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火车喷出最后一口白烟,像一头跑断了气的巨兽,瘫在了这个叫“滨城”的地方。
火车喷出最后一口白烟,像一头跑断了气的巨兽,瘫在了这个叫“滨城”的地方。
我叫陈进,十九岁,口袋里揣着我爹卖了半头猪换来的三百块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高中毕业证。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滨城,的大。
空气里都是一股子煤烟和海腥味儿混在一起的味道,呛得人脑子发懵。
我背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像一棵被拔出来的野草,不知道该往哪片地里扎根。
头三天,我睡在车站的候车长椅上,白天就跟着人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找活干。
“要人吗?”
“招工吗?”
工地上的人拿眼角夹我一下,看我这身板,瘦,但还算结实。
“会什么?”
“识字,会算术,有力气。”我挺起胸膛,高中毕业是我唯一的骄傲。
一个满脸横肉的工头吐了口唾沫,指着旁边一堆水泥:“看见没?给老子搬了,一天二十,管顿午饭。”
我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干。
一天下来,肩膀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过。二十块钱拿到手,汗水浸透了,又被风吹干,捏着像一张硬纸壳。
光干活不行,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城里的床位,一个月要五十,吃掉我两天半的血汗。
我舍不得。
我开始在那些犄角旮旯里转悠,专找那些看起来快塌了的老楼,墙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招租”启事。
就这样,我走到了“海燕里”。
一条又湿又窄的巷子,两边的楼挤得密不透风,把天光都挤成了一条细缝。
空气里有股子散不掉的霉味和饭菜香。
我在一栋红砖小楼前停下。
二楼的窗户后面,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两个字:招租。
字写得……一言难尽,像小孩拿指头蘸着颜料抹上去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楼道里很暗,一股肥皂和潮气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
“谁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有点懒,又有点警惕。
我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一条蓝色的确士林裤子,脚上是一双塑料拖鞋。
头发用一根筷子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
她不算顶漂亮的那种,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口深井,一下子就把你看穿了。
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我……我看到招租。”我有点结巴,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她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扇猪肉,看看肥瘦,看看有没有注水。
“外地来的?”
“嗯,刚来。”
“找活儿干的?”
“在工地。”
她点点头,好像对我这个身份还算满意。
“跟我上来吧。”
我跟着她上了二楼,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塌了。
她推开一扇门,一股尘土味涌了出来。
“就这间,朝北,不见光,夏天凉快。”
房间很小,小到我张开双臂就能摸到两边的墙。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椅子。没了。
墙壁是灰色的,上面有大片大片的水渍,像一幅抽象画。
“一个月……多少钱?”我小声问,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八十。”她报出一个数字,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八十,那是我四天的工钱。
“能不能……便宜点?”我几乎是在乞求。
“滨城就这个价,爱租不租。”她抱起胳膊,靠在门框上,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我沉默了,手心全是汗。
口袋里那三百块钱,是我爹半年的指望,我不敢乱花。
可不住,难道真要一直睡车站?
我咬了咬牙,正准备说租了,哪怕以后天天啃馒头。
她却突然开口了。
“你识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识字,我高中毕业。”
她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很奇怪的光,像火柴在黑夜里划了一下。
“很多字都认识?”
“常用的都认识。”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
然后,她吐出一句话,一句让我到现在都觉得像做梦的话。
“你教我认字,房租我不要你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
“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你每天晚上,教我认字。这间房,你白住。”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骗子。
可她图我什么?我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三百块,还有一身的汗臭味。
“你……你为什么……”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她打断我,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不耐烦,“就问你,干不干?”
我看着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了看这间虽然破旧但至少能遮风挡雨的屋子。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不识字。
这个看起来精明又厉害的女人,她不识字。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点同情,又有点……优越感。
“干。”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吐出了这个字。
“行。”她点点头,算是成交了。
“我叫林晓燕,你叫我林姐就行。”
“我叫陈进。”
“东西放这吧,晚上八点,到我对门来。”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间小得可怜的屋子里,心里翻江倒海。
林晓燕,林姐。
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揣着七上八下的心,准时敲响了她家的门。
她的房间比我的大多了,也干净得多。
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地上是水泥地,扫得干干净净。
空气里还是那股淡淡的肥皂味。
她已经坐在桌子前等着了。
桌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还有一本小学生的拼音练习册。
红色的封皮,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刺眼。
“从哪儿开始?”她问我,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不自在,像个准备挨训的小学生。
我突然有点紧张。
我教过我村里的弟弟妹妹写作业,可教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女人认字,这是头一遭。
“从……从拼音开始吧。”
“a, o, e, i, u, ü……”
我念一个,她跟着念一个。
她的发音很奇怪,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怎么也念不准。
“是ü,嘴巴要撅起来,像吹蜡烛。”
她努力地撅起嘴,样子有点滑稽。
我忍不住想笑,又赶紧憋住。
她瞥了我一眼,脸有点红。
“笑什么笑?再笑滚出去!”
我立马正襟危坐,不敢再有半点不敬。
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我发现了。
教她认字,比在工地上搬一天水泥还累。
她的脑子好像一块石头,怎么也敲不开窍。
一个简单的“b”和“p”,我教了她半个多钟头,她还是分不清。
“这个,是广播的播(bō)。”
“不对,是爬山的爬(pá)!”
我感觉我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耗尽。
“林姐,你听我说,这个声母,送气,这个,不送气……”我把手放在她嘴前,让她感受气流。
她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背上,热热的,痒痒的。
带着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她也察觉到了,猛地往后一缩,脸更红了。
“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她烦躁地把练习册一推。
我如蒙大赦,赶紧溜回了自己的小屋。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她刚才脸红的样子,还有她身上那股肥皂味。
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白天,我在工地上挥汗如雨,跟一群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儿抢饭吃,说脏话。
晚上,我摇身一变,成了林姐的“老师”。
我们的“教学”进展极其缓慢。
她很聪明,算账、待人接物,都透着一股子精明。
可一到认字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开始明白,这不仅仅是笨,这是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心理障碍。
她害怕,她抗拒,她因为不识字而自卑,又因为自卑而更加学不会。
我开始改变策略。
我不逼她了。
我从她感兴趣的东西入手。
“林姐,你喜欢听评书?”有天我听见她房间的收音机里在放《杨家将》。
她“嗯”了一声。
“那我们学‘杨’字,‘家’字,‘将’字。”
我把字写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教她。
“木易杨,宝盖头下面一个豕就是家,将军的将……”
她看着那几个字,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我给她念报纸。
从滨城晚报的头版头条,念到中缝的寻人启事。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句:“那个字,是怎么写的?”
我发现,她不是学不会,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让她觉得“认字”这件事,是有意义的,而不是一种羞辱。
渐渐地,我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
她会问我工地上累不累,有没有被人欺负。
我下工晚了,她会给我留一碗热汤,或者两个馒头。
汤是白菜豆腐汤,没什么油水,但热乎乎的,喝下去,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邻居们的闲话也开始多起来。
住我对门的张大妈,每次见到我,都笑得一脸褶子。
“小陈啊,跟林姐处得不错嘛。”
“林姐人是好,就是命苦了点。”
“你可得对人家好点。”
我听得云里雾里,又不好多问。
林姐的过去,像一个被锁上的盒子,她不提,我也不敢碰。
我只知道,她一个人住,靠着这栋小楼的租金过活。
她好像没有亲人,也从没见她跟谁走得近过。
除了我。
一个夏天的晚上,滨城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啪,像要把它掀翻。
我房间的窗户关不严,风夹着雨水灌进来,吹得我直打哆嗦。
突然,门被敲响了。
是林姐。
她端着一碗姜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喝了,去去寒。”她把碗塞到我手里。
碗是热的。
“你房子漏雨,今晚睡我那屋沙发吧。”她又说。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已经转身走了。
我捧着那碗滚烫的姜汤,心里也跟着滚烫起来。
那天晚上,我睡在她家的沙发上。
沙发很旧,弹簧都有些塌了,但我睡得很安稳。
隔着一扇门,我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
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我开始攒钱。
工地的工头老王看我肯干,话不多,给我涨到了二十五块一天。
我每天除了吃饭,一分钱都舍不得花。
我想买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
我想,如果有了电视,她学起字来,应该会更快吧。
看上面的字幕,听上面的新闻。
这个念头让我干活都更有劲了。
两个月后,我用攒下的三百多块钱,从二手市场淘来了一台九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
我像抱着个宝贝一样,把它搬回了海燕里。
当我把电视机放在她面前时,她愣住了。
“你……你哪来的钱?”
“我攒的。”我有些得意。
她看着我,又看看电视机,眼圈突然就红了。
“你个憨包,有钱不知道给自己买身好衣服。”
她嘴上骂着,手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电视机的屏幕。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一起看电视。
雪花点的屏幕上,是《渴望》的重播。
刘慧芳在里面哭,林姐在外面也跟着掉眼泪。
我看不懂女人为什么这么爱哭,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苦。
电视机下面有字幕。
我指着一个字,念给她听。
“这是‘情’字。”
“这是‘爱’字。”
“这是‘家’字。”
她看着屏幕,又看看我写的字,看得入了迷。
从那天起,我们的“课堂”从桌子前,搬到了电视机前。
她学得很快,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她会指着广告牌问我:“那上面写的什么?”
“滨城啤酒,清爽可口。”
她会拿起一包洗衣粉,让我教她念上面的字。
“白猫,高效,洁净。”
她的世界,因为这些方块字,一点点地被打开了。
而我的世界,也因为她,变得不再只是工地上的水泥和钢筋。
我开始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细细的皱纹,像水波一样荡漾开。
我开始习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觉得比城里女人身上的香水好闻一百倍。
我发现,她其实很爱美。
她会用淘米水洗头,说这样头发黑。
她有一件藏在箱子底下的红裙子,料子很好,一次都没见她穿过。
她说,那是她结婚时穿的。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过去。
“他不是个好东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冷,像冬天结了冰的河。
“喝酒,打人,后来跟别的女人跑了。”
“这房子,是我爹妈留给我的。他一直想卖了,我没让。”
“他骂我不识字,是个废物,离了他活不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安慰她,告诉她你不是废物。
可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默默地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
林晓燕。
“林,是树林。晓,是拂晓,天快亮的时候。燕,是会飞的燕子。”
我一笔一划地写给她看。
她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描摹着黑板上的笔迹。
“林……晓……燕。”
她念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颤抖。
那一刻,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砸在了满是粉笔灰的桌子上。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冰山,开始融化了。
而我,好像就是那个点燃了火柴的人。
秋天的时候,工地上的活儿少了。
我开始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
我不再满足于教她认字。
我开始教她写字。
我买来字帖,让她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开始练。
她的手,常年洗衣做饭,有些粗糙,但握起笔来,却很稳。
她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刻上去的。
有时候,她写不好,会很烦躁,把纸揉成一团扔掉。
我就捡起来,重新抚平,对她说:“没事,慢慢来,你看,这个‘捺’,要一波三折,才好看。”
我会握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写。
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很热。
当我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时,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
但我没有放开。
她也没有挣脱。
我们就这样,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些最简单的汉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像春天里发芽的柳条,痒痒的,挠得人心慌。
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
没有邮票,是直接塞在门缝里的。
信封上没有写字。
她把信递给我,让我念。
我打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一句话。
“给老子一千块钱,不然让你好看。”
没有落款,但我猜得到是谁。
是那个叫赵强的男人,她的前夫。
林姐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个!”她咬着牙,浑身都在发抖。
“林姐,别怕,我们报警。”我说。
“报警?”她惨笑一声,“没用的。他就是个无赖,警察抓了他,关两天就放出来了,出来会变本加厉。”
“那怎么办?”我急了。
她沉默了很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我把钱给他。”
“不行!”我脱口而出,“凭什么给他?这钱是你辛辛苦苦攒下的!”
我知道,她靠收那几间房的租金,一个月也存不了多少钱。
一千块,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不给他,他会来闹的,到时候街坊邻居都看笑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又气又疼。
“林姐,你听我的,这事我来解决。”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你?”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你一个半大孩子,你能怎么办?”
“我不是孩子了!”我梗着脖子喊。
我十九岁了,我能搬一百斤的水泥,我能一个人打跑三条野狗。
我能保护你。
最后那句话,我没说出口,但我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
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让她把钱给我。
她不肯。
我跟她耗了半天,她才从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毛票。
我心里一酸。
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我没拿她的钱。
我从自己那个塞在枕头底下的布袋里,掏出了我攒了小半年的五百块钱。
这是我准备过年回家给我爹妈的。
“我只有这么多,剩下的,我想办法。”
林姐看着我手里的钱,眼泪又下来了。
“陈进,你……”
“别说了,林姐,你信我一次。”
那天下午,我没去工地。
我揣着那封信,去了赵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城南的一个小赌场。
我没进去,就在门口等着。
傍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一个瘦高的男人,眼窝深陷,走路摇摇晃晃,一脸的酒色之气。
我拦住了他。
“你是赵强?”
他斜着眼看我:“你谁啊?”
“我是林晓燕的……朋友。”我想了半天,用了这个词。
他一听“林晓燕”三个字,立马笑了,笑得很难看。
“哟,她还找了个小白脸?怎么,替她来送钱的?”
我没理会他的污言秽语。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这信是你写的?”
“是又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不欠你钱,你们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她也得养我!谁让她当年跟我好了?”
我看着他那副无赖嘴脸,气得血往上涌。
但我记得林姐的话,跟这种人,不能硬来。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
“这里是五百块。”
赵强一看钱,眼睛都亮了,伸手就要来拿。
我手一缩。
“钱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去骚扰她。”
“五百?你打发叫花子呢?说好的一千!”
“只有五百,爱要不要。”我把钱塞回口袋。
赵强急了,上来就想抢。
我虽然瘦,但在工地上练出来的力气不是白给的。
我一胳膊就把他甩开了。
他没想到我敢动手,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赵强,我跟你好好说。”我压低声音,“这五百块,你拿着,就当是了断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去找林姐的麻烦,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你能怎么着?”他一脸的鄙夷。
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知道你在工地上偷钢筋卖钱的事,我也知道你欠了赌场多少钱。我要是把这些事捅出去,你说,会怎么样?”
这些事,是我花了一个下午,跟赌场门口卖烟的大爷打听来的。
赵强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惊恐,有愤怒,还有一丝……胆怯。
他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半大孩子,居然摸清了他的底细。
我们就这么对峙着。
最后,他败下阵来。
“算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把五-百块钱扔给他。
“拿着钱,滚。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海燕里,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有多凶,我只知道,我说完这句话,赵强哆嗦了一下,抓起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腿肚子有点软。
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我要保护林姐。
我回到海燕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林姐的房间还亮着灯。
我推开门,她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本我们一起学过的拼音练习册,一页一页地翻着。
听到我进来,她猛地抬起头。
“怎么样了?”
“解决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他……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他就是个孬种。”
我把那五百块钱的事瞒了下来,只说我吓唬了他几句,他就跑了。
她不信,追着我问。
我被她问得没办法,只好把钱拿出来,说这是赵强吓得屁滚尿流,主动退回来的“精神损失费”。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陈进,你真是个……傻子。”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桌子菜。
红烧肉,炒鸡蛋,还有一条鱼。
她把那瓶藏了好久的酒拿了出来。
“陪我喝点。”
我不会喝酒,但那天,我喝了。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疼。
但心里,却是暖的。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家乡,聊我的爹娘,聊我小时候掏鸟窝被蜜蜂蜇了屁股。
她也聊了她的过去。
聊她小时候多想上学,可家里穷,只让哥哥去。
聊她是怎么认识赵强的,那时候他嘴甜,会说好听的话,把她骗得团团转。
聊她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却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肥皂香。
我的身体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和她压抑了多年的哭声。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灯光下,她的脸颊泛着一层迷离的红晕。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凑了过来。
我闻到了她呼吸里的酒气。
我没有躲。
当她的嘴唇,冰凉又柔软地贴在我的嘴唇上时,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那是一个混乱的,笨拙的,又带着一丝甜味的吻。
像偷吃了一颗青涩的果子。
那一夜,我没有回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感觉像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起身,看到桌上放着早餐。
一碗稀饭,两个馒头,还有一碟咸菜。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吃饭。”
字写得很难看,像虫子爬。
但我却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字。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起,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不再是单纯的房东和房客,老师和学生。
我们成了一种……更亲密的关系。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种关系。
我只知道,我下工回来,推开门,能看到一盏为我亮着的灯,一桌热乎乎的饭菜。
我只知道,在她身边,我能睡得格外安稳。
我不再去想什么远大的前程,什么衣锦还乡。
我就想守着这个女人,守着这栋破旧的小楼,过这种平淡又安稳的日子。
我把我在工地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她。
她嘴上骂我傻,却把钱仔仔细细地收好,放进那个铁盒子里。
她开始学着记账。
用一个专门的本子,记下每一笔开销。
“酱油,五毛。”
“猪肉,两块。”
“给陈进买袜子,一块。”
她写得很认真,遇到不会的字,就空在那里,等我回来教她。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好得不真实。
转眼,就到了冬天。
滨城的冬天,特别冷。
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工地上停了工,我也闲了下来。
我们每天就待在屋子里。
我教她认字,她给我织毛衣。
毛衣是灰色的,针脚很密,很暖和。
她说,等过年了,让我穿着新毛衣回家。
提到过年,我心里就一阵发慌。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爹妈说我和她的事。
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女人,还离过婚。
我爹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林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过年,就回去吧,别让你爹妈担心。”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那你呢?”
“我?我一个人习惯了。”
我心里一疼。
“我陪你过年。”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傻子。”
年关将近,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
我陪她去集市上办年货。
她买了肉,买了鱼,还扯了红纸,说要写春联。
“你会写吗?”我问她。
“你教我。”
我握着她的手,在一张张红纸上,写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的手,不再像以前那么凉了。
除夕那天,我们包了饺子。
她和面,我擀皮。
我们一边包,一边看电视里放的春节联欢晚会。
赵丽蓉的小品,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外面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屋里是温暖的灯光和饺子的香气。
我看着身边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女人,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她突然对我说:
“陈进,我们……我们算什么?”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要是觉得为难,过了年,你就走吧。”她突然说,“别耽误了你的前程。你还年轻,应该找个好人家的姑娘。”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不走!”我抓住她的手,“林姐,我喜欢你。”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
我说得很大声,生怕她听不见。
她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
“可我……我配不上你。我比你大,还不识字,还……”
我用嘴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这个吻,和第一次不一样。
不再是青涩和笨拙。
是滚烫的,坚定的。
“我不管,我就要你。”
过完年,我没有回家。
我给我爹妈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在这边很好,找了个好工作,还谈了个对象。
我没敢说实话。
我怕他们担心。
春天来了,工地又开工了。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两点一线的轨道。
工地,海燕里。
但我的心,不再漂泊。
因为我知道,在海燕里的那栋小楼里,有一个人在等我。
她会给我留一盏灯。
她会给我做一碗热汤。
她会在我疲惫的时候,给我一个拥抱。
她还在努力地认字,写字。
她的字,越写越好看了。
她甚至开始试着看报纸,看那些薄薄的小说。
有一天,我下工回来,看到她在灯下,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是《读者》。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看什么呢?”
她回过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在看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等待和希望的故事。”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有水,有我全部的世界。
“陈进,”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教我认字。”
“也谢谢你,让我认识了你。”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窗外,是滨城喧嚣的夜。
一辆辆汽车驶过,带起一阵阵风。
巷子里,传来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
这就是市井,这就是生活。
真实,吵闹,又充满了烟火气。
而我,在这个吵闹的城市里,找到了我的安宁。
96年的夏天,我以为我只是来这个城市挣一点血汗钱。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叫林晓燕的女人。
她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草,坚韧,顽强。
她不识字,却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懂生活。
她免了我的房租,却给了我一个家。
我教她认字,她却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来源:六甲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