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一早上的例会,空气像兑了水的咖啡,寡淡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苦。
周一早上的例会,空气像兑了水的咖啡,寡淡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苦。
李总,我们这位发际线与业绩压力成反比的中年领导,在PPT的蓝光映照下,脸显得格外油腻。
“降本增效,优化结构。”
他每吐出一个这种四字词语,会议室里的温度就仿佛下降一度。
我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听着这些和去年、前年、大前年一模一样的陈词滥调。
区别是,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会后,一封来自HR部门、标题为《关于组织架构调整的通知》的邮件,精准地落入了每个人的收件箱。
附件是一个加密的PDF。
密码是公司的创立年份,像一个拙劣的讽刺。
我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悬停了半秒,才点开它。
屏幕的白光有些刺眼。
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名单不长,但每一个名字都曾经在公司的各个项目里闪闪发光。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方浩。
那一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走了。
旁边工位小王的键盘敲击声,远处茶水间的说笑声,窗外的车流声,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然后又空落落地往下坠。
我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
从一个刚毕业的愣头青,做到技术部的顶梁柱,公司最赚钱的“星河系统”,每一行核心代码,都刻着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不会在名单上。
我以为我至少是安全的。
原来只是我以为。
我关掉PDF,像关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弹窗广告。
我拿起水杯,起身,走向茶水间。
路过小王的工位,他正对着那份名单发呆,看到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慌和同情。
我对他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微笑。
茶水间的饮水机咕嘟咕嘟地响着,热水注入杯中,腾起一团白雾,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没哭。
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五年的加班、熬夜、救火、扛锅,最后就换来PDF里一个冰冷的名字。
操蛋。
回到座位,企业微信的图标闪烁起来,是HR。
“方浩,方便来一下三号会议室吗?”
“好的。”
我敲下两个字,点了发送。
然后我打开项目文件夹,开始整理“星河系统”的所有文档、代码注释和部署流程。
我要交接。
平静地交接。
这是我能给这家公司,也是给我自己,最后的体面。
三号会议室里,HR陈姐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那种既表示同情又明确表示“公事公办”的微笑。
桌上摆着一沓文件。
“方浩,公司最近的决定,你也知道了。很遗憾。”
她把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离职协议,你先看一下。补偿方案是N+1,完全符合规定。”
我拿起那几张纸,A4纸的边缘有点锋利,硌着手指。
我一目十行地扫过,都是些标准条款。保密协议,竞业限制,补偿金额。
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没问题。”我说。
陈姐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静,准备好的一套安抚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那你在这里签字。”她指了指右下角。
我拧开笔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方浩。
这两个字,我写了三十年,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交接工作会由李总安排,原则上是三天内完成。”陈姐收回文件,语气轻快了一些,像是完成了一项棘手的任务。
“知道了。”
我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工位,李总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了,脸上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种“既要敲打你又要安抚你”的复杂表情。
“方浩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有点假,“公司也是没办法,你要理解。”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几年的贡献,我都看在眼里。”他继续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这话说的,就好像我们是什么关系匪ALE的朋友一样。
我心里冷笑,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交接对象是小王,你带了他那么久,交给他,我放心。”李总终于说到了正题。
我瞥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的小王。
小王,王梓轩,我两年前亲自招进来的实习生,手把手带出来的。
他很聪明,学得也快,但终究还是个刚能独立干活的年轻人。
让他接手整个“星河系统”?
李总,你还真是放心啊。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李总似乎对我的配合非常满意,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留下我和小王在原地,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浩哥……”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愧疚和不安。
“没事,不关你的事。”我打断他,“坐吧,我们开始。”
我打开了“星河系统”的架构图。
那张图,密密麻麻,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是我熬了无数个通宵画出来的。
每一个节点,每一条连线,每一个模块的交互,都烙在我的脑子里。
“我们从头开始。”
我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到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星河’的底层是微服务架构,总共拆分了37个独立服务。你平时主要接触的是业务层的这几个,但真正核心的,是这五个基础服务:用户中心、权限中心、数据总线、支付网关和风控引擎。”
我指着屏幕,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上课。
“用户中心,你看这个库,user_profile_extension,这张表里的字段,有17个是后来为了兼容老系统硬加的,文档里没写,因为当时负责那个老系统的人已经离职了,没人知道具体的逻辑,是我一个个试出来的。你动这里的时候要小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有权限中心,这里的角色继承模型有个坑。当初为了快速上线,‘观察员’角色的权限是硬编码在代码里的,而不是走的数据库配置。每次市场部那边要调整观察员的权限,都得改代码重新发布。我跟李总提过三次重构,他都说没资源。”
“数据总线,用的是Kafka,但消费端的偏移量管理我们自己实现了一套逻辑,因为开源的那个组件在一款特定的服务器型号上有Bug,会导致消息重复消费。这事儿只有我和运维的老刘知道。”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这些东西,是这套系统的血肉,是它能稳定运行至今的基石。
它们不在任何一本交接文档里。
它们只在我的脑子里。
小王拿着笔记本,拼命地记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越听,脸色越白。
他大概从没想过,这个他每天都在使用的系统,表面光鲜亮丽,底下埋着这么多地雷。
“浩哥,这……这么多细节,我怕我记不住。”他 stammered。
“记不住也得记。”我看着他,“从明天起,你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了。”
我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但小王却像是被刺了一下,低下了头。
下午,我开始整理代码库的访问权限。
我把自己的管理员权限,一个个移交给小王。
每点击一次“确认”,就感觉自己和这个系统的一条连接被剪断了。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解脱。
老刘,运维部的资深工程师,一个头发稀疏但眼神锐利的小老头,端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晃了过来。
他靠在我工位的隔板上,压低声音问:“真要走?”
我点点头。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李扒皮这事儿干得孙子。‘星河’要是没了你,我看他怎么玩。”
“有小王在。”我说。
老刘嗤笑一声:“小王?那孩子是不错,但离了你,他还差得远呢。这套系统就是个泥潭,只有你才知道哪块地是实的,哪块是虚的。”
他喝了口枸杞水,又说:“你走了,我估计也待不久了。没意思。”
我笑了笑,没接话。
公司就像一辆公交车,有人上,有人下,太正常了。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是被司机一脚踹下来的那个。
下班时间到了。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经过我工位时,眼神都有些复杂。
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几个平日里和我不太对付的,嘴角藏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不在乎。
我把最后一份关于服务器部署的脚本整理好,发给了小王,并抄送了李总和老刘。
邮件标题是:《星河系统运维脚本交接-方浩》。
然后,我关了电脑。
屏幕黑掉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五年的故事,结束了。
第二天,我继续交接。
今天主要是外部依赖和客户方的技术接口。
“这个是‘天眼’系统,我们最大的客户,张江集团的。他们的接口人叫吴工,脾气有点爆,技术很牛。你跟他沟通要小心,别说行话,直接说问题和解决方案。”
“这个接口,`get_user_balance`,他们传过来的时间戳偶尔会是13位的,偶尔是10位的,我们做了兼容。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历史遗留问题。”
“还有,每个季度末,张江集团会做一次压力测试,从来不提前通知。那几天你最好住在公司,因为‘星河’肯定会出点小问题。到时候吴工的电话会第一个打到你手机上,记住,态度一定要好,就算是他那边的问题,你也得先接下来,说‘我们马上排查’。”
小王的脸色已经从苍白变成了惨白。
“浩哥,以前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
“差不多吧。”我轻描淡写地说。
这些年,为了伺候好张江集团这个大金主,我陪吴工喝过多少次酒,吵过多少次架,又通过多少次电话会议在深夜里一起定位问题,已经数不清了。
李总只会看PPT上的业绩报告,他哪里知道,维持这份业绩的,是这些琐碎到令人发指的细节。
中午,小王说要请我吃饭,算是践行。
我们去了公司楼下常去的那家面馆。
“浩哥,对不起。”刚坐下,小王就红了眼圈。
“又来了,”我递给他一张纸巾,“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是打工的。我要是怪你,今天就不会跟你说这么多。”
“可是……我觉得是我抢了你的位置。”
“别这么想。”我看着他,“这个位置,现在就是个火山口。李总把你推上去,一半是图省钱,一半是觉得你好控制。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要学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怎么保护自己。”
我夹起一筷子面,吸溜着吃了一口。
“李总喜欢看报告,你就多写报告。出了问题,别自己扛,第一时间邮件抄送所有人,把干系人拉到一起。他让你背锅,你也得让他知道,这锅你背了,但不是你的错。”
这些话,我以前从没跟他说过。
现在我要走了,算是临别赠言吧。
小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下午,交接基本进入尾声。
我把最后一个客户的特殊需求文档发给小王。
“基本上就这些了。剩下的,就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
我说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个用了五年的键盘,一个鼠标垫,一个马克杯,几本专业书,还有一盆养得半死不活的绿萝。
我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
好像我这五年,就完全活在了公司里。
我把东西装进一个纸箱。
路过的同事看到这一幕,都沉默了。
那个平日里最喜欢和稀泥,见谁都笑呵呵的行政主管大姐,走过来往我箱子里塞了个苹果。
“小方,以后常联系。祝你前程似锦。”她小声说。
我鼻子有点酸。
“谢谢大姐。”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地。
我抱着箱子,走到楼梯间,按了接听。
“喂,你好。”
“您好,请问是方浩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非常干练、清脆的女声。
“我是,请问你是?”
“我叫陈洁,是‘锐仕方达’的猎头顾问。”
猎头?
我愣了一下。这个节骨眼上?
“方先生,冒昧打扰了。我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您在微服务架构和高并发系统处理上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尤其是您主导的‘星河系统’,在业内评价很高。”
她竟然知道“星河系统”。
“我们这边有一个职位,非常匹配您的背景。是国内一家头部的互联网科技公司,目前正在组建一个新的核心业务部门,需要一位架构师级别的技术负责人。”
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吐得非常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方先生,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或者我们约个时间,喝杯咖啡聊一聊?”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心里那片结了冰的湖,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我现在……刚离职。”我坦白道。
电话那头的陈洁似乎轻笑了一声。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意外。
“这样吧,方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明天上午十点,在您原公司楼下的星巴克,我们见一面,可以吗?”
她连地点都选好了。
这不像巧合。
这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精准捕捞。
“好。”我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抱着纸箱,走出了这栋我待了五年的写字楼。
门口的保安还是那个熟悉的大叔,他对我挥了挥手:“小方,下班啦?”
“是啊,叔。”我笑了笑,“以后不来了。”
大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唉,那……以后好好的啊。”
“会的。”
我抱着箱子,站在路边,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红色长龙。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江边。
把箱子放在脚下,我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江水在夜色中翻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王发来的微信。
“浩哥,刚才‘天眼’系统那边突然有大量超时报警,我查了半天没找到原因,吴工的电话已经打爆了,李总也在催,我快疯了!”
后面跟着一串哭泣的表情。
我看着那条信息,没有回复。
不是我狠心。
而是我知道,这是他坐上那个位置,必须独自面对的第一场暴风雨。
我教了他怎么开船,但风浪来了,舵必须他自己来掌。
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也就不配接手“星河”。
我关掉手机,静静地吹着江风。
五年的青春,好像就随着这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但不知为何,我心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我走进了约好的那家星巴克。
我特意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刮了胡子。
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失意的被裁员工。
一个穿着得体职业装,气质干练的女人站了起来,朝我微笑。
“方浩先生?我是陈洁。”
她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眼神明亮,握手有力。
“陈小姐,你好。”
我们坐下,点了咖啡。
没有过多的寒暄,陈洁直接切入了主题。
“方先生,我知道您昨天刚刚离开上一家公司。”
她开门见山。
“坦白说,我们关注您已经有半年了。您在‘星河系统’上的工作,我们通过一些渠道有所了解。从零到一搭建起一个能支撑日活千万级别用户的系统,并且稳定运行了三年,这在国内的技术圈子里,也是一个相当亮眼的成绩。”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的工作,在外部竟然有这样的认知。
而在李总眼里,这似乎只是理所当然。
“所以,当我知道贵公司有‘架构调整’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您。”陈洁的目光非常真诚,“我认为,这不是您的损失,是他们的。”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几天所有的委屈、不甘、压抑,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谢谢。”我由衷地说。
“我们言归正传。”陈洁从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这次邀请您,是代表‘跃动科技’。”
我心里一震。
跃动科技,国内互联网的巨头之一,以技术驱动闻名,也是我们公司一直想要追赶却望尘莫及的对手。
“他们正在孵化一个全新的战略级项目,代号‘穹顶’,对标的是国际市场上最前沿的SaaS服务。项目已经启动,但缺少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核心架构师。他们的CTO看过您的背景资料,非常欣赏。”
陈洁把一份打印好的职位描述(JD)推到我面前。
“您的职位将是‘穹顶项目首席架构师’,直接向项目负责人汇报,而项目负责人,直接向公司CTO汇报。您将拥有一个10人规模的初始团队,并且有权自行招募。”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和我之前的处境,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原来的公司,我虽然是技术核心,但上面有李总,有总监,有VP,层层叠叠的汇报关系,很多技术决策都无法自主。
而现在,这个职位给了我极大的自主权。
“薪酬方面,”陈洁看着我,抛出了重磅炸弹,“我们给出的方案是,年薪120万,外加项目期权。这个数字,是我们根据您过往的贡献和市场价值综合评估得出的。我知道,这大概是您之前薪水的三倍。”
三倍。
120万。
我端起咖啡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我上一份工作的年薪,税前刚过四十万。这在普通人里不算低,但在我这个级别和工作强度的技术人圈子里,只能算中等偏下。
李总每次给我画饼,说公司上市了大家就都财富自由了。
现在我才明白,他的饼,真的只是饼。
而我的价值,市场早就给出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价格。
“方先生,”陈洁的声音把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这个机会非常难得,‘跃动’的CTO希望下周一就能和您见个面。如果您这边有意向,我们可以马上安排。”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那种笃定的光芒。
她不是在说服我。
她是在告诉我一个事实:你值这个价。
我深吸了一口气。
“陈小姐,我需要考虑一下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陈洁笑了:“我个人建议是不用。但出于职业操守,我还是会说,您可以仔细考虑,明天给我答复。”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李总的名字。
我按了静音,没接。
紧接着,一条微信弹了出来。
“方浩!你在哪儿?马上回公司!出大事了!”
语气是命令式的,充满了焦躁和不容置疑。
我皱了皱眉。
还没等我回复,第二条又来了。
“‘星河’系统崩了!张江集团那边要终止合作!你昨天交接的那个脚本是不是有问题?!”
看到最后一句,我笑了。
一种冰冷的、愤怒的笑。
甩锅。
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甩锅。
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我对陈洁说:“陈小姐,不用等到明天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
“我接受这个offer。”
“面试时间,就安排在下周一。”
陈洁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向我伸出手:“方浩先生,欢迎来到新的世界。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我们握手的时候,李总的电话第三次打了进来。
我直接挂断,然后拉黑。
世界清静了。
和陈洁又聊了一些关于“穹顶”项目的细节后,我们分开了。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星巴克又坐了一会儿。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海里憋了很久气的潜水员,终于冲出了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自由,且充满了力量。
原来,我的价值,不由李总定义,不由那家公司定义。
它由市场定义,由我自己定义。
被裁员,不是我的失败,只是我离开一个错误平台的方式。
手机换了个号码震动,是老刘。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耗子!你可算接电话了!”老刘的声音火急火燎,“你快看公司群,炸锅了!”
“我退了。”
“嗨,我给你转。李扒皮现在像个疯狗一样在办公室里骂人,说你交接使坏,故意留了后门。”
“我留没留,你还不清楚?”我淡淡地说。
“我当然清楚!你交接的那个脚本我看过了,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昨天张江集团压测,小王那孩子没经验,顶不住压力,慌乱中重启服务,把备用节点的配置文件给用错了!导致数据不同步,现在整个系统一半的用户登录不上了!”
老刘在那边气得直喘粗气。
“现在张江江团的吴工直接带人杀到公司了,就在会议室里拍桌子,说要我们赔偿损失,还要终止合同!李扒皮吓尿了,到处找你,想让你回来救火。”
我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小王经验不足,李总指挥无能,遇到突发情况,必然是一场灾难。
“他找不到我的。”我说。
“你小子……可以啊。”老刘在那边嘿嘿笑了起来,“是不是找着下家了?”
“差不多吧。”
“行!有你的!妈的,听着就解气!你等着,我给你现场直播。”
说完,老刘就把电话挂了。
没过一会儿,我的微信就收到了他发来的一段视频。
视频是偷拍的,画面晃动,但声音很清晰。
是李总的办公室。
他正对着小王咆哮:“我让你接手,不是让你把公司搞垮!一个配置文件都能弄错,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小王站在那里,头都快埋到胸口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明显是在哭。
“我……我对不起公司,李总……”
“对不起有什么用?!张江集团的合同要是黄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整个部门的年终奖都让你给搞没了!”
李总的声音歇斯底里。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面无表情地关掉视频。
这就是李总。
功劳永远是他的,锅永远是下属的。
我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从纸箱里拿出来,放在窗台上,给它浇了点水。
也许换个环境,它也能活过来。
周末,我彻底放空了自己。
我去图书馆待了一下午,看了几本之前一直想看但没时间看的书。
晚上,我自己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我甚至有闲心研究了一下红烧肉怎么做才能肥而不腻。
这种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周一早上,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跃动科技的楼下。
这是一栋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大楼,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自信和忙碌交织的神情。
这和我原来公司的暮气沉沉,截然不同。
陈洁已经在楼下等我。
“方先生,状态不错。”她笑着说。
“感觉像重生了一样。”我开了个玩笑。
面试我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穹顶”项目的负责人,叫林伟,一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沉稳的技术大牛。
另一个,就是跃动科技的CTO,周济。
周济看起来很年轻,也就四十出头,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但眼神极其锐利,仿佛能看穿你的一切。
面试没有问那些基础的八股文。
林伟直接在白板上画了一个非常复杂的业务场景。
“方先生,这是我们‘穹顶’项目未来要面临的一个核心挑战:如何在保证强一致性的前提下,实现全球多数据中心的实时读写和动态扩容?你有什么思路?”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
它考验的不仅仅是技术深度,更是技术广度和前瞻性。
我看着白板,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这五年,我虽然身在泥潭,但从未放弃过对新技术的学习和思考。
我拿起白板笔,开始画图,开始讲解。
从Google Spanner的原理,到TiDB的架构,再到我自己设想的一种基于Raft和分布式事务改良的混合模型。
我讲得很投入,甚至有些兴奋。
这就像一个绝世剑客,终于遇到了一场值得他拔剑的对决。
林伟和周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针对某个细节提出一个问题。
我们的交流,不像面试,更像是一场技术研讨会。
一个半小时后,我放下了白板笔。
整个白板,已经被我画满了各种架构图和流程图。
林伟看着白板,又看看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方先生,你的思路非常清晰,而且很有创造性。你提到的那个混合模型,和我们内部预研的一个方向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你想得更深。”
周济则是一直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此刻,他身体前倾,看着我,缓缓开口:
“方浩,你之前那家公司,埋没了你。”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办公室政治,没有那么多外行指导内行。我们只看两件事:能力,和结果。”
“‘穹顶’这个项目,对公司的未来至关重要。我把它交给你,你敢不敢接?”
他没有问我“愿不愿意”,而是问我“敢不敢”。
我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挺直了脊背。
“周总,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五年了。”
周济笑了。
“好。”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欢迎加入跃动科技。”
面试出奇的顺利。
从跃动科技大楼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
陈洁陪着我,脸上是专业的微笑:“恭喜你,方先生。正式的offer会在今天下班前发到您的邮箱。下周一,您就可以来办理入职了。”
“谢谢你,陈小姐。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
“方先生,”她打断我,“我只是个信使。是你的价值,决定了你能收到什么样的信。我只是恰好把它送到了你手里而已。”
她的话,让我再次感到了那种被认可的温暖。
正当我们准备告别时,一辆黑色的奥迪A6在我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
是李总。
他几天不见,像是老了十岁。头发凌乱,西装皱巴巴的,眼球布满了血丝,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和卑微。
“方浩!”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总算找到你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
我皱眉,想把胳膊抽出来,但他抓得死死的。
陈洁在一旁,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像是在看一出荒诞剧。
“李总,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冷冷地说。
“有关系!怎么会没关系!”他急切地说,“方浩,你听我说,之前是公司不对,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竟然道歉了。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把“公司利益”挂在嘴边的李总,竟然在向我道歉。
“张江集团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今天下午五点前,系统恢复不了,就正式启动解约程序,还要我们赔偿三千万!”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公司董事会发火了,说如果这个单子黄了,就让我滚蛋!方浩,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回来帮公司渡过这个难关!”
“薪水,我给你翻倍!不,三倍!和跃动科技一样!我给你申请!职位,技术总监!只要你回来,什么都好说!”
他竟然连跃动科技开的价都知道了。
看来,他为了找我,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我看着他这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厌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总,”我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你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第一,‘星河’系统的问题,不是我造成的。是你的管理无能和错误决策,一步步把它推向了深渊。你现在找我,不是解决问题,是找人继续给你背锅。”
“第二,”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给不了我跃动科技给我的东西。你给的只是钱,而他们给我的,是尊重,是平台,是实现技术理想的机会。这些,你懂吗?”
李总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语气平静但坚定。
“我已经不是你的员工了。”
“从你把我名字写上那份名单开始,我就和你,和那家公司,再无任何瓜葛。”
“我现在要去签约了,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对陈洁说:“陈小姐,我们走吧。”
陈洁对我比了个大拇指,我们并肩向地铁站走去。
身后,传来了李总绝望的咆哮。
我没有回头。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仿佛看到,一个旧的我,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而一个新的我,正大步流星地,走向一片更广阔的星辰大海。
入职跃动科技的第一周,是紧张而充实的。
我拿到了“穹顶”项目所有的技术文档和原型设计。
这是一个比“星河”复杂十倍不止的庞大工程。
但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正是我想要的挑战。
林伟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团队里的成员也都是精兵强将,和他们讨论技术问题,是一种享受。
我们没有冗长的会议,没有推诿扯皮。
有问题,当场解决。有分歧,用代码和数据说话。
这种纯粹的技术氛围,让我感觉浑身舒畅。
周三下午,我接到了老刘的电话。
“耗子,告诉你个消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复杂。
“什么?”
“李扒皮,被开了。”
我并不意外。
“张江集团的合同,最终还是黄了。公司赔了三千万,董事会震怒,当场就把他给办了。”
“新上任的领导,是总部空降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星河’项目推倒重来,外包给第三方公司开发。我们这些老人,估计也快了。”
老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萧瑟。
“小王呢?”我问。
“那孩子,主动辞职了。听说受了不小的打击,准备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
我沉默了。
一个错误的决定,引发了一场多米诺骨牌式的崩塌。
公司损失了核心项目和最大的客户,李总丢了工作,小王受到了职业生涯的重创,老刘他们这些老员工也前途未卜。
而这一切的起点,仅仅是那份冰冷的裁员名单。
“耗子,你小子真是……命好。”老刘感慨道,“不,不是命好。是你有那个本事。那帮,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刘哥,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还能干啥。干了半辈子运维了。看看有没有小公司要我这个老头子吧。”
“刘哥,”我沉吟了一下,“我们‘穹顶’项目,正好缺一个资深的SRE(网站可靠性工程师),负责整个系统的稳定性和自动化运维体系搭建。你有没有兴趣?”
电话那头,老刘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
“耗子……你……你说真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然是真的。我把林伟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你准备一下简历。技术方面,我绝对信得过你。”
“我……我这年纪,跃动那种大厂,能要我吗?”他有些不自信。
“跃动要的是能力,不是年龄。”我把周济的话还给了他,“你行不行,面试官说了算。但我觉得,你肯定行。”
又聊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看着窗外跃动科技园区里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我突然明白了周济和陈洁他们所说的“价值”。
一个人的价值,不仅在于他能创造什么,还在于他能成就谁。
我不仅要让自己站起来,也要拉一把那些曾经和我并肩作战的、值得尊敬的战友。
这或许,才是一个真正的“首席架构师”,应该有的格局。
一个月后,老刘正式入职了。
他剪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休闲装,虽然眼角的皱纹还在,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他成了我团队里最年长的兵,也是最稳的那个。
我们一起熬夜,一起攻克难关,一起在项目取得阶段性突破时,在楼下的烧烤摊撸串喝酒。
有一次,喝到半夜,老刘红着眼睛对我说:“耗子,谢谢你。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快五十了,还能再跟着你冲一把。”
我拍拍他的肩膀:“刘哥,是咱们一起冲。”
半年后,“穹顶”项目第一个版本成功上线。
上线那天,整个项目组的人都聚在作战室里,盯着大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
当林伟宣布“系统各项指标平稳,上线成功”时,整个房间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
大家拥抱,击掌,甚至有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我也很激动。
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实的、满足的平静。
周济也来了,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罐可乐。
“干得不错。”他说。
“是团队的功劳。”
“我知道。”周济看着屏幕上那条平稳上升的用户曲线,说,“一个好的将军,能让一群士兵变成一支军队。你就是那个将军。”
我们碰了一下可乐罐。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股畅快的甜。
那天晚上,公司为我们开了庆功会。
觥筹交错间,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方工,我是王梓轩。听说‘穹顶’上线了,恭喜你。我现在在老家的一家小公司,虽然没那么光鲜,但过得挺开心。谢谢你当初教我的那些东西,不只是技术,还有怎么做人。祝好。”
我看着这条短信,笑了。
我回了两个字:
“加油。”
放下手机,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突然想起了一年前,我抱着纸箱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的那个傍晚。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抛弃。
那只是生活告诉你:走错了路,没关系,换一条,再出发。
你的价值,永远不会因为一次错误的评判而被抹杀。
它就像金子,或许会被泥沙掩埋,但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你,擦亮你,让你在真正属于你的地方,熠熠生辉。
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被埋没的日子里,别让自己生锈。
来源:花开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