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我真不干了,这都退伍在即了,咋还得给你打三天工?"我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冲着连长抱怨。
《转身之后》
"老李,我真不干了,这都退伍在即了,咋还得给你打三天工?"我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冲着连长抱怨。
老李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那种拿我没办法的表情,摆摆手说:"小张啊,就帮这最后三天忙,咱们相处这么多年,难道还怕耽误你几天时间?"
1978年的夏天,西北戈壁滩热得像个大蒸笼。
我,张德民,在这片寸草不生的黄沙地上已经整整待了六年零八个月。
明天就要退伍了,提干的梦想没实现,只能灰溜溜地回老家种地。
戈壁滩上那些个日子,像是烙在了我的皮肤上,黝黑,粗糙,却也结实。
窗外,几个新兵在操场上跑步,喊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跟六年前我刚到这儿时一模一样。
爹妈的问题一日不平反,我这个"可教育好的子女"就一天抬不起头来。
记得刚入伍那会儿,政治处李干事看我档案,眉头一皱:"你父亲是右倾分子?"
那一刻我就知道,军旅生涯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老李靠在办公桌边,擦了把额头的汗,轻声说:"小张啊,档案室那堆东西乱七八糟的,军区检查要来了,得整理妥当。"
我叹了口气,放下背包。
老李这人,从不对着战士们发火,说话轻声细语的,可他的话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谁敢不听?
"行吧,反正也是最后几天了。"我嘴上答应,心里却想着:这几年我提干的事儿,老李可是一点力都没使上。
去年提干名额下来那阵子,我的名字又一次被刷下去了。
老李只是拍拍我肩膀说:"小张,别灰心,来年再争取。"
可哪还有来年?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哨位上,点了根烟。
夏夜的星星亮得扎眼,远处戈壁滩上点点营火若隐若现。
想起六年前,我揣着满腔热血来当兵,每天盼着能提干,可因为家里的事儿,每次都是名落孙山。
我吸了口烟,烟卷忽明忽暗,像极了我这些年起起落落的心情。
"小张,想啥呢?"老炊事班长老王不知啥时候站在了我身后,"别想不开,回老家也挺好,最起码能照顾爹妈。"
我掐了烟头:"这破地方,住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咋的,还惦记上这黄沙地了?"老王嘿嘿笑着,"别撑了,都知道你心里那股子不甘心。"
"甭提了。"我摆摆手,"就当这六年是打了水漂。"
回到宿舍,战友们都在收拾东西。
小李子床边摆了一堆罐头,说是给家里带的。
刘胖子在擦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来。
他们都是跟我一批入伍的,如今也要各奔东西了。
"德民,你咋这么晚才回来?"小李子问。
"老李让我明后天帮他整理档案,后天才能走。"我没好气地说。
"真的假的?"刘胖子抬起头,"老李前几天不还说让咱们一起走么?"
我一愣:"啥意思?"
"没啥,你别多想。"小李子赶紧打圆场,"可能连队真有急事吧。"
我心里犯嘀咕,却也没多问。
睡前,我从被子底下摸出一张照片。
是我刚入伍那会儿和家里人的合影。
爹站得笔直,眼神却躲闪;娘抿着嘴,头发花白了一大半;弟弟妹妹怯生生地站在后头。
"爹,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轻声说,摸着照片上爹憔悴的脸。
家里那档子事,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1957年,爹在公社当会计,因为提了几句意见,就被扣上了"右倾"的帽子。
我上初中那会儿,同学们都躲着我,说我是"右倾分子"的儿子。
那些年,爹整天闷在家里,像个影子似的。
我下决心考军校,就是想着能离那个小山沟远远的,谁知道影子竟然一直跟到了部队。
第二天一早,我就钻进资料室开始整理档案。
那屋子小,闷热得很,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这些发黄的纸页里,记录着连队这些年的风风雨雨。
午饭时间早过了,我还在埋头整理。
忽然,翻到一摞材料,我愣住了——全是我的政审表格和推荐信。
上面老李的字迹密密麻麻,有的都写了好几页。
第一封是1974年的,那时我才入伍两年。
"张德民同志思想觉悟高,训练刻苦,多次被评为标兵,虽家庭成分有问题,但本人表现优异,建议给予提干机会..."
后面一封接一封,每年都有,越来越厚。
1977年那封上还夹着张便条:"请首长再考虑,张德民同志已完全符合条件,其父亲问题正在重新审查..."
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老李对我的提干不闻不问,谁知道他在背后做了这么多。
"你咋在这儿吃干粮呢?"炊事班的老王端着饭盒进来,"食堂的馒头蒸好了,快去吃啊。"
我指着那摞材料:"这咋回事?老李给我写了这么多推荐信?"
老王放下饭盒,瞟了眼那些纸:"你还不知道呢?老李这几年没少为你的事操心。"
"你爹那个右倾问题,他找到师政委去说情好几回了。"
"去年过年他都没回家,专门跑到省里去找战友帮忙查你家的档案。"
"只不过上面一直没批复,他也没法子。"
"那他咋不跟我说一声?"我心里又酸又涩。
"他那个人,哪会说?"老王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不?老李胃病可严重了,晚上疼得直不起腰,白天还得装作没事人似的。"
"昨天他又吐血了,我给他送药,他还嘱咐我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们这些马上要走的兵。"
我一下子坐不住了。
记忆里,老李确实常常摸着肚子,皱眉头。
有次夜里我去上厕所,看见医务室亮着灯,老李躺在床上打点滴,脸色惨白。
第二天他照样五点起床,带着我们跑操,谁也看不出来他有啥不对劲。
我只当他是吃坏了肚子,从没往心里去。
想起这些,一股愧疚涌上心头。
"老王,老李这病严重不?"我问。
"能不严重吗?大夫说是胃溃疡,都穿孔了,早该住院治疗,可他死活不肯去。"
"说连队事情多,走不开。"
"医生说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老王说完,叹了口气,端起饭盒:"你快去吃饭吧,饭凉了味道就差了。"
我顾不上吃饭,直接去找老李。
路过操场,看见几个战士在练习投弹,老李站在一旁指导。
阳光那么毒,他居然还穿着厚厚的军装,大概是为了遮住那日渐消瘦的身形。
我刚想过去,连队广播突然响起:"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外面乱成一锅粥,我冲出档案室,看见战士们都在快速集合。
老李已经站在队伍前面,脸色发白却中气十足:"北边农场水库出事了!山洪暴发,情况紧急,我们连奉命火速支援!"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乘着卡车往北赶。
车厢里挤满了人,热得像蒸笼一样。
老李坐在副驾驶,时不时捂着肚子,嘴角抿得紧紧的。
我看在眼里,心里发慌。
"连长,你没事吧?"我凑过去小声问。
老李摇摇头:"没事,就是早上没吃饭,有点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干硬的馒头递给我一块:"吃点垫垫肚子,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馒头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怕是放了好几天了。
我心里一酸,默默把馒头揣进了兜里。
到了现场,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
洪水冲垮了半边水库,农场的房子大多被淹了一半。
农场工人和家属站在高处,惊恐地望着不断上涨的水位。
老李当即分派任务:"三班四班负责疏散群众,一班二班准备沙袋加固水坝!"
"张德民,你带突击小组去最危险的缺口!"
我愣了一下。
这种关键时刻,老李居然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我这个马上就要退伍的兵?
没时间多想,我立刻带着六个兄弟冲向决口处。
水流湍急,黄泥浑浊,呛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几个人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前行,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大地较劲。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啊!我儿子还在屋里!"
一个农场妇女被两个社员拉着,疯狂地挣扎着要回到那个摇摇欲坠的房子。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屋顶上有个小男孩,吓得直哭,看着最多五六岁的样子。
"我去!"我刚想冲过去,却看见一个身影已经先我一步,踏进了激流。
是老李!
"连长!别去!"我大喊,心跳都快停了。
老李回头冲我笑了笑:"你看好其他人!"
他的身影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吞没,只剩下水面上一个头顶在起伏。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朝着那座危房游去。
水中的冲击力远比想象中大,几次差点被卷走。
冰冷的河水灌进鼻子里,呛得我直咳嗽。
好不容易到了房前,看见老李已经爬上了房顶,正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
"接着!"老李吃力地喊,脸色惨白,嘴唇都是青的。
我张开双臂:"扔过来!"
孩子被平安接住,那小身板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可就在这一瞬间,房子轰然倒塌,老李随着碎木和砖块一起被卷入水中。
"老李!"我声嘶力竭地喊着,把孩子交给岸边的战友,又跳回水中。
黄泥浊水中,什么也看不清。
我凭着感觉,一次次潜入水底,用手去摸索每一个可能的地方。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直冒金星,可我不敢放弃。
不知搜寻了多久,终于在下游一处杂草丛生的浅滩边找到了老李。
他被几根树枝卡住了,浑身是伤,嘴角渗着血,已经昏迷不醒。
我背起他,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他比我想象中轻得多,就像个孩子似的。
"连长,你撑住啊!我背你回家!"我一边走一边说,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两公里的路,走了快一个小时。
膝盖磨破了,手掌划得全是口子,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背上那个人微弱的呼吸。
回到连队已是深夜。
医务室的灯亮了整晚,大家都守在外面,没人愿意离开。
刘胖子对我说:"德民,你去洗洗吧,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
我摇摇头:"我没事。"
小李子从家里带来的罐头全拿了出来:"万一老李醒了,得补补身子。"
我望着老李苍白的脸,想起了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
他总是让我带新兵训练,让我代表连队参加比武;
每次我休假前,他都会给我塞两包烟,说是让我孝敬老爹;
我最怕的是巡逻值班,每回都是他偷偷帮我顶替,从没对别人说起;
我退伍前要整理的档案,其实根本不必那么着急,根本不用我来做...
这些年,我满心只想着提干,却从没真正了解过老李这个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医务室的门开了。
军医张护士长走出来,摘下口罩:"幸好抢救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胃部伤得不轻,需要马上送大医院。"
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团政委亲自来了。
他头发全白了,眼窝深陷,穿着一身发旧的军装。
他先看望了老李,然后把我叫到一边。
"小张,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政委拍拍我的肩膀。
"中央前段时间下发文件,开始纠正过去的一些偏差,你父亲的问题已经平反了。"
"另外,军区已经批准了你的提干申请。"
"这些都得等老李醒了再告诉他,他这两年为这事没少操心。"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感觉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些都是老李的功劳。"政委叹了口气,看着我红肿的眼睛。
"他这两年不知跑了多少次师部、军区,牺牲了多少个休假。"
"其实他自己本来有机会提师职的,可他说什么也要等你的事情先办妥当。"
我愣住了:"老李要提师职?那他去哪儿?"
政委拍拍我的肩膀:"他接到了转业令,这三天本是他在部队的最后日子。"
"他不想声张,就找了这个理由留你下来,等这两个好消息。"
我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冲进了医务室。
老李已经醒了,虚弱地躺在床上。
看见我进来,他微微一笑:"怎么样,档案整理得还顺利吗?"
"老李..."我哽咽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一刻,我看清了他:消瘦的脸颊,布满血丝的眼睛,额头上的抬头纹比六年前深了许多。
却依然是那个温和的老李,从不对着战士们大声说话,遇到天大的困难也总是一笑而过。
"小张啊,"老李虚弱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你知道我为啥让你帮三天忙不?"
"知道了,都知道了。"我流着泪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老李看了我一会儿,又问:"那你决定好了吗?留下来还是回家去?"
我握紧拳头,擦了把眼泪:"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连队!你这个连长我来接!"
老李满意地笑了,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他那枚保存多年的军功章。
我还记得,那是他在抗洪抢险中救了一车民兵得的,一直别在军装上,从不离身。
背面刻着八个小字:"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拿着,"老李轻声说,"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但这个...算是我给你的念想。"
我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口袋里。
"老李,你转业去哪儿啊?"我问,心里怕得要命。
"师部后勤处,也不远,"老李笑着说,"放心,肯定常回来看你小子。"
"对了,你爹妈的事儿解决了,你得抽空回去看看。"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这个家,我回去了,可老李的家在哪儿呢?
后来才知道,老李的老家在东北,老婆孩子都在那边。
这些年,他一直两地分居,每年只回去一两次。
他儿子都五岁了,却认不出自己的爸爸。
三个月后,我正式转为军官,老李转业到了师部后勤处。
调干仪式那天,老李特意回连队参加。
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胃病也养得差不多了,脸色红润了不少。
仪式结束后,他拉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眼圈却红了。
我们站在连队营房前的那棵老槐树下,谁都没说话,只听着树叶沙沙作响。
"老李,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终于忍不住说。
"说吧,什么问题?"
"这些年,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你亲戚,也没啥特别出众的地方。"
老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因为我看你像过去的我啊。"
"我爹在解放前是个小地主,刚参军那会儿也是抬不起头来,要不是我的老连长一直帮我,哪有今天的我?"
"咱们当兵的,就得这样,一代带一代。"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干,别辜负这身军装。"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传承,什么叫责任。
十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1988年春天。
我已经是连长了,带着一群毛头小子在西北这片黄沙地上摸爬滚打。
那天早操回来,我在新兵训练场上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
眉眼间有几分熟悉,我走近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是老李的儿子李小军!
他也愣住了,敬了个不太规范的军礼:"报告连长,新兵李小军请求指示!"
我忍不住笑了:"你爹知道你来当兵了?"
"知道,"小军憨憨地说,"他还特意嘱咐我别说是他儿子,怕您偏心。"
我摇摇头,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去帮我整理三天档案吧。"
他不解地看着我:"连长,为啥是三天啊?"
我没回答,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望向远处。
戈壁滩上的黄沙依旧,军营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老槐树下,新兵们正在练习立正稍息,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军装。
我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枚已经有些磨损的军功章,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多少年过去了,我从那个不服管教的毛头小子,变成了能扛起责任的连长。
而老李,也从那个温和的连长,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首长。
唯一不变的,是我们肩上的责任,和心中的那份传承。
转身,从来不是告别,而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