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2年夏末的玉米地,青纱帐正密。我蹲在垄沟里掰玉米,裤脚沾着湿乎乎的泥土,后颈被日头烤得火辣辣的。忽听玉米叶沙沙作响,一抬头,就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是林小满,我高中三年的同桌,村里公认的村花。
1992年夏末的玉米地,青纱帐正密。我蹲在垄沟里掰玉米,裤脚沾着湿乎乎的泥土,后颈被日头烤得火辣辣的。忽听玉米叶沙沙作响,一抬头,就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是林小满,我高中三年的同桌,村里公认的村花。
她穿件洗白的蓝布衫,发梢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饼。见着我时,她眼睛陡然亮起来,像那年教室后窗泄进来的月光。"可算见到你了。"她往前挪了两步,玉米叶在脚边簌簌响,"我...我好想你。"
我手里的玉米"啪嗒"掉在地上。三年前分别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白裙子被风掀起一角,说"我要去市里读卫校",声音轻得像飘在麦芒上的云。那时我蹲在砖瓦厂的砖堆旁,指甲缝里全是泥,听她父亲在身后骂:"穷小子还想跟我闺女套近乎?"
1989年春天,我第一次注意到林小满。她抱着一摞课本走进教室,发梢别着枚淡粉色塑料蝴蝶发卡,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班主任让她坐我旁边,我闻到她身上有股皂角香,混着新书的油墨味。"你数学好,帮我讲讲这道几何题?"她把练习册推过来,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坑,"我总搞不懂辅助线怎么画。"
我盯着她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影子,喉咙发紧。其实我几何也常考不及格,可看她歪着脑袋等我解释的模样,我鬼使神差抓起铅笔,在图上画了条斜线:"连AD,这样就能证全等。"她眼睛亮起来,用橡皮轻轻擦着我画的线:"原来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
后来她总找我问问题。放学时我们沿着田埂走,她会摘朵野菊别在我草帽上;下雨天共伞,她的半边身子浸在雨里,却把伞往我这边偏;冬天她给我带烤红薯,用旧报纸包着,说"你总不吃早饭,胃要坏的"。我攒了三个月的早饭钱,买了本《几何题解大全》,在扉页写"送给小满",塞进她课桌时手都在抖。
高考前三个月,她父亲来学校找她。我躲在教室后窗看,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揪着她的胳膊:"别考大学了,你弟要上初中,家里供不起两个学生。"小满挣扎着:"我可以申请助学金,老师说我能上师范......"男人甩了她一巴掌,红手印在她脸上格外刺眼。那天晚上,我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画了只振翅的鸟,旁边写着"要飞",第二天就被擦掉了。
后来小满没参加高考,跟着表姨去了市里纺织厂当学徒。我收到县一中的复读通知时,蹲在砖瓦厂的土堆旁哭——父亲摔断了腿,母亲病着,家里连下一季度的学费都凑不齐。开学那天,我在教室后排看见她的课桌空着,课本上落了层灰,那本《几何题解大全》还在,扉页的字被水浸过,晕成一团蓝。
1991年秋,表妹春燕从市里回来,塞给我个布包。打开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有圈淡粉色痕迹——是小满去年冬天穿的那件。"姐在纺织厂当质检员,"春燕啃着瓜子,"上个月王婶给她介绍了个工人,她把人家气走了,说'我要等一个人'。"我攥着布衫,指节发白,布衫口袋里掉出张纸条,是小满的字迹:"玉米地的野菊开了,你种的那株还在吗?"
今年入伏,春燕带了个对象回村。我在村口遇见她,她神秘兮兮拽我到玉米地:"我对象他姐在市医院当护士,说有个纺织厂的姑娘总去问县一中的消息,你猜是谁?"我心跳得厉害,她突然笑:"今晚八点,东头玉米地,我让她来。"
此刻我站在玉米地里,看着小满一步步走近。她的蓝布衫下摆沾着泥,和我当年在砖瓦厂蹲过的泥一个颜色。"那年你塞给我的书,我一直带着。"她从兜里掏出个塑料布包着的东西,展开是那本《几何题解大全》,扉页的字被她用钢笔描过,"要飞"两个字力透纸背。"我爸后来不让我读书了,"她声音发颤,"可我想起你说'知识能让人飞',就偷偷去卫校报名。"
我喉咙发紧,想起那年暴雨天,我们共一把破伞,她的白裙子全湿了,贴在腿上。我盯着她的鞋尖,说:"等我有钱了,给你买双胶鞋。"她笑:"我要红皮鞋,像电影里那样的。"
"我在卫校学护理,"她从布包里摸出双红皮鞋,鞋跟磨得发亮,"上个月发工资,我买了。"她把鞋放在我脚边,"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吗?"
风掀起玉米叶,漏下斑驳的光。我弯腰捡起鞋,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凉丝丝的。"小满,"我听见自己说,"我复读了两年,今年考上县师范了。"
她猛地抬头,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真的?"
"真的。"我从裤兜掏出录取通知书,边角被汗浸得发皱,"我攒了三年钱,想等毕业了当老师,然后......"
"然后娶我?"她突然笑了,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泥,"春燕说你今晚会来,我等了三个钟头,玉米叶把腿蹭得全是印子。"
远处传来蝉鸣,我这才发现天已经擦黑了。她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烤红薯,还带着余温:"我早上烤的,怕凉了,揣在怀里捂了一天。"
我们坐在垄沟里,分吃烤红薯。她的手很小,裹着红薯皮,递到我嘴边时,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那年你给我带的烤红薯,"她咬着红薯,眼睛弯成月牙,"我后来总在纺织厂偷烤,被主任骂了三次。"
"我也没少吃你的烤红薯。"我摸出兜里的蓝布衫,"这件衣服,我洗了二十多遍,还留着。"
她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下巴:"我就知道你会留着。"
月光漫过玉米地,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她突然说:"其实我早该来找你。"声音轻得像落在玉米叶上的露水,"去年冬天,我去砖瓦厂找你,听人说你复读了,又去县一中问,说你总考第一......"
"我也没早来找你。"我握住她的手,"我怕配不上你,怕你嫌我没出息......"
"傻瓜。"她把额头抵在我肩上,"我爸说你是穷小子,可我觉得你是最厉害的。你会解几何题,会种野菊,会在我哭的时候给我递纸巾......"
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响,像那年教室外的私语。我突然想起高考前一天,我们在玉米地里背书。她念"大江东去",我念"小桥流水",被巡夜的老头追得满地跑。现在想来,那片玉米地早就在等我们,等我们把藏了三年的话,说给彼此听。
后来我们结婚那天,小满穿着那双红皮鞋,站在玉米地边。她父亲喝多了,拍着我肩膀说:"臭小子,当年要不是我倔......"小满戳他后背:"爸,你再念叨,我明天就去卫校辞职。"
现在我和小满在村小当老师,她教护理课,我教数学。每年夏末,我们都会带学生去玉米地写生。小满总说:"要让孩子知道,有些感情像玉米,埋在土里时默默生长,等见了光,就长得比天还高。"
1992年的那个夜晚,玉米叶沙沙响着,小满说"我好想你"。从那天起,我们再也没分开过。有些话,晚一点说没关系,只要说了,就是一辈子。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