个铁皮盒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
是日记。
我爸的日记。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本子。
泛黄的纸页,熟悉的钢笔字迹。
日期,是从一九七九年开始的。
“1979年10月3日,晴。今天,我离开了家,去城里当工人了。爱华来送我,她哭了。我跟她说,等我站稳了脚跟,就回来娶她。”
“1980年5月12日,雨。厂里新来的技术员,叫淑芬,她是个很有文化的城里姑娘。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好看。”
淑芬,是我妈的名字。
“1980年8月25日,晴。淑芬说她喜欢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装着爱华,可是,我也喜欢淑芬。我很痛苦。”
“1981年1月1日,雪。我和淑芬在一起了。我给爱华写了信,我说我对不起她。我把爹留给我的那块玉佩,许诺给她。等我以后有钱了,就赎回来,寄给她,算是补偿。我真是个混蛋。”
日记到这里,中断了很久。
再有记录,已经是半年后。
“1981年7月16日,阴。爱华家来了信,说她家里不同意退婚,要来厂里闹。我很害怕。淑芬知道了,她没有骂我,只是抱着我哭。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她说,那块玉佩,她会帮我好好收着,等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
“1982年3月5日,晴。我和淑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我觉得很幸福。关于爱华,关于玉佩,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日记本上,洇开了一片水渍。
原来,都是真的。
我爸,真的辜负了一个女人。
而我妈,是这段往事的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那块玉佩,就是罪证。
难怪李爱华在红木盒子里找不到。
我妈怎么可能,会把丈夫补偿给另一个女人的东西,好好地收着?
她一定早就把它处理掉了。
或者,藏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合上日记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对父亲的失望,有对母亲的复杂情感,还有对那个叫李爱华的女人的……一丝同情。
她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最后等来的,是一场空。
而她,甚至不知道真相。
她还以为,玉佩只是被藏起来了。
所以她才会像个疯子一样,偷偷潜入我家,翻箱倒柜地寻找。
我突然很想找到那块玉佩。
不为别的,就为了给我爸那段不堪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也为了给那个可怜的女人,一个交代。
可是,要去哪里找?
我妈现在这个样子,根本问不出什么。
我把整个家都翻遍了,除了我爸的这本日记,一无所获。
线索,似乎就这么断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重新找了个保姆,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农村大姐。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很排斥她。
不是骂,就是不理不睬,饭也不好好吃。
没过一个星期,那个大姐就哭着说她干不了,辞职了。
我没办法,只好又去了那家中介公司。
我想,能不能再联系上李爱华。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件事,必须由她来画上句号。
中介的负责人一脸为难。
“林小姐,这个张姨……不,李爱华,她登记的身份证是假的,留的电话也打不通了。我们也找不到她。”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一个存心躲着我的人?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妈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她开始不认人,连我都不认识了。
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叫都不理。
有天半夜,我听见她房间里有动静。
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踩着凳子,在够衣柜顶上的一个旧皮箱。
那个皮箱,是我爸用过的,后来就一直闲置在上面,落满了灰。
“妈,你干什么?危险!”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扶住她。
她却像没看见我一样,执拗地伸着手,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我的东西……不能让那个抢走……”
我心里一动。
?
她是在说李爱华吗?
难道……
我把她扶下来,自己踩着凳子,把那个沉重的皮箱搬了下来。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我爸的老式中山装,和一股浓重的樟脑味。
我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
在箱底,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着的小方块。
我解开红布,一层又一层。
最后,一块通体温润的白色玉佩,出现在我眼前。
玉佩不大,雕刻着简单的祥云图案,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在玉佩的右下角,清晰地刻着一个字。
“华”。
我拿着那块玉佩,手抖得厉害。
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
我妈,她没有扔掉它,也没有毁掉它。
她把它藏在了这里。
藏了三十多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是恨,是怨,还是不甘?
或许都有。
这个小小的玉佩,是她心里的一根刺,也是她婚姻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个物证,守了一辈子。
直到她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却还本能地记得,要保护好它,不能让“”抢走。
我拿着玉佩,走到我妈面前。
“妈,你看,这是什么?”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玉佩,看了很久很久。
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孩子。
她一把抢过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要把它嵌进肉里。
“我的……是我的……林国栋是我的……”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和惑,都变成了心疼。
我抱住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这个守了一辈子秘密的女人,太苦了。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李爱华。
我必须去。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我只有一个最笨的办法。
去她老家。
我爸的日记里,提到过他的老家,一个叫“李家湾”的小村庄。
我请了年假,把我妈暂时送到了一个专业的护理机构,然后踏上了去往那个陌生山村的路。
火车转汽车,汽车转拖拉机。
当我风尘仆仆地站在李家湾的村口时,我感觉自己像穿越了时光。
这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
我拿着李爱华那张年轻时的照片,逢人就问。
村里的人都很淳朴,也很八卦。
很快,我就找到了李爱华的家。
那是一栋破败的土坯房,院子里晒着干瘪的玉米。
一个看上去比李爱华还苍老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喂鸡。
“你找爱华?”女人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我撒了个谎。
“她不在家,出去打工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女人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
我看得出来,她对我充满了敌意。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那是李爱华的嫂子。李爱华没嫁人前,一直受她嫂子的气。
我在村里的小卖部住了下来。
白天,我就在村里闲逛,跟大爷大妈们聊天。
我提起了林国栋,这个几十年前从村里走出去的“文化人”。
村里的老人,大多都还记得他。
也记得那个叫李爱华的,当年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哎,可惜了。爱华那丫头,当年为了等林家那小子,耽误了多少好姻缘。”一个抽着旱烟的大爷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后来嫁了个不争气的,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我听说她前阵子去城里了,说是去给她那个儿子挣彩礼钱去了。”
“能挣多少哟,一把年纪了。”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沉甸甸的。
我在村里待了三天,一无所获。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在村口的小河边发呆,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怯生生地问我:“你是不是在找我奶奶?”
我愣了一下,“你奶奶是?”
“李爱华。”
我欣喜若狂,连忙点头。
小男孩告诉我,他奶奶回来了,但是病了,他妈妈让他来城里找我去看看。
原来,李爱华那天从我家离开后,受了打击,加上奔波劳累,就病倒了。她不敢去医院,怕花钱,就偷偷跑回了老家。
我跟着小男孩,再次来到了那栋土坯房。
李爱华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不停地咳嗽。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和意外。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嘶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了那块用红布包着的玉佩。
我把它放在了她的床头。
李爱华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块玉佩。
她颤抖着伸出手,把它拿了起来。
当她看清玉佩上那个“华”字时,她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抱着那块玉佩,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不甘,有压抑了一辈子的痛苦和思念。
我静静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她。
等她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才开口。
“我爸,他没有骗你。”
我把那本日记,和我妈藏玉佩的事,都告诉了她。
李爱华听完,沉默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从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他……还记得我。”良久,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
“淑芬她……是个好女人。”她又说,“她守着这块玉,守了一辈子,也不容易。”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我曾经以为是骗子、是小偷的女人,内心其实比谁都通透。
她恨过,怨过,但最终,她选择了释然。
“这玉佩,你拿回去吧。”她把玉佩推回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
“这……这是我爸留给你的。”
“不了。”她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一块玉佩了。这是你妈的一辈子。我不能拿。”
她顿了顿,看着我,说:“姑娘,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等了一辈子,不是为了这块玉,就是为了一个答案。现在,我知道了。我……没有遗憾了。”
我把玉佩留下了。
我跟她说,这是我爸欠她的,她必须收下。
我还给了她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不多,但这是我爸,也是我,替他还的债。”
李爱华说什么都不要。
我把卡硬塞给了她。
“你拿着。这不是施舍。你照顾我妈那段时间,我很感激你。这钱,一部分是你的报酬,一部分,是你应得的。”
我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离开了那个压抑的土坯房。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平静。
一块玉佩,一段尘封的往事,两个女人的纠葛,一个男人的亏欠。
如今,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我回到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去护理中心接我妈。
她看见我,眼神依旧是陌生的。
但我抱着她的时候,她没有挣扎。
我把她接回家,像张姨……不,像李爱华那样,耐心地照顾她。
我学着做她爱吃的南瓜粥,学着哄她吃药。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忙活,她在客厅里,突然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
“国栋,水开了。”
我愣住了。
回头看去,她正看着窗外,夕阳把她的侧影拉得很长。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安详的微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不记得了。
她只是,回到了她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
在那里,没有李爱华,没有玉佩,没有秘密和背叛。
只有她,和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李爱华的儿子打来的。
他说,李爱华去世了。
是笑着走的。
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他还说,李爱华留下遗言,那二十万块钱,不能动。她说,那是林家小姐的心意,但她不能要林家的钱。她让他把卡还给我。
我挂了电话,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晚风吹过,有点凉。
我的人生,好像被这件事彻底改变了。
我和江川,最终还是和平分手了。
我辞掉了设计院那份外表光鲜、实则透支生命的工作,用我所有的积蓄,和我爸留下的一点遗产,开了一家小小的家庭式养老院。
专门接收阿尔茨海omer症老人。
我想,这是我能为我妈,为李爱华,也为我爸,做的唯一的事情。
我的养老院不大,只有十几个床位。
但我把它打理得很好,干净,温馨,像一个家。
我妈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会拉着我的手,叫我“未未”。
有时候,她会指着墙上我爸的照片,问我:“这个叔叔是谁?”
日子就这样,平淡又琐碎地过着。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推着我妈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突然指着一棵香樟树,对我说:
“你看,那树下,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空无一人。
“是个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真好看。”我妈喃喃地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仿佛也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叫李爱华的姑娘,在时光的另一头,对我妈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灿烂的微笑。
她们和解了。
和我爸,和那段不堪的往事,也和她们自己,和解了。
我握住我妈干枯的手,轻声说:
“是啊,妈,真好看。”
真好。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