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替人私奔的高门贵女嫁入国公府,与世子相敬如宾整一年。直到那个雨打芭蕉的黄昏,撞见陌生女子倚在他怀中啜泣,海棠花般的面容沾着泪,倒比枝头残红更惹人怜。我攥紧袖中帕子,悄然退至回廊转角,当夜便将火折子扔向妆奁,在浓烟中换了身份遁走。
我替人私奔的高门贵女嫁入国公府,与世子相敬如宾整一年。直到那个雨打芭蕉的黄昏,撞见陌生女子倚在他怀中啜泣,海棠花般的面容沾着泪,倒比枝头残红更惹人怜。我攥紧袖中帕子,悄然退至回廊转角,当夜便将火折子扔向妆奁,在浓烟中换了身份遁走。
三载光阴转瞬即逝,当我重新踏上京畿青砖时,满城槐花正簌簌而落。国公府朱门依旧,只是门环上铜绿又深几分。穿过垂花门时,正撞见管家指挥仆役擦拭"世子妃程氏"的灵位,那檀木牌位被抹布擦得锃亮,倒像在嘲笑世人健忘。
"世子妃且慢!"贴身丫鬟惊呼声中,我已蹲在院角海棠树下。青布裙裾扫过去年冬日埋下的酒坛,沾满湿泥的指尖刚触到坛口,身后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玄色大氅卷着风尘仆仆的寒气,宋溯颀长身影笼住我面前光影。他鬓角沾着细碎草屑,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却在看见我的刹那绽出异样神采。"瑛瑛……"他喉结滚动,刚要伸手,斜刺里窜出团桃红身影。
九节银鞭破空而来,裹挟着西北风沙的凌厉。我下意识侧身,却见那鞭梢堪堪擦过酒坛,青瓷碎片混着琥珀色酒液在脚边迸溅。"世子哥哥!"娇叱声中,穿胡服扎银铃的少女叉腰而立,马尾辫上红缨穗犹自颤动,"说好带我去三品轩吃酱肘子,怎的又诓我?"
宋溯剑眉微蹙,转身时却已换上温润笑意:"朝庆莫闹,明日定带你去。"我这才看清少女容貌——小麦色肌肤透着健康光泽,眉眼间带着将门虎女的飒爽,偏生唇角梨涡又添三分娇憨。
"这位便是世子妃?"朝庆郡主斜睨着我,马鞭在掌心敲得啪啪响,"怎生得这般……"她忽然掩唇轻笑,"倒像灶台前烧火的粗使婆子。"
我低头打量自己,月白衫子沾满泥点,发间海棠花也歪在鬓角。正要屈膝见礼,宋溯已跨前半步挡住那道倨傲视线:"郡主舟车劳顿,该去歇息了。"他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惊得少女吐了吐舌头。
待闲杂人等退尽,宋溯蹲下身与我平视。他指尖拈起片碎瓷,指腹被酒液浸得发亮:"这坛梅子酒,我赔你十坛可好?"我望着他袖口磨破的暗纹,忽然想起三年前洞房花烛,他也是这样执起我的手,说要与我共酿百岁春。
两口红木箱抬进院时,蜜饯果子的甜香压过了海棠残香。宋溯掀开箱盖,各色糕饼果脯码得整整齐齐:洛阳的琥珀核桃,临安的糖渍青梅,扬州的千层酥,甚至还有塞外特产的奶皮子。
"路过集市便多买了些。"他拈起颗盐渍梅子喂到我唇边,酸甜汁水在齿间迸开。我望着他眼下青影,忽然想起昨夜翻墙时,看见他书房灯火亮至三更。
"朝庆郡主是镇国将军独女,自幼在边关长大。"宋溯执起我的手,温热掌心裹住我冰凉指尖,"她若说了什么重话,你且担待些。"我望着他眼中倒影,忽然觉得这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竟藏着几分乞求。
可他不知道,我本就不是何家千金。三年前何莺与穷书生连夜出逃时,我正在戏台上演《牡丹亭》。老班主咳血染红戏服那日,何家管事捧着黄金百两找上门,说只需我顶着何家女的名头嫁过来。
此刻望着宋溯替我试戴新买的翡翠镯子,我忽然想起假死那夜。火舌舔舐妆楼时,他疯魔般冲进来,发冠散乱如同困兽。原来温润如玉的世子爷,也会露出这般癫狂神色。
"世子妃!"丫鬟的惊呼惊散回忆,原是朝庆郡主去而复返。她盯着我们交握的手,忽然将马鞭甩得噼啪作响:"世子哥哥,我要吃你亲手烤的鹿肉!"
我自幼被班主从雪地里捡回戏班,这份养育之恩重如泰山,教我如何能作壁上观?
更遑论班子里那些师兄妹,哪个不是被师父从饥荒战乱里捞回来的苦命人?这方戏台早成了我们共同的血脉,若班主有个三长两短,这方寸天地怕是要化作满地碎瓷。
何家开出的条件委实动人:只需暂代何莺身份一年,千两黄金便如流水般送来,更承诺延请杏林圣手为班主调养。若能在这期间寻回真千金,我自可全身而退;即便事有不谐,何家也保我脱身,绝不叫我困在这桩冒名婚事里。
反复思量三日,终是应了这桩交易。
从此梨园青衣程瑛化作何家明珠,在雕梁画栋间演绎着别人的悲欢。
更深露重时,宋溯披着氤氲水汽踏入寝殿。他修长手指环住我腰肢的刹那,我嗅到松香混着龙涎的沉郁气息。两月未见的思念化作他滚烫的吐息,在颈侧烫出细密战栗。
"莺莺……"他嗓音喑哑如琴弦震颤,指节已挑开我寝衣系带。
我阖目掩去眸中波澜,任由自己沉沦在这场精心设计的戏码里。身为世子妃,本就该与夫君琴瑟和鸣,何况宋溯生得芝兰玉树,京中多少闺秀为他魂牵梦萦。
正当情浓之际,院外忽响起急促叩门声,惊破满室旖旎。
"世子!郡主突发梦魇!"婢女带着哭腔的喊声刺破夜幕。
宋溯动作骤停,眉峰蹙起川字。那婢女还在哽咽:"郡主初次离了西北,定是不惯京城水土……"
烛影在墙上游移,将暧昧灼烧殆尽。他终是披衣起身,徒留满室凉意。
"莺莺且歇着。"门扉开合声里,我攥紧锦被,将失落尽数咽下。
这世子妃的冠冕本就是偷来的,我哪有资格索取真心?
晨光初透时,枕畔余温早已散尽。我着素色襦裙绾着寻常发髻,行至回廊转角,正撞见几位青衣嬷嬷往后院去。她们步履端方,面如古井无波,显见是宫里调教出来的。
"郡主初来乍到,宫里特派嬷嬷教导规矩。"侍女低声解释。
我望着嬷嬷们远去的背影,心头浮起不详预感。果不其然,未及一盏茶功夫,便有婢女来请。
朝庆郡主斜倚在湘妃榻上,绯色裙裾如云霞铺展。她腕间垂落的玉佩晃得我瞳孔骤缩——那枚白玉鸡心佩,分明是何家祖传之物!
"世子妃好生无礼,盯着本宫的玉佩作甚?"她猛地将玉佩攥进掌心,美目含霜。
我立即垂首敛衽:"妾身失仪,望郡主恕罪。"
她这才缓和神色,指尖把玩着茶盏:"听闻世子妃出自高门,不如演示番宫规,教教我这蛮荒之地来的野丫头?"
我深吸口气,缓步至厅中。晨光穿过十二扇槅窗,在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抬手、屈膝、俯身,每个动作都精准如尺量,那是被何家嬷嬷用戒尺抽打出来的记忆。
"世子妃奉茶时目光偏了半寸。"嬷嬷突然出声,我依言重来,双膝在硬砖上跪出红痕。六次奉茶后,嬷嬷终是颔首,我却觉双腿已非己有。
"嬷嬷且慢。"郡主忽然轻笑,"听闻宫中大礼需三跪九叩?"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嬷嬷们面露难色,却不得不答:"回郡主,确需双膝着地。"
郡主支着下颌,目光如刀:"世子妃可愿示范?"
我望着她鬓间金步摇,忽地忆起何家主母的话:"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当下垂首应道:"妾身遵命。"
青砖沁凉透过裙裾,三叩首间,听得郡主冷笑:"到底是京城贵女,比我们这些戍边粗人知礼数。"
我以额触地,将喉间腥甜咽下。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恍若戏台开场的铮铮锣鼓。
我提着裙裾缓步踱至厅堂中央,罗纱裙裾如流水般逶迤过青砖地面。正待俯身行礼时,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汤突然自高处倾泻而下,在砖石上洇开深色水痕,恰好浸透了我即将跪拜的方寸之地。
足尖在湿滑处微微一滞,我垂眸望着那片蜿蜒的水渍,素白指尖无意识蜷进掌心,复又缓缓舒展成莲。须臾之后,仍如常地屈下双膝,任由锦绣裙裾在潮湿处层层铺开。
蓦地,一只温热的手掌倏然攥住我腕骨,将我下拜的势头生生截断。愕然抬首间,正撞进宋溯峻冷的眉峰——他玄色官服上还沾着暮色寒气,分明是得了消息便疾驰归来。
「世子妃这是作甚?」青年嗓音沉若金石,凌厉目光如刀锋般扫向主位。
朝庆郡主被他刀削斧凿般的轮廓惊得后退半步,旋即扶着美人榻雕花扶手颤巍巍起身。精心描画的远山眉蹙成哀婉弧度,杏眸里迅速蓄起潋滟水光:「世子哥哥……我不过与嫂嫂讨教些礼仪规矩,怎的你一回府便这般疾言厉色?」
宋溯阖目深吸口气,再睁眼时眉宇间霜色已褪去三分:「你让她行叩拜大礼,却教茶水浸透青砖,这便是你学的规矩?」
金尊玉贵的郡主霎时语塞,贝齿将朱唇咬出惨白齿痕,泪珠终是簌簌滚落:「世子哥哥可知我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五岁流落市井,十年餐风露宿,连乞儿都敢朝我掷石子!如今我不过是想让阖府知晓,我才是这将军府嫡出的千金……」她说到哽咽处,以帕掩面哭得梨花带雨。
青年面上的冷厉终于寸寸皲裂,伸手虚扶她颤抖的肩头:「莫要哭了,我并非责备于你,只是……不该用这般手段。」待嬷嬷们簇拥着抽泣不止的郡主退下,他方转身执起我冰凉的手掌,指腹摩挲着腕间红痕:「可曾伤着?」
伤着吗?自然是疼的。可何家当家主母的叮咛犹在耳畔回响——不求恩宠加身,但求明哲保身。若我行差踏错半步,城外道观里养病的老班主便要断了救命的山参。思及此处,我仰面绽开温婉笑靥:「世子多虑了,妾身无恙。」
被婢女搀回寝殿时,久跪的膝盖已泛起细密刺痛。宋溯快步跟来,竟屈膝半跪在湘妃榻前,抬手撩开我裙摆下摆:「疼得厉害?」
我慌忙并拢双腿,却被他骨节分明的大掌稳稳握住脚踝。带着薄茧的指腹沾着清凉药膏,缓缓揉按着淤青处,惹得我闷哼出声。他动作微顿,嗓音里掺着细碎叹息:「朝庆她……幼时遭过大罪。」
药油在肌肤上晕开凉意,他低沉的声线在帐幔间流转:「五岁生辰那日,将军府遭逢贼人劫掠,她被藏在城隍庙的供桌下。等老将军夫妇摆脱追兵折返,破庙里只剩半块染血的糕饼。」我望着他替我揉捏小腿的侧影,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蜷缩的马厩。
那时的我何尝不是这般?在农户家做牛做马,冬日里浣衣的双手长满紫红冻疮,夏日扛着比人还高的锄头在田间劳作。直到饥荒年间被转卖戏班,才在班主怜悯下得了个「程瑛」的姓名。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将军府寻了五年,终于在江南盐商府邸找到被转卖多次的她。」宋溯指尖力度渐轻,「所以这些年,老将军夫妇恨不能将天上星月都摘给她。」
我望着帐顶流苏出神。是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不过我演的是梨园悲欢,她演的是朱门恩怨。
正思量间,门外响起嬷嬷通传声。宋溯虽面露倦色,仍扶着我往主院去。红木十二扇屏风后,国公夫人端坐紫檀圈椅,郡主倚在她身侧,眼眶泛红似新摘的樱桃。
「边关战事胶着,大将军夫妇戍守苦寒之地。」国公夫人执起郡主柔荑,目光如炬扫过我们,「朝庆既入我侯府,断不容她受半分委屈。」
宋溯垂首应「是」,我亦跟着福身。郡主这才破颜而笑,摇着国公夫人袖口撒娇:「表姨,让世子哥哥陪我去逛夜市嘛!」
踏着暮色出府时,郡主亲昵地挽着宋溯臂弯,笑靥如春日初绽的海棠:「世子哥哥可还记得?那年灯会你怕我走失,紧紧攥着我的手,背着我走了三条街呢!」
我落后半步望着他们背影。暮春的晚风卷起落花,恍惚间竟似一幅才子佳人图。而我这画中多余的墨点,终究要隐在阴影里,演好这出无声的折子戏。
暮色四合时,宋溯正嘱咐侍从备车马,永乐郡主忽而将我拽至回廊转角处。她踮起脚尖,附在我耳畔吐气如兰:
"世子妃可知,我幼时母亲与表姑母曾戏言,待我们及笄便要结秦晋之好呢。"她指尖绞着帕子,眼波流转间掠过一丝精光,"偏生我十岁那年走失在灯市,这桩婚约便如断线纸鸢般没了着落。"
我攥着锦帕的手指微微发颤,抬眸正撞见她眼底未及掩藏的讥诮。她亲昵地挽住我臂弯,在外人看来恰似闺中密友说着体己话,可那朱唇吐出的字句却似淬毒银针:
"圣上今日在朝堂上夸赞家父家母大败南诏,特许我在京中儿郎里任选夫婿。"她忽然驻足,鎏金护甲划过我腕间玉镯,"若我说心仪世子哥哥已久,你猜……"她忽而掩唇轻笑,尾音拖得绵长,"你会不会从正妻沦为妾室?"
耳畔轰鸣骤起,我望着她志在必得的神情,恍惚想起新婚那夜的龙凤喜烛。红绡帐暖中,我攥着喜扇的指节泛白,听着更漏声声如擂鼓。当盖头被玉如意挑起的刹那,映入眼帘的却是双灿若星河的眸子。
"莫怕,我也是头回成亲。"他温热的掌心覆上我冰凉的手背,嗓音浸着陈年佳酿般的醇厚。那夜他执起合卺酒时,腕间沉香串子扫过我手背,惊起一片战栗。
此后经年,他晨起为我描眉,夜半替我绾发,连案头砚台里朱砂的浓淡都记得分明。可每当他抚过我眼角泪痣,我总在惊惶中别开脸——这具躯壳里蜷缩着的,不过是戏班孤女程瑛的魂魄。
三更鼓响时,我轻轻挪开他横在腰间的手臂。披衣翻窗的动作行云流水,四年间早已练得熟稔。角门外梧桐影里,师兄玄色披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何莺有孕了。"他递来的密报上墨迹未干,"何家已应允她与那酸书生双宿双飞。"我攥着纸笺的指尖发白,喉间泛起铁锈味。师兄将惊鸟铃塞入我掌心,铃铛上镌刻的并蒂莲刺得掌心生疼。
"五日后戌时三刻,我在老地方接应。"他转身隐入暗巷时,带起的风卷落我鬓边珠花。我攥着铃铛在檐下徘徊整夜,直到东方既白。
第四日黄昏,宋溯踏着满地槐花归来。他解下染着酒香的鹤氅,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两枚鸳鸯锁在霞光里流转着温润光泽,锁面鸾凤和鸣的纹路缠绵悱恻。
"可还喜欢?"他执起女款玉锁,冰凉的链子贴上我腕间时,我忽然想起戏班后院那株并蒂莲。那年暴雨倾盆,师兄踩着泥泞将我从莲花池边拽回,我衣袖上绣的正是这般缠枝纹样。
喉头哽咽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真相。可望着他眉眼间缱绻的温柔,那些哽在喉间的秘密忽然化作千钧重担。惊鸟铃在袖中叮当作响,像是催命的符咒。
我死死紧攥着衣袖,拼命克制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楚,用力吞咽着喉间哽塞,颤声开口:
「世子,妾身……有要事相告。」
宋溯定定凝视着我,墨色瞳仁里翻涌着我看不透的暗潮,似在等待我揭开某个惊天秘密。
我唇瓣翕动,尾音却像被夜风揉碎的柳絮:「其实……妾身真正想说的是……」
话未说完,庭院里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雀鸟。
「世子爷!」侍女惊慌失措的呼喊刺破夜色:「郡主……郡主她不见踪影了!」
宋溯瞳孔骤然紧缩,未发一语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去。他宽大的衣袖扫过案几,将我精心准备的鸳鸯锁匣子掀翻在地,玉制锁扣在青砖地面弹跳着发出清脆碎响。
「世子!」我本能地探手欲挽,却只抓到一缕消散在夜风中的残影。
露水浸透裙裾,我怔忡望着滚落脚边的鸳鸯锁,冰冷的玉色倒映着天边残月,恰似我此刻苍白的面容。
整整一夜,宋溯未曾归府。
不安如藤蔓般在心底疯长,今晨师兄捎来的最后通牒更似巨石压心。直至暮色四合,府门才传来熟悉的响动。
「郡主可曾寻到?」我望着他染血的衣袖,声音发颤。
「嗯。」宋溯嗓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随意扯动的嘴角扯出疲惫弧度:「已平安送回王府。」
我的目光落在他渗着暗红的袖口:「世子受伤了?」
「小伤。」他避开我探寻的视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太医处理过了。」
我攥紧袖中帕子,忽然不敢直视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眸:「世子还未用膳吧?我去厨房备些清粥。」
捧着熬得绵软的鸡丝粥折返时,却在廊下撞见神色躲闪的侍女。屋内隐约飘出压抑的抽泣,像把尖刀刺进我胸腔。
「世子哥哥……」郡主带着哭腔的软语如毒蛇缠上脖颈:「若非你替我挡下那支冷箭……」
瓷碗在掌心剧烈震颤,险些坠地。我僵立在雕花木门外,透过三寸门缝窥见纠缠的身影——郡主如菟丝花般攀附在宋溯胸前,泪湿的鬓角贴着他染血的衣襟。
「你明知那鸳鸯锁原该属于我……」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楚楚可怜的模样与我有七分相似:「我们本有婚约的,是你亲手将信物转赠她人……」
冷意顺着脊梁寸寸蔓延,我踉跄后退,撞上廊柱的闷响惊飞檐下栖鸟。原来所谓情深,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骗局——郡主、何莺、我,不过是辗转三世的替身戏码。
京城,三载春秋。
戏楼里丝竹声声,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我与师兄坐在雕花雅间,听着邻桌茶客窃窃私语。
「宋大人近日又拿下了户部侍郎,听说刑讯时连烙铁都用上了!」
「要我说他本就如此薄情,三年前国公府那场大火……」说书人压低嗓子:「烧死的世子妃,听说就是被他克死的!」
师兄重重放下茶盏,紫砂壶与桌面相撞发出闷响:「市井流言,当不得真。」
我垂眸拨弄着青瓷盏中浮沉的茶梗,三年前那夜火光冲天的场景在眼前浮现。世人皆道宋溯冲冠一怒为红颜,却不知那具焦尸不过是精心布置的替身。
「东家,该您登台了。」小厮叩门提醒。
我起身整了整月白裙裾,临出门前忽然驻足。戏台上水袖翻飞如云,生旦净末轮番登场,可这浮华尘世,谁又不是戴着面具的戏子?
千音榭临水而建,原是老班主临终托付。三日前开张那日,我望着台下乌压压的看客,忽然想起那个雨夜——老班主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我,浑浊眼底闪着奇异的光:「程瑛,这戏台本就该是你的。」
此刻锣鼓声起,我踩着碎步登上戏台。水袖甩出凌厉弧线,唱词在唇齿间百转千回。台下的叫好声浪般涌来,却冲不散萦绕心头的疑云:当真相的帷幕拉开,这出替身戏码,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阔别三载,我终是踏上了回京的黄土路。
七日后,国公府的管家领着数名小厮跨进戏楼门槛,递来烫金请柬。霎时间,戏班上下炸开了锅——能在侯门深宅献艺,何止是泼天的体面,更是千音榭在天子脚下立万儿的绝佳时机。我垂眸抚过请柬上繁复的缠枝纹,朱唇轻启应下这桩差事。
"师妹且慢!"师兄攥住我腕子,剑眉紧蹙,"三年前你九死一生才逃出樊笼,如今又要自投罗网?"
我拂开他掌心,指尖抚过眉梢新添的桃花钿:"放心,宋溯绝认不出我。"镜中容颜早已卸去当年刻意描摹的何氏妆法,更遑论那场焚尽前尘的大火……
子夜时分,国公府后院腾起冲天火光。我躲在废弃的西厢房,将火折子抛向垂着素纱的雕花床。待火舌吞没最后一寸罗帐,便从暗门遁入夜色。师兄早备下具无名女尸,换上我的烟霞裙,簪上并蒂海棠簪,连碎成两半的鸳鸯玉锁都搁在枕畔。世人皆道,那场火海里,程家班少班主已化作焦骨。
至于宋溯……他在火场经历了何等炼狱,我无从探听,亦不愿知晓。此刻心中唯念老班主临终遗愿——定要让千音榭的梆子声,响彻京华九城。
三日后,国公府张灯结彩,玉簪金带云集。我领着戏班众人自偏门鱼贯而入,青砖碧瓦间处处皆是旧时残影。行至水榭回廊,忽见亭中立着抹月白身影。那女子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笼烟,可不正是朝庆郡主?
"郡主又来寻世子爷了。"怀抱琵琶的青衣娘子附耳低语,"都二十岁的老姑娘了,还死活不肯嫁人。满京城谁不知她非世子不嫁?偏生那位爷是块千年寒冰。"
我望着亭中痴立的人影,轻笑摇头:"这世子爷也忒不解风情,竟舍得让佳人空守。"话音未落,周遭已响起几声嗤笑,三分惋惜七分看戏。
更衣时出了岔子,小徒打翻胭脂盒,猩红粉末染透我月白襟口。引路的嬷嬷忙指了西边厢房:"程班主可去西跨院拾掇。"
沿着回廊缓步前行,朱漆廊柱在掌心留下微凉触感,恍若隔世。三载光阴,竟比三生三世还要漫长。正自唏嘘,忽闻女子尖叫声刺破夜幕。
我循声奔至门前,但见烛火摇曳的室内,只男人苍白的手掌如铁钳扼住女子脖颈。那女子面如金纸,十指深深抠进对方手背,泪痕斑驳的脸上写满惊惶。
千钧一发之际,男人猛然松手。女子如破败的绢人般摔在我脚边,蜷缩着咳出带血的唾沫,旋即连滚带爬消失在转角处。
"又来送死的?"沙哑男声裹挟着森森寒意。我抬眸望去,烛影幢幢间,宋溯形销骨立地立在灵堂中央。玄色外袍松垮垮搭在肩头,锁骨处青紫血管清晰可见,往日温润眉目此刻阴鸷如修罗。
黑漆棺椁横陈灵前,供桌上"亡妻何莺之灵位"六个金字灼痛双目。旧日疮疤被生生撕开,血腥气瞬间漫上喉头。
"世子爷……"我刚要开口,脖颈已被铁臂箍住。呼吸渐艰时,忽觉他指尖抚过眉骨,在眼角朱砂痣处流连不去。
"学得再像,终究不是她。"宋溯嗓音低哑如困兽,指腹摩挲过我唇瓣时,松竹清香扑面而来——那是我亲手缝制的香囊,经年累月竟未离身。
他突然拽着我跌跪棺前,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腕骨:"看见了么?她早化成灰了!"话音未落,身后爆出女子悲鸣:"世子哥哥!"
朝庆郡主提着裙裾冲进来,鎏金步摇在烛光下乱颤。待看清屋内情形,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她指着我与宋溯交缠的衣袂,泪珠簌簌而落:"这种贱婢都入得眼,为何偏要拒我千里?"
下一瞬,郡主抬起手,猩红的指尖微微颤抖,狠狠朝我的脸挥来。
巴掌破风而至,我甚至能听见耳畔风声掠过的锐响。
可它并未落下。
宋溯骤然上前,冷冷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郡主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唇瓣微颤,似乎不敢相信。
而我抓住这个空隙,猛地抽身,拔腿便跑。
檐廊幽长,晚风席卷而来。
我一路狂奔,任由冷风擦过耳畔。
脸上的燥热与喉间的窒息感尽数吹散。
可我的心脏却依旧狂跳不止,如惊涛骇浪翻涌,无法平息。
次日,戏楼迎来意外访客。
朝庆郡主踏入戏楼包间,步履轻盈,气势却逼人。
她一身绣金云纹襦裙,眉宇间带着世族贵女独有的傲气。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旁那位打扮华贵、仪态端庄的夫人
她举手投足皆显雍容,显然身份非凡。
我微微抬眸,目光落在那位夫人身上。
刹那间,一种异样的熟悉感猛然浮现。
仿佛有什么隐匿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被轻轻拨开。
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朝庆郡主时,我心头莫名升起的那股奇异情绪。
那夫人在看到我的一瞬,明显怔了一下,眸光闪烁,似是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
但她很快恢复平静,缓缓开口:
「你就是千音榭的东家?」
我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答道:
「正是,草民姓程。」
站在她身侧的丫鬟扬着下巴,语气里透着几分刻意的警示:
「这位是镇国大将军的夫人,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闻言,我立即敛衽行礼,恭敬问候。
但将军夫人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松懈,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道:
「敢问程东家,与宋国公府的世子,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仿佛一柄暗藏的利剑,不疾不徐,却直指核心。
我心下一凛,掩去心头波澜,依旧带着浅笑答道:
「千音榭曾受邀前往宋国公府的宴会,草民误闯了世子的厢房,与世子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刚落,朝庆郡主便冷哼一声,语气尖锐道:
「胡说!分明是你故意闯入世子哥哥的屋子,蓄意勾引!」
她言辞激烈,几乎要当场发作。
可就在此时,将军夫人轻轻按住了郡主的手腕,摇了摇头。
随即她转头看向我,依旧保持着端庄的笑意。
「既如此,程东家可否答应我,从今往后,不再见宋世子。」
这话已然不是商量,而是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命令。
我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含笑道:
「我们千音榭开门做生意,若有贵人赏光,或邀我们去府上,草民如何能拒绝?」
大约是没想到我竟如此从容,将军夫人脸上的笑意微微加深。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悠悠道:
「程东家若是愿意,我们将军府自可许你些好处。
「在京城做生意不容易,若能有人庇护,日后也能少些麻烦,否则……」
言下之意,已经是满满的威逼利诱。
我低头扯了扯嘴角,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没想到我已经改头换面了,却还是再次被卷入同样的纷争之中。
我本想直接答应下来,毕竟我也不愿和宋溯有过多牵扯。
但我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朝庆郡主腰间的那块鸡心玉佩
温润如脂,雕工细腻,通体透着浅淡的血色纹理,如同一滴凝固的殷红泪珠。
刹那间,脑海中沉寂多年的记忆碎片被骤然撕裂,翻涌而出。
孩提时代,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我的小手,将一块温热的鸡心玉佩放入我的掌心。
「这块玉佩可是你的护身符,切记别弄丢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淡淡的笑意:
「保佑咱们女儿一生平安顺遂……」
可是后来……后来呢?
乞讨、惊恐、殴打,还有那块玉佩被人恶狠狠抢走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飘忽,像是带着某种不确定性:
「敢问郡主,这块玉佩是……」
话音未落,郡主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护住玉佩。
原本那趾高气扬的气势霎时收敛,眼神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慌乱。
将军夫人却神色自若,仍是淡淡一笑道:
「这块玉佩可不能给你。这是朝庆出生时,她爹爹亲手佩戴在她身上的。」
我猛然抬头,心头一阵轰鸣,整个人仿佛被雷击般愣在原地。
出生时就佩戴在身上?
这块玉佩……我再熟悉不过。
因为它,曾经是我的。
在我尚未被拐卖之前,它一直被我随身携带,从未离身。
直到拐子将我卖进那庄户人家,玉佩才被那家人强行夺走。
而如今,这块玉佩,竟挂在朝庆郡主的腰间?
如果这块玉佩的主人,真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
我的手微握成拳,仿佛有什么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然而,郡主却不耐烦我的沉默,再次咄咄逼人地道:
「你别给我装疯卖傻!我警告你,从今以后,你不得再出现在世子哥哥面前!
「否则,我让你在京城混不下去!」
闻言,我缓缓抬眸,直视着她盛气凌人的脸庞,眸底的寒意渐渐凝聚。
「郡主这话,草民却是听不明白了。」
我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冷淡的锋利:
「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郡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道:
「本郡主就是王法。
「来人,千音榭东家顶撞本郡主,给我狠狠地扇她!」
话音未落,一个面容凶狠的婆子立刻上前。
她卷起宽厚的袖子,粗暴地抓住我的衣襟,手掌高高扬起。
忽然,一道寒光破空而至
「唔啊!!」
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入那婆子的胳膊,鲜血瞬间涌出。
「郡主好大的威风。」
低沉而冰冷的嗓音打破了屋内的剑拔弩张,仿佛一道惊雷炸响。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宋溯持刀而立,脸上溅了些许血点,愈发显得骇人森然。
郡主的脸色骤变,踉跄着从座位上站起身。
将军夫人微微皱眉,眼中掠过一丝不悦,但语气仍旧温和:
「世子,何必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与郡主置气?」
宋溯神色不变,缓缓抽出刀。
那婆子痛得闷哼一声,最终支撑不住,直接昏死过去。
宋溯将刀锋一抖,溅落的血滴落在地面。
他这才不疾不徐地扫视众人,目光沉静如深潭。
「小侄不敢。
「只是郡主言辞肆无忌惮,若是传到朝堂之上,难道不怕被有心人做文章?」
将军夫人微微一滞,郡主脸色更是变了又变,一时间无言以对。
最终,将军夫人轻叹一声,起身道:
「今日之事,程东家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说罢,她拉着脸色不善的朝庆郡主,拂袖而去。
包间霎时安静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内,宋溯的气息太盛,让我觉得如芒刺背。
须臾,我回过神,微微施礼道:
「今日多谢世子解围。」
言尽于此,我不愿再多留片刻,转身欲走。
可刚踏出一步,眼前的去路便被宋溯挡住。
我抬头,正对上他深如幽潭的眼眸。
他没有开口,只是缓缓地拉开一把椅子,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怔愣之际,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铿锵有力的锣鼓声。
余音回荡间,戏台上的曲目已经换成了「白蛇」。
戏台上的女旦清婉动人,唱腔宛如湖面泛起的微澜:
「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
这一句唱词落下的刹那,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空气中轻轻挑动。
宋溯缓缓倒了一杯酒,语调平静地开口:
「本世子与世子妃的往事,程东家可曾听闻?」
我微微一顿,随即敛去所有神色,恭谨作答:
「草民有所耳闻。」
宋溯举杯,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
「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与她共度的时光。」
他的语调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往事。
「可我回忆得越多,越觉得……看不透她。」
我垂下眼帘,掌心微微发凉,额头似有冷汗渗出。
宋溯的手指摩挲着酒杯,似沉思,又似自言自语。
「她眉宇间,总有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似悲似怨,似近在咫尺,又远不可及……
「至于她的端庄贤淑,温柔大度……」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道:
「更像是精雕细琢的一出戏。」
我的心猛然一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溯看着我,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程东家身为千音榭的班主,见惯了戏本子上的悲欢离合。
「想必对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也比旁人看得更透彻。」
他将杯中酒饮尽,示意小厮添上一壶:
「依你所见,世子妃可曾真的心悦于我?」
我的手缓缓收紧,藏在袖中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草民不知。」
宋溯盯着我,沉默了片刻,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啊,你又不是她,你自然不知。」
他忽然俯身,眼神灼灼,仿佛要将我彻底看透。
「程东家为何不敢直视本世子的眼睛?难道我竟如此不讨人喜欢?」
我后背一僵,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郡主倒是很喜欢世子,可世子不珍惜啊。」
宋溯重重将酒杯砸在桌上,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
「她算个什么东西。」
我猛地抬头,只见他眼中弥漫着一股迷离的情绪。
宋溯似乎……已经醉了。
然而,他并未停下,依旧继续饮酒,口齿含糊地将往事一一倾诉。
他说,直到最后他才明白
世子妃去世的那一日,她曾撞见他与郡主独自待在屋内。
当时,郡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无意中掐进了他尚未愈合的伤口。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伤口撕裂。
他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厥。
郡主顺势颤抖着依靠在他身上,而他那时疼得已经无法言语。
守在门外的丫鬟事后告诉他,世子妃在门外站了许久,沉默不语。
直到她亲眼看到郡主依偎在他肩头。
那一刻,世子妃才踉跄后退,几乎跌撞着逃离了那里。
「你说,她当时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是惊慌?是心碎?还是……绝望?」
宋溯自嘲地靠在椅背上,眸中毫无生气。
我的心蓦地一颤。
原来是这样啊。
但……这还重要吗?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可京中一直有传闻,国公府对郡主照顾有加。」
宋溯冷冷一笑,语气带着讥讽:
「因为,当年郡主走丢,正是国公府导致的。」
我猛然抬头,眼底浮现一抹骇然。
「当年,我父亲的心腹与贼人里应外合,才导致将军的行踪暴露。
「所以,郡主的失踪,是国公府欠下的债。」
他的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刀,将掩埋许久的旧事剖开。
我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涩,苦笑道:
「可国公府的债,和世子妃又有什么关系?
「她生前要忍受国公府对郡主的偏爱,死后又要承受世子迟来的深情。」
宋溯怔了一瞬,半晌后,才怅然若失地呢喃道:
「程东家所言甚是。」
那夜,他说了很久很久,关于世子妃,关于他们的故事。
他讲起她的笑。
讲起他们一起在冬夜埋在树下的梅子酒。
讲起她在大雨倾盆的夜里,撑着一把伞在府门前等他。
而这些故事,我比他记得更清楚。
因为我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最终,宋溯醉倒在包间里,整个人都埋进了浓重的酒意与旧梦之中。
可即便在梦里,他依旧喃喃呼唤着「莺莺」这个名字。
但我知道,他喊的是何莺的「莺」。
而不是程瑛的「瑛」。
自那以后,宋溯几乎日日踏入千音榭。
二楼西侧的包间,渐渐成了他的专属之地。
然而,他从不曾真正关注过台上的戏文。
反倒是对我,格外在意。
每当我稍一抬眸,便能撞上宋溯那冷淡深邃的眼神。
他在……观察我。
像是在掂量,像是在验证,又像是在寻找某种蛛丝马迹。
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剖析殆尽。
他究竟察觉到了什么?
我不敢贸然试探,只能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分寸。
但偶尔,我也会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宋溯或许早已知晓了一切。
却偏偏不肯挑明,只是冷眼旁观,看我如何在这局中自处。
某日,一位书生携着一本新编的戏文前来。
言说若我看中,愿以此供千音榭排演。
我向来喜爱新戏,便与书生细细翻阅,一同斟酌情节。
彼时,我未曾察觉
二楼之上,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们。
宋溯坐在暗影里,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酒盏,未曾饮一口。
他目光幽深,似毒蛇静静潜伏。
直到书生忽然凑近几分,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袖角。
霎时间,一道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我还未回头,一只手便忽然扣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节碾碎。
宋溯站在我身后,幽幽地望着我,指尖是微凉的酒意。
书生察觉气氛不对,连忙拱手告辞,脚步仓促,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试图抽回手,却被宋溯更用力地扣住。
他盯着我,声音极轻,像是潮湿腐烂的木梁上缓缓爬过的一只虫。
「你对谁都能笑得这样温柔?」
我微微蹙眉,垂眸道:
「世子慎言。」
宋溯低低笑了一声,拇指缓缓摩挲着我的手腕。
「慎言?你这是希望我走得远远的,好让你在此……」
他的尾音微顿,笑意缓缓扩散开:
「……招蜂引蝶?」
我心底警铃大作,却仍旧维持着镇定的神色。
与他对视片刻,我缓缓抬手,将他的指节一根一根掰开。
「草民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宋溯沉默地望着被我挣开的手腕,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忽然,他缓缓俯下身,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颈侧。
「程东家,你可知道,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同世子妃一模一样。」
那嗓音像是夜半檐下滴落的冷雨,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潮湿气息。
我的指尖微微发凉,可面上仍旧是一派平静:
「草民何德何能,可以同世子妃相提并论。」
宋溯没有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我。
像是想要将我一点点剥开,看清里面是否藏着他想要的东西。
最终,他松开了手,冷冷笑了一声,拂袖离去。
年关将至,京城的街道上早已张灯结彩,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镇国大将军的凯旋归来,令整个京城陷入沸腾。
百姓们扶老携幼,纷纷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这位传奇将军的英姿。
军队整齐划一地踏入京城,骏马的嘶鸣声伴随着百姓们的喝彩声,响彻街巷。
我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那队人马。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身披银甲的将军身上。
只见他端坐马上,英姿飒爽,眉眼间皆是战场上磨砺出的肃杀之气。
片刻后,我垂下眼眸,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
等我回到千音榭时,只见戏班众人围成一团,窃窃私语。
我皱了皱眉,拨开层层围观的人。
便看到千音榭的当家花旦,我的小师妹正捂着脸哭泣。
她的指缝间透出一丝刺目的猩红。
众人义愤填膺地对我描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师妹今天随众人一起去街上看大将军回京,结果却被歹人划伤了脸!」
「那人蒙着面,不像寻常市井混混,出手快准狠,仿佛是故意冲着千音榭的人来的。」
「幸亏师兄护着她,不然可不只是破点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愤怒与惊惧交杂。
我蹙眉看向师妹,只见她脸上的血已经止住,但那道新鲜的伤口仍然狰狞可怖。
若是处理不当,日后恐怕会留下疤痕。
她泣不成声地抓住我的袖子,眼里满是委屈和害怕。
「师姐,到底是谁……」
我低头仔细打量她,忽然目光一顿。
她今日所穿的青色袄子很是眼熟
绣着繁复的紫色花纹,袖口滚着白色狐毛。
「这件袄子……」
见我疑惑,师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道:
「上月在制衣阁里,我见这锦缎色泽喜人,便做了两件袄子。
「一件送给了师姐你,另一件自己留着。」
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被拼凑在了一起。
这场袭击,或许是冲着我来的。
那个歹人,极有可能是误将师妹认作了我。
因为这件袄子,我曾在几日前,在同郡主母女见面时穿过。
戏班的众人还在议论纷纷,师兄已经站起身,沉着脸道: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得去报官!」
我沉吟片刻,当随即带着众人一同前往衙门。
衙门门口人来人往,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们正要踏入大门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骑马之人身穿一袭暗色官袍,马鞭一扬,快速翻身下马。
我抬头一看,微微一怔。
来人竟是宋溯。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程东家怎在此处?」
这一声问话,在喧哗的街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勉强压下心中的波动,简洁地叙述了师妹在街头遭遇袭击的经过。
宋溯听后,眼神微微一顿,扯了扯嘴角道:
「只你一人,随我进府衙详谈。」
虽心中不安,我还是只得安抚了情绪激动的众人,跟着宋溯进入正堂。
进入府衙后,他并未急于询问,先示意下人奉上了一杯热茶。
我凝视着那杯翻滚的茶叶,心中一震。
这茶,竟是我曾在国公府最喜爱的凤凰单枞。
见宋溯探究的目光投来,我立刻定了定神,将所有细节一一陈述。
包括师妹所穿的袄子,以及对方行凶时的细节。
宋溯的眉心越蹙越紧,想必他也想到了我的猜想。
果然,他听罢后站起身,衣袖微扬,语气果决如刀:
「来人,本官要去将军府。」
我微微一愣。
将军府?他是想直接找郡主问话?
按理说,国公府与将军府素来交好,宋溯也该顾忌几分才对。
我原以为他会私下调查,敲打一番便可。
可他竟毫不犹豫地直接登门问罪。
不出所料,宋溯这一举动立刻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世子竟然亲自带人,闯进将军府,将郡主当众带走问话!」
「将军府那位郡主素来受宠,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京中流言四起,茶楼酒肆里都是关于此事的谈论。
许多人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样的罪名,竟让宋溯如此大动干戈。
甚至丝毫不顾及国公府与将军府的情面。
我坐在千音榭里,听着外头传来的消息,心中不禁暗暗后悔。
若此事闹大,往后谁还敢来千音榭?
正当我忧心之际,却听说宋溯关押郡主,是为了一桩旧事。
原来,郡主曾在半年前的一场百花宴上,将几名世家小姐推入水中。
其中一名小姐更是因此落下了咳疾,需终生服药静养。
可郡主向来嚣张跋扈,加上将军府的庇护,此事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而宋溯并未让一切与千音榭扯上关系,只是宣称要调查百花宴之事。
许多人觉得他过于鲁莽,小题大做。
但宋溯此刻却像个无情的疯子,执意要将此事查到底。
甚至不惜与将军府正面冲突。
果不其然,刚刚凯旋归来的镇国大将军,直冲大理寺,气势汹汹地质问宋溯。
将军夫人更是当众冷嘲热讽,指责宋溯目无尊长、不知轻重。
但宋溯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吐出四个字:
「公事公办」。
这四个字,彻底激怒了将军夫妇。
将军府如今的势力何等庞大,大将军势头正盛,连圣上都得让他三分。
宋溯却敢这般忤逆。
很快,此事闹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当即召宋溯入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严厉斥责了他一番。
宋溯低垂着眉眼,任由圣上责骂,却一句辩解都没有。
最终,圣上当场下令,释放被关押的郡主。
但是,将军府需赔偿百花宴落水小姐们大笔银钱,且郡主需在家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而宋溯则被打了三十板子,最后皮开肉绽地被人抬着回了国公府。
如此一来,京城这场风波似乎也就此平息了。
但我内心却隐隐不安,总觉得,郡主并不会因此善罢甘休。
果然,一天夜里,事态爆发。
一阵猛烈的打砸声从楼下传来,夹杂着伙计们惊慌失措的叫喊。
我倏然睁开眼,披衣起身,快步走下楼去。
大堂内狼藉一片,桌椅被砸得四分五裂,柜台上的银钱散落一地。
师兄正和几个伙计忙着查看损失,他见我下来,皱眉问道:
「咱们……还报官吗?」
我沉默片刻,扫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银钱。
如果是盗贼,怎会对银钱视若无睹?
如果不是盗贼……那就是冲着千音榭来的。
我轻叹一声,缓缓道:
「不用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次日一早,清晨的寒风裹挟着薄雪,落在将军府朱红色的大门前。
我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门房探出头来,见我衣着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立即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去去去!知道这是哪儿吗?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将军府跑!」
我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劳烦转告你们将军夫妇,我是十五年前程家坡的故人。
「再问他们,那枚鸡心玉佩的右下角,是否于隐秘处刻着郡主的生辰八字?」
门房脸上的不屑僵了一瞬,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转身进去了。
不久,大门缓缓敞开,竟是将军府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
「程东家,里边请。」
将军府内,将军夫妇端坐在上首,脸上的神情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大将军开口,声音沉稳:
「敢问刚刚程东家在门口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垂眸,单刀直入地道:
「我记得的事情不多。
「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位一直照顾我的奶娘,姓刘,脖子上有一颗痦子。」
将军夫人的手猛然攥紧了帕子,脸色一变。
我继续道:
「还有……当时家中养了一只白兔和两只鹦鹉,是祖父买来解闷的。」
话音未落,将军夫人陡然站起身来,眼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恐与激动。
「你、你是……」
将军的神色也终于动容,开始询问各种细节。
我一一作答,甚至连腰间的胎记也描述得分毫不差。
很快,几位将军府的老嬷嬷带我入内室查看,片刻后,确认无误。
将军夫人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将军,这是咱们的女儿!」
她扑上来,想要抱住我,我却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平静而疏离。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认亲,而是希望郡主高抬贵手,放过千音榭一码。
「就当是……我这些年来四处漂泊的慰藉。」
此话一出,将军夫妇两人愧疚万分,泪湿衣襟。
可就在此时,朝庆郡主闯了进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爹爹母亲,你们怎么被这个贱人骗了!我才是你们的女儿!」
将军夫人眼中怒气乍现,挡在我面前,大声质问她:
「闭嘴!你的鸡心玉佩,到底从何而来?」
朝庆郡主脚步一顿,眼神闪烁,嘴唇颤抖着不肯作答。
将军眯起眼,开始言辞逼问。
郡主哪里能对抗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老将的质问。
她很快便败下阵来,咬牙道出真相
原来她是收养我的那家农户的表亲,我的玉佩被辗转送到了她手里。
后来闹了饥荒,家中的人接连去世,她便拿着玉佩去当铺当了五十两银子。
可很快有人拿着玉佩找到了她。
那些人激动地唤她大小姐,告诉她,他们找了她许久。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冒领了这个身份。
从那一刻起,她成了将军府的独女,成了高高在上的朝庆郡主。
至于后来被盘问各种细节时,她说自己受到刺激后失忆了,便蒙混了过去。
而最巧的是,她腰上也有类似的胎记。
尽管形状并不十分相似,位置也稍有偏差。
但因为她被找到时,距离我当年走失已过去了许多年。
将军夫妇认为这点出入也是寻常之事,于是没有再深究。
一切真相就此大白。
将军夫人几乎要昏厥过去,将军更是脸色阴沉如水。
我盯着他们,嘴角微微一扬,缓缓道:
「草民想知道,将军府打算如何处置郡主?」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郡主猛然抬头,目光中满是惊慌与乞求。
郡主她……害怕了。
或许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被这样对待。
我不由得想起曾经在国公府上,她逼着我对她行三跪九叩之礼时,那跋扈的样子。
原来她也是会害怕的啊。
看着郡主眼泪汪汪的样子,将军夫人原本坚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轻声软语道:
「不如……就让她以养女的身份留在府上,绝不会越过你去。」
见我沉默不语,将军夫人又补充道:
「我们会让她禁足在府上,然后给她寻一门亲事,嫁去外地。」
这一次,郡主的脸色彻底变了。
「母亲!那世子哥哥」
她哑声开口,眼泪瞬间滑落,满脸委屈和不甘。
「闭嘴!」
将军狠狠瞪了郡主一眼,吓得她立刻噤了声。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丝毫怜悯。
她曾经是天之骄女,享尽荣华富贵,可她也仗着郡主的身份,欺凌弱小。
而如今,将军夫妇显然也不愿意赶尽杀绝。
养女……禁足……
如此微不足道的惩罚,如何能弥补我多年来受到的苦楚?
但我却并没有过多愤怒和悲伤。
因为原本就没有期待,何来不甘呢?
我垂下眼眸,轻声道:
「既然如此,那便按将军夫人的意思吧。」
说罢,我转过身,打算离开。
将军夫人却急忙上前拉住我,哽咽道:
「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亏欠你太多,你怎能离开?这里可是你的家啊!」
我扯了扯嘴角,摇头道:
「草民的家不在此处。戏班子就是我的家。
「只要将军府高抬贵手,草民就还有家可归。」
将军夫人闻言泣不成声,将军沉默片刻,终是叹息一声。
我没有再回头,迈步走出将军府。
自那日离开将军府后,千音榭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将军夫妇或带着奇珍异宝拜访,或遣人送来绫罗绸缎。
他们言语间透着殷切与愧疚,一心希望我能认祖归宗。
仿佛只要我点头答应,他们便能把这十余年的缺憾一一弥补,让我成为他们真正的女儿。
可惜,我并不愿意。
因为我再也不想成为另一个人了。
我不是何莺,也不是镇国大将军的郡主女儿。
我只是我自己。
那个曾在风雪中瑟缩乞讨的孩子。
那个在农家饱受欺凌,终究还是逃离了苦难的人。
那个在戏班里摸爬滚打,靠着一点点天赋和无数苦练才得以生存的少女。
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哪怕曾经遍体鳞伤,哪怕一路跌跌撞撞。
我终究还是活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可以为了救老班主的命,而假扮世子妃。
我也可以为了戏班子不被摧毁,而承认自己是将军府遗落的女儿。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富贵出生。
我只想守住我拼尽全力才得来的自由。
守住那个在风雨中挣扎求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自己。
我一边想着,一边沿街走回千音榭。
忽然,几滴细小的雨点落在掌心,透着丝丝凉意。
不多时,雨势渐大,打湿了青石板路。
我小跑着来到千音榭门口,正欲抬步踏入。
却在檐下的昏黄灯光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溯牵着一匹墨色骏马,立在檐下,肩上落着几点未拂去的雨痕。
他在等我。
我不动声色地调整神态,缓步上前。
宋溯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物,被黑色的布包裹着。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一瞬,他松开手,布料散开。
雨幕之下,「亡妻何莺之灵」六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我却只觉脊背发寒,连指尖都透出一丝麻木的凉意。
何莺的牌位……
不,是我的牌位。
宋溯静静地看着我,眼底藏着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知晓真相了。
他知道何莺是假,他知道「亡妻」仍活在世间,他知道我就在他眼前。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抬起手,抽出腰间的佩刀。
刀刃出鞘,寒光乍现。
「唰」
刀锋落下,牌位被他一刀斩断!
断裂的木片四散飞溅,落入泥泞的青石地上,被雨水冲刷殆尽。
我怔怔地看着那残碎的牌位,胸口翻涌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
宋溯收回刀,神情有一瞬间的寂静。
像是在凝视着某种破碎的幻梦。
静默许久,他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寂静:
「我去了何家。」
我紧咬着下唇,拼命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承认了。」
宋溯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压抑着情绪:
「当年,是何家弄虚作假,是你……替嫁入府。」
我闭了闭眼,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呼吸都变得艰难。
可我依旧强迫自己冷静,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神色淡漠:
「世子妃已经死了,还望世子接受现实。」
宋溯冷笑一声,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指尖拂过,露出一抹黯淡的金色光泽。
是……一枚鸳鸯锁。
那枚早已损坏的锁,竟已被修复得完好如初。
「你的。」
宋溯语气寻常,却莫名带着一种不容推拒的意味。
这枚锁,居然又回到了我面前,带着湿冷的水汽和他掌心的余温。
我将目光从鸳鸯锁上移开,声音却有些颤抖:
「……世子,这是何物?」
宋溯目光沉沉,缓缓开口,声音低哑:
「你当真不记得了?」
我不语,只是垂眸,拒绝接过那枚锁。
宋溯的眼神骤然暗了几分,指尖微微发力,似乎想捏碎手中的鸳鸯锁。
「程瑛……瑛瑛。」
他低声道,带着不容抗拒的执拗:
「回来。
「回到我身边。」
他的语气几乎是恳求,却又裹挟着一丝偏执的疯狂。
可我不愿回去。
回到国公府,我便不再是我自己。
我会被囚困在深院之中,成为他的世子妃,成为一个……
我并不想成为的人。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及那枚鸳鸯锁,用力一甩。
下一瞬,金属划破空气的声音在雨中微不可闻地响起
我将鸳鸯锁,狠狠地甩进了千音榭侧方的湖里。
水花溅起,泛起一圈圈漾开的涟漪,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吞没,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宋溯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极淡,眼中却早已一片猩红:
「丢下我三年,让我生不如死,夜不能寐……如今你可满意了?
「瑛瑛,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像是要将我的名字深深刻进骨血里。
随即,他转身跃入湖中,激起大片水花,溅湿了岸边的青石。
雨丝连成一线,他的身影在水中晃动,黑衣翻涌,狼狈而执着。
我站在岸上,捂住嘴,指尖泛白。
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我才发觉泪水早已滚烫地滑落脸颊,混入雨中。
我咬了咬牙,快步转身离开。
不能回头。
不能再陷入他的执念里。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雨声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像是有人在低语呢喃。
我的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宋溯的身影。
他的衣袍被水流浸透,他的目光倔强而偏执。
我闭上眼,却无法摆脱这种压迫感。
一整夜,我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梦里充斥着氤氲的雨,满是水流吞噬一切的错觉。
当我猛然从梦中惊醒时,天色才蒙蒙亮。
可我的心,却仿佛被什么拉扯着,躁动不安。
我披上外衫,快步走下楼。
整条街尚未苏醒,唯有薄雾缭绕,晨曦透过云层洒下微光。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
我猛然看见,街道的另一头,宋溯站在大雾弥漫中。
他浑身湿漉漉的,薄衫贴在身上,未干的水渍顺着衣摆滴落。
我怔怔地看着他缓缓走近。
宋溯额发凌乱,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漆黑如夜,死死地盯着我。
可比起眼神,他手中的东西更让我心头一震。
是那枚鸳鸯锁。
他找了……一夜。
他竟真的去湖里找了一整夜。
晨雾弥漫,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将那枚锁缓缓递向我。
「你的。」
他的嗓音沙哑至极,仿佛被寒气浸透了一般。
我站在原地,喉头发涩:
「……你何必做到这一步?」
宋溯看着我,眼尾猩红,眸中有无法言喻的悲伤与乞求。
终于,他开口轻声道:
「程瑛,我们能不能重新认识一次?」
这一瞬间,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避嫌,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终于忍不住,眼眶一烫,热泪滚落。
他终究还是没有放过这个执念,也没有放过我。
后来,将军府将郡主送到了一个远离京城的庄子上,永远禁足。
据说,她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逐渐变得有些疯癫。
她日日徘徊在庄子中,口中喃喃自语。
似乎仍坚信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
而我,依旧在千音榭。
如今,千音榭在京城渐渐有了些许声名,成了文人雅士汇聚之地。
将军夫妇则每逢年节,必定提着大包小包前来探望。
他们表示,若我改变心意,将军府永远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然而, 我却未曾动摇。
而今, 我不再被世族闺阁中的礼法约束, 也不需时刻顾虑仪态举止。
那我又何必再回到那个将我束缚的陈规旧制中去呢?
一日, 千音榭内曲声悠扬,新排的戏引得不少客人纷至沓来。
我依旧忙碌着接待, 步履匆匆地在大堂穿梭。
戏台上,锣鼓声骤然响起。
霎时, 千音榭内的喧嚣归于静谧, 只余丝竹声袅袅回荡。
俊美的小生款款登台, 一袭白衣翩然,折扇轻摇。
眸光流转间, 已然摄住众人心神。
「好!」
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叫好声,我也不由得抬手鼓掌。
可耳畔却冷不丁响起一道略带醋意的声音:
「程东家看得可真入神啊。」
我微微一怔,回头望去。
只见宋溯立在廊柱旁, 双手环抱在胸前, 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中轻笑, 索性上前,牵起他的手往二楼的包厢走去。
刚一入座,宋溯便不紧不慢地伸手轻轻一拉。
我顺势跌入他怀中,男子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畔, 透着几分暧昧不清的意味。
目光一转,我瞥见桌上放着一坛尚带泥土气息的梅子酒。
宋溯低头揭开封泥,酒香瞬间溢出。
「刚从树下挖出来的, 尝尝?」
说罢, 他倒了满满一杯, 递到我唇边。
我接过酒杯, 酒液顺着杯沿滑落舌尖, 清冽而甘甜, 略带些微微的酸涩。
「好酒。」
细品着悠长的回甘, 我低声赞道。
宋溯忽然收紧手臂, 将我紧紧搂住,脸颊轻轻蹭着我的肩膀。
似是依赖,又似在宣泄自己的占有欲。
可那双眼睛在落到我身上时,所有的疲惫瞬间褪去,如春雪消融。
「刚才你为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生看?」
我抬眼扫视他, 眉梢轻挑,唇角带笑:
「宋大人日日流连此处, 不觉得不妥?大理寺就那么清闲吗?」
宋溯理所当然地冷哼一声, 嗡声道:
「和瑛瑛在一起的时间, 总是有的。」
话音未落,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程东家,花旦的点犀头面找不着了」
我回过神来,连忙挣脱出宋溯的怀抱,抬声应道:
「来了!」
宋溯还未反应过来, 怀中已然空荡,我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盯着门口半晌,他才慢悠悠地端起我方才放下的杯。
杯口还留有女子嘴唇留下的胭脂。
宋溯的指尖在酒杯边缘摩挲了一下,片刻后, 低低一笑。
他仰头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酒香在唇间漫溢。
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
来源:小雨天气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