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相亲,到场发现她竟是我老师,更想不到的是她要我快娶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9-11 10:49 1

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在不大的客厅里嗡嗡作响,像一群受了惊的蜜蜂。妻子陈静坐在沙发那头,手里织着毛衣,钢针碰撞的“咔哒”声,比电视声更清晰。我盯着她花白的鬓角,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那台老旧的29寸彩电。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在不大的客厅里嗡嗡作响,像一群受了惊的蜜蜂。妻子陈静坐在沙发那头,手里织着毛衣,钢针碰撞的“咔哒”声,比电视声更清晰。我盯着她花白的鬓角,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那台老旧的29寸彩电。

抽屉的第二层,那个掉漆的木匣子里,还锁着我们25年前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穿着不合身的红西装,抿着嘴,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而我,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愣头青,咧着嘴傻笑,像个被老师奖励了糖果的学生。

没错,她曾经就是我的老师。

吃完饭,陈静收拾碗筷时,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水龙头开着,她却对着水槽发呆。我走过去想帮忙,她却像受惊似的猛地回过神,把所有碗碟都揽到自己身前,低声说:“我来。”那是一种不容置喙的拒绝,像一道无形的墙。

我妈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试探:“文军啊,你跟小静……还好吗?”

“好着呢,妈,能有啥事。”我习惯性地粉饰太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小静她……唉,你多担待点。她那脾气,犟了一辈子了。”

挂了电话,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单调的声音。音量35,不高不低,却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刻度。我耳朵好,嫌吵;她这几年耳朵背了,低于这个音量就听不清。我们谁也没想过再买个新电视,就像谁也没想过,要去改变这维持了二十多年的,不远不近的距离。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身边的陈静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光斑。我忽然想起1995年那个燥热的夏天,媒人王婶把地址塞给我时,满脸堆笑地说:“姑娘是老师,文化人,你小子有福了!”

我捏着那张写着“向阳路12号,红星茶馆”的纸条,手心全是汗。我怎么也想不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的会是她——我的高三语文老师,陈静。

引子

1995年,我25岁,在市里的红旗机械厂当一名光荣的八级钳工。在那个年代,这算得上是铁饭碗。我爸妈觉得我老大不小了,托遍了亲戚朋友,给我安排相亲。王婶是我妈的老同事,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的姑娘绝对错不了。

“小学老师,长得周正,脾气好,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没负担。”王婶嘴里的词儿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我被她说得心里活泛起来,特意翻出了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用凉水抹了抹头发,骑着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红星茶馆。

茶馆里烟雾缭绕,混杂着劣质茶叶和汗水的味道。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心脏“怦怦”直跳。我幻想着对方的样子,是长发还是短发,笑起来有没有酒窝。

“请问,是李文军同志吗?”

一个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猛地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穿着一身淡蓝色连衣裙,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是别人,正是我高三时的语文老师,陈静。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陈……陈老师?”

她比我印象里瘦了一些,但那股子严肃劲儿一点没变。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审视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一扬,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坐吧,李文军同学。今天,我们不是师生。”

我机械地坐下,屁股只敢沾着椅子半边。我高三那年,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来我们学校,教我们语文。她课上得好,但人极严厉,我最怕的就是她抽我背课文。有一次我背《出师表》卡了壳,被她罚站在教室后面一整节课。

我怎么也想不到,相亲对象会是她。她比我大三岁,在我心里,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老师,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王婶跟你说了我的情况吗?”她自己倒了杯茶,动作从容。

“说了,说……是老师。”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嗯。”她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看着我,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的话。

“李文军,我觉得你挺合适的。要是你没意见,我们尽快把事定下来吧。”

我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听错了。“定……定下来?”

“对,结婚。”她语气平淡,就像在课堂上宣布明天要默写生词一样。“我了解你,高中时虽然成绩一般,但人老实,肯下力气。你在工厂表现也不错,我打听过了。”

我懵了。这算什么?相亲?这简直像是工作面试,不,比面试还直接。我甚至都没说几句话,她就已经替我做好了决定。

“陈老师……这……这也太快了。”我急得脸都红了,“我们……我们才刚见面。”

“我们认识三年了。”她纠正道,“我教了你一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能怎么说?我说您是好老师?还是说我们不合适?在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在课堂上答不出问题的学生。

“我……我没想过……”

“那就现在想。”她步步紧逼,“我28了,等不起了。你家里也催得紧吧?我们两家情况相当,工作都稳定,没什么不合适的。李文军,给我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茶馆里嘈杂的人声仿佛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我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神里没有羞涩,没有期待,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但我从那份决绝里,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的懦弱和不善拒绝,在这个瞬间被无限放大。我张了张嘴,那句“不行”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在一片死寂的沉默后,我听到自己用蚊子般的声音说:“……行。”

她似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她端起茶杯,对我说:“那就这么定了。”

这四个字,像一个烙印,从此刻在了我的人生里。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骑车回家的。风从耳边刮过,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就这么要结婚了?和一个星期前还在梦里罚我站的老师?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第一章

“就这么定了。”

这四个字,成了我们婚后生活的总基调。

从定下婚事到领证摆酒,前后不过一个月。一切都由陈静主导,我像个提线木偶,她说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见家长,她准备了所有礼品,应对我爸妈的盘问滴水不漏;拍结婚照,她选了最便宜的套餐,说:“走个过场,没必要浪费钱”;置办家具,她拉着我跑遍了整个家具城,每一件都讲价讲到脸红脖子粗。

我爸妈对这个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直夸她“精明能干,会过日子”。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娶了个媳妇,是请回来一个班主任。

我们的新房,是厂里分的五十平米两居室。婚礼当晚,亲戚朋友闹哄哄地散去,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我局促地坐在床边,看着穿着红睡衣的陈静,她正在卸妆,动作一丝不苟。

“累了吧?早点洗洗睡。”她对着镜子说,语气和在课堂上布置作业没什么两样。

我“哦”了一声,拿着换洗衣物逃进了卫生间。热水冲在身上,我脑子还是一团浆糊。直到躺在床上,闻到枕头上陌生的洗发水香味,我才有了点真实感。

关了灯,黑暗中,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我们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我紧张得浑身僵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李文军。”她忽然开口。

“啊?”我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后悔了?”她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有些飘忽。

我心里一咯噔。我确实有过无数次后悔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有。怎么会。”

黑暗中,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到她轻轻地说:“不后悔就行。日子,是过出来的。”

那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我们像是合租的室友,严格遵守着各自的作息。我每天六点起床,她已经做好了早饭。我七点上班,她八点上课。晚上我回家,她也准时做好晚饭。我们一起看电视,她织毛衣,我看报纸,偶尔交流几句,也多是关于水电煤气、柴米油盐。

她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工资卡主动上交,她每个月给我固定的零花钱,比我妈管得还严。厂里的工友都羡慕我,说我娶了个贤内助,回家就能当甩手掌柜。

可我心里,却越来越空。

我尝试过制造一些“浪漫”。有一次我发了奖金,偷偷买了一束玫瑰花藏在身后带回家。我幻想着她惊喜的表情。

结果,我把花递给她时,她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问:“多少钱?”

“……三十。”我小声说。

“三十?”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三十块钱能买五斤猪肉了。下次别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

她接过花,没有找花瓶,直接插在了一个装咸菜的玻璃罐里,放在了厨房的窗台上。两天后,花蔫了,她面无表情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花。

我们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层什么。她对我好,是那种无可挑剔的好。我的衣服永远是干净的,饭菜永远是热的,家里永远是一尘不染的。但这种好,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程序。我感受不到爱,甚至感受不到亲密。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陈静,你当初……到底为什么选我?”

她正在备课,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不是说了吗?你人老实。”

“就因为这个?”

她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不然呢?李文军,过日子,老实比什么都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悲哀。我们的婚姻,就像一道经过精密计算的数学题,所有条件都符合,所以得出了一个“最优解”。这里面,唯独没有感情。

婚后第二年,陈静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两家人都欣喜若狂。我妈更是天天炖了鸡汤送过来。陈静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人迅速消瘦下去。那段时间,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陈老师,会半夜因为腿抽筋疼醒,会因为闻到一点油烟味就跑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我笨手笨脚地学着照顾她,给她按摩抽筋的小腿,半夜起来给她倒水,到处找她想吃的酸杏。

有一次,我扶着吐得脸色惨白的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她靠在我怀里,忽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愣住了,“说什么对不起?”

“让你……跟着我受累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那种属于妻子的、柔软的情绪。我鼻子一酸,把她抱得更紧了些。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那层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有些决定,你以为只是一天的事,其实是一辈子的事。我当时并不知道,孩子的到来,会将我们的关系,推向一个全新的,也更复杂的境地。

儿子晓阳出生后,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陈静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孩子身上。她看育儿书,做辅食,给孩子制定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她对晓阳的教育,比当年对我还严厉。

晓阳刚会说话,她就教他背唐诗。晓阳三岁,她开始教他认字、算术。在别家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我们家晓阳已经能背下来几十首古诗,会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亲戚朋友都夸晓阳聪明,夸陈静会教。只有我知道,这背后是怎样的“高压政策”。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晓阳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本识字卡片发呆。陈静站在旁边,拿着一根小竹尺,面色严肃。

“‘太阳’的‘太’,下面是一个‘点’,不是‘大’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晓阳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声说:“妈妈,我不想学了,我想看动画片。”

“不行!”陈静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天的任务没完成,不许看电视!再写十遍!”

晓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心疼得不行,走过去把晓阳抱起来,对陈静说:“他还小,你别逼得这么紧。”

“就是因为小才要抓紧!”陈静毫不退让,“现在不打好基础,以后就晚了!李文军,你别总惯着他!”

“我不是惯着他,我是觉得他太累了!你看他,才五岁,一点童年乐趣都没有!”我很少跟她顶嘴,但那天看着儿子满是泪痕的小脸,我忍不住了。

“乐趣?乐趣能当饭吃吗?现在轻松了,以后他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谁来为他的人生负责?”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

那场争吵,是我们婚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红脸。最后,在晓阳越来越大的哭声中,我败下阵来。我抱着儿子,躲进了卧室。

隔着门,我听到陈静在客厅里压抑的啜泣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不爱儿子,她是太爱了,爱到害怕他走错任何一步。她把对自己人生的那种焦虑和不安,全部投射到了儿子身上。她想为儿子规划好一条万无一失的道路,就像当年,她为我们规划了这段婚姻一样。

我抱着晓阳,轻轻拍着他的背。孩子在我怀里,慢慢停止了哭泣,小声地问我:“爸爸,你是不是怕妈妈?”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怕她吗?是的。我怕她的严厉,怕她的不容置疑,怕她那双永远能看透我的眼睛。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无能为力。我走不进她的内心,也改变不了她的执拗。我们像两条平行线,被一个叫“家”的框架捆绑在一起,却永远无法真正相交。

第二章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又平静的氛围中,一天天滑过。晓阳上了小学,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陈静对此很满意,但对他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也贴满了晓阳的作息时间表和学习计划。

而我,在红旗机械厂的处境,却开始变得微妙。

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车间里人心惶惶,“下岗”这个词,像个幽灵一样,在每个人的头顶盘旋。

我开始频繁地加班,不是因为工作多,而是不想回家。车间里那种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安宁。至少在这里,我不用面对陈静那张严肃的脸,不用听她跟我分析晓阳哪次考试又因为粗心丢了不该丢的分。

陈静对厂里的变故并非一无所知。她几次问我:“你们厂,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每次都含糊其辞:“没事,都挺好的。”

我的懦弱再次占了上风。我不敢告诉她真相。我怕看到她失望和焦虑的眼神。在我们这个家里,她一直是顶梁柱,是主心骨。我这个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更像是个摆设。如果连这个“铁饭碗”都保不住,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我开始偷偷地为自己找后路。我跟着厂里一个老师傅,学了点修家电的手艺。下班后,我就骑着车,在各个小区里转悠,给人修修电视、洗衣机,赚点零钱。

我把这些钱,都藏在一个铁皮茶叶罐里,放在床底下。那是我最后的“安全感”。

有天晚上,我修完一个大户人家的空调,回来晚了。一进门,就看到陈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沉默的侧脸。

“去哪儿了?”她声音很冷。

“厂里……加班。”我心虚地撒谎。

“是吗?”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杂着一丝怒气。她伸出手,摊开在我面前。她的手心里,躺着几张沾着油污的十块钱。

“这也是加班费?”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忘了把今天赚的钱放进茶叶罐,直接揣在了口袋里。

“我……”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李文军,”她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看着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谎言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我选择了沉默。

她的眼神,从锐利,慢慢变得失望,最后,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好,你不想说,我不逼你。”她转身走回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睡沙发。

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凉。我躺在狭窄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客厅里,那台老旧的冰箱,每隔一段时间就“嗡”地启动,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半夜,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我眯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卧室里走出来。是陈静。

她走到我身边,站了很久。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紧张得屏住呼吸,假装睡得很沉。

然后,我感觉到一床薄被,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被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什么也没说,又悄无声息地回了卧室。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眼眶一阵发热。我们明明在冷战,明明隔着一扇门,一颗心。可她还是会半夜起来,给我盖一床被子。

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我难受。

婚姻有时候不是两个人的结合,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活的全面接管。陈静接管了我的生活,却始终没能接管我的心。而我,享受着她的接管,却又渴望逃离。我们就像两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刺猬,想要靠近取暖,却又害怕被对方的尖刺所伤。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陈静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放着温热的牛奶和两个煮鸡蛋。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清秀又带着力道。

“把早饭吃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拿起那张纸条,看了很久。

那天,我没有再去外面“揽活”。下班后,我直接回了家。我想跟她坦白一切。厂里的困境,我的焦虑,我的私房钱。

然而,我酝酿了一路的勇气,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又泄了个精光。

我妈坐在我们家客厅里,眼睛红红的。看到我回来,她像是看到了救星。

“文军,你可回来了!你快劝劝小静!”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

陈静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

“妈,这事您别管了。就这么定了。”又是这句“就这么定了”。

我妈急得直跺脚:“什么就定了!那可是你爸留下的老房子!你说卖就卖?你让我们以后住哪儿?”

我这才明白过来。陈静,要把她爸妈留下的那套老房子卖掉。

“为什么要卖房子?”我看着她,声音都在发抖。

陈-静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厂里要集资建房,交十万块钱,就能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还能解决一个正式工名额。”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李文军,我们买下来。以后,晓阳毕业了,可以直接进厂,端一辈子的铁饭碗。”

我愣住了。她……她竟然是为了这个。为了给儿子铺一条后路。她甚至没有问过我,就做出了这么大的决定。她卖掉的是她父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都晚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拍在桌子上,“中介我已经找好了。明天就签合同。”

我看着那份合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愤怒、羞愧、无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窒息。我辛辛苦苦藏起来的秘密,在她这个惊天动地的决定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我冲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肩膀,第一次对她大吼:“陈静!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你丈夫!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个废物?”

她的身体在我手里微微颤抖,脸色白得像纸。但她依旧倔强地扬着头,一字一句地说:“跟你商量?商量了有用吗?李文军,这个家,不能指望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进了我最柔软、最自卑的地方。

第三章

“这个家,不能指望你。”

陈静的声音不响,却像一声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自尊,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我看着她,这个我叫了几年“妻子”的女人,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她的脸上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理所当然。仿佛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无需争辩的事实。

我妈在一旁吓得不敢出声,看看我,又看看她,手足无措。

“好……好……”我惨笑起来,“不能指望我。陈老师,你永远都是对的。”

我摔门而出。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孤单。我去了厂里,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坐了一夜。那些冰冷的机器,仿佛是我唯一的同伴。

第二天,我没有回家。第三天,也没有。我用兜里仅剩的一点钱,在厂子附近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我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那残酷的现实。

第四天,我的BP机响了。是厂里办公室打来的。

“李文军,赶紧来厂长办公室一趟!你爱人把集资款交上来了,十万块!全厂第一个交齐的!厂长要见你!”

我握着BP机,手抖得厉害。她竟然真的把房子卖了。她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再次替我的人生做了决定。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厂长办公室。胖胖的刘厂长拍着我的肩膀,满脸赞许:“小李啊,看不出来,真人不露相啊!你爱人,是个有魄力的好同志!支持厂里改革,我代表厂党委谢谢你们家!”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我在厂门口看到了陈静。她就站在那棵大槐树下,穿着那件蓝色的连衣裙,人显得很单薄。几天不见,她好像又瘦了一圈。

她看到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视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发现,她鬓角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

最终,还是她先迈开了脚步,朝我走来。

“回家吧。”她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动。

她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卖房子剩下的钱。还有……房产证的名字,我写的是你。”

我低头,看到信封里露出的,是崭新的房产证。户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李文-军。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工厂的大门口,在来来往往的工友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哭的不是这套房子,而是我那点可怜的、被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自尊。她用最伤人的话刺痛我,却又用最实际的行动,给了我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她把所有的退路都留给了我,自己却站在了悬崖边上。

那天,我跟着她回家了。

家里,我妈已经走了。桌子上,还摆着她前几天送来的、已经冷掉的鸡汤。

我们一路无话。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黑暗再次将我们包裹。

“对不起。”这次,说这三个字的人,是我。

她没有回答。

“我不该冲你吼,不该离家出走。”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陈静,我……”

我想说,我不是废物。我想说,我也在努力。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比苍白。

“睡吧。”她打断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我们的和解,就像我们的争吵一样,突如其来,又无声无息。那笔她卖房剩下的钱,我没动,她也没再提。那本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被我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像是在封存一段不堪的记忆。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次“集资事件”后,我在厂里的地位微妙地提升了。大家都知道我“有本事”,能拿出十万块现金。刘厂长也对我青眼有加,把我从车间调到了技术科。工作清闲了,工资也高了。

而陈静,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爸妈的老房子没了,她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她话变得更少,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开始尝试着去“补偿”她。我把工资卡重新交给她,学着帮她做家务,学着在晓阳做不出题时,不再和她争吵,而是耐心地陪着儿子一起研究。

有一次,晓阳的学校开家长会。陈静那天正好有课,走不开。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去给晓阳开家长会。

坐在小小的课桌椅里,听着台上的老师念着表扬信,当听到“李晓阳同学”的名字时,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为人父的骄傲。

家长会后,班主任特意把我留下来,跟我聊晓阳的情况。

“李先生,晓阳这孩子很聪明,就是性格有点……内向,不太合群。”班主任说,“还有,他好像特别怕犯错。有一次考试,一道题他明明会做,就是不敢下笔,怕写错了被他妈妈批评。”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给晓-阳买了他最爱吃的巧克力。我把他搂在怀里,问他:“阳阳,你告诉爸爸,你是不是……怕妈妈?”

晓阳舔着巧克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妈妈对我好。”他小声说,“她给我买好多书,每天都给我检查作业。但是……她从来不笑。”

一个屋檐下最远的距离,是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做着不同的梦。我和陈静,睡在一张床上,却一个梦着如何逃离,一个梦着如何掌控。而我们的儿子,夹在我们的梦境之间,连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梦的权利都没有。

晚上,我把班主任的话,委婉地转达给了陈静。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我知道。”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以后……我怕,我怕我一松懈,他就掉队了。”

“掉什么队?”我忍不住说,“陈静,人生不是赛跑,不是所有人都非要争第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不也挺好吗?”

“不好!”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平庸,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也像……”

她的话,戛然而止。但那未尽之语,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像我一样。

是啊,在她眼里,我就是平庸的代名词。懦弱,无能,不求上进。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逼迫”,都是为了不让我们的儿子,重蹈我的覆辙。

那一晚,我们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窗外,万家灯火。而我们的家,却像一座孤岛。

第四章

2008年,金融危机的寒风,终于还是吹垮了红旗机械厂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

先是减薪,然后是放长假,最后,那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下岗通知书”,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我站在厂门口,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失业了。那个陈静用父母的房子给我换来的“铁饭碗”,碎了。

我不敢回家。

我像一个游魂,在城市里游荡。我看着高楼大厦,看着车水马龙,第一次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依旧“按时上下班”。早上,我拎着公文包出门,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天,看人下棋,看人遛鸟。傍晚,我再掐着点,装作疲惫的样子回家。

陈静没有怀疑。她忙着给即将小升初的晓阳联系重点中学,忙着参加各种培优班的试听课,根本无暇顾及我。

纸终究包不住火。

有一次,我坐在公园里发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是我们的邻居,在菜市场卖菜的李婶。

“文军?你……你不是在技术科吗?怎么这个点坐在这儿?”李婶一脸惊讶。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胡乱编了个理由:“厂里线路检修,放半天假。”

我不知道,李婶转身就去跟陈静“汇报”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气氛异常凝重。晓阳被关在自己房间里。陈静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我的那份下岗通知书。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一个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喉咙发干,“我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李文军,你不是怕我担心,你是怕我瞧不起你。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站起来,一步步逼近我,“你每天装模作样地去‘上班’,把我当傻子一样骗,很有成就感吗?你觉得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这个家更重要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被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积压了十几年的压抑、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是!我就是怕你瞧不起我!”我红着眼,对她嘶吼,“从结婚那天起,你就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没本事,没主见,什么都得听你的!你卖房子给我买工作,你给儿子规划人生,你问过我一句吗?陈静,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把我当成你的丈夫,而不是你人生规划里的一个道具吗?”

我们把家,变成了最压抑的战场。争吵的地点,从客厅,转移到了不足十平米的车内。

那是我借了朋友的一辆破夏利,想带她和孩子去郊外散散心,缓和一下关系。结果,车开到一半,又因为晓阳升学的事情吵了起来。

狭小的空间里,每一句指责都被无限放大,回荡在耳边,震得人头皮发麻。

“你懂什么教育!你除了会惯着他,你还会干什么?”

“我至少知道他是个孩子,不是你实现梦想的机器!”

“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不让他活得像你一样窝囊!”

“你再说一遍!”

“吱——”

我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晓阳在后座吓得尖叫起来。

我们都愣住了。

“下车。”我哑着嗓子说。

“李文军,你疯了?”

“我叫你下车!”我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咆哮。

陈静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失望。她拉开车门,走了下去。我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把她和晓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蹲下身,紧紧地抱着吓坏了的晓阳。那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做了一件多么混蛋的事。

我在路边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狠狠地给了自己两拳。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把哭声调成静音的过程。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调转车头,开了回去。

她们还在原地。陈静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晓阳身上。初秋的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

我停下车,不敢下去。

她看到了我,抱着晓阳,朝我走来。她没有骂我,只是拉开车门,把晓阳放进后座,然后自己坐进了副驾驶。

“回家。”她说。

一路死寂。

那次争吵后,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我们分房睡,同桌吃饭,却一句话都不说。这个家,冷得像冰窖。

我开始疯狂地找工作。我放下了所谓的“大学生”身段,去工地扛过水泥,去饭店端过盘子,去给人家送过煤气罐。我用汗水和辛劳,挣来一份微薄的收入,然后把钱放在餐桌上。

她会收下,然后在我晚归时,留一盏灯,和一碗温在锅里的饭。

我们就像两个在冰面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脚下的冰层再次碎裂。

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就会这样在沉默中,慢慢走向终点。

直到有一次,我教我爸妈用电脑。

我爸妈年纪大了,对这些新鲜玩意儿一窍不通。我花了一下午,教他们怎么开机,怎么用鼠标,怎么上网看新闻。我妈笨手笨脚,鼠标总是不听使唤,点半天都点不到想去的地方。

“哎呀,这玩意儿太难了,学不会!”我妈急得直摆手。

“妈,别急,你慢慢来。”我握着她的手,控制着鼠标,一遍一遍地教她,“你看,这个箭头,对准这个图标,轻轻点两下……”

我极尽耐心,没有一丝不耐烦。

陈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房门口。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晚上,她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们……谈谈吧。”她说。

我坐在床边,心里七上八下。我以为,她要提离婚。

“李文军,”她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晓阳的重点中学,联系好了。赞助费要三万。”

我心里一沉。三万,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钱的事,你不用管。”她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我想说的是……我今天看到你教爸妈用电脑,很有耐心。”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你对我,对晓阳,好像从来没有过那样的耐心。”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是不是……跟我在一起,让你觉得很累?”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看着她,这个永远强势、永远正确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不确定的、脆弱的一面。她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累吗?

累。

可是,当我在工地累得直不起腰时,想到家里还有一碗热饭,当我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时,想到儿子那张贴满奖状的墙,我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陈静,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第五章

“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之间死寂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陈静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我看不懂的疲惫、委屈,还有一丝……迷茫。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坚冰,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我们不再分房睡,虽然依旧同床异梦。我们开始有了零星的交流,关于晓阳的学业,关于我新找的工作。

我进了一家私人的装修公司,从学徒做起,学贴瓷砖,学铺地板。工作很辛苦,身上总是沾满了灰尘和油漆,但收入比以前在工厂时高了不少。每天能拿到实实在在的现金,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陈静没有再说过任何瞧不起我的话。她会帮我洗掉沾满污渍的工作服,会在我晚归时,给我准备好热水泡脚。有一次我手上被切割机划了一道口子,她看到后,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去了医院,挂号、缴费、包扎,全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从医院出来,我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忍不住说:“小伤,没事的。”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李文军,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要是倒了,这个家就塌了。”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慢慢地,重新找回做夫妻的感觉。

但生活的考验,远未结束。

晓阳上了初中,进入了青春期。他像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开始抗拒我们所有的管教。他不再是那个听话的“学霸”,成绩一落千丈,学会了逃课、上网吧,甚至跟社会上的一些小混混搅在一起。

陈静为此急得焦头烂额。她动用了她所有的“班主任”手段,跟踪,查岗,翻他的书包。结果,只换来晓阳更激烈的反抗。

“你别管我!”

“我的人生,不用你来安排!”

“我讨厌这个家!”

母子之间的争吵,成了家里的家常便饭。每一次,都以晓阳摔门而去,陈静默默垂泪而告终。

我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我劝陈静:“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得学会放手。”

她红着眼对我吼:“放手?我怎么放手?他现在走错一步,毁掉的就是一辈子!”

我又去劝晓阳:“你妈妈都是为你好。”

晓阳冷笑着说:“为我好?她是为她自己好!她就是想让我活成她想要的样子!爸,你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你这辈子,有过一天是为自己活的吗?”

晓阳的话,像一把利剑,再次刺穿了我伪装的平静。

是啊,我这一辈子,有过一天是为自己活的吗?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陈静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她的口头禅,不再是“就这么定了”,而变成了长长的、无尽的叹息。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陈静坐在晓阳空荡荡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本相册,无声地流泪。相册里,是晓阳从小到大的照片,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儿童,再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靠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文军……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把他逼得太紧了……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服。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说:“不怪你……不怪你……”

信任就像一张纸,皱了,就算抚平,也恢复不了原样。我们和儿子之间的信任,早已在一次次的争吵和控制中,变得千疮百孔。而我和陈静之间,那张名叫“婚姻”的纸,也早已布满了褶皱。

我们决定,要一起把这张纸,重新抚平。

我们开始学习“放手”。我们不再没收晓阳的手机,不再限制他的零花钱,不再追问他去了哪里。我们只是在他晚归时,给他留一碗面;在他成绩下降时,对他说“没关系,下次努力”。

晓阳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的变化。他回家的次数多了,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戒备和敌意,少了很多。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晓阳又是一夜未归。陈静一整晚都没睡,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凌晨三点,电话响了。是派出所打来的。

说晓阳跟人打架,被带到了所里。

我们俩魂飞魄散,披上衣服就往外冲。

在楼梯间,光线昏暗,我看到陈静的腿一软,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她的手,冰凉得像一块铁。

“别怕,有我。”我握紧她的手。

到了派出所,我们看到了鼻青脸肿的晓阳,和他旁边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朋友”。

民警告诉我们,是晓阳为了“保护”一个被欺负的同学,才跟人动了手。

那一刻,我和陈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一丝欣慰。

从派出所出来,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晓阳低着头,走在我们中间,一言不发。

“为什么打架?”陈静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他们……欺负我同桌。”晓阳小声说。

“手疼吗?”我问他。他的手背上,全是擦伤。

晓阳摇了摇头。

“以后,遇到这种事,先保护好自己,然后告诉老师,或者……告诉我们。”陈静说。

晓阳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们。他以为,等待他的,会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责骂。

“走吧,回家。”我搂住他的肩膀,“你妈给你熬了粥。”

回到家,陈静去厨房热粥。我给晓阳处理伤口。

“爸,”晓阳忽然开口,“对不起。”

“傻小子,说什么对不起。”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没错。你是个男子汉。”

晓阳的眼圈红了。

那天晚上,晓阳喝了两大碗粥。临睡前,他走到我们房间门口,对陈静说:“妈,明天……你能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吗?”

陈静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点着头:“去,妈一定去。”

那一晚,我和陈静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文军,”她忽然翻过身,面对着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都在。”

黑暗中,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冰冷。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茶馆里,对我提出“闪婚”要求的清冷女老师。那个在婚礼上,眼神坚定的新娘。那个为了儿子,卖掉父母房子的母亲。

她一直那么强势,那么坚硬,仿佛无所不能。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她的坚硬,只是一层保护壳。壳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柔软的、会害怕、会受伤的女人。而我,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真正触摸到那份柔软。

第六章

晓阳的“打架事件”,像一个分水岭,彻底改变了我们家的氛围。

他不再叛逆,虽然依旧有青春期的沉默和固执,但他开始愿意和我们交流。他会跟我们讲学校里的趣事,会跟我要钱买他喜欢的球鞋,甚至会在陈静生日的时候,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给她买一支廉价的康乃馨。

陈静拿着那支花,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宝贝似的插在瓶子里,逢人就说:“我儿子送的。”

而我,在装修公司的活儿也越来越顺手。我从学徒变成了师傅,手下也带了几个小工。我不再是那个懦弱、被动的李文-军,我开始学着为自己的生活做主。

我们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和温馨中,又过了几年。晓阳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去了外地。家里,又恢复了我和陈静两个人的生活。

送走晓阳那天,陈静在火车站哭得稀里哗啦。回来的路上,她一直靠着车窗,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又回到了那种不安的状态。儿子,是她这半辈子唯一的寄托和重心。现在,重心突然抽离,她的世界,空了。

我把车停在江边,拉着她下车散步。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老家伙了。”我说。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

“陈静,”我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迟到了二十多年的话,“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她身子一震,转过头看着我。江风吹起她的白发,我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手,放进了我的掌心。

我们开始学着像普通夫妻那样生活。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争论半天;我们会晚饭后一起去公园散步,看大妈们跳广场舞;我甚至重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天气好的时候,载着她去郊外看油菜花。

她坐在后座,轻轻地搂着我的腰。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是放松的,是依赖的。

有一次,我们翻看旧相册,看到了那张25年前的结婚照。

“你看你,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她指着照片上的我,笑了。那是她这些年来,笑得最开怀的一次。

“那你呢?绷着个脸,跟谁欠你钱一样。”我也取笑她。

她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抚摸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轻声说:“那时候……是挺怕的。”

“怕什么?”我追问。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那个深埋在她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依旧是一扇紧闭的门。我没有再问。我想,有些事,她不想说,我就不问。只要我们现在好好的,就够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

陈静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她常常头晕,耳鸣,记忆力也变得很差。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更年期的正常反应,没太在意。

直到有一次,她在厨房做饭,突然就晕倒了。

我疯了一样把她送到医院。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医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病人的情况,不太乐观。”医生指着一张CT片,对我说,“她的大脑里,长了一个肿瘤。从位置和形态来看,恶性的可能性很大。”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我靠在医院冰冷的墙上,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陈静。我的陈静。那个永远强势、永远健康的陈静,怎么会……

我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只说是劳累过度引起的低血糖。她信了,还反过来安慰我,说自己没事。

我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给她喂饭,给她擦身,给她讲笑话。我装作若无其事,可每当看到她日渐消瘦的脸,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那天晚上,她睡着后,我一个人躲在医院的楼梯间,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我恨。我恨老天不公。我们才刚刚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为什么就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哭过之后,我擦干眼泪。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就像她当年说的,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现在,轮到我为她撑起一片天了。

我偷偷联系了北京最好的脑科医院,把她的病历传了过去。我咨询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钱。我要救她,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我准备带她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文军,”她拉着我的手,眼神异常清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又是这句话。和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我再也伪装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慌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抬起手,轻轻地帮我擦掉眼泪。

“别哭。”她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军,”她看着我,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有件事,我瞒了你一辈子。现在,我想告诉你。”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还记得我们相亲那天吗?”她轻声说,“我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嫁给你?”

我点了点头。这是困扰了我半生的谜题。

“相亲前一个星期,我拿到了我的体检报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医生说……我可能……很难怀孕。我们家有遗传病史,我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很早就去世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当时都快三十了,我怕,我怕我这辈子都当不了妈妈。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王婶跟我说起你,说你老实,本分。我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你,虽然闷了点,但心眼不坏。我当时想,我赌一把。”

“我赌你不会嫌弃我,赌你会对我好。我着急结婚,就是想……趁着还年轻,赶紧要个孩子。我甚至想过,如果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就跟你离婚,不能耽误你。”

“所以……你卖房子,逼晓阳学习,都是因为……”我声音颤抖。

“我怕。我怕他像我一样,被命运捉弄。我怕我给不了他最好的,怕我有一天会突然离开,他一个人怎么办……文军,对不起,我把我的恐惧,都强加在了你和孩子身上。”

我们用半生去误解一个人,再用剩下的半生去原谅。这一刻,所有积压在我心中二十多年的怨怼、不解、隔阂,都烟消云散。我终于明白了她所有强势和专断背后的脆弱与深情。

她不是不爱我,她是太害怕失去。她用尽全力,去抓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为我,为儿子,构建一个她以为坚不可摧的堡垒。

我俯下身,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不晚……陈静,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抱着她,泣不成声,“我们去北京,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我们还有下半辈子。”

第七章

我们最终还是去了北京。

晓阳也从学校请了假,连夜赶了过来。在病房外,我把陈静的病情告诉了他。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爸,都怪我……如果我以前懂事一点,不惹我妈生气,她是不是就不会……”

我拍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不怪你。这是命。但我们,不能认命。”

手术前一天,陈静把我叫到床边。她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有些费力。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交给我。

“这里面,是这些年……我存下的一些钱。不多。如果……如果我下不了手术台,你和晓阳,别太难过。把我的骨灰,一半撒在江里,一半……带回我爸妈的老家。”

“别说傻话!”我打断她,握紧她的手,“你会没事的!我跟晓阳,都等着你回家。”

她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却温柔。

“文军,这辈子,嫁给你,我不后悔。”

手术进行了十三个小时。

我和晓阳在手术室外,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十三个小时。时间,仿佛被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和陈静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1995年,红星茶馆,她清冷地对我说:“李文军,我们结婚吧。”

新婚之夜,她问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买回玫瑰花,她皱着眉说:“不如买五斤肉。”

她把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交给我,自己却失去了唯一的家。

她在我离家出走后,依旧给我留着一碗热饭。

她在晓阳的家长会上,因为儿子送的一支康乃馨,笑得像个孩子。

还有现在,她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我才发现,这个我曾经以为是“班主任”、“女强人”的女人,早已在我生命里,刻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她的强势,她的脆弱,她的爱与怕,早已和我的人生,血脉相连,无法分割。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由红转绿时,我几乎虚脱。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手术很成功。肿瘤是良性的,已经全部切除了。”

我和晓阳,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

三年后。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在客厅里嗡嗡作响。

陈静坐在沙发那头,手里织着毛衣。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气色很好。手术后,她恢复得不错,只是耳朵比以前更背了。

晓阳大学毕业后,没有进什么工厂,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忙得脚不沾地,但很快乐。他找了个女朋友,一个很爱笑的姑娘,两人计划着明年结婚。

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陈静,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织着给未来孙子的毛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织得怎么样了?”我问。

“快了。”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你看,这花样好看吗?”

我拿起那件小小的毛衣,上面织着可爱的云朵图案。

“好看。”我说。

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想把电视声音调小一点。我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减音量的键上。

陈静似乎察觉到了,说:“吵到你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歉意。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因为这个音量,在心里各自生着闷气。那时,我觉得这35的音量,是她强加给我的霸道。而现在,我只觉得,这嗡嗡作响的声音,是这个家最动听的交响乐。

它意味着,她还在,我们都还在。

我的手指,在遥控器上停住了。

我放下遥控器,转而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想对她说一句“我爱你”,这句我欠了她一辈子的话。

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

我只是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用力地,握紧了我。

客厅里,电视机依旧在响着。音量35,不高不低,刚刚好。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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