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俩蹲在电影院后头的小巷子里,一人手里半块烤红薯,烫得直倒手。
“小晚,你妈那边,真没问题?”
我俩蹲在电影院后头的小巷子里,一人手里半块烤红薯,烫得直倒手。
“我妈那人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林晚哈着白气,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再说了,等你提干的命令下来,她还能说啥?我爸都说了,部队里出来的干部,转业到地方上也是铁饭碗。”
我心里一热,把手里烫得不行的那半块塞给她:“你吃,这块甜。”
她咯咯地笑,声音像风铃。
那时候是1976年初,我在部队已经第五年了,是个老班长。军事素质、思想汇报,样样都是尖子。我们连的指导员找我谈过两次话,话里话外的意思,今年这批提干的名额,十有八九有我一个。
有了这层干部的身份,我就能挺直腰杆去林晚家提亲了。
她家是市里纺织厂的,她爸是个车间副主任,她妈在工会,也算是个小干部家庭。我家就是普通工人,我爸在机修厂,一辈子勤勤恳懇。我能去当兵,已经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事了。
林晚她妈张阿姨,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我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九九,无非是觉得我一个大头兵,前途未卜,配不上她那宝贝闺女。
可我当时不慌,心里有底。
我攥着林晚冰凉的手,塞进我军大衣的口袋里,隔着一层棉布都能感觉到她手腕上那块小巧的上海牌手表。
“等我提了干,第一件事就是去你家,跟叔叔阿姨好好谈。”
“嗯。”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我等你。”
巷子口的风灌进来,有点冷,但我心里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从里到外都是暖的。
那是我人生中最笃定的一段日子,觉得未来就像手里这块烤红薯,虽然烫手,但掰开来,全是金灿灿的甜。
命令下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指导员把我叫到办公室,门关得严严实实。
他没像往常一样给我递烟,而是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陈啊,”他搓着手,眼睛不看我,盯着墙上那幅“为人民服务”的字画,“今年的名额,情况有点特殊。”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嘴里发干。
“师里有位领导的侄子,刚调来我们团,表现也……也还不错。”
后面的话我没太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我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组织决定”、“大局为重”、“年轻人,以后还有机会”。
我从指导员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毛毛雨,不大,但又冷又密,沾在脸上,像是化不开的冰。
操场上,新兵们正在喊着号子练队列,声音洪亮,穿透雨幕。
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以为只要口号喊得最响,步子踢得最正,就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原来不是。
原来有些路,从一开始就被人用尺子划好了,你跑得再快,也越不过那条线。
提干失败,就意味着我要脱下这身军装,卷起铺盖回家了。
我不再是即将成为军官的陈辉,而是变回了那个机修厂工人的儿子,一个等待组织分配工作的退伍兵。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晚说。
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妈妈,张阿姨。
那个曾经被我当成底气的“稳定假象”,就像一个肥皂泡,被现实轻轻一戳,就破了。
连一声响动都没有。
我在招待所里磨蹭了三天,把那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最后还是觉得,这事儿,必须当面说。
我揣着退伍证,坐上了回城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南腔北调混杂着汗味和泡面的味道,可我什么都闻不见,也听不见。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跟林晚交代?
到了林晚家楼下,我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那栋苏式红砖楼,我来过几次,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它的门那么重。
最后还是林晚她爸,林叔叔买菜回来发现了我。
“小陈?你……你这是回来了?”他提着一网兜白菜和两根大葱,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
“林叔。”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快,快上楼,外面冷。”
一进门,正在厨房忙活的张阿姨闻声探出头来,看见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你怎么回来了?部队放假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审视。
林晚也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看见我,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被我身上那股说不出的颓唐气息感染,变得有些不安。
“阿辉,你……”
我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那个红本本,放在了他们家那张铺着塑料桌布的八仙桌上。
“叔,阿姨,小晚。我……我退伍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厨房锅里水烧开的“咕嘟”声。
张阿姨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快步走过来,拿起那本退伍证,翻开看了看,又合上,啪地一声扔回桌上。
“提干的事呢?”她盯着我,眼神像两把锥子。
“没……没提上。”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烧得两颊通红。
“没提上?”张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没提上你就回来了?那你以后干什么?国家给分配工作?分到哪儿去?扫大街还是掏厕所?”
一连串的问题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妈!”林晚急了,一把拉住她妈的胳膊,“你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了?我说错了吗?”张阿姨甩开林晚的手,指着我,“我早就跟你说过,当兵的靠不住!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提干,什么前途,到头来呢?还不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阿姨,我会努力的,国家会给安排工作的,我……”
“你努力?”张阿姨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外面的冬风还冷,“现在这年头,光努力有什么用?谁不努力?你有人家那当领导的爹吗?你有那能批条子的关系吗?你什么都没有!”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精准地插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当兵五年,吃的苦,受的累,流的汗,在她的嘴里,变得一文不值。
我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在这一刻被她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林叔叔在一旁想打圆场:“淑芬,你少说两句,孩子刚回来……”
“我少说两句?”张阿姨更来劲了,“我不说行吗?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我能不说吗?林晚,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跟他,没戏!我不同意!”
林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林晚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张阿姨的反对,而是这个时代最坚硬、最冰冷的现实。
我的所谓爱情,在没有“前途”这个地基的支撑下,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那天我是怎么走出林晚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地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可怜的怪物。
回到家,我爸妈看我这样子,什么都没问。我妈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热汤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爸坐在我对面,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我……”
“吃饭。”他打断我,声音沙哑,“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那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进汤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是灰色的。
街道办事处让我先等着,说退伍兵的安置工作要一批一批来。
我每天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晃荡,以前穿着军装,走在路上感觉所有人都高看我一眼。现在换上便装,我就是人潮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没人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我去找过林晚两次。
第一次,是张阿姨开的门,她像门神一样堵在门口,冷冷地说:“林晚上夜班,不在。”
我知道她在撒谎,林晚的单位根本没有夜班。
第二次,我等到她下班,在纺织厂门口。
她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眼神躲闪。
“阿辉……”
“小晚,我们谈谈。”
我们走到厂区旁边的小花园,冬天的花园,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我妈……她把我的手表没收了,不让我出来见你。”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那你呢?”我盯着她,“你怎么想的?”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凉透了。
“阿辉,我妈说得对,我们……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我等不起。”
“等不起?”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受,“我们才分开几天,你就等不起了?”
“不是的,”她急着解释,“我妈已经开始托人给我介绍对象了,是……是机电厂厂长的儿子。我……我没办法。”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三年,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姑娘。她的脸还是那么熟悉,可她的眼神,却变得那么陌生。
我明白了,张阿姨那天的话,不只是说给我听的,更是说给她听的。
那些关于前途、关于未来的话,像种子一样,种进了她的心里,并且已经生根发芽了。
“我明白了。”我说。
我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看见她流泪的样子,我怕我一看,心就会软。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想。
我想起了在部队的日子,想起了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有前途”,想起了我和林晚在小巷子里分吃的那块烤红薯。
那些曾经支撑着我的信念,一夜之间,全都塌了。
为什么?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却还是输给了别人的“关系”?
为什么我坚信不疑的爱情,在现实面前如此脆弱?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吗?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色发白。
我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现实的冷水浇了一遍又一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我不能就这么认了。
工作分配下来了,我被分到了第三搬运站,成了一名装卸工。
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火车上运来的麻袋、箱子,搬到卡车上,再从卡车上卸下来,搬进仓库。
麻袋里装的是面粉、大米,沉得像石头。箱子里是各种机器零件,边角锋利,一不小心就划破手。
一天干下来,腰酸背痛,浑身像散了架。手上的口子旧的没好,新的又添。
工友们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他们看我一个年轻小伙子,又是从部队回来的,都挺照顾我。
休息的时候,他们会分我一支烟,跟我唠嗑。
“小陈,别嫌这活儿累,好歹是国营单位,铁饭-碗,饿不死。”
“是啊,熬几年,娶个媳妇生个娃,这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说得没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确实是一条安稳的路。
可我不想这么过。
我不想我的人生,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六十岁的样子。
每天下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吃完饭,就把自己关进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我从箱子底翻出了我上高中时的课本。
数理化,语文,政治。
书页已经泛黄,上面还留着我当年的笔记。
那时候,我的梦想是考大学。后来去当了兵,这个梦想就被我埋在了心底。
现在,我又把它挖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学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学已经好多年不招生了,就算招,也是推荐工农兵学员,跟我这种人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让自己的脑子也跟着身体一起,被那些沉重的麻袋压垮。
我得干点什么。
我给自己制定了计划,每天晚上看两个小时的书。
一开始很难。
白天的体力劳动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一拿起书,眼皮就打架。有好几次,我都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脸上还印着书页的痕-迹。
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我把数学公式写在小纸片上,揣在兜里,装卸的间隙就掏出来看两眼。
我把语文课文抄在烟盒纸的背面,休息的时候就默背。
工友们都笑我,说我是“书呆子”,“假积极”。
“小陈,看这些有啥用?能让你一个麻袋扛得比别人轻松?”
“就是,有那功夫,不如回家早点睡觉。”
我只是笑笑,不跟他们争辩。
他们不懂。
我看的不是书,是希望。
是那一点点不让自己沉下去的,微弱的光。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了林晚。
她和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人走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
那个男人我认识,就是他们说的,机电厂厂长的儿子。
林晚也看见了我,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和那个男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手上是黑乎乎的机油。
而她,穿着一件新做的碎花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的小皮鞋,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跟在我背后。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看书。
我坐在桌前,对着那盏昏暗的台灯,发了整整一夜的呆。
我问自己,陈辉,你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给张阿姨看,她当初看走了眼?
为了让林晚后悔,让她知道她放弃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的人生,就被一次提干失败,一次失恋,一个搬运站的工作给定义了。
我的人生,应该有更多的可能性。
我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
“我命由我,不由天。”
写完,我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闷气,好像一下子就顺了。
我不再去想林晚,不再去想张阿姨,不再去想那些嘲笑我的人。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和我的书。
我开始更加疯狂地学习。
我托我爸厂里的老师傅,帮我弄到了全套的高中教材和辅导书。
我把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一部分给家里,剩下的全都拿去买了旧书和练习册。
我的小屋里,书堆得越来越多,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水分。
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公式和定理,现在在我眼里,变得无比亲切。
那些枯燥的历史年份和文学典故,现在读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
我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现实的苦闷。
学习,成了我对抗平庸生活的唯一武器。
1977年的秋天,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炸响了整个中国。
恢复高考。
那天我正在搬运站干活,广播里传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扛着一个一百多斤的麻袋。
听到“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这几个字,我脚下一软,整个人连带着麻袋,一起摔在了地上。
麻袋砸在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只是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咧着嘴,无声地笑着。
眼泪顺着眼角,混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流进了鬓角。
机会!
我的机会来了!
这个我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这个支撑着我度过无数个疲惫夜晚的信念,现在,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工友们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扶起来。
“小陈,你没事吧?咋了这是?”
“高兴的!”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天大的好事!”
他们看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他们不明白,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我过去一年多看似毫无意义的坚持,全都有了意义。
那意味着,我的人生,真的有可能出现转机。
那意味着,我陈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不靠关系,只靠自己的脑子和努力,去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请了假,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
我把我所有的书和笔记都摊在床上,一本一本地看,一遍一遍地摸。
这些,就是我的枪,我的子弹。
我要用它们,去打一场翻身仗。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
我向单位请了长假,领导看我是退伍兵,又是工伤,就批了。
我把自己彻底锁在了小屋里。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习上。
我把知识点一遍一遍地过,把练习题一套一套地做。
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饿了,就啃个凉馒头。
我妈看我这样,心疼得直掉眼泪。
“儿子,别这么拼,考不上也没啥,咱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
“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当然有数。
这是我这辈子,可能唯一一次的机会。
我必须抓住它。
我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全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鸡窝。
但我感觉,我的精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饱满过。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路,路的尽头,是光。
考试那天,天气很好。
我爸特意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送我。
到了考场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沉住气。”
我点了点头,走进了考场。
那一年,全国有570万考生,而录取的名额,只有28万。
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坐在考场里,看着周围那些和我一样,脸上写满紧张和期盼的考生,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结果如何,我对自己,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的。
我恢复了在搬运站的工作,每天照常扛麻袋,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那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晚。
听说,她和那个厂长的儿子,已经订婚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很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我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变得很轻很轻了。
我的心里,被一个更大的目标填满了。
那个目标,叫“未来”。
录取通知书寄到搬运站那天,是站长亲自给我送来的。
他拿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一路小跑着冲进仓库,嗓门比广播还大。
“陈辉!陈辉!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整个仓库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接过那个信封,手都在抖。
信封的左上角,印着一行烫金的大字:
北京大学。
我撕开信封,拿出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
“陈辉同志,经审查,你已被我校历史系录取,请于某月某日到校报到。”
下面盖着一个鲜红的,刺眼的印章。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周围工友们的欢呼声,道贺声,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看着那张通知书,眼眶一热,两行清澈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一个搬运工,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我用我自己的手,我自己的脑子,硬生生地把命运的轨迹,扳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天晚上,我们家摆了三桌酒。
我爸把厂里的老同事,家里的亲戚,都请来了。
他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拉着每一个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儿子,考上北大了!我儿子有出息了!”
说着说着,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就哭了。
我也哭了。
我们父子俩,抱着头,哭得像两个孩子。
那是喜悦的泪,是释放的泪,是扬眉吐气的泪。
我成了我们那一片的名人。
一个退伍兵,一个搬运工,考上了北京大学。
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个传奇。
以前在路上碰到,假装不认识我的街坊邻居,现在见了面,隔着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
“小辉啊,真了不起!”
“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啊!”
我爸妈走在路上,腰杆都挺得笔直。
我知道,我不仅改变了我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命运。
就在我准备行囊,即将启程去北京的前两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是张阿姨。
她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罐头,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局促,又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这和我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对我横眉冷对的张阿姨,判若两人。
“小陈……不,陈辉同志,在家啊?”
我妈开了门,看见是她,愣了一下,随即客气又疏离地说:“是林晚她妈啊,快请进。”
张阿姨走进我们家那间狭小的客厅,眼睛四处打量着,最后落在我身上。
“陈辉啊,恭喜你啊,考上北大了,真是……真是给我们这片儿争光了!”她把东西放在桌上,搓着手,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阿姨,您有事吗?”我没有笑,语气很平淡。
“没事,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张阿姨干笑两声,“我听林晚说,你就要去北京了,阿姨来看看你,给你送送行。”
她提到了林晚。
我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妈看出了气氛的尴尬,借口去倒水,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阿姨。
“陈辉啊,”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你看,你现在也是大学生了,以后前途无量。之前……之前是阿姨不对,阿姨有眼不识泰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看,你和我们家小晚,那也是从小就认识,感情基础好。”她继续说道,“她跟那个机电厂厂长的儿子,就是订了婚,还没结婚呢,那都不算数!只要你一句话,我明天就让他们家把彩礼退回去!”
我心里冷笑一声。
真是风水轮流转。
一年前,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毫不留情地把我和林晚拆散。
现在,我考上了大学,前途一片光明了,她又想把林晚塞回给我。
在她的眼里,女儿的幸福,我这个人的品性,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永远是那个叫“前途”和“利益”的东西。
“阿姨,”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陈辉了。林晚,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晚了。”
“我们,回不去了。”
我说得很平静,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不是在报复,也不是在赌气。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在我最需要支持和理解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放手。
在我靠着自己的努力,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时候,他们又想来分享我的阳光。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陈辉,你不能这样啊!”张阿姨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小晚她心里是有你的!她也是没办法,都是我逼她的!你不能因为我这个老婆子,就……”
“阿姨。”我打断了她,“您不用再说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我马上就要走了,家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就不留您了。”
这是逐客令。
张阿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下过面子。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提起桌上的东西,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说了一句:“陈辉,你别后悔!”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默默地关上了门。
后悔?
我最后悔的,不是提干失败,不是被她看不起,也不是和林晚分手。
我最后悔的,是曾经一度以为,我的未来,需要靠别人的认可和施舍。
现在我明白了。
真正的未来,是靠自己,一拳一脚,一笔一划,挣出来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张阿姨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知道,我的人生,和她,和林晚,和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都将进行一次彻底的告别。
我的未来,在北京。
在那个我即将用知识和奋斗去开启的新世界。
我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感谢那段被看轻的日子,是它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我感谢张阿姨,是她的决绝,让我彻底断了念想,逼着我走上了另一条更艰难,却也更光明的路。
有些失去,其实是另一种成全。
我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的行囊和书籍,笑了。
陈辉,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温暖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