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口一个“陈总”,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签一份价值九位数的合同。
对面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口一个“陈总”,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没什么表情。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在西南边陲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省份。
我挂了。
对方又打了过来,锲而不舍。
对面的菊花脸笑容一僵,有点尴尬。
我拿起手机,对他说:“抱歉,失陪一下。”
他立刻点头哈腰:“您忙,您忙。”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这座我奋斗了二十年的钢铁森林。
“喂?”我的语气不太好。
“喂,请问是陈静女士吗?”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得有点夸张。
“是我。”
“哎呀!陈总您好您好!我是咱们‘格桑花’助学基金会的小李啊!给您报喜啦!”
我皱了皱眉。
“您捐建的‘静兰希望小学’,竣工了!下周一,咱们准备搞一个开学典礼,想请您务必拨冗出席!”
静兰。
静,是我的名字。
兰,是我儿子小名里的一个字。
我的儿子,叫肖树兰。
我给他起的小名叫小树。
我希望他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大地,茁壮成长。
可我的树,在六岁那年,丢了。
我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陈总?您在听吗?陈总?”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那您看您这边时间……”
“下周一,是吧?”
“对对对!下周一上午十点!”对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巨大的喜悦,仿佛这学校是他建的。
“我会去。”
挂了电话,我站了很久。
落地窗映出我的脸,妆容精致,眼神空洞。
别人都说,陈静是商界的一个传奇。一个单亲妈妈,白手起家,把一家小小的服装外贸公司,做成了如今的上市集团。
他们说我手腕强硬,杀伐果断,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
强人?
呵。
一个连自己儿子都弄丢的母亲,算什么强人。
回到会议桌,菊花脸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容。
我拿起笔,在合同末尾签下我的名字。
“合作愉快。”我说。
“合作愉快!陈总果然爽快!”他如释重负,站起来伸出手。
我没握,只是点了点头,我的助理小张立刻上前处理后续。
我累了。
这种成功带来的空虚感,像潮水一样,日复一日地将我淹没。
我捐了一百万。
不多,对于我的身家来说,九牛一毛。
基金会的人说,这一百万,可以在那个叫“红土坡”的贫困山村,建起一所崭新的小学,让几百个孩子有学上。
他们问我学校想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很久,说,叫静兰吧。
他们以为“兰”是取“蕙质兰心”的意思,一个劲儿地夸我人美心善。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只是一个母亲,对丢失的儿子,一点点卑微的、不见天日的纪念。
我甚至有一种可笑的迷信。
或许,我做点好事,积点德,老天爷就会发发慈悲,把我的小树还给我。
哪怕,只是让我再看他一眼。
我的助理小张,一个跟了我五年的小姑娘,差一点就要跪下来求我别去。
她说:“陈总,那种地方,又远又苦,路都不通,您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我看着她,没说话。
她不懂。
没有人懂。
小树丢的那天,也是一个大晴天。
我带他去逛庙会,人山人海。
我看中了一对耳环,跟小贩讲价,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就一转眼。
我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那个穿着蓝色小外套,手里还捏着半个糖画的小小身影,不见了。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然后轰然倒塌。
我疯了一样地喊他的名字。
“小树!小树!”
没有人回应。
只有鼎沸的人声,嘈杂的音乐,和一张张陌生的、冷漠的,或者同情的脸。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变成了黑白色。
我报了警,登了寻人启事,找了无数的私家侦探。
我跑遍了全国大大小小的福利院,见过了无数个被拐卖的孩子。
没有一个,是我的小树。
十年了。
十年,足够一个六岁的孩子,长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记不记得妈妈?
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钝刀子,每天都在凌迟我的心。
我拼命工作,赚钱,把公司做大。
因为我怕。
我怕有一天他回来了,我却没能力给他最好的生活。
我也怕,我不让自己忙到快要死掉,我就会真的疯掉。
“小张,”我开口,声音很平静,“订机票吧。再租一辆越野车,找个熟悉当地路况的司机。”
小张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好的,陈总。”
她知道,我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去红土坡村的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
飞机转火车,火车转汽车,最后换上那辆租来的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五个小时。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光秃秃的,被太阳晒得冒着白烟。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小张脸色发白,递给我一瓶水:“陈总,您还好吧?”
我摆摆手,闭上眼睛。
脑子里又浮现出小树的脸。
他有双特别亮的眼睛,像黑葡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要开飞机,带你去看全世界。”
我的傻儿子。
妈妈不想看全世界。
妈妈只想看着你。
车子停下的时候,我几乎是被小张半扶半抱地拖下来的。
眼前是一片黄土,和几排破旧的土坯房。
一群人正等在村口,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中年男人。
基金会的小李一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热情地介绍:“陈总!这位是红土坡村的王村长!”
王村长搓着手,局促地笑着,露出两排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陈,陈总……欢迎,欢迎!欢迎您来我们这穷地方!”
他说的是方言,我听不太懂,但那份淳朴和敬畏,我感受得到。
一群孩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像一群小泥猴。
我的心,猛地一揪。
有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跟小树当年差不多大。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手里攥着一个用草编的蚂蚱。
我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过去。
他吓得往后一缩,躲到了村长身后。
村长尴尬地笑了笑:“娃儿们没见过世面,怕生,怕生。”
我停下脚步,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小张在我耳边低声说:“陈总,咱们先去学校看看吧?”
我点点头。
所谓的“静兰希望小学”,就建在村子东头的一块平地上。
崭新的二层小楼,白墙红瓦,窗明几净。
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土坯房映衬下,它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凡间的天使。
教学楼前,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爱心企业家陈静女士莅临我校指导工作!”
我看着那行字,觉得无比讽刺。
爱心企业家?
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想为自己赎罪的母亲。
村长和几个村干部簇拥着我,不停地介绍着。
“陈总,您看,这都是用最好的材料!这地砖,这窗户,结实得很!”
“我们还专门给孩子们建了图书室和电脑室,就等您带来的设备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课桌椅。
如果我的小树也在这里上学……
他会坐在哪一间教室?
他会喜欢这里吗?
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过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小李介绍说:“陈总,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支教老师,小李老师。”
我点点头。
小李老师有些拘谨地推了推眼镜:“陈总,谢谢您。您为孩子们做的这一切,我们都……特别感激。”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村里人。
“城里来的?”我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刚大学毕业。”
“为什么来这里?”我看着她,“图什么?”
我的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不客气。
小-张在旁边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
小李老师的脸微微一红,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不图什么。就觉得,这里的孩子需要我。”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晃眼。
曾经,我也这么天真过。
“呵。”我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晚上,我被安排住在村长家。
所谓的“客房”,就是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狭小空间,一张硬板床,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
小张都快哭了:“陈总,这怎么住啊?要不我们回县城吧?”
“不用折腾了。”我脱下高跟鞋,揉了揉酸痛的脚踝,“就一晚。”
村长一家人对我热情得过分。
晚饭是他们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招待。
一只炖得烂熟的老母鸡,一盘炒鸡蛋,一盘黑乎乎的野菜,还有一锅不知道是什么豆子煮的粥。
村长的老婆不停地给我夹鸡腿,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感谢话。
我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
那个白天在村口看见的小男孩,是村长的孙子。
他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鸡腿,直咽口水。
我把我碗里的鸡腿夹给了他。
他愣住了,抬头看看我,又看看他奶奶。
村长老婆赶紧拍了他一下:“还不快谢谢陈总!”
小男孩小声说了句“谢谢”,抓起鸡腿就啃,吃得满嘴是油。
我看着他,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我的小树,也喜欢吃鸡腿。
每次我做了鸡腿,他都会先把鸡腿夹给我,说:“妈妈先吃。”
我说妈妈不爱吃,让他吃。
他才会开心地吃起来,吃得像只小花猫。
吃完饭,村长拿出一瓶白酒,非要跟我喝两杯。
那是一种劣质的高度白酒,气味刺鼻,喝一口,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酒量很好,在商场上,千杯不倒是我的基本功。
但那天晚上,我只喝了两杯,就觉得头晕目眩。
不是因为酒,是因为心累。
村长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拉着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感谢的话。
他说,以前村里的娃,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去。
冬天天不亮就得走,夏天顶着大日头。
很多娃,念到小学毕业就不念了,不是不想念,是家里穷,路上也苦。
“现在好了,”他抹着眼泪,舌头都大了,“有了您建的学校,娃儿们在家门口就能上学!您是我们村的大恩人,是活菩萨啊!”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活菩萨?
我配不上这个称呼。
夜深了,我躺在硬板床上,毫无睡意。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不知名的虫鸣。
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沉重而空洞。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相册。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小树六岁生日时拍的。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小西装,打着领结,笑得一脸灿烂。
我一遍遍地抚摸着屏幕上他的脸。
小树,妈妈好想你。
你到底在哪里?
开学典礼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准时举行。
学校门口的小广场上,人山人海。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像过年一样。
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胸前都戴着鲜艳的红领巾。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坐着我、村长、基金会的小李,还有镇上来的一个什么领导。
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好日子》。
村长拿着话筒,用他那口蹩脚的普通话,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些感谢的话。
然后是镇上的领导讲话,官话套话,空洞乏味。
我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
阳光很刺眼,晃得我有些头晕。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在一个与我无关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伟大的角色。
终于,轮到我了。
小李把话筒递给我,小声说:“陈总,您也说几句吧。”
我站起来,走到台前。
台下,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那些孩子的眼睛,黑亮,纯净,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我张了张嘴,准备好的那些客套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呢?
说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
太虚伪了。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只说了三句话。
“大家好。”
“学校建好了,我很高兴。”
“希望你们喜欢这里。”
说完,我鞠了一躬,就走下了台。
台下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村长他们都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的“讲话”会这么短。
接下来,是学生代表发言。
主持人用高昂的语调喊道:“下面,有请我们‘静兰希望小学’的学生代表,林帆同学,上台发言!”
一个少年从学生队伍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清瘦,但站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
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一些。
他一步步走上主席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倔强。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心跳,漏了一拍。
他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他的声音响起的瞬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声音……
清朗,干净,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沙哑。
这个声音,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那个少年。
阳光下,他的轮廓清晰分明。
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执拗。
还有……
还有他左边眉梢,那个几乎看不清的,浅浅的疤痕。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那个疤,是小树三岁的时候,在家里跑着玩,不小心撞在桌角上留下的。
当时流了好多血,我抱着他冲向医院,吓得魂飞魄散。
医生说还好,伤口不深,但可能会留个小疤。
后来,果然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印记。
我曾无数次亲吻那个小小的疤痕,心疼地说:“我们小树破相了,以后娶不到媳-妇怎么办呀?”
他就会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不怕,我娶妈妈!”
轰——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我的小树。
我失散了十年的儿子。
他长高了,长大了,褪去了婴儿肥,轮廓变得硬朗。
可那双眼睛,那倔强的嘴角,那个小小的疤痕……
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砰”的一声巨响,在嘈杂的音乐和掌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
台上的少年,也停下了他的发言,疑惑地看向我。
他的目光,和我撞在一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冷淡,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疏离。
没有记忆中对我的依恋,没有重逢的惊喜。
只有全然的陌生。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小……树……”
我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可他好像听见了。
他皱了皱眉,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
我不管不顾,推开身边的小张,一步一步,朝主席台走去。
我的腿在发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
我的眼里,只有他。
那个思夜念了十年的孩子。
“陈总!陈总您怎么了?”小张在后面焦急地喊着。
村长和小李也围了上来,一脸错愕。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走到台前,仰着头,看着他。
十年了。
我终于,又见到他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模糊了我的视线。
“小树……”我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那个我只在梦里抚摸过的脸庞。
“你是……小树,对不对?”
少年被我吓到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发言稿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满是戒备和警惕。
“你认错人了。”他开口,声音冷冰冰的,像一块冰。
“我不叫小树,我叫林帆。”
林帆。
他叫林帆。
他不认得我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怎么会……怎么会不认得妈妈了呢?
“不,你就是小树,你叫肖树兰!”我激动地喊道,“你看看妈妈!我是妈妈啊!”
“你疯了!”少年被我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厌恶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妈早就死了!你这个疯女人,离我远一点!”
他说完,转身就跑下了台,消失在人群中。
我妈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死了……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然后疯狂地搅动。
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人还在村长家那间简陋的客房里。
小张守在床边,眼睛红肿,像只兔子。
见我醒了,她连忙扶我起来:“陈总,您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我坐起来,头疼欲裂。
典礼上的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他呢?”我抓住小张的手,急切地问,“那个孩子,林帆,他去哪了?”
小张的脸色有些为难:“陈总,您先喝口水……王村长他们去安抚了,那孩子……情绪好像不太稳定。”
“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就是我的小树!”
小张被我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解释清楚!”
“陈总您别激动!”小-张死死地拉住我,“您听我说,我已经跟王村长打听过了!”
我停下来,看着她。
“王村长说,那个叫林帆的孩子,确实不是村里土生土长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是十年前,被人贩子带到这附近的山里,后来人贩子被抓了,他就被送到了县城的福利院。”
“后来,村里一对姓林的夫妇,自己生不了孩子,就从福利院把他领养了回来。”
十年前。
福利院。
时间,地点,全都对得上!
“他养父母呢?”我急切地问。
小张的眼神暗了暗:“前几年……生病去世了。现在,他就一个人过。”
一个人……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的儿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成了孤儿。
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我不敢想。
“带我去见他。”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陈总……”
“带我去!”我加重了语气,不容置喙。
小张拗不过我,只好扶着我,走出了村长家。
林帆的家,在村子最西边的山脚下。
一间破败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院子里,用篱笆围着,种了一些青菜。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趴在门口,看见我们,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这就是我儿子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我走到门前,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光线很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几条长凳。
墙上,贴满了奖状。
“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奥数竞赛一等奖”……
从小学到初中,一张张,密密麻麻,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少年正坐在桌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看到是我,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他,贪婪地看着。
十年了,我第一次,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比照片里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但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倔。
“如果你是来炫耀你的钱,炫耀你建的学校,那你看完了,可以走了。”他冷冷地说,低下头,继续写字。
那份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我隔绝在外。
我走过去,看到他在写的,是一份申请书。
贫困生助学金申请书。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的儿子,我的身家亿万的儿子,竟然在为了几百块钱的助学金,写申请。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讽刺的事情吗?
“小树……”我哽咽着开口,“你听妈妈说……”
“我说了,我不是小树!”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怒火,“我叫林帆!我没有妈妈!”
“不,你有!”我抓住他的肩膀,情绪激动,“我就是你妈妈!你忘了-吗?你六岁那年,在庙会,我们走散了!我找了你十年!整整十年!”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那张唯一的照片,递到他面前。
“你看!这是你!这是你六岁生日的时候拍的!你还记得吗?”
林帆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当他看到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小男孩时,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我知道,他有印象。
哪怕模糊,但一定有。
“这……这是谁?”他的声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是你啊!傻孩子!”我哭着说,“我是妈妈,那个给你拍照的妈妈!”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混乱。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妈……他们说,我妈不要我了……”
“谁说的!”我尖叫起来,“谁跟你说我不要你了!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
我把这十年来的事情,语无伦次地,全都告诉了他。
我怎么疯了一样地找他,怎么报警,怎么登报,怎么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跑遍大半个中国。
我告诉他,我为什么拼命赚钱,为什么来建这所学校。
“……我以为,我做点好事,老天爷就会可怜我,把你还给我……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再见到你……”
我泣不成声,几乎说不下去。
少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所以,你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从来都不是!”我拼命摇头,“妈妈爱你,小树,妈妈比爱自己的命还爱你!”
他看着我,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那双倔强的眼睛里,终于,蓄满了泪水。
那层包裹在他心外,坚硬了十年的冰壳,在这一刻,寸寸碎裂。
“妈……”
他轻轻地,试探地,喊出了这个字。
我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的字。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哎……妈妈在……妈妈在……”
我的小树,我的儿子,我终于,找回了你。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王子和母亲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生活,永远比童话复杂。
我提出要带林帆回城市。
回到我身边,回到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世界。
我给他描述了我们未来的生活。
他可以上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
他可以穿名牌,开跑车,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毕竟,谁不想离开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山沟,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但他拒绝了。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走。”
我愣住了。
“为什么?”
“我的根在这里。”他看着窗外那片贫瘠的土地,眼神平静,“林家爸妈把我养大,他们就葬在这后山。我要给他们守着。”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是啊。
我缺席了他十年的成长。
这十年里,是那对善良的农村夫妇,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在他心里,那对已经故去的养父母,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而我,只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富有的陌生人。
“可是……”我不甘心,“这里太苦了!你跟我回去,你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变成一个像你一样,用钱来衡量一切的人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我不觉得苦。”他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的目标是考上清华。我会靠我自己的努力,走出这座大山,而不是靠你的钱。”
他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陌生又熟悉。
他有我的倔强,有我的傲气。
但他比我更纯粹,更干净。
这十年的苦难,没有压垮他,反而把他磨砺成了一块坚硬的璞玉。
我忽然意识到,我错了。
我总想着要用金钱去弥补他,去补偿我这十年的亏欠。
可他需要的,或许根本不是这些。
“那……你认我这个妈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点了点头。
“你是我妈。”他说,“但他们,也是我爸妈。”
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是释然。
我没有强行带他走。
我在村里多住了一个星期。
我搬到了他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里。
我学着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为他洗衣,做饭。
山里的食材很有限,但我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
他最爱吃的,还是我做的红烧鸡腿。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会把第一个鸡腿夹给我,说:“你先吃。”
我会笑着说:“妈妈不爱吃,你吃吧。”
他就会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是油。
时光仿佛倒流了十年。
我们之间的隔阂,在这一日三餐的烟火气里,一点点地消融。
他会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
讲养父怎么教他识字,怎么背着他走几十里山路去看病。
讲养母怎么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给他补身体。
他讲得很平静,但我知道,那些记忆,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我也会跟他讲我这十年的生活。
讲我是怎么从一个小作坊开始,一步步打拼到今天。
讲我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是怎么靠着想他,才支撑下来的。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母子一样,分享彼此的生命。
一个星期后,我要走了。
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处理。
临走前,我给了他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笔钱,”我说,“不多,是妈妈给你的零花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怕他不要,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用钱控制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不要再那么苦了。该买的营养品要买,别为了省钱,把身体搞垮了。”
他看着那张卡,没有立刻接。
“我说了,我会靠自己。”
“我知道。”我把卡塞到他手里,“就当是,妈妈提前给你存的大学学费。等你考上清华,妈妈去北京给你开庆功宴。”
他捏着那张卡,低着头,没说话。
我知道,他接受了。
村里很多人来送我。
王村长,小李老师,还有那些孩子们。
林帆也来了。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还是那副酷酷的表情。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摇下车窗,朝他挥了挥手。
他没有挥手,只是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他的眼眶,是红的。
回去的路上,小张小心翼翼地问我:“陈总,您……就这么把小少爷一个人留在那儿啊?”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笑了笑。
“他不是小少爷。”我说,“他叫林帆,是一棵在悬崖峭壁上,靠自己长成的大树。”
“他不需要我把他移植到温室里。他只需要,偶尔有个人,能给他浇浇水,施施肥。”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我的钢铁森林。
我又变回了那个杀伐果断的陈总。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空的了。
它被一个叫林帆的少年,和一座叫“静兰”的小学,填得满满的。
我每个星期都会给他打电话。
我们聊得不多,无非就是问问学习,问问身体。
但每一次,挂电话前,他都会说一句:“妈,你注意身体。”
就这一句,就足够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红土坡村。
但我让小张,以公司的名义,成立了一个专项扶贫基金。
不止是红土坡,附近几个村子的产业发展,教育医疗,我们都包了。
我要让那片土地,富起来。
我要让我儿子的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
第二年夏天,我接到了林帆的电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妈,我考上了。”
“考上哪了?”我故意逗他。
“清华。”
电话那头,是他骄傲的,清朗的笑声。
那一刻,我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璀璨的灯火,笑得像个傻子。
我的小树,终于,靠他自己的力量,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我,作为他的母亲,能做的,就是站在不远处,为他鼓掌,为他骄傲。
这就够了。
来源:榆荚间徜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