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我习惯性地将电视音量调到12。这是我和妻子陈茜多年来的默契,一个既能听清对白又不打扰六岁儿子小宇写作业的数值。手机在这时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我按下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急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林涛,你姑姥要来市里住几天。”
晚饭后,我习惯性地将电视音量调到12。这是我和妻子陈茜多年来的默契,一个既能听清对白又不打扰六岁儿子小宇写作业的数值。手机在这时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我按下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急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林涛,你姑姥要来市里住几天。”
我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机,那个在记忆中早已模糊成一个黑白剪影的称谓,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子,突然被踢到了脚下。
姑姥,我奶奶最小的妹妹,一个至少二十年没见过面的亲戚。
“来住几天?住哪?”我下意识地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还能住哪,当然是住你那!你这当外甥孙的,还能把长辈往外推?”母亲的语气不容置喙,“就这么定了,后天的车,大概住十天。”
挂掉电话,客厅里恢复了安静,电视里都市剧的背景音乐都显得格外刺耳。我走到书房,想找个由头跟陈茜说这件事。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想找一包备用的打印纸,指尖却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方角。我把它拿出来,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奶奶身边站着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倔强。那应该就是姑姥了。我甚至不记得她的全名,只依稀记得,家里人提起她时,总带着一种复杂又疏远的口气。
“怎么了?”陈茜端着一杯水走进来,看我拿着照片出神。
我把手机递给她,让她看通话记录。“我妈刚打的电话。”
陈茜看完,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慢慢地把水杯放到我桌上,转身去客房开始收拾,那阵反常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对都让我心慌。客房是小宇的书房兼游戏室,里面堆满了他的乐高和奥特曼。要把这里清出来,工程不小。
我跟了进去,试图解释:“妈说就十天,老人家大老远来一趟……”
陈茜没回头,只是蹲下身,把一个巨大的乐高城堡小心翼翼地拆解,一块一块放回盒子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拆解一个易碎的品。
“茜茜,”我走过去,想帮她,“我……”
“没事,”她打断我,声音很平静,“来就来吧,总是长辈。”
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压抑的波澜。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像一个精密运转的钟表,任何一个外来的齿轮,都可能让它瞬间停摆。
晚上,我给母亲回了个电话,想再问问细节。
“妈,姑姥她……一个人来吗?她儿子不跟着?”我小心翼翼地措辞。关于姑姥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只在家族的闲言碎语中听过一些零星的片段,赌博,欠债,是个无底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母亲的声音有些含糊:“她一个人。你别问那么多了,她……她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你……对她好点就行。”
这句欲言又止的“对她好点就行”,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心里。
一个二十年不走动的亲戚,为何突然要来住十天?
这十天,会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看看我们”这么简单吗?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种不安的预感,像潮水般慢慢淹没了我的心。
一
两天后,我和陈茜去火车站接到了姑姥。
她比照片上老了很多,背微驼,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依旧显得有些倔强的眼睛。她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上面印着“化肥”两个红字。
“姑姥。”我喊了一声。
她眯着眼看了我半天,才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是小涛啊,长这么大了,姑姥都快认不出了。”
她的口音带着浓重的老家方言,我听得有些费力。
回到家,小宇怯生生地躲在陈茜身后,叫了一声“太姥姥好”。
姑姥从编织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小宇,打开一看,是几个煮得发黑的鸡蛋。小宇看看我,又看看陈茜,不知该不该接。
“拿着吧,太姥姥给的。”陈茜温和地说道,替小宇接了过来。
晚饭是陈茜精心准备的,四菜一汤。姑姥却似乎没什么胃口,每样菜都只夹了一筷子,然后就放下了。
“姑姥,不合胃口吗?”我问。
“不是,城里这菜,油太少了,吃着不香。”她说着,又补了一句,“盐也淡。”
陈茜的脸色微微一僵,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着说:“那明天我多放点油和盐。”
晚饭后,真正的“考验”开始了。我打开电视,习惯性地将音量调到12。
“这电视咋没声啊?”姑姥坐在沙发上,探着头问。
“有声的,姑姥,可能您坐得远。”
“我耳朵好着呢!”她说着,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对着屏幕一通乱按。音量条在屏幕上疯狂跳跃,最后停在了一个刺眼的数字上——35。
震耳欲聋的电视剧对白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连厨房里洗碗的陈茜都探出了头。小宇正在书桌前写字,被吓得一哆嗦,笔都掉在了地上。
我走过去,想把音量调回来。“姑姥,太响了,小宇在写作业。”
“写啥作业!小孩子家家的,看会儿电视怎么了!”她把遥控器攥在手里,像护着什么宝贝,“我这辈子就爱听个响,没声啊,心里慌。”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茜走过来,摸了摸小宇的头,柔声说:“小宇,我们去房间里写,好不好?”
小宇懂事地点点头,跟着陈茜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姑姥,还有那台音量为35的电视机。家长里短的剧情被放大到失真,每一个角色的嘶吼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家这个一百二十平米的空间,是如此的狭小。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家彻底变成了姑姥的领地。
她早上五点就起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她会把我们前一天换下的衣服全部手洗一遍,哪怕洗衣机就在旁边。她会把阳台上陈茜精心养护的花草全部浇上淘米水,说这样有营养。
“妈,”小宇一天早上吃饭时,小声地对陈茜说,“我的绿萝叶子都黄了。”
陈茜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我和陈茜的二人世界被彻底打破。我们习惯了晚上等小宇睡后,在客厅看一部电影,或者只是聊聊天。现在,客厅的沙发永远被姑姥占据,电视机的音量永远在35。我们只能早早躲回卧室,在一方小天地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她到底想干什么?”一天深夜,陈茜在我怀里辗转反侧,“她看你的眼神,就像在……在考察什么。”
“考察?”
“对,考察。”陈茜肯定地说,“她会问我你的工资,问我们小区的房价,问小宇的学费。今天,她还问我,我们家这房子,房贷还完了没有。”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个关于她儿子的传闻再次浮上心头。难道,她这次来,真的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铺路?是想看看我们家的家底,然后开口要钱,甚至……让他也搬过来住?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的核心缺陷——那种对安稳生活近乎偏执的守护欲,让我对任何可能破坏这种安稳的因素都充满了警惕和排斥。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姑姥,下班后借口加班晚回家,周末也带着妻儿去图书馆或者公园,尽可能地减少和她共处一室的时间。
这种躲避并没有换来安宁,反而让家里的气氛更加诡异。
那天是周六,我带着小宇去上他最喜欢的乐高课。出门前,小宇拿着他刚拼好的一个“宇宙飞船”,兴冲冲地跑到姑姥面前。
“太姥姥,你看,这是我做的飞船,可以飞到月亮上去!”小宇举着他的作品,满眼期待。
姑姥正盯着电视里一个调解家庭矛盾的节目,看得入神。那节目的音量依旧是35,一个女人正在声泪俱下地控诉丈夫。姑姥只是瞥了一眼小宇手里的塑料块,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堆破塑料,有啥好看的。别挡着我看电视。”
小宇脸上的光瞬间就熄灭了。他默默地低下头,抱着他的“宇宙飞船”走回房间,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失落。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上了头顶。我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姑姥愣了一下,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你关电视干啥?”
“小宇跟您说话,您没听见吗?”我尽量压着火气。
“我听见了,不就一个破玩意儿嘛。”
“那不是破玩意儿!那是他的宝贝!”我终于没忍住,声音大了起来。
姑姥也站了起来,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吼啥!我是你长辈!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你爸妈没教过你规矩?”
“规矩?规矩就是不尊重别人吗?规矩就是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所有人吗?”
“我怎么了?我一个老婆子,就爱看个电视,听个响,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碍事了!”我指着小宇的房门,“你伤到我儿子了!”
那一刻,我忘了她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忘了她是我奶奶的妹妹。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入侵者,一个破坏了我家庭宁静的蛮横无理的外人。
姑姥被我吼得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茜从厨房出来,拉了拉我的胳膊:“林涛,别说了。”
我甩开她的手。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陈茜在我耳边低声说,几乎是在恳求,“但至少得是个能喘气的地方。”
这句扎心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我看着姑姥那张布满委屈和震惊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我到底在干什么?和一个老人争吵,就为了这点事?
可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却无处发泄。这几天积攒下来的所有不满,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正在这时,姑姥的手机响了。她颤抖着手接起电话,走到阳台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词。
“……放心……我看着呢……房子够大……他……挺好的……”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房子够大”。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猜想,似乎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她不是来“看看”,她是来“考察”的。考察我的经济能力,考察我的房子,考察我这个“外甥孙”,够不够资格,为她的儿子兜底。
二
那次争吵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比争吵更可怕的死寂。
姑姥不再把电视音量调到35,她甚至不怎么看电视了。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坐在客房的小板凳上,看着窗外发呆。我和她迎面走过,谁也不说话,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陈茜试图缓和气氛,吃饭时主动给姑姥夹菜,但姑姥只是默默地吃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煎熬。一方面,我为自己对一个老人大吼大叫感到些许愧疚;另一方面,她那通电话里的“房子够大”,又像一根毒刺,让我无法释怀。我的冲突回避型人格让我既不想再次爆发,也不愿主动和解。我选择了最消极的方式——冷处理。
这种冷暴力,让家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一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想给小宇一个惊喜。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我以为没人,换了鞋往里走,却看到姑姥正跪在地上,用一块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客厅的木地板。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每擦一下,都要喘口气。我注意到,她的膝盖下面没有垫任何东西,就那么直直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我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姑姥,您这是干什么,地上不脏,让阿姨来擦就行。”
她没抬头,只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人啊,心里藏着事,饭都吃不香。闲着也是闲着,找点活干,心里能舒坦点。”
我听着她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刚升起的一点同情瞬间又被警惕所取代。她是在暗示我吗?暗示我心里藏着对她的不满?还是在说她自己心里藏着事?
我没有再劝,默默地走回了房间。
没过多久,姑大爷的电话又来了。这次我留了心,悄悄走到客房门口。门虚掩着,我听到姑姥压抑着的声音。
“……你别催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他媳妇,看着是个好人,但精明着呢……小涛这孩子,脾气倔得很……”
“钱?我哪有钱!我这次来,一分钱都没带!”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你再逼我,我就死在外面!”
“啪”的一声,她挂了电话。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她没带钱?那她来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空手套白狼,靠着长辈的身份赖上我们?
晚上,陈茜在客房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医院收费单。她把单子在我面前展开,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姑姥的儿子——李大军。日期是一个月前,费用是一万三千多,诊断是“急性胰腺炎”。
“看到了吗?”陈茜的声音很冷,“病了,欠了医药费,所以找到我们这儿来了。”
我捏着那张收费单,手心全是汗。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一个二十年不联系的亲戚,突然上门;对我们家经济状况的旁敲侧击;那通电话里的“房子够大”;还有这张医药费单子。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她就是来要钱的。而且,很可能不是一万三,而是一个开始。
我的耐心,在那一刻被彻底耗尽。我不能让这个家,变成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第二天,姑姥突然找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小涛,你那个……手机……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用?我想跟家里人……说说话。”
我看着她那张苍老而又带着一丝祈求的脸,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她准备开口的前奏吗?先示好,再提要求?
“哪个?”我面无表情地问。
“就是那个……能看到人影的那个。”
“视频通话。”
“对对对,视频。”
我压着心里的烦躁,拿过她的老年机。屏幕小,字也小,功能简单得可怜。我点开微信,找到视频通话的按钮,指给她看。
“按这里,然后选人就行了。”
“哪个是选人?”她凑过来,眼睛都快贴到屏幕上了。
“这里,这个绿色的小人。”我有些不耐烦。
“哦哦……”她试着按了一下,却按到了旁边的语音通话。
“不是这个!”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她吓得手一缩。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您看,是这里。按下去,然后找您要找的人的名字。”我放慢了动作,一步一步地演示给她看。她学得很慢,一个简单的操作,教了七八遍才勉强记住。
“谢谢你啊,小涛。”她终于学会了,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
我没说话,转身就走。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把那张医药费单子甩在她脸上。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糟透了。下班的路上,我给妈打了个电话,质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姑姥的真实目的。
“妈,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儿子病了?知道她这次来是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母亲又一次沉默了。许久,她才叹了口气:“林涛,她……她也是没办法。你姑姥这辈子,太苦了。”
“她苦,就得我们来还吗?我们家也不是印钞票的!陈茜跟我辛辛苦苦上班挣钱,还着房贷养着孩子,凭什么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填窟窿?”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怎么是毫不相干的人!那是你亲姑姥!”
“一个二十年没见过的亲姑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像我此刻的心情。
回到家,陈茜已经做好了饭。姑姥不在客厅,饭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姑姥呢?”
“在房间里,说不舒服,不吃了。”陈茜给我盛了碗汤。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小宇看看我,又看看陈茜,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是不是跟太姥姥吵架了?”
我没说话。
“太姥姥今天哭了。”小宇的声音很小,“我看到她躲在房间里抹眼泪。”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三
我和陈茜的冷战,从那一晚开始。
她没有指责我,也没有抱怨,但那种疏离感,比任何争吵都更让我难受。我们不再有睡前的聊天,她总是背对着我,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我的自作主张,我那套“把问题藏起来就等于不存在”的鸵鸟心态,终于引爆了我们之间的信任危机。我向她隐瞒了姑姥儿子的斑斑劣迹,只想着粉饰太平,结果却让毫无准备的她,独自面对一个如此棘手的局面。
“林涛,你所谓的安稳,就是把所有炸弹都藏在床底下。”她的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错了。错得离谱。
周末,我们开车带小宇去郊野公园。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着陈茜冷峻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公园门口的停车场,因为一个停车位,我和另一个司机发生了口角。对方态度嚣张,我心里本来就憋着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差点动起手来。
“够了!”陈茜突然打开车门,对我吼道,“林涛!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在孩子面前,你想干什么?”
我愣住了。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她第一次在外面如此不留情面地对我大吼。
我泄了气,像个斗败的公鸡,默默地把车停到了更远的空位上。
那一天,我们在公园里,隔着小宇,走得像两个陌生人。
晚上回到家,姑姥已经睡了。客厅的电视关着,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睡不着,起身去客厅喝水。走到客厅,我愣住了。餐桌上,放着一杯温好的牛奶,下面压着一张便签。
上面是陈茜的字迹:“胃不好,别空腹喝凉水。”
我端起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心底。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把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这就是我的妻子。即使在最生气的时候,她也依然记得我的胃不好,记得我半夜有喝凉水的习惯。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我端着牛奶,走到卧室门口。门没关严,我看到陈茜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在哭。
我悄悄退了回去,心如刀绞。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逃避它。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和姑姥摊牌。我不想再猜了,我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敲了敲客房的门。
“姑姥,我能和您聊聊吗?”
姑姥打开门,看到是我,眼神有些躲闪。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姑姥,您这次来,是不是因为大军表舅的事?他是不是……需要钱?”
我把那张医药费单子拿了出来,放在她面前。
姑姥看到那张单子,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辩解或者哭诉,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
“孩子,有些债,不是钱能还的。”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
“什么意思?”我追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房门。“我出去走走。”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充满了更大的困惑。不是为了钱?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我不放心,悄悄跟了上去。她没有走远,只是在楼下的花园里慢慢地走着。我看着她停在一个石凳上,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我不能再等了。我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
“姑姥,您到底有什么事,您就告诉我吧。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一起扛呢?您这样瞒着,我跟我媳妇都快过不下去了。”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
姑姥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小涛,你别怪我。我……我是替你奶奶来的。”
“我奶奶?”我更糊涂了,奶奶已经去世快十年了。
“你奶奶走之前,拉着我的手,不放心啊……”姑姥的声音哽咽了,“她不放心你爸,更不放心你……她让我,一定要来亲眼看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挺好的啊。”
“好……是好……”姑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可你奶奶心里有愧啊!她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老林家……”
我彻底懵了。奶奶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从小最疼我。
姑姥看着我迷茫的表情,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拉着我,走到了楼梯间。这里比花园更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涛,接下来的话,你听了,别吓着。”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这件事,除了我,没人知道了。你奶奶让我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可我看着你,看着你跟你媳妇因为我闹别扭,我……我不能再瞒着了。”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姑姥李秀兰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医院的病床上,姐姐李秀英(主角的奶奶)已经瘦得脱了相。她紧紧抓着妹妹的手,气若游丝。
“秀兰……我走了以后……你……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小涛……亲眼看看他……”
“姐,你放心,小涛好着呢,有出息。”
“不……你不懂……”姐姐的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就除了……你姐夫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着你外甥(主角的父亲)……可他……他不是你姐夫的亲骨肉啊!”
李秀兰浑身一震。
“我……我对不起老林家……我对不起小涛他爷爷……我怕他们到了下面,要怨我……秀兰,你答应我,等小涛成家立业了,你替我去看看他,看看老林家的根,到底扎得好不好……别让他……也像他爸一样,心里没根……”
姐姐的手,从她的掌心滑落。那个沉重的秘密,自此便压在了李秀兰一个人的心上。
(切换回第一人称)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间,姑姥的话,像一个又一个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爸……不是我爷爷的亲生儿子?
我是被领养的?
这怎么可能!
“姑姥,您……您是不是记错了?这……这不可能……”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记错。”姑姥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摩挲得边角都起了毛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爷爷奶奶,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父亲。“你爷爷走得早,你奶奶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家,怕被人欺负,就从远房亲戚那里,抱来了你爸……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我看着那张照片,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家庭里,原来,这个家庭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一个秘密之上。
我终于明白,姑姥为什么一来就考察我的房子,考察我的生活了。她不是为她儿子,她是在替我奶奶,确认老林家的“根”,扎得深不深,稳不稳。
我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说“有些债,不是钱能还的”。奶奶觉得她欠了爷爷一辈子的债,而姑姥,则是在替她还这个心债。
我的鼻子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她用她那笨拙、甚至有些讨人嫌的方式,在守护着一个她认为无比重要的承诺。而我,却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图谋不轨的入侵者。
“姑姥……”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四
这个秘密,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彻底改变了我们家的磁场。
我和陈茜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瞬间就崩塌了。当我把一切告诉她时,她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然后,她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她在我耳边说,“我错怪你了,也错怪姑姥了。”
我摇摇头,把她抱得更紧。错的不是她,是我。是我那可笑的、只想维持表面和平的懦弱,差点毁掉了一切。
我们一起把姑姥接回家。再次面对姑姥,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不再让我感到厌烦,反而觉得无比亲切。她那些在我看来是“陋习”的行为,此刻也有了全新的解释。
她把电视开到35,是因为她一个人生活惯了,怕家里太安静,安静得像没人了。
她把我们的衣服都手洗了,是心疼我们上班辛苦,想为我们分担一点。
她给小宇的绿萝浇淘米水,是她那个年代最朴素的生活智慧。
我们都误会她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小宇拿出他的乐高飞船,再次递到姑姥面前。
这一次,姑姥关掉了电视。她戴上老花镜,把那个飞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个……真能飞到月亮上去?”她好奇地问。
“当然啦!”小宇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我以后要当宇航员,开着它带太姥姥一起去!”
姑姥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太姥姥等着。”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里暖洋洋的。
小宇突然歪着头,看着我们,用他稚嫩的声音问:“爸爸,妈妈,太姥姥,你们为什么前几天都不开心呀?是不是小宇做错了什么?”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们三个大人的心上。我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愧疚。是啊,我们这些成年人自以为是的矛盾和隔阂,在孩子清澈的眼睛里,是多么清晰可见的伤害。
“没有,小宇是世界上最乖的宝宝。”我把他抱进怀里,“是爸爸妈妈不好,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姑姥也伸出手,摸了摸小宇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第二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带着姑姥和妻儿,去了市里最有名的公园。我们划了船,拍了照,姑姥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在公园的湖边,我们并排坐着。
姑姥看着远处嬉戏的小宇,轻声说:“你奶奶要是能看到今天这样,该多高兴啊。”
我看着她被风吹起的银发,心里百感交集。“姑姥,这些年,您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辛苦了。”
她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老照片。“一张照片,藏着一家人一辈子的秘密。现在说开了,我也就放心了。你奶奶的心愿,我总算是完成了。”
我接过那张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奶奶和姑姥依偎在一起,笑得那么灿烂。我仿佛能看到她们的一生,看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亲情、责任和牺牲。
就在这时,姑姥突然脸色一白,手捂住了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姑姥!您怎么了?”我大惊失色。
“心……心口疼……”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软了下去。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在急诊室外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有事。这个刚刚向我敞开心扉,让我窥见家族历史一角的老人,绝对不能有事。
还好,医生出来后告诉我们,只是急火攻心加上劳累引起的心绞痛,没有大碍,但需要留院观察两天。
我和陈茜都松了一口气。
在医院的这两天,成了我们和姑姥最亲近的两天。我们给她喂饭,擦身,陪她说话。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李大军也从老家赶了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不住地道歉。
姑姥只是摆摆手,让他别哭了。
十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姑姥坚持要出院回家。她说,她闻不惯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拗不过她,只好给她办了出院手续。李大军要陪她一起回去,被她拒绝了。
“我自己能行。你留在这儿,给你表哥表嫂添乱。”她的话不容置喙。
临走前,在火车站,姑姥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有些发黑的银手镯。
“这是你奶奶给我的嫁妆,我戴了一辈子。现在,我把它给你媳妇。我们老李家,没啥好东西,就是一份心意。”
陈茜的眼睛红了,她珍重地把手镯收了起来。
“姑姥,您……”
姑姥打断了我,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话:“别怪我吵。人老了,就怕家里太安静,安静得像没人了。”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击中了。我想起她把电视开到35的样子,想起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火车即将开动,我们把她送上车。隔着车窗,她对我们挥挥手,然后,用口型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没听清,凑近了些。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很轻:“小涛,有空,看看电视机后面。”
火车缓缓开动,载着她,载着她一生的秘密和承诺,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五
姑姥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12。可我总觉得,这声音太小了,小得让人心里发慌。我甚至有种冲动,想把音量调到35,让那熟悉的、嘈杂的人声再次充满这个屋子。
陈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会习惯的。”
我点点头。
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姑姥临走前说的那句话。那句“看看电视机后面”,像一个新的谜,悬在我们心头。我们似乎都在害怕,怕那个小小的空间里,还藏着另一个我们无法承受的秘密。
就这样过了两天。
第三天晚上,小宇睡下后,我和陈茜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定。
“一起吧。”我说。
我们合力,将沉重的电视柜从墙边挪开。电视机的背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在正中央的位置,用透明胶带粘着一个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牛皮纸信封。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取下来,上面没有字。我撕开封口,里面掉出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张我早已熟悉的老照片,年轻的奶奶和姑姥。
另一样,是十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我展开信纸,是姑姥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小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姑姥已经走了。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把一些话说给你听。有些话,当着面,我说不出口。”
“你奶奶抱来你爸的事,是真的。但还有后半段,我那天没敢告诉你。你奶奶虽然抱养了你爸,但心里那个坎,一辈子都没过去。她总觉得,你爸不是老林家的种,对他,总隔着一层。这种隔阂,也传到了你身上。她疼你,是真疼,但那种疼,带着愧疚和补偿。她总觉得,老林家的根,到你爸这里,就断了。”
“直到有一年,你爸生了一场重病,需要输血。医院一查血型,你奶奶愣住了。你爸的血型,跟你爷爷,一模一样。都是那种很少见的RH阴性血。”
我的手猛地一抖,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你奶奶不信,她托人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你爸,就是你爷爷的亲生儿子!当年你奶奶远房亲戚抱来的那个孩子,在路上得了急病夭折了。那个亲戚怕你奶奶伤心,又不敢说,就用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换了过来。那个亲戚,就是李大军的爷爷,我的亲叔叔。”
“所以,小涛,你爸,是你爷爷奶奶的亲儿子。你,是老林家名正言顺的根。你奶奶知道真相后,又哭又笑,像疯了一样。她觉得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她想告诉你们,又怕你们觉得她是个笑话,一辈子认错了儿子。这个秘密,就又被她藏了起来,藏得比第一个秘密还深。”
“她临走前,把这两个秘密都告诉了我。她说,第一个秘密,是她欠老林家的债;第二个秘密,是她欠你们父子俩的债。她让我一定要来告诉你,老林家的根,从来没断过。你不是被施舍的,你是这棵大树上,最挺拔的枝干。”
“至于大军,他确实病了,也确实欠了钱。但我没想过要你们的钱。我来之前,把我当年出嫁的嫁妆,那对手镯,卖了一只,给他还了医药费。剩下的一只,我带来了,给你媳妇。那是你奶奶当年亲手给我戴上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小涛,别怪姑姥这十天吵到你们。我一个老婆子,守着这两个秘密,守了一辈子,太累了。我就是想来看看,我姐姐拼了命要守护的根,到底长成了什么样的大树。我看到了,你很好,你的家很好。我放心了。”
“电视机开那么大声,是想让家里有点人气。人老了,就怕安静。一安静,就觉得离死不远了。”
“信就写到这里。姑姥没文化,说得颠三倒四,你能看懂就行。以后,好好过日子。”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一个被泪水浸染过的、模糊的指印。
我拿着信,浑身都在颤抖。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同时在我胸中炸开。我不是秘密的产物,我是血脉的延续。我那可怜的奶奶,一辈子被两个秘密来回撕扯,直到死,都没能得到解脱。
而姑姥,这个瘦小的老人,用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替姐姐背负着这一切,然后用一种最笨拙、最执拗的方式,把真相和清白,还给了我们。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我不是在哭,我是在替我那从未真正舒心过的奶奶哭,在替那个背负了一辈子秘密的姑姥哭。
陈茜从我身后环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觉到,她的泪水,也浸湿了我的衬衫。
“给姑姥打个电话吧。”她说,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擦干眼泪,拿起手机,颤抖着找到了那个备注为“姑姥”的号码。我的拇指,悬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我该说什么?
说谢谢?太轻了。
说对不起?太晚了。
还是,就只是听听她的声音,告诉她,那台音量为35的电视机,其实一点也不吵。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空停了很久,很久。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又重归平静的家里。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