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会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太足了,混着食物的香气、酒精的挥发,还有各种香水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闷在里面。
年会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太足了,混着食物的香气、酒精的挥发,还有各种香水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闷在里面。
彩灯旋转,光怪陆离地打在每一张喝到微醺的脸上。
我坐在角落,离她隔着三个人。
她正笑着,听部门新来的小姑娘讲着什么笑话,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那是我看过无数次的弧度,熟悉得像刻在自己手心的掌纹。
就在这时,隔壁桌的王工端着酒杯晃了过来。
他和我还算熟,属于那种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年会时总要过来敬一杯酒的交情。
他大着舌头,脚步虚浮,显然是喝高了。
他先是跟我碰了一下杯,然后目光越过我,落在了她身上。
“哎,嫂……不对,弟妹……也不对,”他嘿嘿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这记性。那个……弟妹,跟陈哥离婚后,过得还好吧?”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被抽干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旋转的彩灯,嘈杂的音乐,同事们的哄笑,全都凝固成一幅无声的、荒诞的油画。
我手里的玻璃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顺着我的指尖,一滴一滴,冰冷地滑落。
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就那么僵住了。
像一朵盛开到一半的花,被突如其来的冰雪冻结。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困惑,转过头,先是看了看那个醉醺醺的王工,然后,目光穿过三个人,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整个包厢的死寂。
“我什么时候……离婚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她带出了那个包厢。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紧随而来的、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我能想象出那些眼神,惊讶、同情、鄙夷、好奇……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走廊里的冷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
她的手腕很凉,在我掌心里,像一块温润的玉,却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怎么了?”她还在问,语气里满是茫然,“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那么说?”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涩又胀。
我该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
说那个人喝醉了,在胡说八道?
这个谎言,我已经撑了太久,久到它几乎长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七年了。
整整七年。
我拉着她,穿过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冬夜的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萧瑟的味道。
我带她回了家。
那个我们共同的家。
一进门,她就好像把刚才的不愉快全都忘了。
她熟练地从鞋柜里拿出我们俩的拖鞋,一双粉色的兔子,一双灰色的熊。
“累死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嘟囔,“公司年会真没意思,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她像往常一样,走进客厅,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抱起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泰迪熊抱枕。
我站在玄关,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鼓。
恐惧。
一种迟到了七年的恐惧,终于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
我害怕她下一秒就转过头来,用那种清澈又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再一次问出那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离婚了?
幸好,她没有。
她只是打开了电视,调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个综艺频道。
屏幕上,主持人正说着烂俗的笑话,观众席爆发出阵阵罐头笑声。
一切,都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模一样。
仿佛年会上的那个插曲,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鼻尖蹭了蹭我的脖子,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
“你身上好凉。”她轻声说。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体。
电视里的笑声还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空洞又刺耳。
而我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那些被我尘封了七年的记忆。
七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看电视。
那时候的沙发还很新,带着一股皮革和木材的味道。
那时候的她,会一边看电视,一边剥着橘子,把最大最甜的那一瓣,塞进我嘴里。
橘子很甜,甜得发腻。
她说:“以后我们每年冬天,都一起窝在沙发上,吃橘子,看电视,好不好?”
我说:“好。”
我说,要一辈子。
可“一辈子”这三个字,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场车祸来得毫无征兆。
我甚至记不清那天天气怎么样。
我只记得,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想吐。
我记得医生摘下口罩后,那张写满疲惫和同情的脸。
他告诉我,她活下来了,是个奇迹。
但是,她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撞击。
他说了一个很长的、我听不懂的医学名词。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她的记忆,出现了损伤。
不是全部忘记,而是……卡住了。
她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了车祸发生的那一天。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从那天起,她的时间就停止了。
每一天醒来,对她而言,都是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早晨。
她不记得车祸,不记得医院,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任何事。
她的人生,变成了一部只循环播放二十四小时的电影。
而我,是这部电影里,唯一的、清醒的观众。
一开始,我试着告诉她真相。
每一天,当她醒来,用甜蜜的声音跟我说“早安”的时候,我就要像一个刽子手,亲手把她幸福的幻觉撕碎。
我要告诉她,我们出了车祸。
我要告诉她,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昨天。
我要告诉她,今天不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而是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
每一次,她的反应都一模一样。
从震惊,到怀疑,到恐惧,最后是崩溃。
她会抱着头痛哭,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她会抓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问:“那我明天……明天是不是还会忘记今天?”
我说是。
然后,我就会看到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
那种绝望,足以将人溺毙。
一天,又一天。
我重复着残忍的真相,她重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带她去做复查。
医生看着她厚厚的病历,叹了口气,对我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说,反复的情绪刺激,对她的康复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加重她的病情。
“她就像一个被反复重启的程序,”医生打了个比方,“每一次重启,都会造成新的损耗。你必须让她保持在一个平稳的状态里。”
“平稳的状态?”我苦笑着问,“怎么平稳?我总不能骗她一辈子吧?”
医生沉默了很久,说:“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一种治疗。”
那天走出医院,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看着身边她茫然的脸,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然后转头问我:“我们今天不是要去逛超市吗?怎么来医院了?”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被所有人唾骂的,疯狂的决定。
我要为她,建造一个永远停留在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世界。
我辞掉了我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工作,换了一个可以居家办公的清闲职位。
我断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社交。
我把家里的日历,永远地固定在了那一页。
我订阅了七年前的报纸,每天早上,准时放在她的床头。
我把我们的手机都换成了旧款,删掉了所有可能会暴露时间线的APP。
电视联网线被我拔了,我下载了海量的、二零一七年以前的电影和电视剧,存在硬盘里。
我成了这个虚假世界的“造物主”,也是唯一的维护者。
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巨大的谎言。
我害怕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会戳破这个美丽的泡沫。
朋友们的关心,我用“她需要静养”来搪塞。
亲戚们的询问,我用“我们过得很好”来敷衍。
后来,搪塞和敷衍变得越来越无力。
谣言开始滋生。
有人说,她在那场车祸里,毁了容,性情大变,所以我不让她见人。
有人说,我们感情破裂了,其实早就貌合神离。
再后来,公司里开始传,我们已经离婚了。
是我提的。
因为我受不了照顾一个“废人”。
我找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新欢。
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没有解释。
因为“离婚”这个借口,是所有解释里,最简单,也最能让人闭嘴的一个。
它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把我和她,和那个喧嚣的、不断向前滚动的真实世界,隔绝开来。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
我以为,只要我守着她,守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停滞的时空,我们就能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今天。
直到王工那句醉话,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我苦心经营的、平静的湖面。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结束了,开始播放广告。
她在我怀里动了动,抬起头看我。
“你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她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眉心,想要抚平那里的褶皱。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没有怀疑,没有痛苦,只有对我纯粹的、全然的依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没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又沙哑,“就是……有点累了。”
“那我们去睡觉吧。”她打了个哈欠,像只慵懒的猫。
我点了点头。
我扶着她站起来,关掉电视。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下一点微弱的、清冷的光。
那一晚,我失眠了。
她在我身边,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王工那张醉醺醺的脸。
同事们探究的眼神。
她那句“我什么时候离婚了?”。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烙铁,在我脑子里,烙下滚烫的印记。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我用谎言筑起的堤坝,出现了一道裂缝。
而洪水,随时都可能汹涌而至。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心里一惊,猛地坐了起来。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
空气中,飘来一阵熟悉的、食物的香气。
我穿上拖鞋,走出卧室。
她正在厨房里,系着我们一起买的情侣围裙,背对着我,哼着不成调的歌,煎着鸡蛋。
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
七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还是我记忆中,那个二十五岁的,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的姑娘。
而我,却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煎熬和伪装中,变得面目全非。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冲我灿烂一笑。
“你醒啦?快去洗漱,早餐马上就好。”
又是崭新的一天。
对她而言,又是那个充满期待的,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那块悬了一夜的石头,暂时落了地。
她不记得了。
她把昨天年会上的不愉快,连同昨天一整天,都干干净净地,遗忘了。
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更深的悲哀。
吃早餐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把煎得最漂亮的那颗溏心蛋夹到我的碗里。
然后,她一边小口地喝着牛奶,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我们公司……是不是快开年会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握着筷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我抬起头,对上她好奇的目光。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
“嗯,是快了。”
“那太好了,”她眼睛一亮,“去年年会的抽奖,我运气太差了,就抽中一盒巧克力。今年我一定要抽个大奖回来!”
她口中的“去年”,是二零一六年。
在她停滞的时间里,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在我这里,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看着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要在年会上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我的心里,像被无数只蚂蚁,细细密密地啃噬着。
那道裂缝,并没有因为她的遗忘而消失。
它还在那里。
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心惊胆战。
我像一个蹩脚的排雷兵,走在布满地雷的阵地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害怕任何一个词,任何一个画面,会再次触动她记忆里那根脆弱的弦。
我开始更加严密地控制她能接触到的一切信息。
我甚至,以路由器坏了为借口,切断了家里的网络。
她有些抱怨,说不能追剧了。
我就翻出我们大学时买的DVD,陪她一起重温那些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老电影。
她靠在我的怀里,看着屏幕上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时而大笑,时而流泪。
她说:“还是老电影好看,不像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
她不知道,她口中的“现在”,早已是七年前的“过去”。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小心,就能把那道裂缝,重新糊上。
可我错了。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崩塌,就再也无法挽回。
那天下午,我正在书房处理工作。
她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相册。
那是我们的结婚相册。
“老公,你看。”她把相册在我面前摊开,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照片上,我们站在一片开满了栀子花的花园里。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比花还灿烂。
我穿着黑色的西装,有些拘谨地搂着她的腰,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爱意和温柔。
“我突然发现,”她说,眉头微微蹙起,“我们结婚……好像已经很久了。”
我的心脏,咯噔一下。
“怎么会这么觉得?”我故作轻松地问。
“你看你,”她指着照片里的我,“那时候你好瘦啊,脸上一点褶子都没有,看起来好年轻。”
她又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现在……你好像老了一点。”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划过我的眼角。
那里,早已悄悄爬上了细密的纹路。
那是被岁月,被谎言,被沉重的生活,一点一点刻上去的痕迹。
我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因为男人结婚后,都会发福,会变老的。”我笑着说,“这叫‘幸福肥’。”
她被我逗笑了,脸颊微微泛红。
“油嘴滑舌。”她嗔怪道。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我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地生根发芽。
从那天起,她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她会花很长的时间,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脸。
她会拿出我们所有的相册,一张一张,反复地看。
她会问我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比如,我跟她求婚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场严酷的考试。
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回答,都和她记忆里的版本,分毫不差。
我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越勒越紧,几乎要窒息。
我甚至开始在夜里做噩梦。
我梦见她站在我面前,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她问我:“你到底是谁?”
然后,她身后的世界,像玻璃一样,寸寸碎裂,露出后面那个真实的、飞速流转的、我拼命想要隔绝的世界。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身边,她睡得正香,眉头舒展。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为她建造的这个“伊甸园”,其实,也是一座囚禁我自己的牢笼。
而我,早已被判了无期徒刑。
转折,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周末。
那天,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我陪她去社区医院。
为了避免在医院里看到任何关于日期的信息,我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
我挂的是熟人医生的号,拜托他不要提及任何与时间有关的话题。
我全程陪着她,寸步不离。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我们从医院出来,准备回家的时候。
在医院门口,我们遇到了张阿姨。
张阿姨是我们的老邻居,一个很热心的阿姨。
我们搬家后,就很少联系了。
“哎哟,这不是小陈和小许吗?”张阿姨一脸惊喜地走过来。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拉着她走。
可已经来不及了。
张阿姨热情地抓住了她的手。
“小许啊,好久不见,你可真是越来越年轻了,一点都没变!”
她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笑了笑:“张阿姨好。”
“身体怎么样了?都好了吧?”张阿姨关切地问。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她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挺好的呀。”她有些不解地回答。
张阿姨愣住了,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好……好了就行。”张阿姨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上次听小陈说,你……你们……哎,都过去了,人要往前看。”
张阿姨显然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她口中的“内情”,应该就是我“离婚”的那个版本。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她,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我连忙打断了张阿姨的话。
“张阿姨,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几乎是强行拉着她,逃离了那个尴尬的现场。
一路上,她都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我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我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
等到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卧室的门,终于开了。
她走了出来。
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但她的神情,却异常的平静。
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U盘。
我看到那个U盘,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是她的东西。
是她以前,用来备份工作资料和一些……生活记录的。
我以为,我早就把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我怎么会,漏掉了这个?
“我找到了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衣柜最里面的那个旧包里。”
“我把它插在电脑上,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这个。”
她抬起另一只手,手里,是我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屏幕亮着,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视频的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手持拍摄的。
背景,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视频里,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而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视频里的我,比现在年轻很多,也憔ें很多,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听到视频里的自己,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在对她说:
“……你别怕,医生说了,只是暂时的……你会想起来的,所有的事情,你都会想起来的……”
“……就算,就算你真的想不起来了,也没关系……”
“……我会当你的记忆。你忘记的,我都帮你记着。我会把我们的故事,一天一天,讲给你听……”
视频里,病床上的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又迷茫。
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请问……你是谁?”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她,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也看着我。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让我心碎的痛苦、迷茫,和一种……我无法言喻的悲伤。
“视频的日期,是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她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
“今天……是几号?”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我一个人,演了七年的独角戏,终于,落幕了。
我没有再隐瞒。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从那场车祸,到她的病情,到我为了让她“平稳”而编造的这个巨大的谎言。
我讲了很久很久。
从黄昏,讲到深夜。
我讲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我看不清,也猜不透。
等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窗外,月光如水,清冷地洒在地板上。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沉默到天亮。
她终于,开口了。
“所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人生,被你偷走了七年?”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地击中了。
疼。
疼得无以复加。
“不是的……”我艰难地辩解,“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她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用谎言来保护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活在你给我设定的剧本里?这就是你的保护?”
“你知不知道,这七年,外面发生了什么?我的朋友,我的家人,他们都怎么样了?”
“还有你,你为了我,辞掉了工作,断了社交,把自己变成一个……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你觉得,这是爱吗?”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我的胸口。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得都对。
我以为我是在爱她,是在保护她。
可到头来,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懦弱的骗子。
我用我的方式,剥夺了她认识真实世界的权利,也剥夺了我自己,拥有正常人生的可能。
我们俩,都被困在了这个时间的囚笼里。
“那个年会上的男人……”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问的‘离婚’,也是你编造的,对不对?”
“你告诉所有人,我们离婚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样,最简单,是吗?”
“因为这样,你就不用跟任何人解释,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藏起来。”
我看着她痛苦的脸,心如刀绞。
“对不起。”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她睁开眼,泪水,终于决堤。
“我只要你告诉我,明天早上醒来,我……还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吗?”
我看着她,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不会记得。
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她又会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活在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许诺。
而我,将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个被我亲手打碎的世界。
还有她,再一次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质问。
这,或许就是对我的惩罚。
一个永无止境的,残忍的循环。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没有丝毫睡意。
我在想,明天该怎么办。
是继续把谎言编下去?
还是,再一次,把残忍的真相,告诉她?
我不知道。
我的人生,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看不到任何出口。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被惊醒的。
我猛地坐起来,心脏狂跳。
来了。
审判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几乎颤抖的手,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她。
她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茫然的困惑。
我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她的质问,她的眼泪,她的崩溃。
可她只是看着我,歪了歪头,问了一句:
“老公,你怎么睡在客房里?”
我愣住了。
她……不记得了?
不,不对。
她看我的眼神,和以往的每一天,都不一样。
那里面,除了困惑,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没有追问。
她只是侧过身,让我出去。
然后,她指了指客厅的茶几。
茶几上,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昨天那个视频的播放界面。
旁边,还放着那个小小的U盘。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记得。
她竟然,记得。
这怎么可能?
医生明明说过,她的记忆损伤,是不可逆的。
“我今天早上醒来,”她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脑子里,很乱。”
“有两个‘我’,在打架。”
“一个‘我’,告诉我,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三号,我们约好了晚上去吃火锅。”
“另一个‘我’,却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跟我说了很多事。关于车祸,关于我的病,关于……七年的谎言。”
她走到茶几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电脑屏幕上,我那张年轻的脸。
“一开始,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直到,我看到了这些。”
“它们提醒我,那个噩梦,是真的。”
她转过身,看着我。
“陈哲,我的脑子,可能真的坏掉了。”
“它记不住新的东西,却好像,记住了一些……特别深刻的,痛苦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烙印,就算我忘记了被烫伤的过程,但那个疤痕,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昨天晚上,你告诉我真相的时候,那种痛苦,可能太深刻了。所以,我的脑子,破例地,为它留了一个位置。”
我听着她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然后,她伸出手,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
“谢谢你。”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浑身一僵。
谢谢我?
她为什么要谢谢我?
谢我骗了她七年?谢我偷走了她的人生?
“也……对不起。”她又说。
“这七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积攒了七年的委屈、痛苦、恐惧、孤独,在那个拥抱里,在她的那句“你一定很辛苦吧”里,瞬间,全线崩溃。
原来,我一直想要的,不是她的原谅。
而是她的,懂得。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我们把这七年,所有被我刻意隐藏起来的空白,一点一点地,填补了起来。
我给她看了这七年里,我们国家发生的大事。
我给她讲了我们身边朋友们的变化,谁结了婚,谁生了孩子。
我拿出了我偷偷藏起来的,我爸妈,还有她爸妈的照片。
照片上,老人们的头发,都白了。
她看着照片,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说,她想他们了。
我告诉她,其实爸妈们,每个月都会偷偷来看她。
只是我拜托他们,假装成是二零一七年的那次探望。
每一次,他们都要强忍着心痛,配合我演戏。
她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她是个不孝的女儿。
我抱着她,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天下午,我拨通了她父母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岳母压抑的哭声,和岳父沙哑的,一声叹息。
“带她……回家吧。”岳父说。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回她老家的高铁。
七年了,我第一次,带着她,走出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停滞的世界。
高铁站里,人来人往。
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
扫码进站的闸机,车厢里无处不在的二维码,人手一部的、大屏幕的智能手机。
她像一个误入了未来世界的孩子,好奇,又带着一丝胆怯。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问我:“我们的世界,怎么……变得这么快?”
我握紧她的手,告诉她:“别怕,以后,我陪你一起,慢慢追。”
回到她家,见到她父母的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扑进她妈妈的怀里,嚎啕大哭。
那是一种,迟到了七年的,委屈和思念。
岳父站在一旁,一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着眼泪。
而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是岳父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陈,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眼眶一热,差点又哭出来。
我摇了摇头,说:“爸,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诺诺。”
“不怪你,”岳父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她好。只是……用错了方法。”
“以后,别再一个人扛着了。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冰封了七年的心。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住在了她家。
在亲情的包围下,她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虽然,她的记忆,还是很不稳定。
有时候,她会记得前一天发生的事。
有时候,一觉醒来,她又会回到七年前。
但,不一样了。
我们不再对她隐瞒。
我们在家里所有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便签。
上面写着:
“许诺,今天不是2017年,现在是2024年。”
“你出过一次车祸,记忆受到了损伤,但没关系,我们都在你身边。”
“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的丈夫陈哲,我们都很爱你。”
每天早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便签。
一开始,她还是会迷茫,会痛苦。
但当她看到我们,看到我们关切的眼神,她会慢慢地,选择接受这个现实。
我们开始像教一个孩子一样,教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教她使用新的智能手机,教她怎么移动支付,教她怎么点外卖。
她学得很慢,常常是今天教会了,明天就忘了。
但我们,谁也没有不耐烦。
我们会一遍,一遍,再一遍地教她。
我给她买了一个日记本。
我让她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记下来。
我说:“就算你的大脑会欺骗你,但文字不会。”
“这些,就是你活过的证据。”
她很听话。
每天晚上,她都会趴在书桌前,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日记。
有时候,她写着写着,会突然抬起头,问我:“老公,‘幸福’这两个字,怎么写?”
我就会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幸福”两个字。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缓慢又充满希望的节奏里,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拿着她的日记本,找到了我。
她对我说:“陈哲,我们……离婚吧。”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她重复了一遍,眼神,异常的坚定。
“为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看。”她把日记本,翻开到最新的一页。
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今天,陈哲又教了我一遍怎么用手机叫车。这已经是他教我的第十七遍了。他很有耐心,一点都没有烦。可是我看到,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我看到他和一个大学同学视频。那个同学,说他下个月要结婚了,邀请陈哲去当伴郎。陈哲笑着答应了。可是挂了电话之后,我看到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很久的烟。”
“今天,我翻到了他以前的照片。那个时候的他,意气风发,眼睛里有光。可是现在的他,总是很疲惫的样子。我知道,他的光,都被我耗尽了。”
“陈哲,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被我这个……坏掉的脑子,拖累一辈子。”
“所以,我决定了。”
“我要放他走。”
“就算明天,我可能会忘记今天做的这个决定。”
“但是,没关系。”
“我已经把它,写下来了。”
“它会替我记得。”
我看着日记本上,那一段一段的文字,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了纸上。
我一把将她,和那个日记本,都紧紧地,揉进我的怀里。
“不……我不离婚。”我哽咽着说,“我死也不离婚。”
“许诺,你听我说。”
“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最大的错事,就是自以为是地,为你编造了一个谎言,把你关了七年。”
“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爸爸妈妈,不应该只有我。你的人生,也不应该被困在过去。”
“从今天起,我要带你,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我要带你去旅游,去所有我们曾经约定好,但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我要帮你找回你的朋友,让你知道,你从来没有被她们忘记。”
“我还要……帮你找一份新的工作。”
“也许,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但我要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废人,你依然有你的价值。”
“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
“看着你一天天变好,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事业,和最光荣的成就。”
“许诺,我爱你。”
“不是爱那个活在二零一七年的你。”
“而是爱现在的,每一天的,全新的你。”
“所以,别说傻话了,好吗?”
“我们不离婚。永远,都不。”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
最后,她抬起头,红着眼睛,对我说了一个字。
“好。”
那之后,我真的,开始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出那个封闭的世界。
我们去了云南,看了洱海的日出。
我们去了西藏,在布达拉宫前,许下了最虔诚的愿望。
我们联系上了她最好的闺蜜。
闺蜜在视频里,看到她,哭得稀里哗啦,骂了我一个狗血淋头。
然后,她订了最快的机票,飞过来看她。
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我还真的,帮她找了一份工作。
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花店里,当一个店员。
老板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知道诺诺的情况后,非但没有嫌弃,反而给了她最大的耐心和鼓励。
诺诺很喜欢那份工作。
她每天和那些美丽的花花草草待在一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灿烂。
虽然,她还是会忘记很多事。
她还是会记不住客人的名字,还是会算错账。
但是,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知道,忘了,没关系。
身边的人,会提醒她。
她的日记本,会帮助她。
而我,会永远,牵着她的手。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它本该有的轨道。
虽然,这条轨道,比别人的,要崎岖一点,要坎坷一点。
但只要我们两个人,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在努力,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新闻。
新闻里说,某个医学团队,在记忆损伤的治疗领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你在看这个?”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盯着屏幕。
“你说……我的病,会不会,也有被治好的那一天?”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进怀里。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很认真地,对她说:
“会的。”
“一定会的。”
“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
“因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你记不记得我。”
“我都会,在第二天早上,重新让你,爱上我。”
她笑了。
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还是我最熟悉,也最心动的那个弧度。
窗外,阳光正好。
栀子花的香气,从阳台飘进来,满室芬芳。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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