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2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我缩在老房子的门槛上,盯着雪花扑进奶奶刚摔碎的搪瓷缸里。缸底沉着半块凝固的红糖姜茶,那是妈妈天没亮就起来熬的——她总说我这小身板儿扛不住寒。
1992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我缩在老房子的门槛上,盯着雪花扑进奶奶刚摔碎的搪瓷缸里。缸底沉着半块凝固的红糖姜茶,那是妈妈天没亮就起来熬的——她总说我这小身板儿扛不住寒。
"哭够了没?"奶奶裹着灰布棉袄立在堂屋门口,竹扫帚尖儿一下下戳着青石板,"你妈带着那套房子走了,这院儿没她的份儿。你个外姓丫头,占着我儿子的遗产算怎么回事?"
我死死攥着妈妈蓝布围裙的边角,指节勒得发白。妈妈前襟还沾着我哭湿的痕迹,她蹲下来给我擦脸,手指凉得像块冰:"囡囡乖,妈妈去镇上找活计,等攒够钱就接你。"可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不敢看奶奶。
"接?"奶奶把扫帚往地上一杵,"你当这房子是你生的?我儿子的房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年,上个月才从银行取出来。你男人没了,你个寡妇还想分房?门儿都没有!"
我这才明白,爸爸走了三个月后,奶奶说"帮我们收拾屋子"是幌子。她翻出爸爸藏在墙缝里的房契,昨夜守着煤油灯看了半宿,今早便把妈妈的铺盖卷扔到了院子里。
"妈,囡囡才五岁......"妈妈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她没地方去......"
"没地方?"奶奶扯着嗓子喊,"你娘家在乡下,你带她回娘家去!我儿子的闺女,能住我这儿?"她突然弯腰揪住我的衣领,指甲掐进我脖子,"走!现在就走!"
我被推得撞在院墙上,额头磕出个青包。妈妈扑过来护着我,奶奶的扫帚重重砸在她背上:"滚!再赖着我报警了!"隔壁王婶儿跑过来拉架,奶奶趁机把妈妈的包袱扔出大门。我追着包袱跑,被门槛绊倒,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血珠子渗出来,染红了妈妈给我织的红毛线裤。
那天傍晚,妈妈把我托付给王婶儿,说去县城找活计。她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眶里全是泪,终究没敢抱我。王婶儿给我煮了碗鸡蛋面,我吃着吃着就吐了,吐在蓝花碗里。王婶儿抹着眼泪直叹气:"造孽哦,这小囡才五岁......"
后来妈妈再没回来。王婶儿说她去了南方打工,信里总写"等攒够钱就接囡囡",可三年过去,信越写越短,最后连信封都没了。奶奶把我从户口本上划掉,骂我"外姓的占地方",我成了"黑户",上不了学,只能在巷子里捡煤渣换冷馒头吃。
1995年春天,养父陈师傅在巷口修自行车时看见我。我蹲在墙根儿啃冷馒头,鼻涕冻成冰碴子。他摸了摸我冻得通红的耳朵,转身回了家——那是间带小院的平房,养母正坐在屋里织毛衣,见他领回个脏娃娃,笑着说:"这小身板儿,正好给小阳作伴。"
小阳是养父的独子,比我大两岁,正趴在桌上写作业。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把半块橡皮推过来:"别怕,我妈煮了糖粥。"养母把我的破棉袄泡在盆里,边搓洗边问:"小囡叫什么名字?"
我张了张嘴,突然哭出声来。妈妈走前给我改了小名"盼盼",可从那以后,再没人这么叫我。
养母给我取了新名字"陈念"。她说:"念,是想念,也是心之所系。"她给我织了件枣红色毛衣,领口绣着小鸭子;养父在院儿里种了棵枣树,说等我上小学时,就能坐在树下写作业;小阳翻出所有童话书,在扉页写"送给念念妹妹"。
1999年我上小学那天,养母给我扎了两个羊角辫,往我兜里塞了颗水果糖。她蹲下来帮我系鞋带,说:"念念,以后这儿就是你家。"我攥着书包带,突然想起妈妈走前摸我额头的手,也是这样的温度。
日子像枣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上长。养母怀孕那年,我在医院陪床。她疼得直冒汗,却抓着我的手说:"念念,你要当姐姐了。"后来妹妹出生,小阳抱着粉团子似的她直乐:"我妹和我妹夫,都是我妹。"养父在病房外抽了半盒烟,见我们出来,把剥好的橘子瓣儿塞进我嘴里:"甜不甜?"
2010年我考上大学,养母把压箱底的金镯子塞给我:"当年你爸说,闺女读书要像金子一样亮堂。"小阳送我去车站,往我包里塞了包润喉糖:"我妹在外地,嗓子容易干。"那金镯子是养母的陪嫁,她说:"这镯子传给长孙女,你就是陈家的长孙女。"
这些年我偶尔会想起妈妈。听王婶儿说,她在南方成了家,生了儿子,现在在老家开超市。我托王婶儿捎过两件养母织的羊毛衫,还有小阳从云南带回来的鲜花饼,可每次都被退回来,纸条上只有一句:"别找我,妈对不起你。"
2020年我结婚那天,养母把我的手放在丈夫手心里:"念念,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要记得,你有家。"丈夫摸着我腕上的金镯子:"这是最珍贵的嫁妆。"拍全家福时,小阳抱着妹妹家的孩子,养父举着相机喊:"笑一个!"镜头里,所有人都在笑,连枣树上的麻雀都在扑棱翅膀。
2021年春天,我接到派出所电话:"陈念女士,您奶奶在社区闹事,说要找您养老。"
我握着手机站在客厅,阳光透过纱窗洒在金镯子上,泛着暖黄的光。养母端着切好的草莓过来,见我脸色不对,轻声问:"怎么了?"
"奶奶......来找我了。"
养母的手顿了顿,草莓汁滴在茶几上:"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当然知道。王婶儿后来告诉我,奶奶把爸爸的房子卖了,给叔叔家儿子付了首付;叔叔家女儿结婚时,奶奶给了十万块嫁妆;可轮到我,她连块砖都没留。妈妈走后第三年,奶奶在牌桌上说:"那小囡早该饿死了,外姓的,养不熟。"
社区调解室的门开了,我看见那个裹灰布棉袄的身影。二十八年过去,奶奶背驼得像张弓,头发全白,手里攥着个磨破的布包。她抬头看见我,嘴唇直抖:"念念......"
"我不是。"我打断她。
"我是你奶奶啊!"她扑过来要拉我手,被调解员拦住,"当年是我糊涂,把你赶出去......现在我病了,糖尿病并发症,眼睛快看不见了......你叔叔说他忙,你姑姑说她家小孙子要上学......"
"您当年赶我走时,怎么不说'忙'?"我声音发抖,"您说我是外姓的,占着遗产。现在遗产花完了,想起我是孙女了?"
奶奶的眼泪掉在布包上:"我错了......奶奶给你道歉......"
"您没资格道歉。"我从包里拿出一沓纸,"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医疗记录,这是大学学费单,这是和家人的合影。"我把纸拍在桌上,"您知道我五岁那年冬天怎么过的吗?蹲在雪地里啃冻馒头,手冻得握不住,用牙齿咬。您知道我十岁发烧39度,是陈叔背我去的医院吗?知道我高考那天,陈妈在我兜里塞了六个煮鸡蛋吗?"
"念念......"奶奶的声音像片枯叶。
"您不配叫我这个名字。"我后退两步,"当年您说我是外姓,现在凭什么认我?您把遗产都给了叔叔姑姑,他们嫌您累赘,就想起我这个'外姓'了?"
调解员轻声劝:"陈念,毕竟是长辈......"
"她不是我长辈。"我打断他,"她是我奶奶,可她没资格当长辈。"我抽出两千块钱放在桌上,"这是我能给的最后一点。您找您儿子女儿吧,他们才是您该指望的。"
走出调解室,阳光正好。养母在门口等我,提着保温桶:"中午熬了莲藕汤。"我挽住她胳膊,闻见熟悉的雪花膏味儿。小阳从车里探出头:"妹,咱回家吧,妈炖了排骨。"
路过小区超市时,我看见妈妈在货架前。她老了,头发白了一半,正弯腰捡掉在地上的鸡蛋。我站着看了会儿,最终转身走向车。养母问:"那是......"
"没事。"我摇下车窗,风掀起围巾,"该放下了。"
车开出去很远,我从后视镜看见妈妈直起腰,望着我们的方向。阳光照在她脸上,我突然想起五岁那年冬天,她蹲下来给我擦眼泪,手指凉得像块冰。可现在,我的手被养母握在掌心里,暖烘烘的。
有些伤口,二十八年也未必能愈合;有些亲情,一旦碎了,就再难拼起。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奶奶老了,妈妈也老了,可我有家。家不是血缘,是那些愿意为你留一盏灯、煮一碗热粥的人。"
窗外的枣树上,新抽的芽儿正绿得发亮。
来源:白兔望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