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话说光绪年间,江南徽州府辖下有个云雾缭绕的山坳子,名叫野猪岭。岭下住着个老茶农,姓陈,名老栓。这陈老栓五十来岁年纪,背微驼,一张脸被山风日头熏得黢黑,满是沟壑,唯有一双手,因常年侍弄茶叶,倒是筋骨结实,指肚上布满细密的老茧。他家祖辈都在岭上那几块薄田里刨食,守
话说光绪年间,江南徽州府辖下有个云雾缭绕的山坳子,名叫野猪岭。岭下住着个老茶农,姓陈,名老栓。这陈老栓五十来岁年纪,背微驼,一张脸被山风日头熏得黢黑,满是沟壑,唯有一双手,因常年侍弄茶叶,倒是筋骨结实,指肚上布满细密的老茧。他家祖辈都在岭上那几块薄田里刨食,守着几片老茶园过活。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陈老栓便背了竹篓,拎上柴刀,踩着露水往岭子深处走去。近来家中所余盐米不多,他想着去那人迹罕至的陡崖边,采些野茶,也好换几文钱,割半斤猪油膘子。越往深处,林木越是蓊郁,鸟鸣山更幽,脚下腐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正走到一处背阴的岩壁下,陈老栓忽觉腹中一阵绞痛,怕是清晨灌下的那碗稀粥凉了肚肠。他四下里一张望,也顾不得许多,忙忙地解开裤腰带,寻了个杂草稀疏的土窝子,蹲下身去行那方便之事。
一泡热尿浇下,滋在土里,冒起些许白气。正当他提起裤子,系那裤腰带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尿水浸润的那片泥土旁,紧贴着岩缝,长着一株他从未见过的茶树。这茶树不高,只齐人腰际,枝干却虬结苍劲,宛如老梅,叶片也与他园中所栽不同,并非油绿,而是一种墨绿近乎发黑,叶脉在曦光下看去,竟隐隐透着一丝金线。
陈老栓心里“咦”了一声,也忘了方才的肚痛,凑上前去仔细端详。他这辈子跟茶叶打交道,岭上岭下、乃至附近几个山头的茶树,没有他不认得的,眼前这株,确是头回见。他伸出手,极轻地捻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清冽异香直透脑门,精神为之一振。“怪了,”他喃喃自语,“这是个什么宝贝?”
他不敢多采,只小心翼翼地摘了七八片那墨金叶子,揣在怀里,又将那株茶树周遭的杂草清理了一番,这才心事重重地下了山。回到家,他那婆娘正在灶间烧火,见他回来得早,篓子里又空空,不免嘟囔了几句。陈老栓也不理会,自顾自寻出他平日焙茶用的小砂铫,用清水涮了又涮,取出一片那异叶,放入铫中,舀入半瓢井水,坐在小泥炉上慢慢煨着。
水将沸未沸之际,一股奇异的茶香已弥漫开来,不似寻常茶香,倒像是混合了兰蕙、蜜糖,又带一丝药草的清苦,闻之令人通体舒泰。陈老栓屏住呼吸,待水滚了三滚,忙将茶汤倾入一只白瓷茶碗里。但见那茶汤橙黄透亮,更奇的是,汤水之中,那片舒展开的茶叶上,竟清晰地浮现出缕缕金色的花纹,似游龙,又似祥云,在碗中载沉载浮,光华流转!
陈老栓的手有些发抖,他活了五十多年,听都没听过这等奇事。他吹开浮沫,小心啜饮一口,初时微苦,旋即化为满口甘醇,一股暖流自喉头直下丹田,浑身的疲乏竟似被一扫而空,连早年挑茶出山扭伤的腰腿,也觉松快了许多。
“老婆子,老婆子!你快来看!”他声音发颤地喊道。
陈老栓得了异茶的消息,起初只闷在自家屋里,连左邻右舍也未告知。他只每日清晨,悄悄上山,用个旧葫芦装了清冽的晨露,回来冲泡那金纹茶叶,细细品味,越发觉出此茶的神妙,不仅提神醒脑,似乎连身子骨都硬朗了些。他婆娘喝了,也说夜里睡得安稳,连多年的咳嗽也好了大半。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日,邻村一个惯会溜门撬锁、不务正业的闲汉王二癞子,因偷鸡被追得慌不择路,逃到了野猪岭深处,恰巧撞见陈老栓正对着那株怪茶树,用个软毛刷子蘸着葫芦里的水,轻轻擦拭叶片。王二癞子躲在岩石后,看得分明,那茶叶上的金线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他虽不认得是什么,但料定必是值钱的物事,眼珠一转,便悄悄溜下了山。
这王二癞子下山后,一溜烟直奔徽州府城,找到了在县衙里当师爷的表叔。他那表叔姓钱,是个尖嘴猴腮、惯会钻营的主儿。听了王二癞子添油加醋的一番描述,什么“岭上出了仙茶,叶片长金线,泡水能治病,喝了能成仙”,钱师爷的小眼睛顿时亮了。他捻着几根鼠须,沉吟道:“若真有此物,乃是天降祥瑞,合该献与皇上。县尊老爷正愁今年考评无甚亮点,此乃大功一件!”
次日,徽州府的李知县便坐着四抬大轿,带着三班衙役,由王二癞子引路,浩浩荡荡开进了野猪岭。陈老栓正在自家院中翻晒春茶,忽见官差闯入,吓得魂飞魄散。李知县下了轿,胖脸上堆着笑,却掩不住眼中的贪婪,开门见山便要那“金纹仙茶”。
陈老栓是个老实巴交的山民,哪敢违拗父母官?只得战战兢兢,将众人引至那岩壁之下。李知县一见那株茶树,虽不甚高大,但形态古拙,叶片果然隐现金纹,异香扑鼻,顿时心花怒放,连声道:“好!好!果然是祥瑞!此乃皇恩浩荡,泽被苍生,方显此异宝于本县治下!”当即下令衙役,小心将那株茶树连根带土,掘将出来,又用上好的绸布包裹了根土,抬下山去。
陈老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此树离了故土,恐难成活。李知县把脸一沉:“刁民!此乃进献圣上的贡品,岂容你置喙?再敢多言,治你个大不敬之罪!”说罢,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对钱师爷低语几句。钱师爷会意,走到面如死灰的陈老栓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老栓哪,县尊大人慈悲,念你发现祥瑞有功,不追究你隐匿之罪。只是,这仙茶如何冲泡,有何讲究,你需得如实禀来,若有半句虚言,嘿嘿……”
陈老栓心如刀绞,这祖传的茶树被夺,如今连那点秘密也保不住了么?他猛然想起,幼时听祖父醉后提及,祖上似有训示,言及异种灵茶,需得天泉滋养,尤以无根之晨露为最,且采摘、烘焙、冲泡,皆有其独特法门,若错了一步,便是暴殄天物。他看着钱师爷那奸猾的嘴脸,又瞥见远处李知县志得意满的背影,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在脑中闪过。
他垂下头,装作惶恐模样,颤声道:“小人……小人不敢隐瞒。此茶……此茶名唤‘金鳞’,确需特殊泡制。需取……需取卯时三刻之前,荷叶上所聚之无根晨露,煮沸至蟹眼初生,高冲入壶,且……且冲泡时,需默念口诀三遍:‘金鳞耀日,甘露通神,滋魂养魄,泽被君恩’。”他故意将祖父提及的几句关乎茶性根本的真言,颠三倒四,次序全然念反了。
钱师爷闻言,仔细记下,又威吓一番,见再也问不出什么,这才满意而去。
李知县得了茶树和“秘法”,如获至宝,一面用冰块镇着,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一面将钱师爷所录“冲泡秘要”工工整整誊写清楚,一并呈送。宫内管事的太监见了这稀罕物,也不敢怠慢,层层上报,直达天听。光绪皇帝正值亲政初期,励精图治,闻听地方献上如此祥瑞,龙心大悦,特旨择一吉日,在御花园举行“品珍茶会”,邀近支王公大臣一同观赏。
到了那日,御花园中百花争艳,香气馥郁。光绪帝端坐亭中,众臣环列。那株“金鳞仙茶”被栽在一只硕大的青花瓷缸内,置于亭前,虽经长途跋涉,略显萎靡,但墨绿叶色与隐约金线,仍显不凡。司茶太监早已按“秘法”备好了卯时采集的荷露,用紫砂壶煮沸至蟹眼泡,一切依足程序。
万众瞩目之下,那首席司茶太监屏息凝神,手提银壶,将滚热的荷露高高冲入已放置了“金鳞”茶叶的御盏之中。水柱注入,热气蒸腾,茶香四溢。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准备观赏那金纹浮动的奇景。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沸水冲下,那盏中的茶叶非但没有浮现金纹,反而那墨绿的颜色迅速褪去,变得灰败不堪,紧接着,竟泛起一层死气沉沉的黑色!一股原本清冽的茶香也陡然变质,散发出一种类似烂草叶的沤腐之气,弥漫在御花园芬芳的空气里,格外刺鼻。
亭中顿时一片死寂。光绪帝脸上的期待之色瞬间冻结,化为惊愕,继而转为雷霆之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响:“混账!这就是徽州府进献的祥瑞?这就是能滋魂养魄的仙茶?分明是一钱不值的烂树叶子!欺君!这是欺君之罪!”
皇上一怒,伏尸百万。李知县、钱师爷等一干人等,立刻被锁拿问罪,抄家流放,自是不在话下。那株被当作贡品,历经千辛万苦运至京城的“仙茶”,当夜便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无人看管,悄然枯萎,枝叶焦黑,真正成了烧火都不要的废柴。
消息传回徽州野猪岭,已是半月之后。陈老栓听了,脸上并无喜色,只是默默地吸着旱烟,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岭。夜里,他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走到自家后院那堵半塌的土墙边。墙根下,有一片新翻的泥土,那是他当初从那株异种茶树下,悄悄带回的一捧“故土”,随意撒在此处。
油灯微弱的光晕下,只见那片泥土之中,不知何时,已钻出了十几株嫩绿的茶苗。每一株幼苗的叶片,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都隐隐流动着一丝极淡、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光泽,在沉沉的夜色里,静静地闪烁着。
从此,野猪岭的深山里,再无人见过那能泡出金纹的奇异茶树。只有陈老栓家的后代,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对着后院那几株与别不同的茶树,告诫儿孙: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强取不得的,离了它该在的地方,失了真心待它的那份意,再好的宝贝,也就不是宝贝了。
这个故事传到后来,人们都说,那哪里是什么金鳞仙茶,分明是山林的魂儿,只认那懂得它、敬重它的老实人。所以啊,这人哪,可以贪杯,却不可贪天之功;可以争利,却不可夺造化之奇。强扭的瓜不甜,强夺的茶,它……可是会变黑的。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