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带着一种被时光抚摸过的温润。
一九八七年的秋天,我登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我靠在坚硬的座椅靠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衣口袋的边缘。
那里,藏着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带着一种被时光抚摸过的温润。
那是我临行前,和爷爷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拍的。照片上的我,穿着崭新的、还带着折痕的军装,笑容有些僵硬,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拘谨。
而爷爷,就站在我身边。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布衫,背挺得很直,像一杆饱经风霜的老枪。
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他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镜头,眼神深邃,像一口古井,望不见底。
那眼神,我从小看到大,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呼吸。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巨大的探照灯把站台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飘着北方的、干燥的尘土味。
我们这些新兵,像一群刚出壳的、不知所往的雏鸟,被高声的口令驱赶着,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
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军装的干部,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跟上!别东张西望!”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跟着人流,机械地迈着步子,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不整齐的声响。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凛冽的空气。
那一刻,我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成了我与过去唯一的、温热的联系。
军营的生活,是从那床“豆腐块”开始的。
我们的班长,是一个皮肤黝黑、嘴唇很薄的老兵,姓李。他叠的被子,像用刀切过一样,棱角分明,没有一丝褶皱。
他把那床堪称艺术品的被子放在我们面前,用一根手指敲了敲:“看到没有?这就是标准!做不到的,今天晚上就抱着被子,去操场上跟月亮聊天!”
空气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这些新兵粗重的呼吸声。
那床军被,像一块风干的豆腐干,又硬又沉,带着一股陈年的棉絮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压、去捏、去磨,它都像一头执拗的驴,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弧度。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绿色的被面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李班长背着手,在我们中间来回踱步,他的皮靴踩在水泥地上,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怎么?没吃饭?”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这点力气都没有,还想摸枪?”
我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累,而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窘迫。
那天晚上,我和另外几个“倒霉蛋”,果真抱着我们那形状各异的被子,站在了操场上。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刮。天上的月亮很亮,明晃晃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抱着那床不争气的被子,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了家,想起了爷爷。临走前,他什么都没多说,只是帮我把背包的带子又勒紧了一些,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掌很粗糙,布满了老茧,拍在身上,却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到了部队,要守规矩,要能吃苦。”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的话。
现在想来,这叠被子,或许就是第一道“苦”。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就像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在起床号、操练声、熄灯号中循环往复。
我的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又变成了老茧。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声音在每天的口号声中变得沙哑。我学会了三分钟之内穿衣、洗漱、打背包,学会了把被子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学会了在吃饭的时候,眼睛只能盯着自己碗里的那三寸地方。
身体上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每天将我淹没。
但比身体更累的,是心。
这里的一切,都要求整齐划一,要求绝对服从。个人的情绪和想法,像多余的零件,被无情地剔除。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机器里的螺丝钉,正在被磨去所有的棱角,以便能严丝合缝地嵌进某个指定的位置。
我开始很少想起外面的世界。
只有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进入梦乡,耳边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时,我才会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我一遍又一遍地看。
看照片上那个拘谨的、陌生的自己,看那棵熟悉的老槐树,看爷爷那张平静的、仿佛能承载一切风霜的脸。
他的眼神,穿过薄薄的相纸,穿过黑暗,静静地看着我。
仿佛在问:这点苦,就受不住了?
我把照片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然后重新塞回口袋的最深处。
连长的第一次出现,是在一次紧急集合中。
那天凌晨,尖锐的哨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沉睡的营房。
我们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系鞋带,打背包,动作慌乱,磕磕碰碰的声音不绝于耳。
“快!快!快!”
李班长在外面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催促着,声音里带着一股火药味。
我手忙脚乱地把被子捆在背包上,抓起帽子和腰带就往外冲。
操场上,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空气冷得像冰,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刺痛感。几个探照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也把我们这些新兵脸上的慌乱和睡意照得一清二楚。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背着手,站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黑夜里的松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那种强大的、沉稳的气场,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整个操场。
“报告连长同志!新兵连接应到一百二十人,实到一百二十人,请指示!”
我们的营长,一个平时在我们面前威风八面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学生一样,跑到那个身影面前,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地报告。
那个身影“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我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讲一下。”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灯光下。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国字脸,浓眉,眼睛不大,但非常有神,像两颗黑曜石,闪着锐利的光。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形成一道坚毅的线条。整个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就是我们的连长,王建军。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学生,是工人,还是农民的儿子。到了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兵!”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让人无所遁形。
“兵,是什么?兵,就是服从,就是吃苦,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泪!就是上了战场,要敢用自己的胸膛去堵枪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进我们的心里。
“你们中间,有些人,可能觉得叠被子没用,走正步没用。我告诉你们,错!”
“部队,要的是铁的纪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被子都管不好,还指望他能管好手里的枪吗?一个人,如果连队都站不齐,还指望他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吗?”
“从今天起,你们的娇气,你们的懒散,你们的那些臭毛病,都给我收起来!谁做不到,我就让他滚蛋!”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连长。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块冰冷的、坚硬的钢铁。
后来的日子,证明了我的第一印象,是多么的准确。
王连长对我们的训练,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
五公里越野,他要求的时间,比大纲上规定的,整整快了三分钟。别人跑完,是走到终点,他要求我们,必须是冲过终点线。有一次,一个战友因为体力不支,在距离终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摔倒了。
所有人都以为,连长会让他休息一下。
但王连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说:“站起来!是男人,就自己爬到终点!”
那个战友挣扎了好几次,最后真的就那么一点一点,爬过了终点线。
射击训练,我们的标准是四十环良好,四十五环优秀。到了王连长这里,没有良好,只有优秀和不合格。谁打不到四十五环,就自己去操场上,对着靶子,练瞄准,练据枪,练到胳膊抬不起来为止。
他的口头禅是:“战场上,敌人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的枪法差一点,丢掉的就是你自己的命,是你战友的命!”
我们私底下,都叫他“活阎王”。
大家对他,是又敬又怕。敬他过硬的军事素质,他无论是射击、格斗还是战术指挥,都是全团的尖子。怕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和那张从来没有笑容的脸。
我对他,尤其地怕。
因为我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别人要长一些。
有一次,进行战术匍匐训练,我们需要在一片布满了铁丝网的场地上,低姿匍匐前进。铁丝网下面,绑着很多鞭炮,模拟真实的战场环境。
轮到我的时候,我心里有些紧张。
我压低身体,努力地向前爬。泥土和沙子灌进了我的衣领,划得皮肤火辣辣地疼。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班长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
就在我快要通过终点的时候,或许是太想快一点,我的背部稍微拱起了一点。
“刺啦”一声。
我感觉后背一凉,军装被铁丝网上的倒刺,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动作瞬间僵住了。
“愣着干什么!想当活靶子吗!”
王连长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个激灵,赶紧手脚并用,爬完了最后几米。
训练结束,我站在队伍里,感觉后背火辣辣的。我知道,那件刚发下来没多久的新军装,就这么报废了。更让我不安的,是王连长那锐利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果然,解散后,李班长把我叫到了一边。
“你小子,怎么回事?训练的时候走神?”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报告班长,我没有……”我小声地辩解。
“没有?没有你的衣服会挂成这样?”他指了指我的后背,“连长都看见了。他让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的禁闭室,你包了。好好给我想想,战场上,你这么一下,命还在不在!”
禁闭室,是军营里最让人畏惧的地方。
那是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观察口,是外面唯一的光源。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暗和寂静。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模糊地看到墙壁的轮廓。
恐惧和孤独,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慢慢滋生,缠绕住我的全身。
我忍不住,又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照片。
我想象着爷爷那张平静的脸,想象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果他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是什么表情?是失望,还是……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铁门上那个小小的观察口,突然亮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一张熟悉的、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那里。
是王连长。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像两把手术刀,要将我从里到外剖开。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隔着一扇铁门,对视着。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里,没有了平时那种严厉和冰冷,反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探究,又像是……审视。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脖子都有些僵硬了,他才移开目光。
观察口的小窗,“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走廊里,传来了他沉稳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是冷汗。
那晚之后,我发现王连长对我的“关注”,似乎更加明显了。
他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训练场,然后就站在我身后,看我练习据枪。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后,这让我更加紧张,手臂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他会突然在食堂,端着饭盘,坐在我的对面。他什么也不说,就是吃饭,但那种无形的压力,让我连菜都夹不稳。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自问,我的训练成绩虽然不是最顶尖的,但也算中上游。我没有犯过什么大错,除了那次被挂破的军装。我到底是哪里,引起了这位“活阎王”的特别注意?
我把我的困惑,跟同班的一个老乡说了。
他听完,拍了拍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背景?我可听说了,王连长轻易不关注人,他要是盯上谁,那个人要么是准备要提干的好苗子,要么就是……家里有大人物。”
我苦笑了一下。
背景?大人物?我家三代贫农,最“大”的人物,可能就是当过村小学老师的父亲了。
至于爷爷……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在家种地的老农民。
这件事,就像一个谜团,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直到那一天。
那天,是部队统一的“家信日”。
每个月,我们都有一次机会,给家里写信。这是我们这些新兵,最盼望的日子。
晚饭后,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空气里,弥漫着墨水和思念的味道。有人写着写着,就笑了。有人写着写着,眼圈就红了。
我给家里写了信,报了平安,说了一些训练的趣事,当然,那些艰苦和委屈,我都藏了起来。
写完信,我习惯性地,又拿出了那张照片。
我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相纸的表面,仿佛这样,就能擦去时光留在上面的尘埃。
我看得有些出神,连身后有人走近,都没有发觉。
“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的、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抖,照片就从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我慌忙弯腰去捡,一只穿着锃亮皮靴的脚,却先我一步,踩在了照片的旁边。
我顺着那只皮靴,向上看去。
是王连-长。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在军营里,私藏照片这种带有“小资情调”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被“活阎王”当场抓住,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报告连长,我……”我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王连长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落在了地上的那张照片上。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照片。
我紧张地看着他,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训斥。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
王连长捏着那张薄薄的照片,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愣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上,我爷爷的那张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到,他那张一向如钢铁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疑惑,以及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剧烈的情感波动。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战友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纷纷停下了笔,好奇地向我们这边望来。
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王连长终于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上级对下级的审视,而是一种带着强烈探究和某种期盼的眼神。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指着照片上的爷爷,一字一顿地问我:
“他……是你什么人?”
那一刻,我看着王连长那张写满了故事的脸,心里那个盘旋已久的谜团,似乎有了一丝解开的迹象。
我立正站好,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回答:
“报告连长!那是我的爷爷!”
王连长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他捏着照片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又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照片,然后把照片还给了我。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在交接一件无比珍贵的物品。
“今天晚上,熄灯后,到我宿舍来一趟。”
说完,他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我捏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照片,照片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挺拔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一晚,我失眠了。
熄灯号吹响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耳边是战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却跳得像擂鼓。
王连长为什么要找我?
他认识我爷爷?
这怎么可能?一个是在西北边陲带兵的铁血连长,一个是在江南水乡种了一辈子地的普通农民。他们的人生,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他看到照片时那剧烈的反应,又该如何解释?
我脑子里充满了无数的问号。
快到约定时间的时候,我悄悄地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出了宿舍。
夜里的营区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月光把地面照得一片银白,也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我走到连部,在王连长宿舍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我抬起手,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他沉稳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王连长的宿舍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个铁皮柜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似乎在擦拭着什么东西。
听到我进来,他转过身。
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块怀表。那块怀表的表壳是黄铜的,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上面布满了划痕。
“坐。”他指了指床边的小板凳。
我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王连长没有马上开口,他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块旧怀表。房间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怀表内部,机芯发出的微弱的“滴答”声。
那声音,和着我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爷爷……他叫什么名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报告连长,我爷爷叫林长山。”
“林……长……山……”
王连长慢慢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回忆。
他的目光,穿过我,望向了窗外的夜色,变得悠远而深邃。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他喃喃自语,眼眶,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我彻底愣住了。
那个在我们面前,流血不流泪,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王连长,此刻,竟然……
“连长,您……认识我爷爷?”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感伤,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认识?”他苦笑了一下,“何止是认识……”
他把那块怀表,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一个关于我爷爷,关于他,也关于那场,早已被和平岁月尘封的战争的故事。
故事,要从三十多年前,那片冰天雪地的朝鲜半岛说起。
那时候的王连长,还不是连长,他叫王铁军,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稚气未脱的农村娃。他和我一样,也是响应号召,穿上军装,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
他说,去之前,他以为打仗,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端着枪,喊着口号冲上去,把敌人打跑,然后就是胜利。
可真正的战场,远比电影要残酷一百倍。
那里的冬天,冷得能把骨头冻裂。他们穿着单薄的棉衣,趴在雪地里,一趴就是一整天。很多人,不是被敌人的炮火打死的,而是活活冻死的。
他说,他第一次上战场,是在一个叫“上甘岭”的地方。
炮弹像雨点一样,从天上砸下来,把整个山头都削平了好几米。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耳朵里,除了爆炸声,就是战友们临死前的惨叫声。
他当时,吓得浑身发抖,连枪都快握不住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只大手,猛地把他拽进了一个弹坑里。
“不想死,就跟紧我!”
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他耳边吼道。
救他的人,就是我们那个班的班长。
一个不爱说话,但打起仗来,像老虎一样凶猛的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爷爷,林长山。
王连长说,我爷爷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看起来,却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得多。他总是有办法,在最危险的时候,找到最安全的隐蔽点。他总能从雪地里,刨出可以果腹的、冰冷的土豆。
在那个随时都可能丧命的战场上,我爷爷,就是他们整个班的主心骨。
有一次,他们接到任务,要去炸掉敌人的一个碉堡。
那是一个硬骨头。
碉堡建在半山腰,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遮蔽。敌人的机枪,就像一条吐着火舌的毒蛇,死死地封锁着那片区域。
他们组织了好几次冲锋,都失败了,还牺牲了好几个战友。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那天晚上,爷爷把剩下的人召集到一起。
“这么冲,是送死。”爷爷指着远处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说,“必须有个人,绕到后面去,把炸药包塞进去。其他人,在正面佯攻,吸引火力。”
所有人都知道,去绕后的人,几乎是九死一生。
那条路,要穿过雷区,还要避开敌人的流动哨。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我去!”
一个年轻的战士站了出来。
爷爷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不行,你太冲动。”
“那我去!”又一个人站了出来。
爷爷还是摇头:“你枪法好,正面需要你。”
最后,爷爷的目光,落在了王铁军,也就是后来的王连长身上。
“小王,”爷爷的声音很平静,“你小子,跑得快,脑子也灵光,这个任务,交给你。”
王连长说,他当时,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怕。
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到爷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
“拿着。”
王连长低头一看,是一块怀表。
就是桌子上,现在这块。
“这是我爹传给我的,值点钱。你要是回不来,这玩意儿就当是给你陪葬了。你要是能回来,就还给我。”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小子,别给咱丢人!”
王连-长说,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爷爷那个笑容,或许是手里那块怀表的重量,让他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说:“班长,我保证完成任务!”
那一夜,炮火,染红了半边天。
正面的枪声,喊杀声,响成一片。
年轻的王铁军,抱着炸药包,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在黑暗中,穿梭前进。
他躲过了地雷,避开了哨兵,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真的摸到了碉堡的后面。
他把炸药包塞进碉堡的通风口,拉着了引线,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回跑。
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他成功了。
但是,就在他以为自己安全了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腿。
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过去。
他看到,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像闪电一样,从侧面冲了出来。
是爷爷。
爷爷端着枪,一边射击,一边向他冲来。
“班长!别管我!快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爷爷没有理他,而是冲到他身边,一把将他背了起来。
“抓紧了!”
爷爷的后背,并不宽阔,甚至有些消瘦。但那一刻,在王铁军的感觉里,那却是全世界最安全,最厚实的依靠。
爷爷背着他,在枪林弹雨中,疯狂地奔跑。
子弹,像蝗虫一样,在他们身边“嗖嗖”飞过。
王连长说,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爷爷的身体,在奔跑中,剧烈地颤抖着。他能听到,爷爷那粗重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他能闻到,爷爷身上,那股浓烈的、汗水与硝烟混合的味道。
突然,爷爷的身体,猛地一震。
王连长感觉,一股温热的、黏稠的液体,从爷爷的胸口,流了出来,浸湿了他的后背。
“班长……”
“别说话!抓紧!”
爷爷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王连长能听出里面,压抑着的痛苦。
他们终于,冲回了己方的阵地。
当战友们把王连长从爷爷的背上接下来的时候,爷爷的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的胸口,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鲜血,正汩汩地向外冒。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军医官给他做着紧急处理,但血,怎么也止不住。
爷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像一张白纸。
他睁开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
当他看到安然无恙的王铁军时,他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王铁军的口袋。
王铁军哭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怀表,塞到爷爷的手里。
“班长……你的表……”
爷爷握紧了怀表,然后,又把手,伸向了王铁军。
王铁军不解,把耳朵凑了过去。
爷爷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替我……看看……新中国……”
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双曾经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王连长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鸟鸣。
他的眼眶,早已湿润。
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在田里摆弄庄稼的爷爷,竟然有过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
我从来不知道,他那看似平凡的身躯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勇气和力量。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王连长看到照片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我,会如此地严苛,又如此地“关注”。
他是在我身上,寻找着故人的影子。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兑现着一个,跨越了三十多年的承诺。
他要把我,也锤炼成一块,像我爷爷那样的,好钢。
“你爷爷,是个真正的英雄。”
王连长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和我爷爷的一样,充满了力量。
“你,是他的孙子,不能给他丢脸。”
我猛地站起身,立正,敬了一个我这辈子,最标准,最用力的军礼。
“是!连长!”
我的声音,沙哑,但无比坚定。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训练场上,我不再觉得苦,不再觉得累。
每一次五公里越野,每一次匍匐前进,每一次据枪瞄准,我都会想起爷爷,想起那个在冰天雪地里,背着战友,迎着炮火冲锋的身影。
我的身体里,仿佛也注入了一股无穷的力量。
我的各项训练成绩,突飞猛进。
年底,我因为表现突出,被评为“优秀新兵”,戴上了大红花。
王连长亲自给我戴的花。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的暖阳,融化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冰雪。
后来,我提了干,也当了班长,后来,又当了排长,连长。
我带的兵,换了一批又一批。
我也会像当年的王连长一样,对他们严苛,对他们要求严格。
我也会在他们坚持不住的时候,告诉他们,什么是兵,什么是兵的魂。
我会给他们讲故事。
讲一个关于上甘岭,关于一个普通的步兵班长,如何用自己的生命,换来战友新生的故事。
只是,我从来没说,那个班长,是我的爷爷。
那块黄铜怀表,王连长一直带在身边。
他说,每次听到那“滴答”作响的声音,他就会想起我爷爷,想起那段烽火岁月,想起那句“活下去,替我看看新中国”。
他说,他做到了。
他看到了一个,正如我爷爷所期望的,繁荣昌盛的新中国。
退伍后,我回到了家乡。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爷爷上坟。
爷爷的坟,就在村后的那片山坡上,面朝东方。
我把一束洁白的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墓碑上,贴着一张我爷爷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眼神明亮。
那就是他十八九岁的样子,和我当年入伍时,差不多的年纪。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我和爷爷的合影。
照片上的他,已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年轻,一个苍老。
一个奔赴战场,一个归于田园。
但那眼神,却是一样的。
平静,坚毅,深邃。
仿佛在告诉我,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比如,责任。
比如,担当。
比如,一个军人,刻在骨子里的,忠诚。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一首悠远的、不朽的战歌。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枪林弹雨中,背着战友,奋力奔跑的、年轻的身影。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墓碑,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爷爷,我回来看您了。
这个新中国,很好。
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正如您所愿。
来源:攀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