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个土墙黛瓦的学校,就两间教室,一个我用,一个让给了更老的一位先生。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
那是个土墙黛瓦的学校,就两间教室,一个我用,一个让给了更老的一位先生。
风从窗户的破洞里灌进来,带着山野里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的世界,就是那三尺讲台,一盒五颜六色的粉笔,还有几十双亮晶晶的眼睛。
村里人觉得,教书先生是文化人,体面。
但体面不能当饭吃,尤其是当你个子不高,家底又薄的时候。
媒人领着我去相亲那天,太阳特别好,晒得人后背发烫。
那姑娘是邻村的,叫春兰,听说长得像画里的人。
她家是砖瓦房,在村里很气派。
院子里种着一架葡萄,绿油油的叶子爬满了整个棚子,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
我搓着手,手心里全是汗,那件为了相亲特意穿上的白衬衫,领口有点紧,勒得我喘不过气。
春兰就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的确良衬衫。
她确实好看,眉眼弯弯,皮肤白净,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像一把尺子,从我的头顶,一路量到我的脚底。
那目光不带什么温度,甚至有点凉。
我更紧张了,挺了挺腰杆,想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但这个动作显得那么笨拙和徒劳。
媒人满脸堆笑,说着我的好话,说我是村里唯一的“公家人”,吃“皇粮”的,有文化,前途无量。
我听着,脸上一阵阵发烧。
春兰没说话,只是低头,用手指轻轻划着桌面上的纹路。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给我的窘迫数着秒。
终于,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对着她娘,用一种我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娘,太矮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心里,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我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从脸颊烧到耳根,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所有的局促和紧张,瞬间都凝固成了难堪。
我站起身,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场面话,比如“那就不打扰了”,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想逃,逃离这间屋子,逃离那道像尺子一样的目光。
我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往门口走。
脚下的门槛那么高,我差点被绊倒。
就在我的手要碰到门栓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哥,你等等。”
我回头。
门口的光线有点晃眼,我眯了眯眼,才看清。
一个比春兰矮一点、瘦一点的姑娘,站在堂屋的阴影里。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山里清澈的泉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嫌弃。”她又说了一句,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愣住了。
媒人和春兰的娘也愣住了。
春兰抬起头,皱着眉看她,眼神里带着责备。
“夏禾,你胡说什么!”她娘低声呵斥道。
叫夏禾的姑娘没有理会她娘,她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不一样。
她的左腿,似乎比右腿短一点,走起路来,身子一颠一颠的。
她走到我面前,仰着头看我,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者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干净的认真。
“我叫夏禾。”她说,“我姐看不上你,我觉得你挺好的。”
阳光透过门框,照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软软的,暖暖的。
那天的相亲,就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砖瓦房的。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那句“我不嫌弃”。
还有夏禾那双清澈的眼睛。
后来,媒人再也没来找过我。
村里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说邻村的俏姑娘春兰嫌我矮,看不上我。
孩子们在学校里也学着大人的口气,偷偷议论。
我假装没听见,上课的时候,把粉笔捏得更紧,在黑板上写字写得更用力。
粉笔末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我心里。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那个叫夏禾的姑娘,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从此再无交集。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
我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本,天已经擦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
我收拾好东西,锁上教室的门,准备回家。
刚走出校门口,就看见不远处的歪脖子柳树下,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是夏禾。
她怀里抱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发梢,让她看起来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倔强的小草。
我心里一跳,脚步有些迟疑。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朝我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起伏。
“老师。”她走到我面前,把怀里的布包递给我,脸颊有点红,“我娘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我接过来,布包还是温热的。
打开一看,是十几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罐咸菜。
在那个年代,白面馒头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有些结巴。
“没什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娘说,上次……上次是我姐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我心里一阵发酸。
原来,她是来替她姐姐道歉的。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晚风吹过,带着田野里庄稼的气息。
远处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你……腿怎么了?”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太唐突了。
她似乎并不介意,很平静地说:“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
她的语气那么淡,好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对不起。”我说。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没事,都习惯了。”她说,“就是走路慢一点,干活不方便一点,没什么的。”
她的笑容,像那天下午的阳光一样,干净又温暖。
从那以后,夏禾偶尔会来学校找我。
有时候是送几个自己家种的瓜果,有时候是送一双她自己纳的鞋垫。
她每次来,都不怎么说话,把东西放下,站一会儿就走。
她走路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固执的韵律,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村里的人又开始议论了。
他们说,春兰看不上的,她妹妹倒上心了。
还说,一个矮子,一个跛子,倒是挺般配。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很难受,不是为自己,是为夏禾。
我觉得,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不应该被人这样议论。
我开始刻意躲着她。
她再来学校,我就让学生跟她说我不在。
隔着教室的窗户,我能看到她失落的眼神,和转身离开时,那个显得更加孤单的背影。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我配不上她。
我给不了她好的生活,甚至还要让她因为我,承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那段时间,我上课总是走神。
看着讲台下那些求知的眼睛,我心里空落落的。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水泥地上。
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夏禾。
她手里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是我的。
我才想起来,上次她来送东西,我躲着没见她,她就把东西和一件我换下来忘了拿回家的脏衬衫,一起放在了我的宿舍门口。
“你的衣服,我给你洗干净了。”她把衬衫递给我。
我没接。
“夏禾,”我看着她,声音有点哑,“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不合适。”我狠下心,说出了最伤人的话,“村里人说的对,我们俩……不合适。”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那双曾经像清泉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像被乌云遮住的星星。
她没有哭,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样的目光。
然后,她把衬衫轻轻地放在我的桌子上,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随时都会断掉的弦。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我讨厌自己的懦弱和自卑。
我讨厌那些长舌妇的议论。
更讨厌那个因为身高,就否定我一切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夏禾转身离开的那个背影。
第二天,我病了。
高烧,说胡话。
老先生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打了针,喂了药,但烧一直不退。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窖,冷得发抖。
恍惚中,我感觉有一只微凉的手,在轻轻地擦拭我的额头和脸颊。
很温柔,很小心。
我努力睁开眼睛。
是夏禾。
她坐在我的床边,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她见我醒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想把手收回去。
我却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瘦,有点凉。
“别走。”我沙哑着说。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掉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她没有走。
她留下来照顾我。
给我喂水,喂药,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身体。
她的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的腿不方便,每次去打水,都要走很远的路。
回来的时候,总是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有一次,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看到她端碗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有好几处烫伤的红印。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夏禾,”我叫她的名字,“对不起。”
她摇摇头,把一勺面条吹了吹,送到我嘴边。
“快吃吧,吃了病才能好。”她说。
我张开嘴,把面条吃了下去。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我的病,在夏禾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能下床走路了,也能自己吃饭了。
她还是每天都来,帮我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她做饭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她烧火。
她洗衣服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她拎水。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那一刻,我看得有些痴了。
我突然觉得,有她在身边,这个简陋的宿舍,也变得像家一样温暖。
病好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
不是去道歉,是去提亲。
我揣着我所有的积蓄,还从老先生那里借了一些,买了两瓶酒,两条烟,还有一些糕点。
站在那座熟悉的砖瓦房前,我的心,跳得比第一次来相亲时还要厉害。
开门的是春兰。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
“你来干什么?”她问。
“我来找叔叔阿姨,提亲。”我鼓足勇气说。
“提亲?”春兰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给我提亲吗?你觉得我会答应?”
“不是,”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来,是向夏禾提亲的。”
春...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夏禾的父母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听到我的话,同样一脸震惊。
“你说什么?”她爹问,眉头紧锁。
“叔叔,阿姨,”我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想娶夏禾,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屋子里一片死寂。
夏禾也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
“你疯了!”她娘终于反应过来,尖声说道,“我们家夏禾,虽然腿脚不好,但也不是没人要!怎么能嫁给你这么个……这么个……”
她想说“矮子”,但终究没说出口。
“娘!”夏禾哭着喊了一声。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她娘呵斥道。
“阿姨,”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无比坚定,“我知道,我个子不高,家里也没钱。我给不了夏禾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我有一颗真心。我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力气,去爱她,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春兰在一旁冷笑,“你能给她什么?跟着你,住那个破宿舍,吃糠咽菜吗?”
“姐!”夏禾冲她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春兰不依不饶,“他一个月工资才多少?连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夏禾,你别傻了!”
“我愿意!”夏禾突然大声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擦了一把眼泪,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边,站定。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她的父母,看着她的姐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
“我愿意嫁给他。就算住破宿舍,就算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泪光闪烁,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她朝我伸出手。
我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瘦,有点凉。
但握在我的手心里,却像握住了全世界。
我们的婚事,遭到了她家人的强烈反对。
她爹觉得我没出息,她娘觉得我配不上她女儿,她姐觉得我让她家丢了人。
那段时间,夏禾的日子很难过。
她娘不让她出门,把她锁在家里。
我每天都去她家门口,想见她一面,但每次都被她爹娘骂出来。
我只能站在她家院墙外,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
有时候,我能看到她在窗户后面,偷偷地看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上完课,就去她家的地里,帮她爹干活。
犁地,播种,浇水,除草。
她爹不理我,我就默默地干。
太阳把我的皮肤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一个个血泡。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因为我知道,夏禾在看着我。
有一天,我正在地里锄草,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没地方躲,只能站在地里,任凭雨水浇灌。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流进我的脖子里,冰凉。
就在我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一把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是夏禾。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
她自己半个身子都淋湿了,却努力把伞往我这边倾斜。
“你怎么来了?”我看着她,又心疼又感动。
“我怕你淋病了。”她说,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我一把将她拉进我的怀里,用我的身体,为她挡住风雨。
她的身体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夏禾,”我在她耳边说,“等我,我一定会娶你。”
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以后,她爹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松动。
他不再骂我了,虽然还是不给我好脸色看。
我知道,我的坚持,有了一点效果。
转眼到了秋天。
学校放了农忙假,我帮着村里人收庄稼,挣了点钱。
我用这些钱,扯了布,请人做了两身新衣服。
一身给我,一身给夏禾。
我还买了一对银耳环。
那是我能买得起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我把这些东西,托一个和夏禾关系好的小姐妹,偷偷带给了她。
第二天,那个小姐妹给我带来了一封信。
是夏禾写的。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
信里说,衣服她收到了,很合身,很喜欢。
耳环她也收到了,但是她不能要,太贵重了。
信的最后,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拿着那封信,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信纸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村里有个孩子,掉进了村口的冰窟窿里。
天气太冷,冰面很滑,没人敢下去救。
我当时正好路过,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冰水刺骨,冻得我浑身发麻。
我用尽全力,才把那个孩子托了上来。
等我被人拉上岸的时候,我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
我被送回家,又发起了高烧。
这一次,病得比上次还重。
夏禾她爹娘,听说了这件事,竟然来看我了。
她娘还给我带来了一锅热腾腾的鸡汤。
“喝吧,孩子。”她娘把汤递给我,眼圈红红的,“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你。”
我受宠若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样的。”她爹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但我知道,他们,终于接纳我了。
第二年春天,我和夏禾结婚了。
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丰盛的宴席。
我就用一辆借来的自行车,把她从她家接到了我的宿舍。
她穿着我给她做的那身新衣服,头上戴着一朵红色的绒花。
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腰。
春天的风,吹在我们的脸上,暖洋洋的。
路两边的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一片,像铺了一地的金子。
我的宿舍,被我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
墙上,贴了一个大红的“囍”字。
那是我用红纸,亲手剪的。
虽然简陋,但那就是我们的家。
婚后的日子,清贫,但很幸福。
夏禾是个很勤劳,很能干的女人。
她把我们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会种菜,会养鸡,会做各种好吃的。
我的那点工资,在她的精打细算下,竟然还能攒下一点钱。
她知道我喜欢读书,就用攒下的钱,给我买了很多书。
晚上,我们点着一盏煤油灯。
我看书,她就在旁边做针线活。
灯光昏黄,映着她安静的侧脸,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不识字,我就教她。
我教她写的第一个词,是她的名字,夏禾。
她学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像个小学生。
后来,她能自己看懂一些简单的故事书了。
她最高兴的事,就是给我读她刚学会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清泉,叮叮咚咚,流进我的心里。
她腿脚不便,很少出远门。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山。
山不高,但风景很好。
春天,满山都是野花。
夏天,树木郁郁葱葱。
秋天,叶子红了,黄了,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冬天,落了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安安静静的。
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往上爬。
她走得慢,我就走得慢。
有时候,她走累了,我就背着她。
她的身体很轻,趴在我的背上,像一片羽毛。
我的背,就是她的山,她的依靠。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
长得像我,个子不高。
但是很健康,很聪明。
夏禾很爱他,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了他。
孩子上学了,就在我的班上。
我对他,比对别的学生更严厉。
我希望他能明白,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夏禾有时候会心疼,说我对孩子太凶了。
我说,男孩子,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我知道,她都懂。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安静地,缓缓地流淌。
一年又一年。
我的头发,开始有了白丝。
夏禾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我们都老了。
村里的小学,翻新了,变成了砖瓦房。
教室里,装上了电灯和风扇。
我也从一个年轻的老师,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
我的很多学生,都走出了大山,去了外面的世界。
他们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
他们过年回来看我,给我带很多好东西。
他们都说,老师,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我总是笑笑,说,是你们自己有出息。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骄傲。
我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工作。
他想接我们去城里住,我们没去。
我们习惯了这里。
这里有我们的家,有我们的根。
春兰后来嫁到了镇上,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
听说,生活得很好。
她偶尔回来,会来看看我们。
她看着我们这个虽然清贫,但很温馨的家,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她再也不提当年相亲的事。
我们,也从不提起。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有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了。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夏禾在我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
她的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大半。
我拉着她的手,说,夏禾,要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趴在我的床边,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看着她,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我跟老天爷祈求,让我多活几年吧。
我还没看够我的夏禾。
我还没牵够她的手。
也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老天爷。
我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夏禾搀着我,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路过当年那棵歪脖子柳树。
柳树已经长得很高,很粗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夏禾。
她也看着我。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闪着银色的光。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朵风干了的花。
但在我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站在堂屋阴影里,怯生生对我说“我不嫌弃”的姑娘。
“夏禾,”我叫她的名字。
“嗯?”她应我。
“谢谢你。”我说。
谢谢你,当年选择了我。
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半生风雨。
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家。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她说:“傻瓜,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
是啊,我们是夫妻。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是夫妻。
我个子不高,她腿脚不便。
我们,在别人眼里,或许都是不完美的。
但是,当我们的手牵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整,最幸福的人。
后来,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夏禾没有叫住我。
如果那天,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娶一个,不嫌我矮,但也不爱我的女人。
我们会生儿育女,会柴米油盐,会相敬如宾,也会争吵不休。
我们会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夫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我不会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是看到她笑,自己也会跟着笑。
是看到她哭,自己的心也会跟着疼。
是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我很庆幸。
庆幸那天,我回头了。
庆幸那天,她叫住了我。
我们的一生,就像一本厚厚的书。
开头,并不那么美好。
甚至,有些难堪。
但是,我们用爱,用陪伴,用一辈子的时间,把后面的每一个章节,都写满了温暖和幸福。
现在,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
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的葡萄架,还是那么茂盛。
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我们身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
就像我们相遇的那天一样。
我会给她读我年轻时写的日记。
日记里,记满了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第一次给我送馒头。
她第一次给我洗衣服。
她第一次对我说,她愿意嫁给我。
每读到一处,我们都会相视而笑。
那些记忆,像陈年的老酒,越品越香。
有时候,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我会轻轻地,把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看着她安详的睡颜,我的心里,一片宁静。
我常常在想,什么是幸福?
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幸福是出人头地,是被人看得起。
后来,我觉得,幸福是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爱我的人。
现在,我觉得,幸福就是,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你我都在,岁月未老。
我的人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
我的人生,也很精彩。
因为,我遇到了我的夏禾。
她是我生命里,最美的风景。
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走进那座砖瓦房。
我还是会选择,成为那个,被嫌弃的矮个子。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遇到,那个从阴影里走出来,对我说“我不嫌弃”的姑娘。
我的夏禾。
我的爱人。
来源:小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