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走出医院,夏天的风裹着热浪扑面而来,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那张薄薄的诊断书,在我手里却重若千斤。
胶质细胞瘤,四级。
医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这几个字一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最多三个月。”他说,像在宣布一颗白菜的保质期。
我走出医院,夏天的风裹着热浪扑面而来,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街上人来人往,汽车鸣笛,小贩叫卖,一切都那么鲜活,鲜活得像一幅色彩过于饱和的油画,和我这个灰白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才找到宋阳的名字。
电话接通了。
“喂,小慢,忙完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我“嗯”了一声,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怎么了?声音不对劲啊。”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涌到眼眶的酸涩逼回去。
“宋阳,我……”
我说不出口。
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说出来,就会把他和我一起拖进深渊。
“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他似乎听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在医院门口。”
“医院?你去医院干什么了?不舒服吗?”一连串的问题。
我靠在医院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上,看着斑驳的树影,一字一句地说:“宋-阳-,我-得-了-脑-癌。”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
连他那边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甚至以为他挂了。
“……喂?”我试探着问。
“小慢,”他的声音很低,很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我自己的,“诊断书在我手上。”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我听到了他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
“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我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像个被人丢弃的木偶。
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或喜或悲,但都与我无关了。
宋阳来得很快,他跑过来的,额头上全是汗。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诊断书,那几张纸在他手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和我手里的诊断书一样惨白。
“假的吧?”他喃喃自语,“现在这医院,误诊率很高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心慌,终于把那几张纸捏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操!”
他一拳捶在旁边的柱子上,手背瞬间就红了。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冻住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他还是在乎我的。
那天,他陪着我,又找了两个专家看。
结果一模一样。
从第二家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宋阳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把车开得飞快。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像这光影一样,正在飞速流逝。
回到我们一起租的小公寓,他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
“别抽了。”我说。
他没理我,又点上一根。
我走过去,想把他的烟拿掉。
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睛里布满血丝,那眼神很陌生,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烦躁和……恐惧。
“小慢,”他开口了,声音嘶哑,“这个病……要花多少钱?”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医生说,手术、化疗、靶向药……是个无底洞。”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
他把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们有多少存款?”他问。
“加起来,不到二十万。”我说。
我们都是普通家庭,在这座大城市打拼,能存下这些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肩膀垮了下来。
“二十万……”他重复着,像在咀嚼一块石头,“二十万能干什么?连手术费都不够。”
“我爸妈那边还有点。”我小声说。
“你爸妈那点钱,够吗?你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你弟弟马上要结婚,要买房,你忍心掏空他们?”
我被他吼得一愣。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还有个弟弟。
“那……我们……”
“我们?”他转过身,冷笑了一声,“林慢,你觉得我们能怎么样?”
“我们一起想办法啊。”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想办法?怎么想?去抢银行吗?”他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像刀子,“我一个月工资一万出头,你呢?你现在这个情况,工作肯定保不住了!房租,水电,我的生活费,还有你那无底洞一样的医药费!你告诉我,钱从哪儿来?”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钱从哪儿来?
“我们可以把房子卖了……”我挣扎着说,那是我们计划用来结婚的,在老家买的期房。
“卖了?卖了然后呢?我们俩都睡大马路?”他嗤笑一声,“林慢,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现实?”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涌了出来,“我的现实就是我只剩下三个月了!宋阳,我现在需要你,我只需要你陪着我!”
“陪着你?然后呢?”他盯着我,一字一句,残忍得像个刽子手,“陪着你花光我所有的钱,陪着你背上一屁股债,然后等你死了,我一个人还债还到老吗?”
“林慢,我才二十八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被你拖下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说什么?
拖下水?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们在一起五年了。
从大学校园,到步入社会,我们一起吃过泡面,一起挤过地铁,一起为了几百块的全勤奖加班到深夜。
他说过,要和我一起在这座城市扎根,要给我一个家。
他说过,无论生老病死,都会在我身边。
原来,誓言在现实面前,这么不堪一击。
“所以呢?”我擦掉眼泪,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
他似乎被我这个样子吓到了,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坚定。
“我们分手吧。”
他说。
“对你,对我都好。”
“我没办法看着你……就这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也承受不了那种压力。”
“分手了,你回老家,你爸妈还能照顾你。我……我也能继续我的生活。”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为我着想。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宋阳,”我说,“你真是个好人。”
他大概以为我同意了,松了口气。
“小慢,你别这样,我……我心里也难受。”
“难受?”我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难受什么?难受少了一个累赘,还是难受以后没人给你洗衣服做饭?”
“你别这么说……”
“我偏要这么说!”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宋阳,你就是个懦夫!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你滚!”
“滚出我的房子!”
这房子是我租的,我的名字。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激烈。
“林慢,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他妈都要死了,我还要怎么冷静?”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滚!”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愧疚,只剩下厌恶和不耐烦。
“行,我滚。”
他转身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鞋子、电脑、游戏机,一样一样地装进行李箱。
那么利落,那么决绝。
好像不是在搬离一个家,而是在清理一件废品。
半小时后,他拖着箱子走到门口。
他没有回头。
“林慢,你自己……保重。”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一地狼藉,突然觉得,那个胶质细胞瘤,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真正能杀死人的,是人心。
我在家里躺了三天。
不吃不喝,像个活死人。
第四天,我妈打来电话,哭着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这才知道,宋阳那个“好人”,在我把他赶出去的第二天,就给我爸妈打了电话。
他告诉他们,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
他还说,他已经尽力了,但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他也有自己的人生。
我爸妈在电话里求他,求他别不要我。
他说:“叔叔阿姨,我很同情林慢,但是感情不能当饭吃。我给她的卡里打了五万块钱,算是我最后的情分了。”
五万块。
买断我们五年的感情。
真是,慷慨。
我挂了电话,爬起来,去银行查了余额。
卡里确实多了五万。
我冷笑着,把那五万块,连同我们所有的存款,都转到了我妈卡里。
然后,我给我妈回了个电话。
“妈,别哭了。”
“钱我收到了,你们拿去给弟弟买房吧。”
“我这边,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能行。”
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
我没再听,挂了电话,关机。
我不能回家。
我不能让他们看着我死。
更不能,让他们为了我这个必死之人,掏空一切。
我回到医院,找到了我的主治医生。
“医生,”我看着他,眼神异常平静,“我想接受治疗。”
医生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想通了。
“你想好了?治疗过程会很痛苦,而且……结果也未必……”
“我想好了。”我打断他,“我不求能活多久,我只想,活得有个人样。”
我不想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出租屋里腐烂发臭。
就算要死,我也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死在医院里。
我办了住院手续,住进了一个三人间。
隔壁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乳腺癌晚期,很乐观,每天乐呵呵的。
对面床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白血病,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在这里,死亡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倒计时。
化疗的副作用很快就来了。
呕吐,脱发,浑身无力。
我吐得昏天暗地,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呕出来了。
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没过几天,就掉光了。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憔悴、顶着一颗光头的怪物,陌生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开始后悔。
也许,我应该听宋阳的,回老家,至少死的时候,身边有亲人。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那天,主任带着一群实习医生来查房。
他拿着我的CT片,看了很久很久,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让我去做了一系列更复杂的检查。
脑脊液穿刺,基因检测,还有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项目。
一个星期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
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兴奋。
“林慢,我们可能……搞错了。”
我愣住了。
“什么……搞错了?”
“你的病,不是胶质细胞瘤。”
他说,我的症状和影像学表现,和胶质细胞瘤高度相似,但基因检测的结果,指向了另一种极其罕见的自身免疫性脑炎。
“这种病,死亡率也很高,但……它是可以治疗的。”
“用激素,用免疫抑制剂,有治愈的可能。”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像在做梦。
我伸出手,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
不是梦。
“医生……”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能活下去了?”
“有很大希望。”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像个孩子,“你真是个幸运的姑娘!”
我走出办公室,扶着墙,慢慢蹲下。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我不是在哭,我是在笑。
我活下来了。
我不用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头顶所有的乌云。
接下来,治疗方案全变了。
大剂量的激素冲击,让我整个人都肿了起来,脸变得像个馒头,人称“满月脸”。
但我一点都不在乎。
和死亡比起来,变丑算得了什么?
我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头不疼了,呕吐停止了,力气也慢慢回来了。
两个月后,我出院了。
除了还有点虚胖,头发还没长出来,我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医生说,我只需要定期复查,按时吃药,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我站在医院门口,和两个月前一样的位置。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真好。
活着,真好。
我第一件事,是去买了一顶最好看的假发。
长卷发,栗棕色,很洋气。
然后,我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
一条剪裁利落的连衣裙,一双七厘米的高跟鞋。
当我穿着新衣服,戴着假发,化着精致的妆容,站在镜子前时,我几乎认不出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坚定,嘴角带着一丝冷峭的笑意。
她不再是那个被抛弃的,奄奄一息的林慢。
她是一个全新的,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林慢。
我的工作没了,存款没了,爱情也没了。
我一无所有,但也了无牵挂。
我需要一份工作。
一份能让我在这座城市重新站起来的工作。
我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寰宇集团”的招聘信息。
市场总监。
寰宇集团,是这个行业里的龙头老大,金字塔的顶端。
而我,之前只是一家小公司的市场专员。
这个职位,对我来说,遥不可及。
但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申请”。
或许是那场大病,给了我一种“反正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的勇气。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做了一份详细的行业分析和市场推广方案。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牛逼的一份PPT。
然后,我接到了面试通知。
面试那天,我穿着我的“战袍”,走进了寰宇集团那栋气派非凡的写字楼。
面试官有三个,其中一个是副总裁,姓李。
一个气场很强的女人。
她看着我的简历,眉头微皱。
“林小姐,你的履历,和我们这个职位的要求,差距有点大。”
“是的。”我坦然承认,“但我的能力,和这个职位的要求,完全匹配。”
我打开电脑,把我做的PPT投到大屏幕上。
我讲了整整一个小时。
从市场现状,到竞品分析,到用户画像,再到我们自己的机会点和具体的推广策略。
我讲得口干舌燥,但思路清晰,逻辑缜密。
讲完后,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李副总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欣赏。
“方案做得不错,很有想法。”她说,“但是,林小姐,市场总监这个位置,需要的是经验,是资源,是带团队的能力。这些,你都没有。”
“李总,”我看着她,不卑不亢,“经验可以积累,资源可以拓展,团队可以磨合。但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和她对市场的敏锐度,是天生的。”
“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我做不到你要求的目标,我主动辞职。”
我把自己的后路,堵得死死的。
李副总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她笑了。
“你很有胆量。”她说,“我喜欢有胆量的人。”
“欢迎加入寰宇。”
我成功了。
我几乎是飘着走出寰宇大厦的。
我成了寰宇集团的市场总监。
年薪,是我以前的十倍。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租了一套高档公寓,就在公司附近。
然后,我去派出所,改了我的名字。
我不再叫林慢。
我叫,林岚。
山风为岚。
从今以后,我要像风一样,自由,强大,无所畏惧。
入职那天,人力资源部总监带着我,去市场部开会。
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坐了十几个人。
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欢迎。
“各位,这位是我们的新任市场总监,林岚,林总。以后市场部的工作,就由林总全权负责。”
我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然后,在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
当他的目光,和我对上的那一刻。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充满了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宋阳。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哦,对了,我记得他提过一嘴,他跳槽了,去了一家大公司。
原来,就是寰宇。
世界,的小。
我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我冲他点了点头,就像对一个普通的下属一样。
然后,我移开目光,走到了主位上。
“大家好,我是林岚。”
我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上司。”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我能感觉到,宋阳的目光,像被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开始布置工作,分析项目,分配任务。
我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资深的市场总监。
没有人知道,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
我以为我再次见到他,会冲上去给他一巴掌,或者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但没有。
当我真的站在他面前,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我发现,我内心平静得可怕。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变成了一种冷冰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就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跳梁小丑。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
宋阳还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鬼。
我的助理,一个叫Amy的小姑娘,走过来,小声问我:“林总,那位同事……是不是不舒服?”
我瞥了宋阳一眼,淡淡地说:“可能吧。”
“你去跟他说,如果身体不适可以请假,但今天分配给他的任务,明天早上必须交到我办公室。”
“好的,林总。”
我踩着高跟鞋,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丝停留。
回到我的独立办公室,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然后,我忍不住,笑了。
笑得畅快淋漓。
宋阳,你没想到吧?
你抛弃的那个,被你断定必死无疑的累赘,现在,成了你的上司。
你每天,都要对着我,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林总”。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痛快的事情吗?
第二天一早,宋阳准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他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他把一份文件放在我桌上,声音干涩。
“林总,这是您要的方案。”
我没看他,也没碰那份文件。
我靠在椅背上,端着咖啡,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你叫我什么?”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林……林总。”
“嗯。”我点点头,“方案放着吧,你可以出去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
“林……慢,不,林总,”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你……”
“有事?”我抬起眼皮,看着他。
“你……你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的病……”
“哦,你说那个啊。”我放下咖啡杯,笑了笑,“误诊。”
“误……诊?”他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对,误诊。”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没得癌症,我不会死。”
“我还活得,好好的。”
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
“你好像,很失望?”我挑了挑眉。
“不,不是!”他连忙摆手,“我……我只是太震惊了。”
“我为你高兴,真的,小慢,我……”
“宋阳。”我打断他。
我的声音很冷。
“在公司,请叫我林总。”
“另外,如果没什么工作上的事,就请你出去。我很忙。”
我下了逐客令。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懊悔,有不甘,还有一丝……祈求。
但他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曾经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
但现在,我发现,恨一个人,也需要力气。
而他,已经不配我再为他浪费任何力气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宋阳来说,一定是一种煎熬。
作为他的直属上司,我拥有对他工作的绝对评判权。
我没有故意刁难他。
我只是,公事公办。
他交上来的方案,我会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然后用红笔,标出里面所有的问题。
逻辑不通,数据不准,缺乏创意,可行性差……
我会在部门会议上,点名批评他。
“宋阳,你这份报告,是我见过的最差的一份。你是在用脚做PPT吗?”
“寰宇不养闲人,如果你的能力跟不上,就自己提交辞职报告。”
他被我骂得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
部门里的同事,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同情和鄙夷。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女魔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宋阳不顺眼。
只有他和我,知道是为什么。
他开始加班,拼命地想做好工作,想向我证明什么。
但他越是急于求成,就越是错漏百出。
他的方案,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打回来重做。
“重写。”
“不行,再改。”
“这是什么垃圾?拿回去!”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变成了一潭死水。
我知道,我在折磨他。
用他曾经对我的方式,加倍奉还。
他终于撑不住了。
一天下班,他在地下车库拦住了我。
“林慢!”他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厌恶地甩开他。
“放手!”
“小慢,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说,“当初……当初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吓坏了!我没钱,我真的没办法啊!”
“你以为我愿意放弃你吗?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痛苦的决定!”
他开始卖惨,声泪俱下。
“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后悔死了!小慢,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重新开始?”我冷笑一声,“宋阳,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
“你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被我拖下水。”
“你说,分手对我们都好。”
“你说,那五万块,是你最后的‘情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是被逼的!我说的都是气话!”
“是吗?”我看着他,眼神冰冷,“可我记得很清楚。”
“宋阳,收起你那套可笑的表演。你不是后悔,你只是不甘心。”
“你不甘心,我没死。”
“你不甘心,我没像你想象中那样,潦倒落魄,而是活得比你好,站得比你高。”
“你不甘心,你当初丢掉的‘累赘’,现在成了你遥不可及的‘上司’。”
我赤裸裸地揭开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所以,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报复我?”他咬着牙问。
“报复?”我笑了,“宋-阳-,你太高看自己了。”
“你还不配。”
“我在工作上对你的所有要求,都是基于寰宇的标准。你做不好,只能说明你能力不行。”
“至于你,”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需要被管理的,不怎么听话的下属而已。”
“如果你觉得承受不了,可以辞职。寰宇不缺你一个。”
说完,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僵在原地。
脸上,是绝望和屈辱。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那之后,宋阳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试图向我解释或求情。
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埋头工作,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
他交上来的方案,质量越来越高,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我有点意外。
我以为,他会被我彻底击垮。
没想到,他还有几分韧性。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一个重要的项目启动了,由我全权负责。
我组建了项目团队,宋阳也在其中。
在项目会议上,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营销方案。
所有人都觉得风险太大,纷纷表示反对。
只有宋阳,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候,站了起来。
“我同意林总的方案。”他说,“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我觉得,值得一试。”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我也有些意外。
“说说你的理由。”我说。
他开始侃侃而谈,从市场切入点,到用户心理,再到具体的执行细节,补充了我的方案里很多不足之处。
他说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甚至比我考虑得还要周全。
会议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从惊讶,变成了赞许。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能力的。
是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安逸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
而我的出现,我的“报复”,反而像一根鞭子,重新把他抽醒了。
真是,讽刺。
项目顺利推进。
我和宋阳,作为项目的核心负责人,接触得越来越多。
我们一起加班,一起开会,一起为了一个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
我们之间,不再有私人恩怨,只有工作。
我发现,抛开过去的一切,作为一个同事,他很优秀。
而他,大概也重新认识了我。
他眼里的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照顾,柔弱的林慢。
而是一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上司,林岚。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势均力敌的平衡。
项目上线前夕,我们团队连续通宵了三天。
最后一天晚上,所有人都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只有我和宋阳,还在会议室里,对着电脑,做最后的检查。
凌晨四点,窗外一片漆黑。
会议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响。
“喝杯咖啡吧。”他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们之间,第一次有了工作之外的,和平的对话。
“林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但是……我还是要说。”
“对不起。”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的歉意。
“当初,是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害怕,我自私,我懦弱。我找了无数个借口,来掩盖我就是个渣男的事实。”
“这些天,看着你……我才知道,我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我放弃的,不是一个累赘,而是一个……比我优秀,比我坚强,比我好一万倍的女人。”
“我活该。”
他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端着咖啡,没有说话。
窗外的天,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宋阳,”我平静地开口,“你说得对,你确实活该。”
“但是,你的道歉,我不能接受。”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看着他,“我之所以不能接受,不是因为我还在恨你。”
“而是因为,那个被你伤害的林慢,已经死了。”
“她死在了那间出租屋里,在你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那天晚上。”
“她死在了医院里,在呕吐、脱发,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
“现在活着的,是林岚。”
“林岚的人生里,没有你。”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宋我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任何情绪。”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做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项目结束后,我会把你调到分公司。”
“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说完,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天,亮了。
项目大获成功。
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喝得很高兴。
李副总端着酒杯,走到我身边。
“林岚,你做得很好。”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看错人。”
“谢谢李总。”
“那个宋阳,也是个人才。”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被同事灌酒的宋阳,“好好培养,以后能成你的左膀右臂。”
我笑了笑,没说话。
庆功宴结束后,我收到了宋阳的辞职邮件。
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祝你,安好。”
我点了“批准”。
从头到尾,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该彻底结束了。
没想到,半年后,我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见到他。
那是一个公益组织的分享会。
我作为寰宇的代表,去参加活动。
分享嘉宾里,有一个人,是脑癌康复者家属。
他上台的时候,我愣住了。
是宋阳。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但眉眼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平和与沉静。
他讲了他的故事。
他说,他曾经有一个很相爱的女朋友,后来她得了绝症。
他说,他当时吓坏了,做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
他抛弃了她。
他说,他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懦弱,如果他选择陪在她身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说,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所以,他辞掉了工作,加入了这个公益组织。
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那些和他曾经一样,被疾病和恐惧困住的家庭。
他想替自己,也替那个他辜负了的女孩,做一点事情。
他讲得很平静,没有煽情,也没有卖惨。
台下,很多人都听哭了。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台上的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或许,他是真的悔悟了。
或许,这只是他自我救赎的另一种方式。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分享会结束后,他在门口看到了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对我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我也对他,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
我们擦肩而过。
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回到家,我打开窗户,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
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岚岚啊,周末有空吗?妈给你炖了鸡汤。”
“有空啊。”我笑着说。
“那个……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我们单位王阿姨的侄子,人挺好的,你要不要见见?”
“好啊。”
我挂了电话,趴在窗台上,笑了。
是啊,我才二十八岁。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过去的一切,无论是爱,是恨,是病痛,是背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它们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所有的天真和软弱,也让我脱胎换骨。
我活下来了。
我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至于宋阳,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与我无关了。
我不会祝他幸福。
我只会,祝他,平安。
仅此而已。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