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四百三十八)|薄姑断想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26 17:18 1

摘要:深秋的鲁北平原上,风是带着锯齿的。我随着采风队伍踏进寨卞村北的田野时,枯黄的野草正伏在黄土上簌簌发抖。领路的老人用拐杖指向河堤下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喏,那就是薄姑了。”没有城垣,没有碑碣,只有几茎芦苇在风中摇曳,仿佛三千年前那只布谷鸟遗落的尾羽。

薄姑断想

文/朱法旺

深秋的鲁北平原上,风是带着锯齿的。我随着采风队伍踏进寨卞村北的田野时,枯黄的野草正伏在黄土上簌簌发抖。领路的老人用拐杖指向河堤下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喏,那就是薄姑了。”没有城垣,没有碑碣,只有几茎芦苇在风中摇曳,仿佛三千年前那只布谷鸟遗落的尾羽。

布谷鸟——东夷人称之为“鹁鸪”,正是薄姑国的图腾。陆游曾写下“桑眼初开麦正青,勃姑声里雨冥冥”的诗句。而今秋风掠过济水故道,再难听闻鹁鸪的清啼。只有当地人口中“薄姑”二字的发音,仍与“勃姑”暗合,仿佛古国魂魄在方言里留下的胎记。

我们脚下的土层里,埋藏着被时光碾碎的王朝。据《今本竹书纪年》载:“太戊五十八年,城薄姑。”那是商朝第八代君王在位之时,公元前1578年的夯土声穿透了四十多个世纪。当考古队员从寨卞遗址的探方里清理出绳纹陶片时,他们触碰的或许是薄姑筑城者掌心的温度。这片三十万平方米的遗址,文化堆积厚达三米,东城墙残基仍固执地延伸四百米,像一截沉入地表的青铜剑。

薄姑人曾何等骄傲!他们踞守济水入海口,驾着楼船穿梭河海之间。龟甲、丝帛、鱼盐、贝币在港口集散,桅樯如林,帆影蔽日。傅斯年《夷夏东西说》点明此地乃“殷商时期的东方海港大都会”,连“勃海”之名亦由勃姑人环绕的海洋而来。谁能想到,这潟卤之地孕育的文明,终将在血火中沉入永夜?

历史的转折总在旦夕之间。商纣王自焚鹿台,周武王剑指朝歌。薄姑国君审时度势,率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投靠新主。然而苟安不过数年,当武庚禄父举起叛旗,薄姑终究放不下东夷大国的尊严,与奄国领衔十七诸侯歃血反周。

结局早已铸成。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周公方鼎上,九字铭文如铁一般冷硬:“隹周公于征伐东夷,丰白、甫古咸斩。”甫古即薄姑——唐兰先生的考据如一把钥匙,打开了血腥的史册。周公的虎贲之师横扫东方,“灭国五十”,薄姑城头飘扬了四百六十年的鹁鸪旗颓然坠落。

周人的报复残酷得彻底:“绝其祀,毁其社,迁其民”。宗庙的础石被撬起,社稷的祭坛遭焚毁。幸存者如飘蓬四散,河北宁晋的“薄落亭”,江苏睢宁的“蒲姑阪”,山东莒县的“姑幕城”——这些地名是流亡者用故国的碎片拼凑的墓碑。唯余“薄”姓子孙,将破碎的图腾缝进族谱。

荒丘下的土层突然翻动。一个农人推着小车出现,车斗里装满刚刨出的红薯。我俯身抚摸那些沾满泥土的块茎,忽然想起太公初封齐地时的景象:“昔太公封营丘,辟草莱而居焉,地薄人少”。是薄姑故地的膏腴滋养了齐国,胡公甚至迁都于此,在废墟上重建宫阙。只是二十载风云未息,献公的利刃便刺透胡公的胸膛,殷红的血渗进黄土,将薄姑最后的印记洇成暗斑。

风中飘来老人哼唱的小调,调子苍凉如裂帛。同行的博兴文友轻声道:“这是吕剧《周公东征》的片段。”我心头一震——三千年前的杀伐之声,竟在村谣里断续绵延。不远处,几个孩童蹲在田埂上拨弄着什么,跑近看时,掌心赫然几枚灰白的蚌壳。这些曾作为货币流通的“货贝”,或许见证过薄姑商贾的贸易,如今成了孩童的玩物。

暮色渐浓时,一只灰羽鸟儿掠过衰草,投入远处的杨树林。“是鹁鸪!”有人低呼。众皆屏息,却再未闻鸣声。薄姑的精灵沉默着,它记得所有辉煌与悲怆。

离去的车上回望遗址,秋野苍茫。忽然懂得晏子当年对景公的谏言:“古若无死,爽鸠氏之乐,非君所愿也。”王朝更迭如草木荣枯,唯土地永恒。那些深埋的陶片、散佚的铜器、飘零的姓氏,都在秋风里絮语:所有消失的,终将以另一种形态重归大地。

寨卞村的灯火次第亮起,人间烟火温柔地覆盖了古国的残梦。而三千年前的鹁鸪,正从《诗经》的“七月在野”里振翅,飞入今夜星光。

2018年朱法旺于博昌故地

来源:掌握滨州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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