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瓦的屋顶,风吹日晒,瓦片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一下雨,屋里就“滴答滴答”,跟奏乐似的。
这房子,是我爷爷手上盖的。
算起来,到我这辈儿,快五十年了。
青瓦的屋顶,风吹日晒,瓦片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一下雨,屋里就“滴答滴答”,跟奏乐似的。
我老婆晓云就老念叨,说这破房子还能住多久,干脆卖了,去城里买个电梯房,一了百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
可我舍不得。
这屋子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墙角的一抹青苔,都长在我的记忆里。
小时候,我最喜欢夏天傍晚搬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看天上的蜻蜓,听院子里的蝉鸣。爷爷就摇着一把大蒲扇,坐在我旁边,给我讲那些听了八百遍的“想当年”。
他总说,人活一辈子,得有个根。这老屋,就是我们老林家的根。
根不能断。
所以不管晓云怎么说,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打定主意,得把这房子好好修修。
不光要修,我还琢磨着,把当年爷爷留下的一些老料子,请个好木匠,打几件像样的家具。
也算是对这老屋,对爷爷的一点念想。
我托人找了很久,才找到陈师傅。
陈师傅六十多了,头发花白,但一双手,布满了老茧和刻痕,看着就让人踏实。
他话不多,进屋后没急着谈价钱,而是背着手,从堂屋到厢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栋破旧的老宅,倒像是在跟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叙旧。
最后,他停在堂屋正中央,抬头看着那根贯穿整个屋子,已经被岁月熏得黑漆漆的房梁。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脖子都僵了。
“林老师,你这房子,有年头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我递了根烟过去,笑道:“可不是嘛,我打记事起就住这儿了。陈师傅,您看,我想把那几块老榆木,打个书柜,再做个茶桌。”
陈师傅点点头,接过烟,却没有点着,只是夹在手指间。
“料子是好料子,可惜了。”
我一愣:“怎么就可惜了?”
“做个书柜茶桌,屈才了。”他还是看着那根房梁,眼睛里有种我说不出的情绪,像惋惜,又像……羡慕。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木料的纹理,到榫卯的结构。
我发现陈师傅是个真正的匠人,他对木头的理解,已经超出了“物”的范畴,更像是一种生命间的对话。
活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陈师傅没带徒弟,就一个人,每天天一亮就来,日落了才走。
他在院子里支起摊子,刨子“沙沙”,凿子“笃笃”,那些沉睡了几十年的老木料,在他手下,一点点被唤醒,散发出沉静又温暖的木香。
我没事就蹲在边上看。
看他怎么用一把墨斗弹出一根笔直的线,怎么用一把凿子凿出一个严丝合缝的卯眼。
那是一种享受。
晓云有时候会端一碗绿豆汤出来,嗔怪我:“你看得懂吗?一天到晚跟个监工似的。”
我嘿嘿一笑。
我是看不懂,但我喜欢这感觉。
这感觉,让我想起我爷爷。
爷爷也是个木匠,不过是个“野路子”出身的。
他没正经拜过师,全靠自己琢磨。年轻时给东家做做长工,给西家打打零活,攒下的手艺。
我小时候,家里所有的家具,小到板凳,大到衣柜,全是他亲手做的。
他的工具箱,是个传家宝。那里面,每一件工具都被摩挲得油光锃亮。
他总说,木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让你用得舒坦,用得长久。
陈师傅干活儿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爷爷的影子。
一样的专注,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对木头充满了敬畏。
活儿干了差不多半个月。
书柜和茶桌的雏形都出来了,就差最后的打磨上漆。
那天下午,天有点阴。
陈师傅做完手头的活儿,收拾好工具,突然对我说:“林老师,你上个梯子。”
我有点莫名其妙。
“上梯子干嘛?”
“你上去,摸摸那根梁。”他指了指堂屋那根黑漆漆的房梁。
我虽然不解,但还是架起了梯子,爬了上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根房梁比我想象的要粗得多,我一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蜘蛛网。
“摸到了吗?”陈师傅在下面问。
“摸到了,一手灰。”我苦笑。
“用你的指甲,使点劲,在上面划一下。”
我依言照做。
指甲划过粗糙的木头表面,带起一层黑灰,露出了底下木头的本色。
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黄褐色或者红褐色。
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于金色的底子。
就在我划开的那一道痕迹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些比头发丝还要细的,亮晶晶的线。
在阴沉的天光下,那些细线,像藏在夜空里的星辰,闪着微弱却倔强的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什么木头?
我从梯子上下来,手心有点冒汗。
陈师傅没说话,从他的工具包里拿出一块小小的,干净的棉布,又拿出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瓶子。
他重新爬上梯子,在我刚才划过的地方,用棉布蘸着那不明液体,轻轻地,反复地擦拭起来。
就像在擦拭一件绝世的珍宝。
黑色的包浆被一点点擦去。
一小块木头的本来面目,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暴露在我眼前。
那是一种温润的,绸缎般的质感。
木头的底色是雅致的淡黄色,而在那淡黄色的底子上,布满了无数条金色的丝线。
那些金线,随着陈师傅擦拭的角度,在光线下变幻着,流淌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整个堂屋,都因为这一小块被擦亮的木头,而变得华光溢彩。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像个木雕。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是……”我的声音在发抖。
陈师傅从梯子上下来,把那块棉布小心翼翼地收好,这才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林老师,如果我没看错。”
“你这根房梁,是金丝楠木。”
“而且,是满水波纹的老料。”
金丝楠木。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虽然不是行家,但也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那是古代皇家专用的木材,是价比黄金的存在。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我家这栋,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屋里,而且,还是用来做一根最不起眼的房梁?
“不可能,陈师傅,您是不是看错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太荒诞了。
就像有人告诉你,你家用来腌咸菜的坛子,是元青花。
陈师傅摇了摇头,眼神里是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
“我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什么海南黄花梨,什么小叶紫檀,都过过我的手。金丝楠,尤其是这种品相的金丝楠,错不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么大一根料,这么好的品相,别说现在,就是放回一百年前,那也是无价之宝啊。”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我靠在门框上,感觉腿有点软。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根房梁。
那根我看了几十年,从小在它底下吃饭、睡觉、嬉笑打闹的房梁。
它一直就在那里,沉默地,支撑着这个家。
我从来没觉得它有什么特别。
可现在,它在我眼里,突然变得陌生,又……沉重。
陈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失魂落魄,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肩膀。
“林老师,你先别激动。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今天天色晚了,我先回了。剩下的活儿,明天我再来做。”
他说完,背起他的工具包,就准备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郑重地对我说了一句:
“记住,千万别声张。”
“这根梁,是你家的‘定海神针’,也是……能招来风雨的东西。”
陈师傅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一个人在堂屋里站了很久。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屋里没开灯,那根房梁的轮廓在黑暗中愈发显得巨大、沉默。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金丝楠木?
无价之宝?
这怎么可能?我爷爷,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野路子”的木匠,他从哪儿弄来这么一根神仙木料?
而且,还把它用在了最不显眼的地方。
暴殄天物!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可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爷爷他……知道这是金丝-楠木吗?
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藏在这烟熏火燎的屋梁上,一藏就是五十年?
如果他不知道,那这块木头,又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到了他的手上?
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点着了陈师傅留下的那根烟。
烟雾缭绕中,爷爷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在我记忆里,爷爷永远是沉默寡言的。
他不像村里其他老人,喜欢聚在一起吹牛聊天。
他总是独来独往,要么在田里忙活,要么就一个人在院子里,跟他的那些木头打交道。
他的手艺很好,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愿意请他去做家具。
但他有个怪脾气。
他从来不给外人打“大件”。
比如床,比如衣柜,比如堂屋里摆的八仙桌。
他说,这些东西,是一个家的“骨架”,得主人家用自己的心血去做,才撑得起一个家。
他只肯帮人做些小东西,板凳、椅子、小木箱。
工钱也收得少,有时候人家送两条鱼,一袋米,他也就收下了。
因为这,奶奶没少跟他吵架。
奶奶总说他死脑筋,放着能挣大钱的手艺不用,非要守着那几亩薄田。
每次奶奶数落他,爷爷从来不还嘴。
他就一个人闷头抽烟,等奶奶说累了,他就站起来,默默地去劈柴,或者去院子里侍弄他的那些木头。
他的背影,总是那么倔强,又那么孤独。
小时候我不懂。
我只觉得爷爷很“闷”,不像别人的爷爷,会把孙子扛在肩膀上,会给孙子买糖吃。
他对我,也总是很严厉。
我写的字不好,他会用戒尺打我的手心。
我跟小伙伴去河里摸鱼,弄得一身泥回来,他会罚我一晚上不准吃饭。
他唯一对我“温柔”的时候,就是教我认那些木头。
“卫卫,你看,这块,木纹像山水画,叫榆木,做家具最结实。”
“这块,闻着有股香味,叫香樟木,放在柜子里,虫子就不敢来了。”
“这块,颜色深,分量重,叫……”
那时候,我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我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无聊的“学习”,好溜出去跟小伙伴们玩。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混账。
爷爷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他的所有,都传给我。
可我,什么都没接住。
一根烟抽完,夜已经深了。
晓云还没回来,她今天单位加班。
我站起来,又一次走到那根房梁下。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陈师傅擦拭过的那一小块地方。
金色的光华,在光束下,再次流淌起来。
那不是死气沉沉的纹理。
那是一种生命力。
是一种经历了岁月沉淀,依旧璀璨夺目的生命力。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片冰凉的木头。
指尖传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和细腻。
就在这一刻,一个被我遗忘了很久很久的童年片段,像电影一样,猛地在我脑海里闪现。
那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
也是一个夏天,家里在翻修房子。
不是盖,是翻修。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雨水特别多,老屋的房顶被暴雨冲垮了一个角。
爷爷决定,把整个房顶都换掉,重新架梁。
那段时间,家里请了很多村里人来帮忙。
院子里堆满了木料、青瓦,到处都是人声鼎沸。
而那根后来成为主梁的巨大木头,就静静地躺在院子中央。
它太大了,太长了,村里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他们围着那根木头,议论纷纷。
“老林家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根好料子?”
“看着就不一般,比咱这山上砍的松木、杉木强多了!”
“这得花多少钱啊?”
面对所有人的疑问,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祖上传下来的。”
这四个字,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在那个年代,在农村,“祖传”这两个字,有着非同凡响的魔力。
它代表着传承,代表着根基,不容置疑。
我记得,上梁那天,是个大晴天。
按照村里的规矩,要放鞭炮,要祭拜。
爷爷穿了一身他最好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他没让别人碰那根梁。
他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粗麻绳捆住梁的两头,一点一点地,把它吊了上去。
在房梁即将合拢到屋脊上的那一刻。
爷爷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的东西,迅速地塞进了房梁和屋脊之间的卯榫接口里。
然后,大声喊道:“合!”
随着一声巨响,房梁稳稳地落在了它该在的位置上。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事后,也有人好奇地问爷爷,往梁里塞了什么宝贝。
爷爷只是笑笑,说:“镇宅的。”
大家也就没再追问。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上梁的喜悦和喧闹所淹没。
而年幼的我,当时正蹲在墙角,跟一只蚂蚁较劲,对这一切,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
如果不是今天,陈师傅点破了这根梁的秘密。
这个尘封了近五十年的细节,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被我想起。
爷爷塞进去的……是什么?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滋长。
我必须把它弄清楚。
第二天,陈师傅又来了。
他仿佛已经忘了昨天的事,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他的家具。
我却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围着他,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直憋到下午,我才终于鼓起勇气,把陈师傅拉到一边。
“陈师傅,我想……我想看看那梁里面。”
陈师傅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
“你想好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些事,不弄清楚,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陈师傅沉默了一会儿。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不是现在。”
“等我把这两件家具做完。做完了,我帮你。”
“这根梁,是整栋房子的中轴。要动它,不能马虎。而且,得选个好日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一种属于老匠人的,对规矩和传承的敬畏。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
白天,我看着陈师傅不疾不徐地工作。
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对着那根房梁发呆。
我把爷爷留下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那个被他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工具箱,那几本已经泛黄的木工图谱,甚至是他生前穿过的衣服。
我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一无所获。
没有日记,没有信件,没有任何关于这根金丝楠木来源的片言只语。
仿佛,它就是凭空出现的。
这让我更加坚信,唯一的秘密,就藏在那根房梁的卯榫接口里。
晓云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你这几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她给我端来一杯茶。
我看着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她。
毕竟,她是我的妻子,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当我说出“金丝楠木”那四个字时,晓云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她的第一反应,和我一样。
不信。
“林卫,你是不是看小说看魔怔了?咱家?金丝楠木?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搬来梯子,打开手电筒,让她自己去看。
当那片流光溢彩的金色,映入她眼帘时。
我听到了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从梯子上下来,脸色发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这……这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
那个晚上,我们俩谁都没睡着。
晓云不像我,她是个很实际的人。
她的脑子里,迅速地把这根“木头”,换算成了一连串的零。
“林卫,咱们发了!这下真的发了!”
“你知道现在金丝楠木一克多少钱吗?比黄金还贵!咱这根,这么大,得值多少钱?一个亿?还是十个亿?”
“咱们可以把这房子卖了,不,不能卖,这梁拆不下来。咱们可以把这梁拆下来,卖掉!然后去北京,去上海,买最好的别墅!”
“儿子的婚房,他以后出国留学的钱,全都有了!咱们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她兴奋地规划着未来,眼睛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动心了。
是的,我动心了。
我是一个普通的,快五十岁的男人。
我是一个中学历史老师,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
我们家,不穷,但也绝不富裕。
为了儿子的教育,为了家里的开销,我们夫妻俩,精打细算地过了半辈子。
突然之间,一笔从天而降的,足以改变命运的财富,就摆在我面前。
谁能不动心?
但是,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爷爷那张沉默的脸,和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他为什么要把这笔“财富”,用这样一种方式,藏起来?
他想要的,真的是让我们把它换成钱吗?
如果他想要我们发财,他有很多种方法。
他可以把这根木头卖了,换成金条,埋在地下。
他可以把它做成传家的家具,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这是宝贝。
可他没有。
他偏偏,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法。
把它做成房梁。
一根永远矗立在那里,支撑着屋顶,却永远不会被人注意到的房梁。
我把我的疑问,跟晓云说了。
晓云的兴奋劲儿,渐渐冷却了下来。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爷爷他……是故意的?”
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在没弄清楚爷爷的意图之前,我不想动它。”
晓云沉默了。
良久,她叹了口气。
“林卫,我听你的。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充满了感激。
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一个星期后,陈师傅的活儿,终于做完了。
一个古朴典雅的书柜,一个线条流畅的茶桌,静静地立在院子里。
木头本身的纹理,成了最好的装饰。
陈师傅用最传统的大漆工艺,给家具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漆。
既保护了木头,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它原本的质感和温度。
“林老师,活儿完了。”陈师傅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我付了工钱,又额外封了一个大红包。
陈师傅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那……现在?”我看着他,声音有些干涩。
陈-师傅点点头,从工具箱里,拿出了几样我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工具。
“今天,日子不错。宜动土,宜开仓。”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开梁”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也更具仪式感。
陈师傅没有用蛮力去撬。
他在屋子正下方,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桌上点了三炷香,两根红烛。
然后,他让我和晓云,都退到院子里。
他一个人,爬上梯子,在卯榫接口的四周,仔仔细-细地观察,敲打。
那些“笃笃”的敲击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我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午后,却异常清晰。
紧接着,我看到陈师傅,从卯榫的缝隙里,极为缓慢地,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小包。
很小,大概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
陈师傅拿着那个小包,从梯子上下来。
他的脸色,很凝重。
他把小包,放在八仙桌上,对着它,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然后,才转身对我说:“林老师,你爷爷留下的东西,你自己来打开吧。”
我的手,在发抖。
我走上前,看着桌上那个不起眼的小包。
就是它。
近五十年的秘密,都在这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一层一层地,解开那包裹了半个世纪的油布。
油布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棉布。
棉布也已经泛黄,变脆。
当最后一层棉布被揭开时。
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金条、地契,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
而是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
木牌已经有些变形,上面用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
还有一封,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已经泛黄的信。
我先拿起了那块木牌。
木牌的材质,和那根房梁一模一样。
也是金丝楠。
上面刻着一行字:
“吾妻,林氏秀英之灵位。”
木牌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夫,林满仓,立。”
林满仓,是我爷爷的名字。
林氏秀英……是我的奶奶。
可是,奶奶的灵位,明明好好地供在祠堂里。
爷爷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偷地,再立一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字。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信纸的质地很粗糙,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草纸。
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
笔迹很拙劣,深一笔,浅一笔,很多字,还用了白字。
看得出来,写信的人,文化水平不高。
但这笔迹,我认得。
是爷爷的笔迹。
我小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笔迹,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
信的内容,不长。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
“卫卫吾孙:”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人老了,总有这一天。”
“这根梁里的秘密,爷爷本想带到土里去。但又怕,有一天,老林家的根,真的断了。想来想去,还是留给你。你是读书人,你比我,比你爹,都懂道理。这东西交给你,我放心。”
“你肯定想问,这根木头是哪儿来的。说来话长。”
“那是爷爷年轻的时候,还没跟你奶奶成亲。那年头,到处打仗,闹饥荒,人命比草还贱。我为了混口饭吃,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了趟关外,想去伐木,挣点卖命钱。”
“路上,我们遇到了土匪。同去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仗着年轻,腿脚快,钻进了一片老林子,才捡回一条命。”
“我在林子里迷了路,又冷又饿,眼看就要死了。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个‘贵人’。”
“他是个大官,好像是前朝的什么贝勒爷。时局乱了,他带着一家老小,还有几车的金银财宝,想逃到关外去。结果,也在林子里迷了路,还被狼群给围住了。”
“我那时候,年轻,胆子也大。抄起砍柴的斧子,就冲了上去,跟狼拼命。最后,把狼群赶跑了,救下了他们一家。”
“那个贝勒爷,为了谢我,就说要把一车金子送给我。我没要。我说,金子那玩意儿,在林子里,还不如一个窝窝头管用。我要是拿了,也带不出去,半路上就得被人抢了,把命也搭进去。”
“贝-勒爷见我不要金子,就指着他车上拉的一批货,说,小兄弟,你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吧。这些,都是我们家祖上,从宫里带出来的。”
“我那时候,哪懂什么古董宝贝。我一看,他车上拉着几根用油布裹着的,又粗又长的木头。我心想,我是个木匠,这玩意儿我认得,将来盖房子能用上。”
“于是,我就跟贝勒爷说,我就要一根木头。”
“贝勒爷听了,哈哈大笑。他说,小兄弟,你真不识货,也真是个实诚人。你可知,你选的这根木头,比我那一车金子,还要贵重。这叫金丝楠,是皇帝盖宫殿用的神木。”
“他说,也罢,宝剑赠英雄,这根神木,就送给你这个有缘人。它会保佑你,和你家世世代代,平安顺遂。”
“后来,贝勒爷派人,把我,还有这根木头,一起送出了那片老林子。”
“我把这根木头,偷偷运回了家,藏在地窖里。我谁也没告诉,连你奶奶都不知道。不是信不过她,是怕啊。这东西,太招摇,要是传出去,会给家里招来杀身之祸。”
“后来,我跟你奶奶成了亲,生了你爹。再后来,就有了你。”
“我用我学的手艺,盖了这栋房子。我想给我们林家,立一个谁也夺不走的根。”
“上梁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用这根神木。用了,怕辱没了它。不用,又觉得对不起那位贝-勒爷的嘱托。”
“最后,我想通了。再贵重的东西,它也是个东西。是东西,就得有用。让它藏在地窖里发霉,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什么是它最大的用处?不是做成龙椅,也不是做成棺材。而是,支撑起一个家,为我最爱的人,遮风挡雨。”
“所以,我把它,做成了这栋房子的主梁。”
“我还在卯榫口,给你奶奶,偷偷立了一个灵位。你奶奶这辈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我总觉得,我对不住她。”
“我想,让她也住进这栋,用神木盖的房子里。让她在这根神木的庇佑下,安安稳稳,再也不受风吹雨淋。将来我走了,到了底下,也能跟她有个交代。”
“卫卫,这根梁,爷爷不求你把它卖了换钱。钱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行了。”
“爷爷只求你,守好这个家。守好我们老林家的根。”
“只要这根梁还在,我们林家的香火,就在。我们林家人的脊梁骨,就断不了。”
“不孝孙,林满仓,绝笔。”
信,很长,也很短。
我读完最后一个字,人已经瘫坐在地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晓云在我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就连一向沉稳的陈师傅,也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爷爷为什么一生沉默寡言,却把所有的爱,都刻进了那些木头里。
明白他为什么守着无价之宝,却甘于清贫,过着最普通的日子。
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房梁里,偷偷给奶奶立一个灵位。
那不是迷信。
那是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最深沉,最笨拙,也是最浪漫的告白。
“我让你住进神木盖的房子里,为你遮风挡雨,生生世世。”
这比任何一句“我爱你”,都来得更加震撼,更加滚烫。
我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留给我。
他不是要给我一笔财富。
他是在给我传递一种精神。
一种属于老林家,属于那个年代的匠人,最质朴,也最坚韧的精神。
“只要这根梁还在,我们林家人的脊梁骨,就断不了。”
这句话,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那根房梁下。
我再一次,伸出手,抚摸着它。
这一次,我感觉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木头。
而是,爷爷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
是爷爷那沉默如山,却深情似海的爱。
是流淌了半个世纪,从未断绝的,家的温度。
“爷爷,我懂了。”
“我懂了。”
我对着房梁,轻声说道。
仿佛,他就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让晓云,也让陈师傅,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我把那封信和那块小小的灵位牌,重新用油布包好。
然后,请陈师傅,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那个卯榫接口里。
“合!”
随着陈师傅一声低喝,那个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秘密,再次被封存了起来。
晓云拉着我的手,急了。
“林卫,你这是干什么?这可是……”
我打断了她。
“我知道。但它不属于我们。它属于爷爷,属于奶奶,属于这栋房子。”
“它最好的位置,就在这里。支撑着这个家,也支撑着我们。”
晓云看着我,眼睛里有不解,有挣扎,但最终,都化作了理解和温柔。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陈师傅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赞许和敬佩。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老师,我替这根神木,谢谢你。”
“也替你爷爷,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
“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您,让我知道了这个故事。也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爷爷。”
之后的日子,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房子的翻修,继续进行。
但我改变了计划。
我没有大拆大改,而是让陈师傅,用“修旧如旧”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房子原本的结构和风貌。
破损的瓦片,换成了同样材质的青瓦。
松动的窗棂,用榫卯结构重新加固。
剥落的墙皮,铲掉后,用传统的土坯混合糯米汁,重新糊上。
整个工程,花费的时间和金钱,比推倒重建,还要多得多。
但我觉得,值。
几个月后,老屋焕然一新。
它不再破败,却依旧古朴。
院子里,爷爷当年种下的那棵桂花树,枝繁叶茂。
堂屋里,陈师傅打的书柜和茶桌,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而那根金丝楠木的房梁,依旧沉默地,横亘在屋顶。
我没有再把它擦亮。
就让它,保持着那副被岁月熏黑的模样。
只有我和晓云知道,在那朴实无华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和怎样璀璨夺目的光华。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个人,坐在堂屋里。
泡上一壶茶,抬头看着那根房梁。
我会想起爷爷那张沉默的脸。
想起他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如何死里逃生,又如何阴差阳错地,得到这根神木。
想起他如何像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把它运回家,藏在地窖里。
想起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它做成了这栋房子的脊梁。
他在上梁的那一刻,在把奶奶的灵位塞进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害怕?是坦然?还是,一种完成了毕生夙愿的,巨大的幸福?
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这根木头,就不再是木头了。
它成了一种守护,一种承诺,一种信仰。
它守护的,是一个家。
它承诺的,是一份情。
它承载的,是一个普通中国男人,最深沉,也最伟大的浪漫。
有朋友来家里做客,看到焕然一新的老屋,都赞不绝口。
“老林,你这房子修得真漂亮!有味道!”
“是啊,比那些冷冰冰的洋房别墅,有人情味多了。”
有人会指着那根黑漆漆的房梁,开玩笑说:“老林,你家这根梁可真够粗的,都快赶上故宫了。什么木头的啊?”
我总是笑笑,说:“祖上传下来的,就是普通的榆木,结实。”
他们也就信了。
没有人知道,这根“普通的榆木”背后,是一个长达半个世纪的秘密。
是一段关于承诺,关于守护,关于一个匠人,和一个家的,荡气回肠的史诗。
儿子放假从大学回来,也发现了家里的变化。
他是个现代的孩子,以前总嫌老屋又旧又破。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在院子里,在堂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
最后,他坐在我身边,轻声说:“爸,我觉得,咱们家,真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说,也能传承下去。
就像这根房梁。
它不会说话,但它会一直在那里。
告诉每一个林家的后人,我们的根,在哪里。
我们的脊梁骨,应该是什么样子。
前几天,我又梦到爷爷了。
在梦里,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没有看我,只是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块木头,用他的那把旧刻刀,专注地,一刀一刀地雕刻着。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平和与满足。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
我看到,他手中的那块木头,渐渐地,现出了雏形。
那是一栋房子。
一栋,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青瓦老屋。
在房子的屋顶,有一根粗壮的,闪着金色光芒的房梁。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外,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我侧过头,看到晓云睡得正香。
屋子里,很静。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们俩平稳的呼吸声。
还有,一种来自于头顶的,沉默的,却无比强大的,守护的力量。
我闭上眼睛,笑了。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会睡得,格外踏实。
因为,我活在,一首用五十年光阴写就的,最美的情诗里。
这首诗,它的名字,叫“家”。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