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石库门黑漆大门外,来了一位斯文清秀、身穿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沈从文、张兆和
01那是1932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大约十点钟。
阳光斜照在苏州九如巷的半边街道上。
石库门黑漆大门外,来了一位斯文清秀、身穿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自称姓沈,从青岛来,要找张兆和。
张家的看门人吉老头儿告诉他:“三小姐不在家,您进来等一下吧。”
谁知这位客人一听,非但不进门,反而退到对面墙边,站在太阳底下发愣。
吉老头儿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您别走,我去请二小姐出来。”
张家大小姐常常不在,二小姐张允和就成了八个妹妹弟弟中的“头儿”。
一听呼唤,她“哒哒”地从绣楼跑下来,走到大门口。
认出是沈从文,张允和便说:“沈先生,三妹去公园图书馆看书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请进来坐吧。”
沈从文一听,反而显得不知所措,吞吞吐吐挤出三个字:“我走吧!”
这话像是说给张允和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张允和赶忙把话接回来:“外面太阳大,太热了,您到这阴凉处等吧。”
可他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张允和没办法,只好说:“那您留个住处的地址吧。”
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她,自己住在一家旅馆。
天啊,张允和心想:这怎么办?三妹张兆和怎么可能去旅馆找他呢?
沈从文转过身,低着头,挨着墙,慢慢走在半边洒满阳光的街上。灰色长衫的影子投在墙上,也跟着缓缓移动。
张兆和回来吃午饭时,张允和埋怨她:“明明知道沈先生今天来,你还跑去图书馆,躲他是不是?还假装用功!”
张兆和不服气:“我哪知道他这个时候来?我本来天天都去图书馆的呀!”
张允和说:“别说了,吃完饭你马上就去。人家毕竟是老师!”
她把旅馆名称和房间号告诉张兆和。
张兆和一愣:“旅馆?我不去!”——原来,沈从文在吴淞中国公学教书时,正是张兆和的老师。
张允和劝道:“老师特地远道来看学生,学生不去回访,总不太合适吧。”
张兆和还是摇头。
张允和左想右想,终于说:“还是得去,大大方方地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毕竟是老师呀!”
张兆和只好答应,又问:“那我该说什么呢?”
张允和出主意:“你就说,我家有很多小弟弟,都很好玩,请你来家里坐坐。”
张兆和点头:“好,听你的。”她终于动身了。
不到一个小时,张兆和就带着沈从文回到了家。她让五个弟弟轮流陪着沈从文。沈从文很会讲故事,孩子们都听得入迷,尤其是最小的五弟。故事一个接一个,直到小家伙们都被叫去睡觉。
而张允和,早就识趣地避开了。
那是沈从文第一次到张家做客。
几天后,他回到当时任教的青岛大学。
第二年,经沈从文介绍,张兆和也去了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
那么当年在苏州的旅馆,他们两人到底是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的?
这件事,张允和是几十年后才知道的。
1969年9月,沈从文与张兆和已经结婚三十六年,住在北京。
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张兆和则在《人民文学》杂志社。
“文//革”期间,两人先后下放到湖北丹江口的文化部“五七干校”。
张兆和先走,沈从文晚了好几个月才动身。
在他出发前一天,张允和去送行。
闲谈中,沈从文终于说起三十六年前的那一幕:
“那天我从九如巷无精打采地回到旅馆,往床上一躺,午饭也没心思吃。正发呆时,忽然听到两声很轻的敲门声。我在苏州没有亲戚朋友。一定是她!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心也跳得厉害。打开门,果然看见兆和站在门外,两手背在身后。
我请她进来,她却后退一步,脸涨得通红,低声说:‘我家有好多个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
——原来,张兆和把二姐教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1933年初春,苏州城里,张允和与张兆和两姐妹正住在一起。
有一天,张兆和把沈从文写给她的信拿给张允和看。信写得委婉含蓄,大意是希望张允和能代他向父母提亲。
信里还说,如果父母答应了,就请张兆和早点给他打个电报,好让他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允和去找父母一说,没想到一下子就谈成了。
那时候发电报兴用文言,不爱用大白话。字越少越好,意思要到,还能省钱。
苏州的电报局只有阊门外那一处。张家住在城中,去发电报,得坐人力车弯弯绕绕走好长一段。
张允和在车上就开始琢磨电报该怎么写。
想到最后要署名,她忽然灵机一动:自己的名字“允”,不就有“答应”、“同意”的意思吗?
一进电报局,她递上电报稿,写的是:“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
她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话,怕报务员看不懂、要问。谁知对方匆匆瞥了一眼,就直接收下了——什么也没多问。
张允和得意洋洋地回到家,告诉三妹张兆和:一个“允”字,可有两重意思,既说婚事“允了”,也署了我的名字“允”。
张兆和在一旁听着,没吭声。
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万一沈从文看不明白呢?
于是她悄悄一个人,又坐了趟人力车,赶到阊门电报局,递上一份用白话写的电报稿:“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
报务员一看,愣了:这是什么?密码?不行,不肯收。他坚持要张兆和改用文言写,张兆和偏不。
她脸红红的,解释说是喜事电报,费了好一番口舌,报务员才勉强收下。
这份电报里,竟然用了一个“吧”字,在当时可真是破天荒。
只可惜电文还不算最完满——少了个感叹号。那杯甜酒该有多甜啊!真是一封“蜜”电。
天长地久会有时尽,但这封电报、这句白话的“蜜”电,却在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心中,酿成了永不消散的甜蜜记忆。
张允和曾回忆,当年在中国公学读书时,别看张兆和年纪小,给她写情书的人可不少。
张兆和倒也不撕这些“纸短情长”的信,反而一封封都保存下来,还一一编上了号。
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一封薄薄的信。拆开一看,竟然是沈从文老师写来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这封信没有编号,如果编下去,也许是“十三号”。
张兆和当然没有回信。接着第二封、第三封信就来了——要是从邮局寄,恐怕都得超重一倍。
据张兆和说,这些信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至于第四封以后的信,她没有多提,别人也不便多问,但大家都知道她依然没有回信,只是大概保管得非常仔细。
大概是因为信写得太频繁、太长、也太直白了。张兆和觉得,一位老师写这样失礼的、近乎发疯的信,实在让她有些受不了。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张允和,对她说:
“我刚从胡适之校长家里回来。”
张允和问:“去做什么?”
张兆和说:“我跟校长说,沈老师总写这些信给我,实在不好!”
校长笑了笑,回答:“这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要不要我跟你爸爸说说你们的事?”
张兆和一下子急了,脸涨得通红:“不要讲!”
校长却郑重地对这位女学生说:“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
张兆和脱口而出:“我顽固地不爱他!”
这些话,是张兆和亲口对张允和说的,张允和说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等到两姐妹都当上奶奶、有了孙女之后,偶尔再聊起这段“顽固地爱”与“不爱”的往事,张兆和却一口否认自己曾对二姐说过这些话。
有一次,那是1969年的初冬,张允和去东堂子胡同看望沈从文。
他一个人生活,看上去怪可怜的。
屋子里乱得吓人,几乎没地方下脚——书、衣服、杂物堆在桌上、椅上、床上……到处都蒙着一层灰。
张允和问他:“沈二哥,怎么这样乱啊?”
沈从文说:“我就要下放了!在理东西。”
可他双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并没有真的动手整理。
他只是站在床边,张允和也找不出一张能坐的椅子,只好站在桌旁。
张允和问:“下放?我能帮上忙吗?”
沈从文摇摇头。
她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就转身打算告辞。
沈从文却说:“莫走,二姐,你看!”
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似哭似笑地对张允和说:“这是三姐(张兆和)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他把信举起来,脸上的神情羞涩又温柔。
张允和问:“我能看看吗?”沈从文把信稍稍放下,像是要递给她、又像是舍不得,只将信贴在胸前暖了一下,并没有真的交出来。
然后他又把信塞回口袋,用手紧紧攥着,再也不拿出来了。
张允和这才发觉自己有点傻,怎么想看人家的情书呢?
她正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沈从文却忽然说:
“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啊。”
说着,他就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
一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竟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张允和站在一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只好悄悄转身离开,留他一个人沉浸、陶醉在那份春天般的“甜涩”之中。
参考书籍:张允和《最后的闺秀》
来源:一枚小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