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不多不少,是我爸耳背的右耳能清晰听见,而我烦躁的内心恰好能忽略的临界点。两年了,自从林冉走后,这个家里的每一天,都像这被精准校对过的音量,在沉闷的轨道上重复滑行。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不多不少,是我爸耳背的右耳能清晰听见,而我烦躁的内心恰好能忽略的临界点。两年了,自从林冉走后,这个家里的每一天,都像这被精准校对过的音量,在沉闷的轨道上重复滑行。
我爸坐在沙发那头,手里盘着两颗油亮的核桃,咔哒,咔哒,像是给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配着节拍器。我划着手机,屏幕上快速闪过的短视频没一个能在我脑子里停留超过三秒。客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却照不进人心。我偶尔会下意识地在抽屉里摸索,不是找遥控器,而是想触碰那个角落里一本旧相册的边缘。相册里有我妈年轻时的照片,笑容明亮,不像现在挂在墙上那张,严肃得像是在做一场报告。这个动作,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已经成了一种戒不掉的瘾。
“阿明,”我爸突然开口,核桃的咔哒声停了,“明天,是不是……就整两年了?”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顿,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我没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空气里的沉闷陡然加重,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挤不出水,也透不过气。我爸不再说话了,只是盘核桃的频率快了些,那咔哒声听起来格外焦躁。我知道,他想问林冉,但他从不问。这两年,林冉这个名字,就像这个家的“鬼”,所有人都知道它在,但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
我关掉手机,起身想去阳台抽根烟。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那句“少抽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变成了更深的一声叹息。他说:“人啊,有时候就是一阵风,刮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他说这话时,眼睛并没看我,而是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声音尖锐,突兀,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这间屋子维持了两年的死寂。我和我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愕然。这个时间,会是谁?我们家,早就没了需要串门的亲戚。
我迟疑地走向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的声控灯暗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瘦削的女性身影。我皱了皱眉,打开了门。
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打在那张我刻在骨子里的脸上。
是林冉。
她瘦了,脱了相,眼窝深陷,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束,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风衣,脚下是一双沾了泥的运动鞋。两年风霜,像刻刀,在她身上留下了清晰又残酷的记号。
我的喉咙瞬间发紧,所有准备好的质问、愤怒、怨恨,全都堵在嗓子眼,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门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着。
“我……”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从她身后探了出来。那是个约莫一岁半大的男孩,有一双和林冉一模一样的、清澈又带点惊恐的眼睛。他紧紧抓着林冉的衣角,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时间仿佛静止。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孩子,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凉透四肢。两年,她消失了整整两年,然后带着一个孩子回来。一个看起来,正好一岁多的孩子。
我爸也闻声走了过来,当他看到门口的景象时,盘核桃的手猛地停住,两颗核桃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林冉的嘴唇在哆嗦,她用力地将那个孩子往自己身后又揽了揽,看着我,眼睛里是绝望、是恳求,是无数我看不懂的情绪。“陈明,”她叫我的名字,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能进去说吗?”
我像个木偶,僵硬地侧开身子。
林冉牵着那个男孩,小心翼翼地迈进了这个她离开七百三十天的家。男孩的鞋子很小,也很旧,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客厅里,电视还在响着,女主角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什么。我走过去,拿起遥控器,第一次没有看那个数字,狠狠地按下了关机键。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三个成年人粗重的呼吸声,和那个孩子不安的、细微的抽气声。
第一章 门里的陌生人
家,还是那个家。玄关的鞋柜上,还摆着林冉最喜欢的那盆多肉,只是叶片有些干瘪发黄。客厅的墙上,我们的结婚照被我爸用一块布蒙了起来,但依然能看出大致的轮廓。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陈旧气味,混合着我爸身上常有的药油味。
林冉牵着那个叫安安的男孩,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两个闯入了别人领地的陌生人。安安显然是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到了,把脸深深埋在林冉的腿上,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我爸打破了沉默。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两颗核桃,在手心掂了掂,然后对林冉说:“回来了?吃饭了没?”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林冉只是出了趟远门,而不是消失了两年。
林冉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厨房还有面,我去给你下点。”我爸说着,就转身走向厨房,那背影,没有一丝波澜。他标志性地在转身时用手指敲了敲餐桌,嗒,嗒,嗒,三声,不急不缓。这是他思考或做出决定时的习惯。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我和林冉,以及那个成为我们之间巨大鸿沟的孩子。
我的目光无法从安安身上移开。他的眉眼,像极了林冉,但那紧抿着的嘴唇,和微微向下的嘴角,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他叫安安。”林冉终于又开口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知道。”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的视线像刀子,刮过她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和愧疚。但没有,她只是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安安身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这种无视,比任何解释都更让我愤怒。怒火像汽油一样浇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嘶吼:“林冉,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知道回来?你带着他回来是什么意思?示威吗?!”
我的情绪越激动,说出的话反而越短。
“不是!”她猛地抬头,眼圈瞬间就红了,“陈明,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冷笑一声,指着安安,“解释什么?解释他怎么来的吗?需要我帮你算算日子吗?两年!林冉,你玩得真好啊!”
我的核心缺陷——逃避和拒绝沟通,在这一刻被愤怒彻底点燃,变成了最具攻击性的利刃。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我只想宣泄这两年积压的所有怨气。
安安被我的吼声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尖利,刺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林冉立刻蹲下身,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喃喃着:“安安不怕,不怕,妈妈在……”
“妈妈”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我的耳朵。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寸寸断裂。
就在这时,我爸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厨房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抱头痛哭的母子俩,又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我,把碗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
“吵什么!”他低喝一声,“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日子,得过下去!”
这句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此刻听来,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瞪着林冉,她抱着孩子,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就是不看我。
我爸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胳膊,力道很重。“阿明,让她先吃饭。孩子也饿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跟我出来一下。”
我跟着我爸走到阳台。晚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滚烫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想怎么办?”我爸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不知道。”烟雾从我嘴里喷出,模糊了我的视线,“爸,你让我怎么办?她就这么回来了,还带着个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我爸打断我。
“我知道他无辜!那我就不无辜吗?!”我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他妈这两年是怎么过的?我每天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家,我……”
“你这两年,有主动找过她吗?有打过一个电话吗?”我爸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
我沉默了。没有。一次都没有。当初她走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为了要不要孩子,为了我整天加班,为了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摔门而出,我以为她跟以前一样,回娘家住几天就回来。我拉不下脸去哄她。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我的倔强和所谓的“男人的面子”,让我硬生生把一个赌气的妻子,等成了一个失踪的妻子。
我的逃避,我的不作为,直接导致了我们关系的第一次断裂。
“阿明,”我爸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人回来了,总比不回来强。先把事情弄清楚。别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我把烟头摁灭在栏杆上,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客厅里,林冉的哭声停了,传来她哄着孩子吃饭的、温柔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是我下班回家最期待的背景音。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冰冷的空气。“爸,我做不到。我一看到那个孩子,我就……”
“那就先别看。”我爸说,“你今晚去我房里睡。让他们娘俩在你屋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这是一个不容商量的决定。我爸就是这样,平时沉默寡言,但关键时刻,他总能做出最不近人情却又最实际的安排。
我回到客厅,林冉已经喂安安吃了几口面。孩子大概是饿坏了,虽然还在抽噎,但小嘴一张一张地吃得很快。林冉用纸巾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汤汁,那画面,温馨又刺眼。
我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我爸的房间门口,冷冷地扔下一句:“你们今晚睡主卧。”
林冉的身体僵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我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转身进了次卧,关上了门。门板隔绝了客厅的一切,也隔绝了我自己。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抽屉角落里的旧相册。我妈年轻的笑脸,和我爸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在我脑子里盘旋。
“人啊,有时候就是一阵风……”
现在,风回来了。可它,带来了一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暴风雨。
第二章 空了的家,满了的房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宿醉般的头痛欲裂。在次卧窄小的床上蜷了一夜,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花了将近一分钟才想起来,林冉回来了。
家里很安静,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主卧的门紧闭着,像一只紧闭着秘密的蚌壳。
我爸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小火熬着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见我出来,指了指餐桌:“给你留了。快吃吧,上班要迟了。”
餐桌上摆着一碗小米粥,两个白煮蛋。这是我爸雷打不动的早餐标准。我坐下来,拿起勺子,却没什么胃口。
“他们……还没起?”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起了。我让他们在屋里吃,怕你看着不自在。”我爸头也不回地说。
我的心又是一沉。这种小心翼翼的隔离,比当面争吵更让人窒息。这个家,突然多了一个大人一个孩子,空间被填满了,可我却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更空旷。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却好像比原来更空了。这大概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感受,也是我后来写在日记本上的第一句话。
我快速地喝完粥,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走到玄关,我看到鞋柜上多了一双小小的、卡通图案的儿童拖鞋,旁边是林冉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它们就那样安静地和我那双落了灰的皮鞋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又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我拉开门,正要走,主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冉探出头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你要去上班了?”她问。
“嗯。”我面无表情。
“那个……你晚上,回来吃饭吗?”她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在试探一枚地雷。
“不知道,看情况。”我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看到她还站在门口,身影单薄。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同事跟我说话,我答非所问。经理布置任务,我频频走神。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昨晚的画面:林冉苍白的脸,安安那双酷似她的眼睛,还有我爸那句“日子,得过下去”。
我提前下了班,鬼使神差地开车到了一家母婴店门口。我坐在车里,看着进进出出、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年轻父母,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父亲”这个角色的答案。
最终,我还是走进去了。在导购员热情的介绍下,我像个傻子一样,买了一套看起来很贵的乐高积木,还有一个会唱歌的机器人。付钱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客厅里传来孩子清脆的笑声。
我愣在门口。
客厅的地毯上,安安正坐在那里,我爸拿着一个拨浪鼓,笨拙地逗着他。安安被逗得咯咯直笑,露出几颗小米粒一样的牙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一老一少镀上了一层金边。那画面,温暖得让我觉得刺眼。
林冉不在。
“回来了?”我爸看到我,把拨浪鼓放下,“今天怎么这么早?”
安安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笑声戛然而止,又恢复了那种怯生生的、警惕的眼神,手脚并用地爬到我爸身后躲起来。
“她呢?”我问,眼睛却盯着安安。
“去买菜了。”我爸说着,朝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努了努嘴,“买的什么?”
我把袋子放到地上,拿出那个机器人,按下开关。机器人开始唱起“小星星”,一边唱一边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从我爸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盯着那个又唱又跳的铁家伙。
我把机器人放到地毯上,推向他。机器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安安面前,停了下来。安安犹豫了一下,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机器人的头。
机器人又唱了起来。
安安“呀”了一声,开心地笑了,伸手抱住了机器人。他抱着那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机器人,在地毯上打滚,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快乐的音节。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快乐。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
我爸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看了看安安,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欣慰。
我蹲下身,试探着对安安说:“喜欢吗?”
安安抱着机器人,看了我一眼,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没有昨天那么怕我了。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我的指尖快要碰到他柔软的头发时,门开了。
林冉提着菜回来了。
她看到我和安安靠得那么近,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里的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西红柿和鸡蛋滚了一地。
安安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林冉,立刻丢下机器人,连滚带爬地扑向她,嘴里喊着:“妈妈!妈妈!”
林冉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她警惕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一个要抢走她孩子的人贩子。
我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温情,瞬间被她眼里的戒备冻成了冰。
我缓缓地站起身,收回手,插进口袋里。我看着她紧紧抱着孩子,如临大敌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我才是那个外人。
晚饭的气氛,比昨天更压抑。饭桌上,多了林冉和安安。安安被安排坐在我爸和我中间的儿童餐椅里。林冉则坐在我对面。
一顿饭,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安安偶尔用勺子敲碗,发出“当当”的响声。林冉会立刻抓住他的手,低声说:“安安,不可以。”
我爸试图缓和气氛,夹了一块鱼肉到安安碗里,说:“安安,吃鱼,长高高。”
安安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林冉,林冉对他点了点头,他才小口地吃起来。
我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默契,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我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我必须知道真相。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忍受下去。
晚饭后,林冉在厨房洗碗。我爸带着安安在客厅看动画片。电视的音量被调到了22,一个适合孩子的音量。这个家的规则,正在被一点点改变。
我走进厨房,关上了门。
林冉洗碗的动作一顿,背对着我,身体绷得很紧。
“我们谈谈。”我说。
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靠在水槽边。她擦了擦手,看着我,眼神里是疲惫和认命。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想逃避。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说:“安安,他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皱着眉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急切的男声:“请问是陈明先生吗?我是林冉她弟弟,林辉。我姐是不是在你那里?我找她快找疯了!”
第三章 两个世界
林辉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
林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冲过来,想抢我的手机,被我侧身躲开。
“她在我这儿。”我对着电话,眼睛却死死盯着林冉,“你找她有事?”
“有事?天大的事!”林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姐她……她把安安带走了!那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啊!哥,你让她听电话,求你了!”
“哥”?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无比讽刺。安安,是他们家的命根子?
我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料理台上。林辉焦急的声音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
“姐!你在听吗?姐!你别犯傻啊!你把安安带回来好不好?大嫂都快急疯了!安安离不开药啊,他的哮喘药你带了吗?!”
哮喘药。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看向林冉,她浑身都在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带了……我带了……”她对着手机,泣不成声。
“那你也不能把他带走啊!我知道你疼他,可他毕竟是我跟红娟的孩子!姐,你回来吧,我们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林辉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脑子里只剩下几个字:他是我跟红娟的孩子。
红娟,是林辉的妻子,我的弟媳。
安安,是林冉的侄子。不是她的儿子。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带来了更深的困惑和愤怒。
“为什么?”我挂掉电话,声音冰冷地问她,“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想骗你!”林冉哭着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怕你不信,我怕你……”
“怕我什么?”我步步紧逼,“怕我把你赶出去?林冉,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说话,只是哭。那种沉默的哭泣,比声嘶力竭的争吵更让我心烦意乱。
“你走这两年,就是为了帮你弟弟带孩子?”我简直觉得荒谬,“你自己的家不要了,跑去当保姆?”
“不是的!”她激动地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陈明,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两年时间,是两个无法开口的世界。”
这句文艺又空洞的话,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
“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一拳砸在橱柜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只要你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是!”她也吼了回来,满脸是泪,“是!我就是走了两年!我就是帮你弟弟带孩子了!你满意了吗?!”
我们就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互相嘶吼,用最锋利的话语刺伤对方。
客厅的动画片声音停了。我爸抱着安安,站在厨房门口,脸色凝重。安安显然是被我们的争吵吓坏了,小脸煞白,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别吵了。”我爸沉声说,“孩子看着呢。”
林冉看到安安,情绪瞬间崩溃。她冲过去,想抱孩子,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冉,”我爸的语气很严肃,“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孩子偷偷带出来?”
林冉看着我爸,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安安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爸,阿明,对不起。”她哑着嗓子说,“安安……安安他生病了。很严重。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林辉他们……他们拿不出钱,他们想……”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们想放弃?”我爸替她说了出来。
林冉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愣住了。放弃?放弃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就把孩子偷出来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想一个人扛下所有?”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林冉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那么小,他才一岁半!他会叫妈妈,他会笑!我怎么能看着他去死!”
她口中的“妈妈”,指的是她自己。这两年,是她一直在扮演着安安母亲的角色。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回来。她不是回来示威,不是回来炫耀,她是回来求助的。她走投无路了。
我也终于明白,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坐下来,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谈话。在关了灯的客厅里,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进来。
林冉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离开后的经历。
她走后,回了娘家。我们的冷战让她心力交瘁。就在那时,她嫂子红娟早产,生下了安安。安安一出生就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伴有严重的哮喘。这个消息对那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是灭顶之灾。
林辉和红娟为了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红娟产后抑郁,加上孩子病情的折磨,整个人都垮了。林冉不忍心,就留下来帮忙照顾。
一开始,她还想着,等我来接她,我们就和好了。可我一次电话都没打过。她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后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安安上。她学着喂奶,换尿布,半夜抱着发烧的安安跑医院。安安对她,比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要依赖。
直到前不久,医生说安安必须尽快手术,否则性命堪忧。手术费高达三十万。林辉夫妇彻底绝望了,他们哭着说,这是命,他们认了。
林冉不认。她跟他们大吵一架,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她抱着熟睡的安安,带着身上仅有的几千块钱,逃了出来。
她能想到的,唯一能救安安的办法,就是回来找我。
“我本来想,跟你好好说。我甚至想过给你跪下。”林冉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可我看到你,看到你爸,我就说不出口。我觉得自己没脸。我抛下这个家两年,现在有事了,才想起来回来求你们……”
我的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这两年,她经历的是这样的惊心动魄。而我,却还在为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耿耿于怀。
“那你弟弟他们……就没找你?”
“找了。我换了手机号。我知道他们也在找我。我没想到……他会打到你这里来。”
沉默。漫长的沉默。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绝望和无助。我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心疼。
我的逃避和冷漠,把她推向了另一个深渊。而她,却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扛起了一个不属于她的重担。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黑暗中,我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睡吧。”我说,“明天,我们带安安去医院检查。”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看着远处城市的点点灯火,我第一次开始反思,我和林冉的婚姻,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大学毕业就结婚,是朋友们羡慕的对象。可是,婚后的柴米油盐,工作的压力,对未来的规划,一点点磨掉了我们之间的激情。我们开始争吵,开始冷战。我埋头工作,以为给家里挣来更多的钱就是尽到了责任。我忽略了她的感受,忽略了她对一个温暖的家的渴望。
她离开的导火索,是关于孩子。她想要个孩子,我觉得时机不成熟。我们为此大吵一架。现在想来,她要的,或许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能把我们重新连接起来的纽带。
而我,亲手斩断了它。
天快亮的时候,我爸也起来了。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热水。
“想清楚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那就去做。”他说,“两口子,没有过不去的坎。怕就怕,心不往一处使。”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补充了一句他那句口头禅:“日子,总得过下去。”
这一次,我听懂了。这不只是无奈的妥协,更是一种坚韧的担当。
第四章 无声的关怀
真相大白后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我和林冉之间,横亘着两年的空白和一道名为“安安”的巨大鸿沟。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客气,疏离,谁也不敢轻易触碰对方的边界。
我们带安安去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检查结果和林冉说的一样,甚至更糟。医生说,孩子的心脏问题很复杂,手术宜早不宜迟,而且风险很高。三十万,只是前期的预估费用。
从医院出来,林冉的魂都像被抽走了。她抱着安安,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车来车往。安安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的情绪,乖乖地趴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别怕。”我说,“钱的事,我来解决。”
她抬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那声“谢谢”,客气得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
回到家,我开始盘点我们所有的资产。这些年,我的工资卡都在林冉那里,她走后,卡也带走了。我手头只有我自己这两年攒下的一些积蓄和奖金,大概十万出头。我爸拿出了他所有的养老钱,一张存折,上面有八万块。
“爸,这钱你留着养老。”我推了回去。
“我养什么老!”他眼睛一瞪,“救命要紧!我跟你妈,这辈子没求过人。现在,也不能让林冉一个人在外面求人!”
我鼻子一酸,没再拒绝。
还差十几万。我开始给朋友打电话借钱。电话打了一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尝了个遍。有的人一听借钱,立刻就找借口挂了;有的人倒是爽快,但只能拿出三五千。
晚上,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对着一堆银行卡的欠款短信发愁。林冉端了一杯热牛奶进来,轻轻地放在我桌上。
“别太逼自己。”她说,“我明天……也出去找找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没好气地说。这两天,压力像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
她没说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客厅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求人。我心里一阵烦躁,走出去想让她别白费力气。
我看到她蹲在阳台的角落里,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知道……我知道很难……求求你,再帮我想想办法……我给你打欠条……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卑微的恳求。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默默地退回书房,关上了门。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或者说,一种心照不宣的“合作”。白天,我上班,想办法筹钱。她在家照顾安安,研究各种心脏病相关的资料,联系可能提供帮助的基金会。我们几乎不说话,但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互相支撑着。
有一次,我整理文件时不小心被纸划破了手,流了不少血。我没在意,随便找了个创可贴贴上。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的电脑桌上,放着一小瓶碘伏和一盒全新的防水创可贴。
还有一次,我熬夜做方案,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半夜被冻醒,发现身上多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我知道是她。
而我,也会在她因为联系不到救助渠道而沮丧的时候,默默地把安安抱走,带他去楼下公园玩,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我会在她半夜给安安量体温、做雾化的时候,起来给她倒一杯热水。
这些无声的关怀,像是一座冰山下的暖流,缓慢地、一点点地融化着我们之间的坚冰。我们不说爱,也不说原谅,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向对方传递着一个信息:我还在。
沉默是成年人最无力的武器,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而此刻,沉默也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能够表达关心的语言。
钱,还是没凑够。我甚至动了卖房子的念头。这是我和林冉唯一的婚房。我把这个想法跟我爸说了。
我爸沉默了很久,手指在桌上不停地敲着,嗒,嗒,嗒。
“房子卖了,你们住哪?安安以后怎么办?”他问。
“先救命。”我说。
“糊涂!”他低喝一声,“这是下下策!”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他房间。他从床底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全是和我妈有关的东西。日记本,信件,还有一些旧首饰。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绣着鸳鸯的布包,递给我。“这是你妈当年留下的。你拿去,看能值多少钱。”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镯。我知道,这是我妈的嫁妆,是外婆传给她的。
“爸,这不行!”我立刻就要还给他,“这是妈留给你的念想!”
“念想在人心里,不在东西上。”我爸的眼睛看着那对手镯,眼神悠远,“你妈要是还在,她也一定会这么做。我们陈家的媳妇,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我拿着那对手镯,手抖得厉害。我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对镯子,而是一个父亲对妻子沉甸甸的爱,和一个公公对儿媳最深沉的认可。
我没告诉林冉手镯的来历,只说是家里的一点老东西。我找了最靠谱的典当行,当了二十万。加上之前的,手术费,够了。
拿着钱的那天,我给林冉打电话,告诉她钱凑够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里,有释放,有感激,有委屈,有太多太多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绪。
“陈明,”她哭着说,“等安安好了,我……我就去工作。我挣钱,我们一起还。”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但这个字,重若千斤。
这是我们之间,关于未来的第一个约定。
手术安排在了一周后。等待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在凌迟。安安的身体状况时好时怀,林冉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林冉在教我爸用智能手机。
“爸,你看,按这个绿色的,就能看到我了。”林冉拿着手机,耐心地对我爸说。她在和我爸的姐姐,也就是我姑姑视频。
我爸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哎?哎?看到了看到了!姐!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屏幕那头,姑姑的笑脸清晰地出现。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对着一个小小的屏幕,兴奋地聊着家常。
林冉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那一刻,她仿佛还是我记忆中那个爱笑的女孩。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突然意识到,林冉在用她的方式,一点点地修复这个家。她不仅在努力地救安安,也在努力地弥补她缺席的这两年。
手术前一天晚上,家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林冉抱着安安,一遍遍地给他唱着摇篮曲。安安大概也知道要发生什么,紧紧地抱着她,不肯睡觉。
我爸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里的核桃盘得飞快。
我去厨房倒水,看到林冉之前买的一袋面粉还没开封。我想起她最会做的,就是手擀面。以前我加班回来,总能吃上一碗她做的、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那袋面粉。
我笨拙地和面,擀面,切面。弄得满身都是面粉,狼狈不堪。等我把两碗面端出来的时候,林冉正抱着睡着的安安,从房间里出来。
她看到我,看到桌上的面,愣住了。
那两碗面,面条粗细不均,西红柿炒得稀烂,鸡蛋也煎糊了。卖相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我把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低声说:“吃点吧。明天……是场硬仗。”
她看着那碗面,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那碗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的手擀面。
我吃着吃着,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喉咙发紧。我赶紧低下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
我看到,对面的林冉,也悄悄地别过脸去,抬手揉了揉眼睛。
第五章 孩子的钥匙
手术当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到了医院。安安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林冉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我一把扶住了她。她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瘦得像一片枯叶,不停地颤抖。
手术室外,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我爸坐在一旁,闭着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祈祷。他手里的核桃,今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冉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不停地看手机,看时间,每分每秒对她来说都像一个世纪。
我走过去,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热咖啡,塞到她手里。“喝点吧。”
她接过咖啡,冰冷的手指碰到我的手,我们俩都像触电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
“对不起。”她低声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我们是夫妻。”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重新确认我们的关系。
林冉也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陈明,等安安好了……我们就……”
“就怎么样?”我打断她,直视着她的眼睛,“离婚吗?”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林冉,”我深吸一口气,“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承认,我自私,我不会沟通,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冷冰冰的家里。我为我的混蛋行为,向你道歉。”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剖析自己的错误。
“但是,”我话锋一转,“你也有错。你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逃避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你一走了之,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爸?”
她低下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们俩,都有错。扯平了。”我说,“现在,别想那些没用的。等安安出来,等他健健康康地叫我们一声‘舅舅’‘舅妈’,我们再来谈以后。好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当手术室的灯变成绿色,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的那一刻,林冉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爸“阿弥陀佛”地念了一声,眼角泛起了泪光。
我蹲下身,把林冉扶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这两年多所有的委屈、恐惧、压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泪水。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
安安的术后恢复很顺利。他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一天天好起来。林冉和我爸轮流在医院照顾,我则负责每天送饭。
那个小小的病房,成了我们一家人重新磨合的战场。
安安很黏林冉,但对我和我爸,也渐渐放下了戒备。他会让我给他讲故事,会让我爸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给他削苹果。
有一天,我正在给他读绘本,他突然指着书上的一个小男孩,对我说:“舅舅。”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叫我。
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包裹。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哎,舅舅在。”
林冉在一旁削苹果,听到这声“舅舅”,削苹果的手一顿,刀差点划到自己。她抬起头,看着我们,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干净又温暖。
出院那天,林辉和红娟也来了。他们俩在病房门口,看到林冉,看到我们,看到已经能下地走路的安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哥,嫂子,姐……我们对不起你们……”林辉一个大男人,哭得泣不成声。
红娟更是哭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磕头。
我爸赶紧上前把他们扶起来。“快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林冉看着他们,眼圈也红了。“别这样。只要安安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那天,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进行了一场迟到了两年的家庭会议。林辉夫妇向我们忏悔,说他们当时真的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不是真的想放弃孩子。他们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牛卖了,凑了三万块钱,交到我手里。
我知道,这已经是他们的全部。
我没有收。我告诉他们,钱,我们家先垫着,等他们以后有能力了,再慢慢还。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陪着安安。
红娟抱着安安,哭着说:“安安,快,谢谢舅舅,谢谢舅妈,谢谢爷爷。”
安安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然后,他奶声奶气地,对着我们每个人,都叫了一声。
“舅舅。”
“舅妈。”
“爷爷。”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着我和林冉,问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舅舅,舅妈,你们为什么不住一个房间呀?”
孩子的一句话,像把钥匙,捅开了我们用两年时间糊上的锁。
空气瞬间凝固。红娟尴尬地想捂住孩子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我爸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
我看到林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怀里一脸天真的安安,突然笑了。
我走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起了林冉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发抖。我用力地握紧了它。
然后,我对安安说:“因为啊,舅舅之前犯了个错误,惹舅妈生气了。舅妈还在罚我呢。不过,你放心,舅舅很快就能回房间住了。”
我的话,像一个承诺,掷地有声。
林冉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喜悦。
我看着她,对她眨了眨眼。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车后座,安安在中间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们身上。
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我们的手,一直紧紧地牵在一起。
第六章 阳台的清晨
安安回家后,这个家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孩子的笑声,哭声,玩具散落一地的“狼藉”,都成了这个家最生动的背景音。电视机的音量,再也没有固定在35,它会随着动画片、新闻联播、或者我爸爱看的老电影而随时变化。
我和林冉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阶段。我们不再像之前的陌生人,但离真正的亲密,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我搬回了主卧,但我们分被子睡,中间隔着一个能躺下安安的距离。
我们都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说,等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那个契机,在一个清晨来临。
我因为一个项目,连续加了几天班,身心俱疲。那天早上六点,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阳台,想抽根烟。
拉开阳台的门,我愣住了。林冉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睡衣,长发披散着,没有化妆,素面朝天。晨曦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她正俯身给那盆快要的多肉浇水。
那盆多-肉,是她当年买的。她走后,我偶尔想起来会浇点水,但大多数时候都忘了。它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醒了?”她听到声音,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自然,平和,像这清晨的空气一样,让人舒服。
“嗯,睡不着。”我走到她身边,靠在栏杆上。
我们一起看着远处的天空,一点点由灰白变成鱼肚白,再染上绚丽的朝霞。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的早班车在街道上穿行。
“这两年,你在那边,也是这么早起吗?”我终于问出了一个关于她过去的问题。
她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安安睡得不安稳,总要起夜。习惯了。”
“辛苦你了。”我说。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辛苦。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觉得做什么都值。”她顿了顿,转头看我,“陈明,我以前……总觉得,婚姻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你负责挣钱,我负责顾家。后来我才明白,不是的。”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等她继续。
“一个家,需要的不是分工,是参与。”她说,“我照顾安安的时候,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我不是逼着你要孩子,而是拉着你,一起去规划我们的未来,一起去想象孩子的样子,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原来,她也在反思。
“会不一样。”我说,声音有些沙哑,“如果当初,我不是把加班当成逃避家庭的借口,而是告诉你,我为什么焦虑,我怕什么,我们一起去面对,也一定不一样。”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没有轻松,只有心疼。而此刻,当我们终于能坦诚地面对彼此的错误时,我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林冉,”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对不起。”
“我也是。”她也看着我,眼眶微微泛红。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在这一刻,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她放下水壶,走到我身边,也靠在栏杆上。我们的胳膊,不经意地碰在了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躲开。
“那盆多肉,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指着那盆绿植问。
“白牡丹。”她笑着说,“你终于肯记住它的名字了。”
“以前觉得,养这些花花草草,是浪费时间。”我说,“现在觉得,挺好的。至少,它会提醒我,生命需要浇灌,感情也一样。”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僵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手臂,揽住了她。她的身体很暖,很软,带着熟悉的、淡淡的馨香。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看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万丈光芒洒满整个城市。
那一刻,我感觉,我失去两年的世界,回来了。
早餐,是林冉做的。小米粥,煎蛋,还有她烙的葱油饼。安安坐在餐椅里,吃得满嘴是油。我爸看着我们,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爸,”林冉给我爸夹了一块饼,“过两天,我们把姑姑接过来住几天吧。让她也看看安安。”
“好,好啊!”我爸高兴得合不拢嘴,“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我看着林冉,她正温柔地给安安擦嘴。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家。不是多大的房子,不是多少存款,而是眼前这三个我爱的人,和这一屋子的烟火气。
吃完饭,我送安安去楼下的早教中心。这是我们给他报的术后康复课程。林冉也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你去哪?”我问。
“去人才市场看看。”她说,“我也该找份工作了。”
“不急。”我说,“家里的债我来还。你先好好休息。”
“不行。”她很坚决,“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债,也要我们一起还。”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陈明,我想跟你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躲在你身后。”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笑了。“好。我送你。”
我们把安安送到早教中心,然后,我开车送她去人才市场。车里放着她最喜欢的歌。我们聊着天,聊工作,聊安安,聊未来。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
在人才市场门口,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林冉。”我叫住她。
“嗯?”她回头。
我凑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的脸,瞬间红透了。像一颗熟透的苹果。
“加油。”我说。
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推开车门,快步走了进去。那背影,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发动了车子。车子汇入车流,我的心,却从未有过的安定。
我知道,我们的生活,才刚刚重新开始。前面还有很多困难,要还的债,要面对的现实。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了。
第七章 父亲的海
日子像阳台上的那盆白牡丹,在林冉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舒展开来,重新变得饱满、翠绿。林冉很快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离家不远。我们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又回到了最初的模式,但心态,却完全不同了。
我们会一起商量家里的开销,一起规划还款计划。我不再把工资卡直接甩给她,而是每个月和她坐下来,像开董事会一样,认真地复盘家庭财务。她也不再是那个默默记账的家庭主妇,她会提出自己的建议,甚至会反驳我的不合理消费。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合伙人”一样,经营我们的家。
安安成了我们之间最强大的粘合剂。我们会一起带他去公园,一起教他说话,一起为他的一点点进步而欢呼。我渐渐习惯了“舅舅”这个身份,甚至乐在其中。
我爸的变化是最大的。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多了。他不再整天盘那两颗核桃,而是迷上了用手机拍安安的短视频。他会笨拙地加上各种搞笑的特效和音乐,然后发到家庭群里,收获一堆点赞。
有一次,我看到他对着手机,悄悄地抹眼泪。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看一段视频,是安安摇摇晃晃地走向他,嘴里喊着“爷爷,抱”。
“爸,你怎么了?”我问。
他赶紧擦了擦眼睛,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真好。”他顿了顿,看着窗外,轻声说:“你妈要是能看到,该多好。”
我的心一酸。是啊,如果妈妈还在,看到现在这个热闹的家,该多好。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家,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我推门进去,看到我爸正坐在我的电脑前,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爸,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被我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想关掉页面。“没,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到屏幕上是一个文档,标题是《我的忏悔》。
我愣住了。
我爸叹了口气,也没再藏着掖着。“阿明,你坐。”
我坐到他对面。
“这是……我写给你妈的。”他指着屏幕,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我总觉得对不住她。年轻的时候,我脾气不好,跟你一样,又倔又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们俩,也吵过,也闹过。她……也跑过。”
我震惊地看着他。
“就一次。”他陷入了回忆,“那时候,你才刚出生。我工作不顺心,天天在外面喝酒。回家就跟她吵。有一天,我喝多了,说了很重的话。第二天醒来,她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说她累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父母之间,还有过这样的往事。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一直相敬如宾。
“我当时也跟你一样,慌了,也懵了。我到处找她,回她娘家,去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我爸的眼圈红了,“我以为,我真的把她弄丢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一个月后,她自己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我爸的声音哽咽了,“她什么也没说,回来就抱着你哭。我问她去哪了,她也不说。我当时……又气又心疼。我想发火,可看着她那样子,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红过脸。我把酒戒了,学着跟她好好说话。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那……她到底去哪了?”
我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一辈子都没问过。她不说,我就不问。我知道,她心里有苦。我只要知道,她还肯回来,这个家,还在,就够了。”
原来,每个沉默的父亲,心里都藏着一片汹涌的海。我一直以为我爸和我妈的感情平淡如水,却不知道,在那平静的水面下,也曾有过惊涛骇浪。他用他一生的不问,守护了他妻子的尊严,和这个家的完整。
他那句“日子,得过下去”,包含了多少隐忍、包容和深沉的爱。
“阿明,”我爸看着我,眼神无比郑重,“林冉是个好孩子。她比你妈当年,更勇敢,也更苦。你以前,对不住她。以后,要加倍对她好。”
“我知道,爸。”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他指了指那对手镯的照片,那是我帮他存到电脑里的,“这个东西的来历,别告诉林冉。这是我们陈家男人,欠她们女人的。你欠她的,我替你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你要用一辈子去还。”
我看着我爸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走出书房,回到卧室。林冉和安安已经睡熟了。月光透过窗纱,洒在他们身上,安详又美好。
我俯身,在安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在林冉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我躺回她身边,不再隔着那段遥远的距离。我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她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调整了一下姿势,更深地靠进了我的怀里。
我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清香,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心里一片宁静。
原来,幸福不是去远方寻找,而是回到你身边。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
厨房里,林冉正在准备早餐。她哼着歌,熟练地在锅里摊着鸡蛋饼。安安搬了个小板凳,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有模有样地“帮忙”。
客厅里,我爸正拿着手机,对着他们录像,嘴里还念念有词:“安安大厨师,今天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呀?”
电视开着,正在播报早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温和地流淌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瞥了一眼电视柜,音量不大不小,正好是28。一个新的,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刚刚好的数字。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林冉。
“干嘛呀,”她笑着躲了一下,“爸和孩子都看着呢。”
“就抱一下。”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是阳光和食物的香气。
安安回过头,看到我们抱在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举起手里的胡萝卜,递到我嘴边:“舅舅,吃!”
我张开嘴,假装咬了一口,然后看着林冉,看着这个我差点失去的爱人,看着这个被我们共同守护的家。
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想说,对不起。
想说,谢谢你。
想说,我们,再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吧。
想说,我爱你。
我张了张嘴,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句子,却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林冉已经转过身,踮起脚尖,用她沾了一点面粉的嘴唇,堵住了我所有未尽的话语。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