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秋的阳光,隔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没什么温度。沈知意站在那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手里只捏着一个薄薄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行李袋。
上篇
七年前,他亲手将我送进精神病院。
出院那天,我在咖啡厅偶遇他。
他笑着问:“病治好了?”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疤痕。
那里曾刻着他的名字。
如今只剩一片模糊的肉粉色。
“顾先生,我只是学会了如何装成一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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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院日
二零二四年,秋。
深秋的阳光,隔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没什么温度。沈知意站在那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手里只捏着一个薄薄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行李袋。
袋子里,是两套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一份边缘磨损的病历摘要,以及一张数额微薄的、刚够她在这个城市最边缘角落租一个月单间的银行卡。这就是她过去七年人生的全部凝结。
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哐当”声,最终严丝合缝,将她与那个被称为“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地方彻底隔绝。也像是将她人生中最年轻、最鲜活的七年,彻底锁死在了身后那片充斥着消毒水味、强制镇静剂和无数个无声尖叫的日夜里。
空气是冷的,带着雨水和尘土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过于单薄的旧外套,领子立起来,试图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自由的气息,原来是这样冰冷刺骨。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进去的时候,她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眉眼间还残留着校园里带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穿着最喜欢的那条鹅黄色连衣裙,像一株迎着朝阳的向日葵。如今出来,二十九岁,镜子里的人,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沉寂得像一口枯井,再鲜艳的颜色投进去,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身无长物,与社会脱节七年,只有一个“病情稳定,准予出院”的证明。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减缓了速度,司机探询地看着她。沈知意迟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暖烘烘的,带着劣质香薰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让她有些头晕。
“去哪儿?”司机的声音粗嘎。
她报了一个地址,一个位于城市另一端、她凭着七年前模糊记忆找到的、据说租金最便宜的老旧小区名字。声音干涩,带着久未与人正常交谈的沙哑。
车子汇入车流。窗外的高楼大厦飞速倒退,霓虹闪烁,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光鲜亮丽的广告,一切都是陌生的,快得让她心悸。她紧紧攥着行李袋的带子,指节泛白,目光却贪婪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捕捉着窗外流动的街景。
七年,这座城市早已脱胎换骨,只有她,被时光遗忘在了那座白色的牢笼里。
司机透过后视镜,古怪地瞥了她一眼。这女乘客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他撇撇嘴,加快了车速。
到达目的地,付了车钱。沈知意站在那条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巷子口,看着眼前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砖块的老楼,心里竟奇异地生出一丝安稳。这里,至少是真实的,真实的破败,真实的生存挣扎,与她过去七年所处的那个被精心控制、一切行为都被赋予“病理意义”的虚假环境,截然不同。
她在巷子口站了许久,直到双腿传来僵硬的酸麻感,才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油烟味的空气,抬步走了进去。
房东是个嗓门很大的中年女人,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重点在她过于朴素的衣着和苍白的脸上停留良久,才嘟囔着接过押金和第一个月的租金,把钥匙塞给她。“水电自己看着用,月底交清!”
房间在顶楼,没有电梯。楼梯陡峭,楼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舍不得扔的破烂,光线昏暗。她用钥匙打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很小的一间房,不到十平米,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再无他物。窗户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壁,采光极差,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冷。
但这已经是她的“家”了。一个可以暂时容身,不需要再被强制服药,不需要再接受无休止的“心理疏导”,不需要再担心下一秒就会被绑上束缚带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
她放下行李袋,走到窗边,看着对面墙壁上蜿蜒的水渍,像一幅丑陋的地图。
胃里传来一阵清晰的绞痛,提醒着她从早上出院到现在,颗粒未进。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张零碎的纸币。需要购置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需要食物。
她再次走出房门,下楼,沿着记忆中来时的路,走向巷子外那条稍微热闹些的街道。那里有几家小餐馆,一个便利店,还有……一家看起来装修简洁的咖啡厅。
她的脚步在咖啡厅明亮的玻璃窗外停顿了一下。里面飘出咖啡豆烘焙的浓郁香气,夹杂着甜点的奶香。那是属于正常世界的、带着暖意的味道。与她格格不入。
她移开目光,走向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袋最便宜的速食面,一小包火腿肠,还有几个馒头。
提着简陋的购物袋走出来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家咖啡厅的玻璃窗。
然后,她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血液,仿佛在那一刻瞬间冻结,从四肢百骸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又猛地炸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耳边所有的声音——街道的车流声,行人的交谈声,便利店门口音响里播放的促销广告——全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嗡鸣。
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锁骨。他微微侧着头,听着对面一个衣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女人说着什么,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恰到好处的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矜贵、从容,与这略显嘈杂的街景格格不入。
顾承。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刺穿她七年时间勉强结痂的心脏,带来毁灭性的剧痛。
七年。
她人生中最黑暗、最漫长的七年,就是拜这个男人所赐。
那个曾在她耳边温柔低语,说会永远保护她的顾承。
那个在她家族企业陷入危机时,握着她的手,承诺会与她共同面对的顾承。
那个,在她最信任、最依赖他的时候,微笑着,用最平静的语气,对着医生和她的“亲友们”说“她精神压力太大,出现了严重的妄想和攻击倾向,需要强制治疗”的顾承。
他亲手,将她推进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狱。
理由?或许是为了彻底吞并沈家残存的产业,或许是为了扫清他迎娶门当户对未婚妻的障碍,或许,仅仅是因为他厌倦了她,不想背负“主动抛弃落魄女友”的骂名。于是,他选择了一种最彻底、最残忍的方式,让她“被生病”,让她“被消失”。
沈知意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抽走灵魂的塑像,手指死死抠着廉价的塑料袋提手,勒得指关节一片青白。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连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她以为自己会冲进去,质问他,撕打他,将七年积攒的所有恨意与痛苦都倾泻在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
可她只是站着。
一动不动。
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碴刮过气管,带出血腥味的疼。
七年精神病院的“治疗”,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和冲动。她学会了在最愤怒的时候低下头,在最痛苦的时候保持沉默,在恨意滔天的时候,挤出最温顺的表情。那是生存的本能,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
她看着顾承端起桌上的白瓷咖啡杯,优雅地抿了一口,看着他对着对面的女人展露更深的笑容,看着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动作自然而流畅。
他过得很好。
好得刺眼。
好得,让她这七年如同一个荒诞而残酷的笑话。
就在这时,顾承似乎察觉到了窗外那道过于专注、甚至带着某种冰冷黏稠质感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目光穿透明亮的玻璃窗,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僵立在街边的沈知意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的目光先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惯有的审视,随即,那审视中迅速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最后,定格为一种了然的、带着居高临下怜悯的……玩味。
他认出了她。
尽管她早已不是七年前那个明媚鲜活的沈知意,尽管她苍白、消瘦、眼神空洞,穿着寒酸,与周围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还是认出了她。
顾承对着对面的女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放下咖啡杯,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朝咖啡厅门口走来。
“叮铃”一声,玻璃门被推开。
他站在台阶上,比她高出一截,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雪松味的男士香水气息,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呼吸,与便利店里带出的廉价皂粉味和街道的尘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对比。
他微微垂眸,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目光像冰冷的蛇信滑过她的皮肤。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温和依旧,却带着淬了毒的寒意。
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一如往昔,却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挞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沈知意?”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偶遇故人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令人齿冷的关切,“好久不见。怎么在这里站着?”
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那个寒酸的便利店塑料袋,里面露出的速食面包装袋清晰可见。
然后,他微笑着,问出了那句足以将她最后一丝尊严也碾碎的话。
“病……治好了?”
沈知意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那声“治好了”轻飘飘的三个字,比精神病院里最冰冷的束缚带更让她窒息。她死死攥着塑料袋,粗糙的塑料提手几乎要嵌进她掌心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她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以及他擦得锃亮、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尖上。那短短几步的距离,隔开的是她七年的地狱,和他风光无限的人间。
顾承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或者说,她这副瑟缩、狼狈、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正是他预期之中,甚至乐于见到的。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羽毛搔过,却带着针扎般的刺痛。“看来恢复得不错,至少……安静多了。”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那股雪松的冷香更浓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沈知意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住这附近?”他目光扫过她身后破败的巷子,语气里的意味难以分辨,“也好,清静,适合休养。”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未愈的伤口上反复揉搓,撒盐。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大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能失控,不能在他面前失控。七年,她学会的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在极致的痛苦和屈辱中,保持表面的平静。因为任何情绪的波动,都会被解读为“病情反复”,招致更严厉的“治疗”。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掠过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掠过他弧度完美的唇,最终,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愧疚,没有波澜,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打量物品般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看到她如此境况的……满意。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不……不劳顾先生费心。”
顾承挑了挑眉,似乎对她还能说出这样一句完整的话感到些许意外。他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还是这么倔。”他语气近乎温和,内容却残忍,“记得按时吃药,医生开的药,一顿都不能少。”
药……
这个字眼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沈知意眼前猛地闪过那些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药片,被护士面无表情地盯着强行吞下,喉咙被噎得生疼;闪过因为拒绝服药被几个护工死死按在床上,注射镇静剂时冰凉的触感;闪过无数个夜晚,药物副作用带来的心悸、手抖和空洞的茫然……
她的脸色更白了,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咖啡厅里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也走了出来,很自然地挽住了顾承的手臂,带着娇嗔的语气:“承哥,遇到朋友了?”
顾承侧过头,对那个女人笑了笑,语气轻松:“一位……旧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沈知意身上,带着一种近乎仁慈的、宣布赦免般的姿态,“看来她已经康复了,这是好事。”
那女人好奇地打量了沈知意几眼,目光在她廉价的衣物和苍白的脸上转了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甜甜一笑:“那就好。我们走吧,电影快开场了。”
“好。”顾承应着,任由女人挽着,转身欲走。
仿佛一场凌迟,终于到了尾声。刽子手已经收刀,准备离去,留下受刑者在无尽的痛苦中缓慢流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沈知意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腕。衣袖因她的动作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手腕内侧那片狰狞的、凹凸不平的肉粉色疤痕。疤痕面积不小,边缘扭曲,能看出曾经刻下的字母轮廓早已被更深的破坏性伤痕覆盖,模糊成一团,像某种丑陋的烙印,永久地留在那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执拗,将那片疤痕暴露在顾承的视线里。
那是她刚被送进去不久,在一次电休克治疗后的混乱和极度绝望中,用偷偷藏起来的碎瓷片,一遍遍刻划他名字缩写的地方。最初是恨,是质问,后来是麻木的自残,再后来……是被护士发现后,更粗暴的处理和更深、更彻底的电击“治疗”,旨在“消除她的自残倾向”。最终,留下了这片再也无法消除的、丑陋的印记。
顾承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她手腕那片刺目的疤痕上。他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是惊讶?是厌恶?还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太快了,快得让沈知意无法捕捉。
随即,他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点不赞同的、如同看待不懂事孩子般的无奈。“看来,”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治疗还是不够彻底。”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劝诫:“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揽着身边女伴的腰,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宾利。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
他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沈知意举着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衣袖遮住了那片丑陋的疤痕。她看着那辆奢华的轿车平稳地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街上的喧嚣重新涌入她的耳朵,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阳光依旧惨白,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碎瓷片划破皮肤时的冰冷刺痛,以及后来无数次电击带来的、深入骨髓的震颤。
“病……治好了?”
他温和带笑的声音,和她记忆中那个冷静地对医生说“她需要强制治疗”的声音,缓缓重叠。
治好了吗?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更难看。
她只是,学会了如何更好地“装”成一个正常人。
装到连自己,都快要信了。
她拎起脚边那个装着速食面和馒头的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进了那条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油烟味的巷子深处。
背影单薄,步履蹒跚,像一片被秋风肆意撕扯后,最终飘零坠地的枯叶。
回到那间狭小逼仄的房间,沈知意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板,身体才像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
水泥地面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便利店的塑料袋歪倒在脚边,里面的速食面和馒头滚落出来,沾上了灰尘。
她只是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那片蜿蜒丑陋的水渍,一动不动。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顾承那张英俊依旧、却冰冷陌生的脸,他带着玩味和怜悯的眼神,他轻飘飘吐出的那句“病治好了?”,还有他身边那个光鲜亮丽、与她云泥之别的女伴……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不见血,却痛彻心扉。
七年。
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七年,就在那个充斥着尖叫、药物和电击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腐烂、蒸发。而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却依旧高高在上,享受着优渥的生活,身边伴着佳人,连施舍给她的那点“关切”,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
凭什么?
这两个字像毒蛇一样钻出心底,疯狂啃噬着她的理智。恨意如同岩浆,在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汹涌奔腾,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她猛地抬起左手,衣袖滑落,再次露出那片狰狞的肉粉色疤痕。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当初刻下他名字时那种决绝的恨意和自毁般的快感,早已被后来无数次强制治疗带来的恐惧和麻木覆盖。
“治疗还是不够彻底。”
“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他凭什么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评价她承受过的痛苦?他凭什么认为,这只是“傻事”?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比之前更加凶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饥饿和剧烈的情绪波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晕厥。
她挣扎着,伸手抓过滚落在地上的一个馒头,也顾不上灰尘,用力咬了一口。干涩的馒头碎屑卡在喉咙里,噎得她一阵猛咳,眼泪都呛了出来。
她咳得撕心裂肺,直到喉咙火辣辣地疼,才勉强止住。看着手里那个被咬了一口、沾着泪水和灰尘的馒头,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凄厉和绝望。
笑着笑着,眼泪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以为自己早已在七年的折磨中流干了眼泪,原来并没有。只是那些眼泪,在过去被强行压抑在了镇静剂和电击之下,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她哭得浑身发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为失去的七年青春,为被摧毁的人生,为那份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信任和爱,也为此刻这看不到一丝光亮的、令人绝望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她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
不能这样。
她告诉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
顾承希望看到的是什么?就是她现在这副崩溃、狼狈、如同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模样。
他刚才那看似关切实则羞辱的话语,不就是想确认,她是否真的已经被彻底打垮,是否已经对他再无威胁?
如果她真的就此沉沦,那才正中他的下怀。
这七年,她失去了一切,尊严,自由,健康,甚至正常融入社会的能力。但她还活着。
从那个地方出来,她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哪怕像蝼蚁一样,也要活下去。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慢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稳。
她走到房间那个小小的、布满油污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些。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惊。
这不是沈知意。
至少,不是七年前那个会穿着鹅黄色裙子,笑得没心没肺的沈知意。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镜中的女人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那是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冰冷的坚硬。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速食面和馒头,仔细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塑料袋里。然后,她开始整理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
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
她需要一份工作。任何工作都可以。她需要钱,需要在这个城市立足,需要……一点点找回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至于顾承……
她走到窗边,看着对面墙壁上那片巨大的、如同阴影般的水渍。
今天的偶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和恨意。但也像一盆冰水,将她彻底浇醒。
哭过,崩溃过,然后呢?
生活还要继续。她不能再让他,继续主宰她的人生,哪怕是从阴影里。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片破败的区域。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沈知意坐在床沿,望着窗外远处城市中心隐约闪烁的霓虹光芒。
那些光亮,离她很远。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开始朝着有光的地方,哪怕爬,也要爬过去。
手腕上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模糊。
那里曾经刻着一个人的名字,代表着爱,后来代表着恨。如今,只剩下伤痕本身。
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
接下来的几天,沈知意像一只重新学习筑巢的伤鸟,一点点打理着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她用所剩无几的钱,买了最便宜的扫帚、抹布和消毒液,将房间里积年的灰尘和油污仔细清理干净。床单被套是房东提供的,带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她反复搓洗晾晒,直到阳光的味道勉强盖过那股陈旧。
她翻出那份薄薄的病历摘要,盯着“病情稳定,准予出院”那几个字看了许久,然后将其折好,塞进了行李袋最底层。这东西是她的耻辱烙印,却也是她目前唯一能证明自己“正常”的官方文件。
生存是摆在眼前最赤裸的问题。她开始沿着破旧的街道,一家一家地询问那些贴着招聘启事的小店。便利店、小吃店、奶茶店、小餐馆……她鼓起全部勇气,走进那些充斥着油烟或甜腻香气的地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询问是否需要人手。
“有健康证吗?”
“之前做过吗?”
“我们这里工作时间长,工资不高,能接受吗?”
大多数店主在她摇头后,便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挥挥手让她离开。偶尔有几个愿意多问几句的,在看到她那份空白的、只有精神病院出院记录的“简历”时,眼神也立刻变得古怪而警惕。
“不好意思,我们人招满了。”
“你的情况……不太适合我们这里。”
一次次的拒绝,像细密的针,反复扎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她开始更深刻地理解,那七年的空白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技能的缺失,更是社会信任的彻底丧失。一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在大多数人眼中,等同于“不稳定”、“危险”、“麻烦”。
傍晚,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出租屋,胃里空得发慌。连续几天只靠速食面和馒头度日,嘴里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越发消瘦、眼底带着浓重青黑的女人,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难道离开了那座白色的牢笼,等待她的只是另一个形式的、缓慢饥饿致死的囚笼吗?
第四天下午,她走到了一条更偏僻、环境也更杂乱的街道。这里充斥着五金店、废品回收站和看起来生意寥落的成人用品店。在一个拐角,她看到一家名为“忘忧”的小酒吧,门口贴着一张边缘卷曲、字迹模糊的招聘启事:招聘清洁工,晚班。
酒吧。灯光昏暗,人群复杂。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潜在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里面隐隐传来劣质音响播放的、节奏强烈的音乐,空气里混合着酒精、烟草和某种甜腻香薰的味道。
进去,可能会遇到麻烦。
不进去,她可能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
最终,生存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酒吧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旧。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吧台和墙角亮着几盏暧昧的彩色灯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酒气味,地板黏腻腻的。时间是下午,还没到营业高峰,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散落在卡座里,吧台后面,一个穿着黑色马甲、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擦拭着酒杯。
听到门响,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些许横肉、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脸。他上下打量了沈知意一番,目光在她过于朴素和干净的衣着上停留片刻,皱了皱眉:“有事?”
沈知意攥了攥手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老板,我看到外面招清洁工。”
“哦?”男人放下酒杯,绕出吧台,走近几步,更仔细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耐用度,“以前干过?”
“……没有。”沈知意老实回答。
“知道酒吧清洁工要干什么吗?”男人语气没什么起伏,“打扫厕所,拖地,清理客人吐的污秽物,处理打碎的酒瓶……晚班,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工资日结,一百二。能接受?”
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工资……每一项都透着苛刻。尤其是处理呕吐物这一项,让沈知意的胃部一阵翻搅。
但她没有选择。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低:“能。”
男人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又看了她几眼。“身份证,健康证。”
未完待续
来源:阎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