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彩霞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站在山脚下抬头望。六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她后脖颈火辣辣地疼。她解开蓝布褂子最上面的盘扣,拿草帽扇着风,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热死个人。"
张彩霞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站在山脚下抬头望。六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她后脖颈火辣辣地疼。她解开蓝布褂子最上面的盘扣,拿草帽扇着风,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热死个人。"
她今儿个天不亮就起床了,趁着丈夫李壮山还在打呼噜,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
临走前,她还特意从灶台上摸了两个昨晚剩下的玉米饼子揣在怀里,又从门后取下那把破油纸伞——虽说破了几个洞,总比没有强。
"听说山上那老尼姑灵得很,"村里刘大娘昨儿在河边洗衣裳时跟她嚼舌根,"有啥烦心事,找她说道说道,保管药到病除。"
张彩霞当时撇撇嘴没搭腔,可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丈夫在身旁鼾声如雷,一只粗糙的大脚丫子还压在她小腿上。她轻轻挪开那臭脚,心里一阵委屈。
"这日子过得..."她咬着被角,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成亲十五年了,李壮山待她不算差,可就是...就是少了点什么。白天在地里累死累活,晚上回来倒头就睡,连句体己话都没有。两个孩子也不省心,儿子狗蛋整天上房揭瓦,闺女小桃又娇气得跟什么似的,说她两句就哭鼻子往外跑。
最可气的是隔壁王婆子,仗着儿子在县衙当差,总想占她家菜园子的便宜。前儿个还偷偷把她家种的黄瓜摘了两根,被她当场逮住,那老货还倒打一耙,在人前说她尽知道欺负老人家。
"哎哟!"张彩霞一脚踩空,差点摔个跟头。她扶着山路边的松树喘气,这才发现自己走神走得厉害,连路都走不稳了。
半山腰上,一座灰瓦小庵在树丛间若隐若现。庵前两棵老槐树,树下摆着个石臼,里头积了半下雨水,几只麻雀正在里头扑棱着洗澡。
张彩霞站在庵门前,突然犹豫起来。她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角,又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早上走得急,连头都没梳。这模样去见修行人,是不是太不敬了?
正踌躇间,庵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尼姑拿着扫帚走出来,看见她站在门口,微微一笑:"这位女施主,可是要进香?"
老尼姑看上去少说有七十岁了,可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深深浅浅布满了整张脸。最奇的是那双眼睛,亮得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张彩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生疼:"师太救命啊!"
老尼姑连忙放下扫帚来扶她:"使不得使不得,施主有话慢慢说。"
张彩霞被让进一间简朴的禅房。屋里就一张木床,一个蒲团,墙上挂着幅褪了色的菩萨像。
老尼姑——静安师太给她倒了碗山泉水,她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这才觉得嗓子眼不那么冒烟了。
"师太,我这日子...过得跟黄连似的..."张彩霞一张嘴,眼泪就下来了,"我家那口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
静安师太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静静地听她诉说。
张彩霞越说越激动:"...晚上睡觉,他那臭脚丫子就往我身上搭,熏得我...熏得我..."她突然红了脸,这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师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夫妻之事,本是天伦。施主可是觉得...少了些情意?"
张彩霞猛点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还有我家那俩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儿子整天招猫逗狗,昨儿个还把村长家的鸡给撵得下了河;闺女娇气得跟瓷娃娃似的,我说她两句就哭,她爹还护着..."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来:王婆子偷她家菜,李壮山的妹妹总来打秋风,家里日子紧巴得连块新布都扯不起...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糊涂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前天我蒸了一锅馒头,还没凉透就被狗蛋偷吃了三个...李壮山他二舅来借粮,我明明藏好了,他愣是给翻出来了...小桃那丫头..."
静安师太一直没打断她,等她说到口干舌燥停下来,才轻声问:"说完了?"
张彩霞突然觉得有些臊得慌。她低头搓着衣角:"师太,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静安师太摇摇头,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递给她:"擦擦脸。"
张彩霞接过手帕,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莫名觉得心安了些。
"施主,"静安师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且去山顶看看,那里有你要的答案。"
"山顶?"张彩霞一愣,"山顶能有啥?不就那几棵歪脖子松树..."
师太微微一笑:"去了便知。"
张彩霞将信将疑地出了庵门,抬头望了望山顶。日头已经偏西了,现在上去,怕是天黑前下不来。可她一咬牙,还是迈开了步子——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她不知道的是,静安师太站在庵门口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师傅,"小徒弟慧心从屋里出来,"那位女施主..."
静安师太摇摇头:"痴人啊。"说完转身进了禅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张彩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顶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尼姑,神神叨叨的..."可转念一想,人家是修行人,说不定真有什么玄机?
她爬着爬着,忽然觉得脚下一硌,低头一看,是块圆溜溜的鹅卵石。她弯腰捡起来,石头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极了李壮山求婚时送她的那块——虽然那块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这死鬼..."她摩挲着石头,突然想起新婚时李壮山笨手笨脚给她梳头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山顶上,风很大。张彩霞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和山脚下星星点点的村落。她家就在其中一个小黑点里,此刻李壮山应该从地里回来了,发现她不在家,会不会着急?
"活该!"她赌气似的想,可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
天色渐暗,山风渐凉。张彩霞抱着膝盖,突然觉得孤单得厉害。往常这时候,她该在灶台前忙活,狗蛋和小桃在旁边叽叽喳喳,李壮山蹲在门槛上磨镰刀...
谁能想到,过去一直被她嫌弃的家常生活,如今回想起来竟有几分温馨...
"我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她自言自语,可又倔强地不想下山。老尼姑说了,这里有答案,可她坐了半天,除了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啥也没悟出来。
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张彩霞望着月亮,突然想起今天是六月十五——她和李壮山成亲的日子。那年她二十,他二十三,两个人都穷得叮当响,连喜酒都只摆了三桌...
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烫得她心头一颤。
"我真是个傻子..."她终于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急匆匆往山下走去。
她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两天。更不知道,丈夫找她找疯了,马上就要闹上尼姑庵...
第三日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叶上,尼姑庵的门就被砸得"砰砰"响。
"开门!里面的赶紧给我开门!"李壮山的嗓门震得树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他双眼通红,下巴上胡子拉碴,粗布短褂上沾满了泥点子,一看就是几天没好好收拾了。
小尼姑慧心战战兢兢地开了条门缝:"这位施主..."
"少废话!"李壮山一把推开门,差点把慧心带个跟头,"我媳妇呢?你们把我媳妇藏哪儿了?"
静安师太正在诵经,闻言抬头,一脸茫然:"这位施主,贫尼不曾见过你家娘子。"
"放屁!"李壮山气得脸红脖子粗,"村里人都看见她往你这儿来了!她穿着蓝布褂子,头上插根木簪子,这么高..."他比划着,"你当真没见过?"
静安师太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确实未见。"
李壮山正要发作,几个来上香的信徒赶紧拉住他:"李大哥,师太德高望重,不会骗人的。你媳妇说不定去别处了。"
李壮山半信半疑地走了,可找遍全村也没见张彩霞人影。
晌午时分,李壮山又回来了,这次脸色更难看了。他在山脚下问了十几户人家,都说没见过张彩霞。
更糟的是,酒馆掌柜告诉他:"那老尼姑最会装糊涂!上个月我闺女来上香,她说没见过,结果我闺女明明就在她后院帮忙晒经书!"
"老贼尼!"李壮山一脚踹开庵门,"你还有什么话说?"
静安师太正在用斋,见状放下筷子,神色依旧平静:"施主..."
"少来这套!"李壮山一把掀翻了饭桌,碗盘"哗啦啦"碎了一地,"今天不交人,我就报官抓你!"
几个香客吓得直念佛,七手八脚拉住李壮山:"使不得使不得!师太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个屁!"李壮山破口大骂,"就是个装神弄鬼的老骗子!"
正闹得不可开交,庵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当家的!你干啥呢!"
众人回头,只见张彩霞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衣服上沾满草屑,手里还攥着个破布包。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一把拉住李壮山:"你疯啦?对师太这么无礼!"
李壮山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张彩霞没理他,转身朝静安师太"扑通"跪下:"多谢师太指点!我听您的话在山顶坐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夫妻过日子要互相体谅,孩子不能管得太死,邻里相处退一步海阔天空..."
静安师太却皱着眉头,缓缓摇头。
张彩霞一愣,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忙又说:"师太的意思是...要知足常乐?珍惜眼前人?"
老尼姑还是摇头,终于开口:"施主,贫尼从未让你去过什么山顶。"
"啊?"张彩霞张大嘴,像被雷劈了似的,"可三天前,明明是您..."
静安师太神色坦然:"出家人不打诳语。"
庵里一片寂静,连李壮山都傻了眼。张彩霞突然一拍大腿:"我懂了!师太这是在点化我,答案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心里!"说着又要磕头。
李壮山一把拽起她:"别拜了!回家!"转头又瞪了静安师太一眼,"装神弄鬼!"
静安师太看着这对夫妻,叹了口气,用梵语对小徒弟慧心说:"以后莫让这等痴人再进庵门。"
李壮山立刻暴怒:"老尼姑!你装什么蒜?我们听得懂!你为啥总装作不认识我们?"
静安师太一脸困惑,慧心连忙打圆场:"施主误会了,师傅说的是佛经..."
夫妻俩一前一后下了山。
张彩霞满心欢喜,想着回家给丈夫孩子做顿好的,可走到家门口却傻了眼——大门上挂着锁,一只肥老鼠从门缝里钻出来,看见人也不怕,慢悠悠地溜走了。
"这...这是咋回事?"张彩霞声音都变了调,"我才离开三天..."
李壮山一拍脑袋:"瞧我,给忘了!我这两天都在找你,就把狗蛋和小桃先送咱爹娘那去了。"
张彩霞赶到娘家时,已是傍晚。她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她先是一愣,接着抄起扫帚就打:"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把孩子扔给我就不管了?"
等到安抚好老人家,却发现两个孩子半天没动静,全家人这才发现孩子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
"不好了!"老母亲哭喊道,"狗蛋和小桃肯定是偷听了我们说话,知道自己的爹娘都去了尼姑庵,指不定是偷跑出去找你们了!"
张彩霞腿一软,差点坐地上。李壮山脸色煞白:"怪我!"
一伙人把尼姑庵翻了个底朝天,连米缸都看了,就是不见两个孩子。李壮山揪着静安师太的衣领怒吼:"老贼尼!把我孩子交出来!"
静安师太被晃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摇头。
李壮山实在等不了就报了官,县太爷闻讯赶来,他是静安师太的信徒,听她说没见过孩子就信了。
可就在众人要离开时,狗蛋和小桃却从庵后门的草丛里钻了出来,满身是土。
"爹!娘!"小桃扑进张彩霞怀里,"我们躲猫猫呢!"
李壮山彻底爆发了,一把拽住静安师太:"走!满嘴谎话的老贼尼!这回非得让你进大牢涨涨教训!"
慧心哭着阻拦:"使不得啊!师傅一辈子没下过山,她说下山就会没命的!"
没人听小尼姑的。静安师太被拖着往山下走,刚到半山腰,突然脸色惨白,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慌了神,赶紧抬下山找大夫。大夫把脉后摇头:"准备后事吧。"
慧心哭得死去活来:"我说过的...师傅不能下山..."她坚持要把师傅抬回山上。
说来也怪,回到尼姑庵不久,静安师太竟有了呼吸,只是醒不过来。
夫妻俩愧疚不已,轮流照顾。
这天,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风尘仆仆来到尼姑庵:"请问静安师太可在?"
慧心警惕地看着她:"你是?"
女子眼中含泪:"我叫柳玉,是...是她的女儿。"
"女儿?"慧心震惊,"师傅说她从未下过山,怎会..."
柳玉跪在静安师太床前,泪如雨下:"娘,女儿终于找到您了..."
原来,静安师太年轻时还是带发修行,法号妙音。她师傅曾告诫她山下都是妖魔,尤其是男子,她们修行之人不可沾染。
可一次下山办事,妙音遇到了书生柳碧海。柳碧海风度翩翩,出口成章。妙音很快坠入情网,一发不可收拾,还俗成亲,生下柳玉。
妙音的师傅得知后,并未责怪她贪恋红尘,并且还给她机会,来信劝她回头。
柳碧海生怕妻子抛弃自己和女儿,再三蛊惑:"青灯古佛多无趣,不如与我白头偕老。趁此机会和那山上断绝关系,我们一家人也好长长久久待在一块儿。"
妙音鬼迷心窍,竟真写信与师傅断绝关系。
好景不长。
几年过去,柳碧海渐渐变了个人,不再愿意给人抄书题字挣那点辛苦钱,却是迷上了各种花样的赌术,后来还搭上了一个芝麻小官,预备求娶对方的女儿。
如今妻女成了他未来青云路的绊脚石,怎么看怎么嫌弃,竟要把母子俩卖入青楼,好换钱去讨美人欢心。
妙音拼死保护女儿,却被毒打昏迷。醒来时,女儿已被带走。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女儿,却中了老鸨的蛊毒,母女俩都被控制,不得不在青楼忍辱负重。
多年后,妙音在街上偶遇师傅。师傅见她疯癫模样,本不想相认,不料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妙音突然清醒,喊了声"师傅"。师傅终究心软,还是拉了她一把,带回山上剃度出家。
可那蛊毒未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不但受尽肉体上的折磨,且过往记忆全失。
同样的,柳玉也总是因为身上的蛊毒而忘却前尘。幸运的是,她后来和一个苗疆的客人相识,那客人为她解了大部分毒素,让她得以回忆起幼年的事来。
"...所以娘总是不记得见过谁,"柳玉泣不成声,"她不是装不认识,是真的记不住啊!"
就在这时,静安师太突然睁开眼睛,定定看着柳玉:"小玉...是你吗?"
"娘!您认得我了?"柳玉扑到床前。
静安师太颤抖着抚摸女儿的脸:"我的小玉...长这么大了..."她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娘对不起你..."
"不,是女儿来晚了..."柳玉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静安师太的目光渐渐涣散,嘴角却挂着微笑:"放下...才能自在..."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张彩霞和李壮山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那些家长里短的烦恼,比起静安师太一生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慧心为师傅换上干净的袈裟,轻声念起往生咒。柳玉跪在灵前,久久不愿起身。
窗外,一片落叶随风飘远,就像那些执念与苦难,终将随风而逝。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