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的走廊永远是这个样子,白得晃眼,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带着一种焦急的节拍,像是无数个被拧到最紧的发条,随时都可能“啪”地一声断掉。
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甜腻的果篮味道混在一起的怪味。
我捏着苏晴的手,她的手心有点潮,指尖冰凉。
医院的走廊永远是这个样子,白得晃眼,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带着一种焦急的节拍,像是无数个被拧到最紧的发条,随时都可能“啪”地一声断掉。
苏晴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你说,宝宝会像你还是像我?”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小心翼翼地在我心上扫了一下。
我侧过头,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是柠檬味的。我笑了笑,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最好眼睛像你,鼻子像我。”
“为什么?”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两汪清泉。
“因为你眼睛好看,我鼻子比较挺。”
她被我逗笑了,靠回我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带着满足的鼻音。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着打进来,切出一道明亮的光轨,空气里细小的灰尘在光里跳舞,像一群迷路的金色精灵。
一切都那么安详,那么充满希望。
我以为,今天就会在这样安详又充满希望的氛围里结束。
直到我看见了她。
林苇。
她就站在妇产科分诊台的拐角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风衣,整个人瘦得像一片被秋风吹干的叶子,随时都会被吹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广播里叫号的声音,全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三年?还是四年?
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们分开时,她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她,眼睛里有火,能把整个世界都点燃。
现在,那团火熄灭了。只剩下一捧灰烬,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她也看见了我,还有我身边的苏晴。
她的目光在我俩紧握的手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我感觉我握着苏晴的手,一下子变得无比僵硬。
苏晴感觉到了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小声问:“认识的人?”
我喉咙发干,像堵了一团棉花,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嗯。”
“前同事?”
“……嗯。”我撒了谎。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晴解释。我该怎么告诉她,这个看起来比我还落魄的女人,是我曾经想过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不想让任何过去的人和事,打扰我们现在平静的生活。尤其是在苏晴怀着我们孩子的时候。
我拉着苏晴,想装作没看见,从她身边走过去。
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林苇忽然动了。
她往前迈了一小步,用一种极低、极快的语速说:“陈嘉言,等一下。”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既熟悉又陌生。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里,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所有被我刻意尘封的往事,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苏晴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林苇。
我能感觉到苏晴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她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安。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然后转过身,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有事吗?”
林苇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扫过苏-晴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的手一直插在风衣口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三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
最后,还是林苇先打破了沉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飞快地塞到我手里,整个动作快得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纸张的边缘有些粗糙,划过我的手心,有一种微弱的刺痛感。
“你看看。”她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为了你好,也为了……你的孩子。”
说完,她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很单薄,融进走廊尽头的光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手心发麻。
“她是谁啊?”苏晴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我把那张纸迅速塞进口袋,动作有些慌乱。
“朋友?”苏晴看着我,“什么朋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可能……是找我借钱吧。”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蹩脚。
苏晴没再追问,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不信。
我们之间的气氛,第一次变得有些微妙。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心不在焉。
医生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苏晴的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像豆芽一样的生命在冲我们招手,我却笑不出来。
我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口袋里那张纸给吸走了。
它像一个黑洞,不断吞噬着我的理智和安宁。
林苇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为了你好,也为了……你的孩子。”
她到底想干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苏晴坐在副驾驶上,一路无话。
车里的空气很闷,我摇下车窗,傍晚的风灌进来,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但我闻到的,却是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去。
红绿灯路口,车停了下来。
我看着前面一排排亮起的红色尾灯,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我终于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纸。
我的手在抖。
我不知道我怕什么。是怕看到不堪的真相,还是怕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因为这张纸而分崩离析?
苏-晴忽然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心慌。
“不看看吗?”她说,“你已经捏着它一路了。”
我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脸上火辣辣的。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展开了那张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濡湿的纸。
那是一张化验单。
一张基因检测报告。
上面的名字,是林苇。
我快速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和数据,最后,目光落在了诊断结果那一栏。
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家族性淀粉样物多发性神经病变(FAP)基因突变阳性。”
我看不懂这是什么病。
但“家族性”和“基因突变”这几个字,像一根根针,扎得我眼睛生疼。
而在化验单的最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小小的字,字迹很潦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道。
“这是遗传病。你也去查查吧。为了你的孩子。”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遗传病?
她有遗传病?
她让我去查查?
为了我的孩子?
一瞬间,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我未出生的孩子来威胁我的、恶毒的陷阱。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晴从我手里拿过那张化验单,看了一眼,脸色也白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在抖。
我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林苇,她就像一颗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定时炸弹,在我以为生活已经走上正轨的时候,用一种我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引爆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苏晴也一样。
我们躺在床上,背对背,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小声的啜泣。
那哭声,像一把小小的、钝钝的锉刀,一下一下地磨着我的心脏。
我想抱抱她,想跟她说“别怕,有我呢”,可我张不开嘴。
因为我自己,也怕得要死。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林苇那张苍白的脸,化验单上冰冷的黑字,还有苏晴含泪的眼睛,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
我和林苇在一起五年。
从大学到毕业,我们几乎分享了彼此所有的青春。
我以为我很了解她。
她骄傲,倔强,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我们分手,是因为我选择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而她还想坚持那个遥不可及的画画梦。
她说我变了,变得庸俗,变得没有梦想。
我承认。
生活的压力,像一块巨大的磨盘,早就把我的棱角和梦想磨平了。我只想找个安稳的角落,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我们大吵了一架。
她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也说了很多。
最后,她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可我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到底想干什么?
报复我吗?
报复我背叛了我们当初的誓言,娶了别人,过上了她最不屑的“庸俗”生活?
所以,她要用一个“遗传病”的谎言,来摧毁我现在的幸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
可是,那张化验单,看起来那么真实。
医院的公章,医生的签名,都清清楚楚。
万一……
万一是真的呢?
如果林苇真的有这种遗传病,那作为曾经和她最亲密的人,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脑。
我在搜索框里,颤抖着输入了那个拗口的病名。
“家族性淀粉样物多发性神经病变(FAP)。”
搜索结果一条条跳出来。
“罕见遗传病。”
“进行性周围神经和自主神经功能障碍。”
“主要表现为感觉减退、肌无力、内脏功能紊乱……”
“如果不进行治疗,患者通常在发病后10年内死亡。”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打在我的胸口。
我点开一张张图片,看到那些病人后期蜷缩变形的手脚,看到他们因为自主神经受损而凹陷的眼眶。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的脸,觉得无比陌生。
如果……如果我也携带这种基因……
那苏晴肚子里的孩子……
我不敢想象。
那将不是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我忽然明白了林苇的“用心”。
她不是在撒谎。
她是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一个事实。
她要让我,也尝尝她正在经历的痛苦和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苏晴陷入了冷战。
我们谁也不提那张化验单,但它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俩中间。
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像在为我们的幸福倒计时。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
我会半夜惊醒,然后偷偷观察苏晴的身体,看她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我会对着镜子,反复检查自己的手脚,感觉它们是不是变得麻木,是不是开始无力。
我甚至开始害怕接触苏晴。
我怕我身上,真的带着那个可怕的诅咒。
苏晴把我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她不再哭了,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会默默地做好饭,然后一个人坐在桌边吃。
她会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我知道,我的逃避和沉默,正在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叫住了我。
“我们谈谈吧。”
她坐在沙发上,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可她的表情,却像被冰封住了。
“你想怎么办?”她问我,声音很平静。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忽然笑了,笑里带着一丝凄凉,“陈嘉言,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这是一个可以‘不知道’就过去的事吗?”
“我不是在躲!”我有些烦躁地提高了音量,“我很乱!你让我怎么办?!”
“去做检查。”她说,一字一顿,“现在,立刻,马上去。”
“如果……如果检查结果……”
“如果结果不好,”她打断我,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我们就一起面对。”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
在那一刻,我才发现,苏晴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真正懦弱的,是我。
“好。”我说,声音有些沙哑,“我们一起去。”
去医院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抽血的时候,针扎进胳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的心,早就麻木了。
等待结果的日子,是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
我和苏晴,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我们说话,我们吃饭,我们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都在等一个宣判。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如果我真的有问题,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拖累苏晴,更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一个悲惨的命运。
或许,最好的选择,是离开。
我一个人,去面对那个未知的、可怕的未来。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草,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开始偷偷地收拾东西,把一些重要的文件和银行卡放在一起。
我甚至,在网上查好了去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票。
我以为我做得很隐蔽。
直到取报告的前一天晚上。
苏-晴在我枕头下,发现了我写了一半的信。
那封信,是写给她的。
信上说,对不起,请忘了我,带着孩子好好生活。
她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陈嘉言,”她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你就是这么‘一起面对’的?”
“你就是个懦夫!”
她把信狠狠地摔在我脸上,冲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一声声,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客厅里,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是啊,我就是个懦夫。
我只想着自己逃避,却从没想过,我的离开,会对苏晴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敲着卧室的门,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一遍遍地道歉。
“苏晴,对不起,我错了。”
“你开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我混蛋,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
门里,只有哭声。
那一夜,我坐在卧室门口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门开了。
苏晴走了出来,眼睛又红又肿。
她没看我,径直走到我面前,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她说,声音嘶哑,“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去看病。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房子可以卖,车子可以卖,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总有办法的。”
我握着那张还带着她体温的银行卡,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柠檬香。
“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也抱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怕,”她说,“天塌下来,我陪你一起扛。”
那一刻,我心里那颗叫“逃避”的毒草,被连根拔起。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医院取报告。
我的手心全是汗,苏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也很凉。
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我甚至不敢看。
是苏晴,先打开了它。
我看着她的表情,从紧张,到疑惑,再到……松了一口气。
“是阴性。”她说。
我一把抢过报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诊断结果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未检测到相关致病基因突变(阴性)。”
阴性。
我没事。
我们的孩子,没事。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下子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苏晴蹲下来,抱着我,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但我们一点也不在乎。
那一刻,我们仿佛重生了。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更深的疑惑。
既然我没有问题,那林苇给我那张化验单,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吓唬我一下?
这不像她的风格。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而且,她那天在医院的样子,那么憔悴,那么落魄,不像是装出来的。
如果她的病是真的,那她……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我想……去找她谈谈。”我对苏晴说。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去吧。有些事,是该弄清楚了。”
我没有林苇的联系方式。
分手后,我们就删除了彼此所有的联系方式,默契地从对方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我们以前租的那个房子。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我们刚毕业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房东是个和蔼的阿姨,或许她会知道林苇的下落。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区。
小区门口那棵大槐树,比以前更茂盛了。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在树下乘凉。
我走到我们以前住的那栋楼下,抬头往上看。
五楼,左手边第一家。
阳台上还晾着衣服,看起来有人住。
我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开门的会是谁。
我爬上五楼,楼道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敲了敲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
咚,咚,咚。
我的心也跟着跳。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
一张陌生的脸探了出来,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我找……以前住在这里的林苇。”
“林苇?”那人想了想,“哦,你说那个画画的小姑娘啊,她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您知道她搬去哪儿了吗?”
“这我哪知道。不过……”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朋友。”
“朋友?”那人撇了撇嘴,“她病得那么厉害,也没见有什么朋友来看她。你是第一个。”
病得那么厉害?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就是那种……治不好的病呗。”那人叹了口气,“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可惜了。她搬走的时候,都是被人扶着走的,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被人扶着走……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那……那房东阿姨呢?她知道林苇去哪儿了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房东?她去年就把房子卖给我了,出国跟儿子享福去了。”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区。
天开始下起小雨,细细密密的,像一张网,把整个城市都罩住了。
我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在林苇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在怀疑她,揣测她,像个小人一样,只想着自己的安危。
我甚至,还骂她恶毒。
陈嘉言啊陈嘉言,你真是个混蛋。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冷得刺骨。
可我感觉不到。
我心里,比这雨天还冷。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偌大的城市,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请问是陈嘉言先生吗?”
“我是,您是?”
“我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林苇……林苇她快不行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快不行了……
最后一面……
这几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劈傻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林苇正在抢救。
急救室门口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刺得我眼睛生疼。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抓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医生,林-苇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尽力了。病人的多器官功能已经开始衰竭,时间不多了。你是她家属吗?进去看看她吧。”
时间不多了……
我感觉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走进那间小小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林苇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体征的线,跳动得微弱而缓慢,随时都可能变成一条直线。
她比我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时候,还要瘦,还要憔悴。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甚至会以为,她已经……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林苇。”
她的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时都会散掉。
“我来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她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像是在笑。
“不怪你。”她说,“是我……太自私了。”
“是我……把你吓到了吧?”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报告……出来了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林苇!”我慌了,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旧画夹。
“给……给你的……”
说完这三个字,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条跳动的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绝望的直线。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我被他们推到一边。
我看着他们对林苇做着心脏复苏,看着他们给她注射各种药物。
可是,那条直线,再也没有跳动过。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病房的。
我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旧画夹。
画夹的封面,是我们大学时一起画的一棵向日葵。
那时候,她说,她要做一棵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永远充满希望。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页一页地翻开那个画夹。
第一页,画的是我。
是我穿着学士服,在毕业典礼上傻笑的样子。
画的下面,有一行小字:“我的少年,愿你前程似锦。”
第二页,画的是我们租的那个小房子。
画里,我在厨房做饭,她在阳台画画,一只橘猫趴在窗台上晒太阳。
下面写着:“我们的小家,有你有我,有猫有狗,有画有梦。”
第三页,第四页……
每一页,都是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
那些我快要忘记的,或者说,被我刻意忘记的瞬间,都被她用画笔,一张一张地记录了下来。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空白的画纸。
纸的中间,贴着一张B超单。
B超单已经泛黄,上面的图像很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孕囊。
而在B超单的下面,是一行颤抖的字迹。
“对不起,宝宝,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也对不起,陈嘉言,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
日期,是我们分手后一个月。
我的大脑,像被一颗子弹击穿了。
原来……
原来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离开的。
她带着我们的孩子,独自承受了所有的一切。
而我,这个所谓的父亲,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还在为她分手时的决绝而耿耿于怀,还在为她打扰了我“平静”的生活而心生怨恨。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抱着画夹,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傻子。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妇产科。
她不是去看病,她是去……怀念。
怀念那个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
她给我那张化验单,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勒索。
她只是,用她最后、也是最笨拙的方式,在提醒我。
提醒我,去检查身体,去确保我未来孩子的健康。
她怕我,怕我们的孩子,会重蹈她的覆-辙。
因为那个病,不仅毁了她,也毁了我们曾经的孩子。
我找到林苇的主治医生。
医生告诉我,林苇的病,是在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发现的。
当时,医生就建议她终止妊娠,因为这种病有很高的遗传概率,而且怀孕会加速母亲病情的恶化。
她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流产。
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垮了。
病魔像一个贪婪的恶鬼,一点点地吞噬着她的生命。
医生说,她后期很痛苦,手脚麻木,内脏衰竭,连拿起画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一直没告诉任何人。
她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
“她是个很坚强的姑娘。”医生叹了口气,“她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孩子,和孩子的父亲。”
我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雨停了,空气里有股清新的泥土味。
我给苏晴打了个电话。
“她走了。”我说,声音平静得不像我自己的。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苏晴轻轻地说:“你回来吧,我等你。”
我回到家,苏晴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对不起。”我说。
“不怪你。”她转过身,摸了摸我的脸,“都过去了。”
我把那个画夹,递给了她。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当她看到最后那张B超单时,眼泪掉了下来。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说:“她一定……很爱那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苏晴。
关于我和林苇的过去,关于那个我们未曾谋面的孩子,关于她最后的嘱托。
苏晴一直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抱住我,说:“陈嘉言,我们把她……葬在我们宝宝以后能看得到的地方吧。”
“让她,也看看我们的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我点了点头,泪流满面。
林苇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和苏晴。
我们把她的骨灰,安葬在了一个可以看见满山向日葵的山坡上。
墓碑上,没有刻她的名字。
只刻了一句话:“一个永远追逐太阳的人。”
我把那个画夹,也一起埋了进去。
那些画,属于过去。
而我和苏晴,要走向未来。
几个月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很健康,很爱笑,眼睛像苏晴,鼻子像我。
我们给他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能永远记住,曾经有一个人,用她的生命,换来了他的安康。
我常常会带着苏晴和念念,去那个山坡上看林苇。
我们会告诉念念,那里住着一个很爱画画的阿姨。
她画的向日-葵,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向日葵。
有一次,念念指着满山的向日葵,问我:“爸爸,为什么它们都朝着太阳?”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因为,它们在寻找光明和希望啊。”
就像林苇一样。
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她也从未放弃过追逐太阳。
她给我的那张化验单,不是陷阱。
那是一个濒死的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温柔的善意。
它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也让我看清了自己曾经的懦弱和自私。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灵魂深处最不堪的一面。
但也正是这面镜子,让我学会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真正的“一起面对”。
林苇用她的死亡,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她让我明白,生活不只有眼前的安稳和苟且,还有那些需要我们用勇气和爱去守护的东西。
比如,一个未曾实现的承诺。
比如,一个无辜的生命。
比如,一个在黑暗中,依然愿意为你提灯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念念已经三岁了。
他很喜欢画画,总是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涂抹抹。
他最喜欢画的,也是向日葵。
他说,向日葵是太阳的孩子,看起来暖洋洋的。
苏晴的公司,组织了一次去偏远山区小学的公益活动。
她问我想不想一起去。
我想了想,答应了。
我想,或许,我也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我们去的那所小学,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坳里。
学校很破旧,只有几间土坯房,窗户上还糊着塑料布。
孩子们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衣服,但他们的眼睛,都亮得惊人。
像一颗颗黑色的宝石。
我们给他们带去了文具,书籍,还有很多画笔和画纸。
我教他们画画。
我惊奇地发现,这些从没接触过美术的孩子,有着惊人的天赋和想象力。
他们画山,画水,画天上的云,画田里的庄稼。
他们的画,没有技巧,却充满了生命力。
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画画。
我走过去,蹲下来,问她:“小朋友,你怎么不画呀?”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看到,她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我……我手这个样子,画不好。”她小声说。
我拿起一支画笔,塞到她手里。
“谁说的?”我笑着说,“画画,不是用手,是用心。”
“你看。”
我用左手,在纸上画了一棵向日葵。
画得很笨拙,歪歪扭扭的。
“你看,叔叔画得也不好,但是,叔叔画得很开心。”
小女孩看着我,又看了看手里的画笔,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她画得很慢,很吃力。
但她画得很认真。
她画的,也是一棵向日葵。
虽然线条很简单,但那朵向日葵,却像是充满了力量,拼命地向着太阳生长。
活动结束的时候,小女孩跑过来,把那张画塞到我手里。
“叔叔,送给你。”
我看着那张画,看着那朵倔强生长的向日-葵,眼睛有些湿润。
我仿佛,又看到了林苇。
看到了那个骄傲的、倔强的、永远追逐太阳的姑娘。
回来的路上,苏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恬静的脸上。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安宁。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太阳。
而林苇,她也变成了天上的太阳,照亮了很多人。
包括我,也包括那个只有三根手指的小女孩。
生命,有时候真的很脆弱。
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但爱和善意,却可以像阳光一样,穿透死亡的阴霾,温暖每一个角落。
这,或许就是林苇留给我,也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宝贵的遗产。
后来,我辞掉了那份安稳的工作。
我和苏晴商量,用我们所有的积蓄,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公益基金。
基金的名字,就叫“向日葵”。
我们资助那些像林苇一样,有才华却被现实所困的年轻人。
我们也帮助那些像山区孩子一样,需要被看见、被关爱的群体。
很多人不理解。
他们说我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折腾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我没有解释。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在折腾。
我是在……赎罪。
也是在,完成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那个曾经被我嘲笑为“遥不可及”的梦想。
现在,我愿意用我的余生,去追寻它。
因为,有一个人,曾经用她的生命告诉我:
只要心中有太阳,就永远不会被黑暗吞噬。
又是一年夏天。
我带着念念,再次来到那个山坡。
满山的向日葵,开得正盛。
金灿灿的一片,像一片燃烧的海洋。
念念在花丛里奔跑,笑声像银铃一样。
我站在林苇的墓碑前,轻声说:“林苇,我们来看你了。”
“念念长高了,也很懂事。他画的向日葵,比我画的好看。”
“苏晴很好,她很支持我做的事。”
“我也很好。我终于,活成了你当初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向日葵的花盘,轻轻地摇曳着,像是在回应我。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阳光很暖,照在身上,也照在心里。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化作了光,化作了风,化作了这满山的向日-葵。
守护着我们。
谢谢你,林苇。
也,再见了。
我的青春。
来源:勇往直前的雪碧U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