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围全是笑脸,一张张熟悉又模糊的脸,在包厢顶上那盏过分华丽的水晶灯下,晃得人眼晕。他们都在喊:“恭喜顾团长!”、“大桥顺利合龙,顾团长居功至伟!”
那杯酒递到嘴边,玻璃杯壁上凝着的水珠,冰得我一个激灵。
周围全是笑脸,一张张熟悉又模糊的脸,在包厢顶上那盏过分华丽的水晶灯下,晃得人眼晕。他们都在喊:“恭喜顾团长!”、“大桥顺利合龙,顾团长居功至伟!”
我笑着,端着酒杯,和一张张凑上来的脸挨个儿碰杯,酒是好酒,话也是好话,可我心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空落落的。
直到我的老搭档,政委老刘,红着一张脸,大着舌头,把满满一杯白酒举到我面前。
他没说恭喜,反而揽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老顾,”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酒后的嘶哑,还有几分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这杯,我们不为你庆功。”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这杯,我们敬嫂子!祝她……一路顺风!”
“嫂子”两个字,像一颗子弹,嗡的一声,击穿了我被酒精和喧嚣麻痹的神经。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
什么……一路顺风?
我老婆,林蕙茵,她要去哪儿?
我茫然地看着老刘,又看看周围一圈战友,他们的眼神里,有同情,有不解,还有一丝尴尬。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穿着新衣的傻子,站在一场我根本不明白的戏的舞台中央。
这场所谓的庆功宴,原来,是给我老婆开的欢送会。
而我,这个家的男主人,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1章 尘埃落定
半个月前,大桥合龙的最后一根钢缆成功锁定,指挥部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我被人抛起来,扔到半空,落下时,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大伙儿用胳膊和肩膀搭起来的人墙。
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五十岁的人了,干了一辈子工程,从青藏高原的冻土,到南海的礁石,我把半辈子都献给了钢筋水泥。这座跨江大桥,是我职业生涯的收官之作,也是最得意的一笔。
庆功的酒喝了三天三夜,我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身的荣耀,回了家。
钥匙插进锁孔,拧开门,屋里静悄悄的。
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就像蕙茵的性子,永远那么一丝不苟。
我换了鞋,把那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奖章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金属和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没人应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顾盼今年高三,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这个点,蕙茵应该在家才对。
我喊了一声:“蕙茵,我回来了。”
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盘旋了一圈,又落回我耳朵里,显得格外孤单。
我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的灯光。
推开门,蕙茵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低着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面前摊着一个行李箱,半开着,里面整齐地叠着几件衣服。
我心里的那点不安,瞬间被回家的喜悦冲淡了。我以为,她是在帮我收拾东西,或许是单位又安排了什么新的任务。
这种事,三十年来,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常态。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收拾什么呢?我这刚回来,总得让我歇两天吧?”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这是我们之间难得的亲昵。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很轻微,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把手里一件叠好的衬衫放进行李箱。
“卫国,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嗯,回来了。桥成了,很顺利。”我邀功似的说,“这次回来,能休个长假,好好陪陪你和盼盼。”
她没接话,只是把箱子里的衣服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我有些不解,松开手,绕到她面前。
这才看清,那箱子里的衣服,全是她的。
我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慌乱又冒了出来,像野草一样,开始疯长。
“这是……你要出差?”我试探着问。
蕙茵在市图书馆工作,是个闲差,几十年没出过远门。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很好看,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杏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可现在,那双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
“不是出差。”她说着,站起身,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发出“刺啦”一声,在我听来,格外刺耳。
“我要去西北。”
“西北?”我愣住了,“去那儿干嘛?旅游?”
“支教。”她吐出两个字,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支教?去西北?
“你……你开什么玩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都多大年纪了,还去支教?再说,盼盼马上就要高考了,家里这一摊子事,你走了谁管?”
我的语气有些急,甚至带着质问。
我无法理解。
我刚刚打赢了一场硬仗,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我希望看到的,是家人的笑脸和崇拜的目光,而不是一个收拾好的行李箱,和一句轻飘飘的“我要去西北”。
蕙茵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卫国,”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这个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不都一样过了三十年吗?”
“盼盼在学校,有老师管着。家里,有钟点工阿姨。至于你……”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像是在自嘲。
“你不是刚回来吗?正好,家里有个人了。”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闷,让人喘不过气。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想说,我心里有这个家,有她,有儿子。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我好像真的没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缺席了儿子的每一次家长会,错过了她的每一次生日。我甚至不知道家里的水电费要去哪里交,不知道她喜欢看什么电影,不知道她最近又添了什么烦恼。
我的世界里,只有图纸,数据,进度,和一次次攻克的难关。
家,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后方补给站。我累了,回来休整一下,然后再次奔赴我的战场。
而蕙茵,就是那个永远在后方,默默为我打理好一切的站长。
我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到……几乎忘了她也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和情感的人。
“什么时候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后天。”
“这么快?”我有些错愕,“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蕙茵没看我,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跟你说,有用吗?”她轻声反问,“你哪次回来,不是行色匆匆?我跟你说我要去西北,你是会放下手里的图纸,还是会推掉重要的会议?”
我再次哑口无言。
是啊,我不会。
在我的价值排序里,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国家利益,集体荣誉,这些大词,像一座座山,压在我的肩上,也砌成了一堵墙,把我跟家庭隔绝开来。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的。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
我以为,这只是她一时兴起,闹点小脾气。女人嘛,总要哄一哄的。等她气消了,自然就会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再一件件拿出来。
我甚至还盘算着,明天托人买张她喜欢的歌剧票,或者带她去新开的那家西餐厅,好好吃一顿。
我天真地以为,一个家庭的裂痕,可以用一顿饭,一张票,几句好话来弥补。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当一个女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来宣布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时,她的心,早已凉透了。
第2章 无声的告别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我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开了。
我想给她做一顿早饭。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笨拙的示好方式。
我在部队待久了,会做的东西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我打了两个鸡蛋,切了点葱花,想给她摊个鸡蛋饼。
结果,油放多了,火开大了,好好的一张饼,被我煎得焦黑,边上还起了泡。
我手忙脚乱地把饼铲出来,锅里滋啦作响,冒起一股呛人的油烟。
蕙茵被这动静惊醒了,穿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你这是……要把厨房给点了?”她皱着眉说。
我有些尴尬,举着手里的锅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想给你做个早饭。”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盘子里那坨黑乎乎的不明物体,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没说什么,走过来,默默地从我手里拿过锅铲,关了火,打开抽油烟机。
“我来吧。”她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在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家里,我连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丧失了。我像个寄宿者,除了提供经济来源,几乎一无是处。
早饭,我们俩吃得很沉默。
她煮了粥,热了两个包子。
我闷头喝粥,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脑子里想了很多话,想问她为什么非要去,想劝她留下来,想跟她道歉。
可我就是说不出口。
我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在工地上,我能对着上千号工人喊话,能跟最难缠的供应商拍桌子,可是在她面前,我的舌头就像打了结。
“单位那边……都安排好了?”我憋了半天,问了句废话。
“嗯,停薪留职,手续都办好了。”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西北那边,条件很苦的。”
“我知道。”
“你身子骨又不好,万一……”
“卫国,”她打断我,“我不是三岁小孩了,这些我都想过。”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彻底没话说了。
吃完饭,她开始收拾屋子,擦桌子,拖地,把我的脏衣服分门别类放进洗衣机。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动作很熟练,就好像,她不是即将远行的人,而只是在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无措的影子,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看到她从书房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
那里面,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有盼盼刚出生时,皱巴巴像个小老头的样子;有他上幼儿园,穿着演出服,脸上涂得红红绿绿的;有我们一家人去公园,她靠在我肩膀上,笑得一脸灿烂。
照片上的我,总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或者是一身沾着泥点的工装。
而她,永远是那个站在我身边,笑得温柔恬静的女人。
她的手指,在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
那是我们结婚十周年时拍的。
那天,我难得休假,我们带着盼盼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我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挂着奖章,意气风发。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为人妻、为人母的满足和幸福。
我记得,那天拍完照,她跟我说:“卫国,下一个十年,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和孩子?”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是拍着胸脯跟她保证:“等忙完这个项目,一定好好陪你们!”
可是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
我的保证,成了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她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把照片上的我,用指腹盖住了。
只留下她和儿子。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下午,她去了一趟超市,买了满满两大袋子东西回来。
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冷冻室里,是她包好的饺子和馄饨,一袋一袋,码得整整齐齐。
她说:“这些都是你和盼盼爱吃的。我不在家,你们爷俩别总在外面吃,不干净。”
她又从柜子里,拿出好几个瓶瓶罐罐,一一贴上标签。
“这是降压药,你记得每天早上吃一粒,别忘了。”
“这是治胃病的,应酬喝酒了,就吃两颗。”
“这是盼盼的维生素,你提醒他每天吃。”
她交代得那么细致,那么周全,就好像,她不是要去一年半载,而是要去一辈子。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不是在告别,她是在……抹去自己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一切痕http://www.baidu.com/s?wd=痕迹。
她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让我们父子俩,即使没有她,也能活得很好。
这比争吵,比哭闹,更让我感到恐惧。
因为这意味着,在她心里,这个家,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或者说,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不再需要她的家了。
第3章 饭桌上的暗涌
第二天傍晚,我接到了老刘的电话。
“老顾,出来喝酒!给你庆功!”电话那头,老刘的声音洪亮如钟。
我本来没什么心情,可转念一想,也好。
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压得我喘不过气。出去喝点酒,或许能好受些。
而且,我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我想,当着那么多老战友的面,大家一起劝劝蕙茵,她或许会改变主意。
毕竟,她一向是个顾全大局、在意外人看法的女人。
我跟蕙茵说了这事。
“晚上单位有庆功宴,你也一起去吧。”我说得尽量云淡风轻。
她正在厨房里炖汤,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就不去了吧,都是你们单位的人,我一个外人,不方便。”她头也没回。
“怎么是外人?”我急了,“老刘他们都认识你,说了让你一定去。”
我撒了个谎。
她沉默了一会儿,关了火。
“好,我去换件衣服。”
我心里一喜,觉得事情有了转机。
我们到酒店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都是跟我一起在大桥项目上并肩作战过的老伙计,工程兵团里的技术骨干,还有几个机关的领导。
看见我们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热情地鼓掌。
“顾团长来了!”
“嫂子也来了!快请坐!”
老刘把我按在主位上,又亲自把蕙茵安排在我身边的位置。
蕙茵显得有些拘谨,只是微笑着,对大家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
话题自然离不开那座刚刚建成的大桥。
“老顾,你这手绝了!‘悬臂浇筑’这个方案,当初多少专家都说风险大,硬是让你给干成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这技术在咱们国内都是领先的!”
“这杯酒,必须敬顾团长!”
我被这些赞美和恭维捧得有些飘飘然,心里的那点烦闷,也被酒精冲淡了不少。
我端着酒杯,来者不拒,豪气干云地说:“这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全体参建人员的!是大家没日没夜,风里雨里拼出来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
可说着说着,我却发现,身边的蕙茵,始终很安静。
她只是端着一杯茶,默默地坐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摆设。
她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借着酒劲,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蒸鲈鱼,放进她碗里。
“怎么不吃菜?”我低声问。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鱼肉,再没有多余的话。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这堵墙,比我建过的任何一座桥,都更难逾越。
宴会进行到一半,老刘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今天喝得不少,满脸通红。
“弟兄们,静一静!”他提高了嗓门。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以为,他又要说些给我庆功的场面话。
可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耳边炸响。
他走到蕙茵身边,把满满一杯白酒举到她面前,当然,蕙茵面前的杯子里是茶水。
“嫂子,”老刘的声音带着几分动情,“我老刘,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我心里明白,老顾这军功章,有一半,是你的。”
“这些年,你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带孩子,照顾老人,没一句怨言。我们这帮大老粗,在外面风光,都是你们这些军嫂在背后默默地付出。”
“我们都知道,你明天就要去西北了。去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说实话,我们这帮当兄弟的,心里都舍不得。”
“但是,我们也支持你!嫂子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理想,我们佩服!”
老刘说着,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转向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醉意,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揽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老顾,”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酒后的嘶哑,还有几分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这杯,我们不为你庆功。”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这杯,我们敬嫂子!祝她……一路顺风!”
话音刚落,整个包厢的人,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对着蕙茵,也对着我。
“敬嫂子!”
“祝嫂子一路顺风!”
那些声音,那些祝福,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而我,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端着酒杯,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了。
这场庆功宴,根本不是为我开的。
或者说,不全是为我开的。
这是老刘他们,这帮我的好战友,好兄弟,自发组织起来的,给我老婆林蕙茵开的欢送会。
他们都知道她要走。
他们都知道她要去西北。
他们都知道她明天就走。
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我,这个所谓的“一家之主”,被蒙在鼓里。
我像个小丑,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看着蕙茵,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在那平静的湖面下,我仿佛看到了失望,看到了决绝,看到了三十年婚姻生活里,所有被我忽略的,被我遗忘的,沉淀下来的委屈和悲伤。
那一刻,我手里的酒杯,重如千斤。
第4章 一封未寄的信
我不知道那场宴会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记得,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把所有来敬酒的人都喝趴下了,最后连我自己,也断了片。
等我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家里的沙发上。
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
屋子里很暗,窗帘拉着,透不进一丝光。
我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茶几上,放着一杯水,旁边还有一张字条。
是蕙茵的字迹,清秀,有力。
“水是温的,旁边有解酒药。我走了,勿念。”
“我走了”。
这三个字,像三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踉跄着冲进卧室,行李箱不见了,床上叠着她换下来的睡衣,整整齐齐。
我又冲进书房,她的书桌上,空空荡荡,只留下一盆她最喜欢的文竹,叶子绿得发亮。
整个家,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变得空了。
我颓然地坐在她的书桌前,拉开抽屉,希望能找到些什么。
抽屉里很干净,只有几支笔,一个笔记本。
我拿起那个笔记本,随手翻开。
里面,是她写的日记。
或者说,是一封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收信人,是我。
第一篇的日期,是十年前。
“卫国:
今天是你去高原项目的第三个月。盼盼的家长会,我又是一个人去的。老师说他最近上课总走神,成绩下降得厉害。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说,只是红着眼睛问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抱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卫...
...国,你在那里,一定要注意身体,高原反应很厉害,记得按时吃药。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我翻到下一页,日期是八年前。
“卫国:
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我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从天亮,等到天黑。电话打过去,是你的兵接的,说你在抢修,没时间。
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都凉了。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喝了一瓶红酒。卫国,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恨你忙,我只是希望,你能偶尔记起,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再往后翻,是五年前。
“卫国:
今天我过生日,单位的同事给我买了蛋糕。盼盼也从大学赶了回来。我们一起吹了蜡烛,许了愿。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平安。
晚上,你打来电话,只说了三句话:‘生日快乐。忙。挂了。’
卫国,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上一次好好说句话,是什么时候了。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了‘忙’和‘注意身体’。”
一页一页,一篇一篇。
那些被我忽略的时光,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此刻,都化作了她笔下这些平静而克制的文字,像一把把小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一直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给了她富足的生活,这就够了。
我以为,她理解我的工作,支持我的事业,无怨无悔。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一个女人,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要的,是陪伴,是关心,是你在她需要的时候,能握住她的手。是你在她生病的时候,能递上一杯热水。是你记得她的生日,记得你们的纪念日,记得她不爱吃香菜,记得她睡觉时喜欢抱着枕头。
这些,我全都没做到。
我给她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一个永远缺席的丈夫,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
我翻到最后一页。
日期,是一个星期前。
“卫国:
我递交了去西北支教的申请,通过了。
这个决定,我考虑了很久。
盼盼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未来。你,也永远有你为之奋斗的事业。这个家,好像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也快五十岁了,这半辈子,我为别人活得太多,为自己活得太少。我想在老去之前,去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报复。
我只是想换个环境,重新找回我自己。
这些年,辛苦你了。在外面,撑起一片天。
以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药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记得按时吃。
盼盼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这封信,我大概不会寄给你。因为我知道,你很忙。
林蕙茵”
信的最后,她的签名,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我握着那本薄薄的笔记本,手抖得厉害。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一个在工地上流血流汗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硬汉,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那点儿可怜的功勋章,此刻在我心口上,沉甸甸的,像块废铁。
我赢得了全世界,却输掉了她。
第5章 迟来的醒悟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偌大的房子,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开始学着自己生活。
学着自己用洗衣机,结果把白衬衫和牛仔裤混在一起,染得青一块紫一块。
学着自己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把糖当成了盐,做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难以下咽。
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些我习以为常的,干净的衣服,可口的饭菜,都不是凭空出现的。
是蕙茵,用她的时间和心血,一点一点,构建起了我舒适安逸的生活。
而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声“谢谢”。
周末,儿子顾盼从学校回来了。
他一进门,看到我胡子拉碴,一脸憔悴的样子,愣了一下。
“爸,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已经快要认不出的,长得比我还高的儿子,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盼盼,……走了。”我说。
顾盼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把书包放下,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平静和成熟。
“我知道。”他说,“妈跟我说了。”
“你……你不怪她?”我有些惊讶。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我为什么要怪她?”他反问,“爸,你有没有想过,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我们做早饭。送我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下班回来,买菜,做饭,辅导我功课,洗衣服,打扫卫生。等她忙完所有的事情,基本就快半夜了。”
“她生病的时候,是一个人去医院挂号,一个人排队,一个人打点滴。”
“我开家长会,同学们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只有我,身边永远只有一个妈妈。”
“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都是一家人团团圆圆,我们家,只有我和妈,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看春晚。”
“爸,你总说,你在外面是为了这个家。可是,一个没有你的家,还能叫家吗?”
儿子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总以为,我给了他们一个物质上无忧的家。
可我忘了,家,需要的不仅仅是物质。
它更需要的,是爱,是陪伴,是烟火气。
而这些,我一样都没给。
“妈去西北,我支持她。”顾盼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她为我们付出了半辈子,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她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顾盼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那一栏,蕙茵写得很清楚。
房子,车子,存款,都留给我和儿子。
她净身出户。
看到“离婚协议书”那五个字,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去支教,一年半载,总会回来的。
我从没想过,她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不……我不同意!”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会签字的!”
顾盼看着我,叹了口气。
“爸,你知道吗,妈在协议书的最后,写了一句话。”
“她写的是:愿君安好,各自欢喜。”
“各自欢喜……”
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满嘴苦涩。
三十年的夫妻,到头来,只剩下“各自欢喜”。
这是何等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桥的工地上。
桥已经建好了,雄伟,壮观。
我站在桥上,意气风发。
可桥的对岸,却是一片迷雾。
我看不清对岸的风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蕙茵和盼盼,就站在迷雾里,看着我,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拼命地喊,拼命地跑,可他们就是听不见。
我脚下的桥,开始一寸一寸地崩塌。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坐起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建了一辈子的桥,连接了无数个地方。
可我却亲手,拆掉了通往我家庭的,那座最重要的桥。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不能让我的家,就这么散了。
我拿起手机,找到了蕙
第6章 钢与水的和解
我没有立刻冲到西北去找她。
我知道,那没用。
以她那种外柔内刚的性子,我如果现在跑过去,死缠烂打地求她回来,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那会让她觉得,我还是那个自私的,只考虑自己感受的顾卫国。
我需要做的,不是把她“抓”回来,而是把她“请”回来。
让她心甘情愿地回来。
我开始了解她去的地方。
那是一个位于甘肃偏远山区的乡镇,叫“石头镇”。
我托了部队的关系,要来了那边的资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地方,海拔高,气候干燥,常年缺水。冬天零下二十多度,夏天风沙大得能把人埋了。
学校的条件,更是简陋得超乎我的想象。
几排土坯房,窗户上糊着塑料布,一到冬天,教室里跟冰窖一样。
孩子们上学,要走几十里山路。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疼得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了一样。
蕙茵有风湿,一到阴雨天,关节就疼得厉害。
她还有胃病,吃不了太硬太凉的东西。
在那种地方,她怎么受得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她一个人,在那个陌生的,艰苦的环境里,是怎么咬着牙,撑下去的。
我没有给她打电话。
我怕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忍不住,让她回来。
我开始往石头镇寄东西。
第一个包裹,我寄的是一台小型的柴油发电机,还有几台电暖气。
我怕她冷。
我还附上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提让她回来的事,一个字都没提。
我只是告诉她,怎么安装发电机,怎么使用电暖气,告诉她,西北气候干燥,要多喝水,多吃水果。
我还画了一张简易的图纸,教她怎么改造学校的窗户,用最简单的材料,做成双层的,能保暖。
这是我的老本行,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帮到她的方式。
第二个包裹,我寄的是一台净水器,还有一个小型的太阳能热水器。
我怕她喝不上干净的水,洗不上热水澡。
信里,我跟她聊起了儿子。
我告诉她,盼盼最近很用功,模拟考的成绩又进步了。
我还告诉她,我学会了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虽然第一次做,差点把厨房烧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就像一对普通夫妻之间的拉家常。
第三个包裹,我寄的是各种药品。
治风湿的,治胃病的,还有各种维生素和营养品。
我还寄了很多书,有她喜欢的文学名著,也有一些适合孩子们看的课外读物。
信里,我第一次,跟她道了歉。
我写道:
“蕙茵,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你三十年。
以前,我总觉得,一个男人,只要在外面建功立业,就是对家庭最大的负责。
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我建了那么多桥,却忘了回头看看,那个一直在桥头等我的人。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学着,去爱你,去爱这个家的机会。”
写完这封信,我把它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词不达意。
我想说的太多,可写出来的,却只有这么苍白无力的几句话。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这些信,她会不会看。
我甚至不知道,她收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努力地,去修补那座被我亲手毁掉的桥。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居家男人”。
我每天按时下班,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研究菜谱。
我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养得比她在家时还好。
周末,盼盼回来,我就给他做好吃的,跟他聊天。
聊他的学习,聊他的同学,聊他对未来的打算。
我这才发现,我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有主见,有思想的男子汉。
而我,对他过去的十八年,竟然一无所知。
我感到羞愧,也感到庆幸。
庆幸,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有一天,盼盼突然对我说:“爸,你别再给妈寄东西了。”
我心里一沉,以为是蕙茵让他转告的。
“为什么?”我问。
“你直接把钱汇过去不就行了?在那边,有钱什么买不到?”盼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盼盼,你不懂。”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缺的,从来都不是钱。”
她缺的,是我这个人,是我的心。
我寄去的那些东西,不只是东西。
那是我迟到的关心,是我笨拙的爱。
我希望她能明白,千里之外,有个人,在牵挂着她,在为她着想。
钢筋水泥是冰冷的,但搭建起来的桥,是有温度的。
我希望,我用我的方式搭建的这座“心桥”,也能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
第7章 远方的回音
日子就在我一天天的等待和期盼中,悄悄流逝。
我寄出去的包裹,像是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蕙茵没有回过一封信,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
我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是不是根本没收到?还是收到了,直接扔到了一边?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对我,对这个家,彻底死了心?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来自甘肃的包裹。
包裹不大,方方正正的,寄件人那一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字:林蕙茵。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几乎是颤抖着,拆开了包裹。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离婚协议书,也不是什么诀别的信。
而是一双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
鞋底纳得很密,针脚细得像用机器缝的。鞋面上,用青色的线,绣着简单的云纹。
是我的尺码。
我认得这手艺,是蕙茵的。
刚结婚那会儿,她也给我做过一双。我穿着那双鞋,在工地上跑,冬暖夏凉,舒服极了。
后来,条件好了,各种名牌的鞋子堆满了鞋柜,她就再也没做过了。
我没想到,时隔近三十年,我还能再穿上她亲手做的鞋。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信纸,是小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纸,很薄,还有点发黄。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
“卫国:
东西都收到了,谢谢。
发电机和电暖气很好用,孩子们冬天上课,再也不用挨冻了。
净水器也装上了,水质好了很多。
你寄来的药,我都在按时吃。书,也分给孩子们了,他们很喜欢。
这边一切都好,勿念。
鞋是村里的大娘教我做的,你穿着试试,看合不合脚。
天冷了,注意身体。
蕙茵”
信里,还是没有一句多余的亲昵话语,没有一句原谅,甚至没有一句问候。
可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捧着那双还带着她体温的布鞋,眼眶却湿了。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那堵冰冷的墙,已经开始融化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但已经足够让我看到希望。
我立刻穿上了那双布鞋,不大不小,正合脚。
鞋底很软,踩在地上,很踏实。
我穿着它,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心里头,像是灌了蜜一样甜。
从那天起,我跟蕙茵之间,像是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我们依然不打电话,但每个月,都会互相寄一个包裹。
我寄去的,是她和孩子们需要的生活物资,是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她寄回来的,有时候是一包当地的土特产,比如红枣,枸杞。有时候,是一张她和孩子们的合影。
照片上,她穿着朴素的衣服,站在一群脸蛋被高原的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孩子中间,笑得很开心。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每天睡觉前,我都会看上一会儿。
我开始明白,她去西北,或许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在那里,她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她只是她自己,一个被孩子们需要着,尊敬着的林老师。
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为她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是我,把她困在了那个小小的家里,困了三十年。
是我,磨灭了她身上的光。
我们的信,也从最初的几句客套话,变得越来越长。
我跟她聊工作上的事,聊单位里的人际关系,这些,我以前从来不会跟她说。
她也跟我聊学校里的趣事,聊哪个孩子调皮,哪个孩子学习进步了。
我们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分享着彼此的生活。
我们不谈未来,不谈过去,只谈现在。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舒服。
我甚至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比过去三十年里的任何时候,都更亲近。
盼盼高考结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他主动找到了我。
“爸,我给妈打电话了。”他说。
我心里一紧。
“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很高兴。”盼盼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她还说,让我跟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我不解。
“她说,谢谢你,让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你。也谢谢你,让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完整的家。”
盼盼顿了顿,继续说:“爸,妈说,等学校放寒假,她就回来。”
“回来……看看。”
第8章 归来的桥
蕙茵回来的那天,是个大雪天。
我提前好几天,就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地拖得一尘不染,窗户擦得锃亮。
我甚至还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百合花,插在客厅的花瓶里。
我开着车,去火车站接她。
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在出站口,等了很久。
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她比照片上更黑,更瘦了。
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几条。
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雪地里,两点燃烧的炭火。
我们四目相对,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朝她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就像我当年,走在刚刚合龙的大桥上一样。
我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箱子很轻。
“回来啦。”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她点了点头,把冻得通红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搓了搓。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也很粗糙,掌心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茧。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
我用我的手,把她的手,整个包住,想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只有收音机里,在放着一首老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偷偷地看她。
她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舞的雪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侧脸,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很柔和。
我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的心,就是满的。
回到家,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家里……很干净。”她说。
“我收拾的。”我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什么都会干了,做饭,洗衣服,拖地,样样精通。”
她看着我,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
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她爱吃的。
我们俩,坐在餐桌前,像许多年前一样。
“尝尝这个,糖醋排骨,我练了好久。”我给她夹了一块。
她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味道……还不错。”
“就是糖,放得有点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在西北的生活,聊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聊盼盼在大学里的趣事。
也聊我退休后的打算。
我们很自然地,避开了“离婚”那两个字。
就好像,那份协议书,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吃完饭,她主动去洗碗。
我跟了进去,从她手里拿过碗。
“我来吧。”我说,“你在火车上坐了那么久,累了,去歇着吧。”
她没跟我争,就那么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笨手笨脚地洗着碗,泡沫弄得到处都是。
“卫国,”她突然开口,“那座桥,我想去看看。”
我心里一动。
“好。”我说,“明天雪停了,我就带你去。”
第二天,雪过天晴。
我开着车,载着她,去了那座我为之奋斗了三年的跨江大桥。
我们把车停在桥头,手牵着手,慢慢地,在宽阔的桥面上走着。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桥上,车来车往,一片繁华。
桥下,江水滔滔,奔流不息。
“真壮观。”她由衷地感叹。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
“蕙茵,”我握紧了她的手,“以前,我以为,建这样一座桥,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工程,是我们的家。”
“那座桥,我建了三年。我们家的桥,我用了三十年,才明白该怎么去建。”
“蕙茵,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让我,把我们家的那座桥,重新,一点一点,再建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我。
阳光下,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这就够了。
我们的故事,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知道,回家的路,就在脚下。
只要我们还牵着彼此的手,无论走多远,总能找到回来的方向。
来源:第四排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