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瞎子摇头,说天机,说命数,说这劫是福也是祸,渡得过,海阔天空;渡不过,万丈深渊。
86年,巷子口来了个算命的。
瞎子,戴副黑眼镜,镜腿上还缠着白胶布。
面前铺一块灰不溜秋的布,上面画着太极八卦。
我爸那天喝了点酒,拉着十岁的我,非要给我算算。
瞎子摸了我的手,又摸了我的头骨。
半天,幽幽吐出几个字:“这孩子,三十岁有大劫。”
我爸脸都白了,赶紧塞过去两毛钱,问怎么解。
瞎子摇头,说天机,说命数,说这劫是福也是祸,渡得过,海阔天空;渡不过,万丈深渊。
我爸骂骂咧咧地拉着我走了,一路念叨着“封建迷信”。
我当时根本没在意。
十岁的孩子,懂什么叫劫。
只记得那天巷子里的风很大,吹得瞎子那块破布呼啦啦地响。
三十岁,是2006年。
我在一家国营老厂改制成的私人工厂里,当电焊工。
每天一身的汗臭和铁锈味。
老婆林晓燕在商场站柜台,卖化妆品。
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不到三千块。
住在厂里分的五十平米老公房里,厕所还是几家共用的。
日子过得紧巴巴,抠抠搜搜。
最大的娱乐,就是晚饭后,我俩窝在沙发上,一人一瓶啤酒,看电视。
最大的梦想,是能攒够钱,买一套有独立卫生间的商品房。
这样,晓燕就不用每次大冬天半夜上厕所,都得裹着大棉袄穿过长长的走廊。
我早就忘了那个算命瞎子的话。
劫?
我每天的生活,不就是一场渡不过去的劫吗?
那天是周二,我上中班。
下午出门前,顺手在巷子口的彩票站,花两块钱机选了一张彩票。
这是我唯一的“投资”。
坚持了好几年,最多中过五块。
我没指望它发财,就是图个念想。
一个能暂时脱离现实两分钟的念念想。
周四晚上,我跟晓燕又窝在沙发上喝啤酒。
电视里正在播双色球开奖。
主持人用那种打了鸡血的声音,一个一个地念着号码。
“07,16,21……”
我听着耳熟,就从兜里掏出那张被我揉得皱巴巴的彩票。
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
每对上一个,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最后一个蓝色球号码念出来的时候,我手里的啤酒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泡沫溅了晓燕一裤腿。
她“哎呀”一声,刚要骂我。
一抬头,看见了我的脸。
她说我当时的脸色,比家里的白墙还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中……中了……”
我把彩票递给她,手指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晓燕拿过去,对着电视,一个数一个数地看。
看了三遍。
然后她也傻了。
我俩,像两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开始放广告。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等奖。
五百万。
那个晚上,我跟晓燕谁都没睡着。
我俩把那张彩票摊在枕头中间,开着灯,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
好像多看一会儿,它就会长腿跑了似的。
“老张,我们有钱了?”晓燕捅了捅我。
“嗯。”
“是五百万?”
“税后四百万。”我纠正她,声音干得像砂纸。
“四百万……”她喃喃自语,“我们能买多大的房子?”
“想买多大买多大。”
“能买车吗?桑塔纳?”
“宝马都能买。”
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也想笑,可嘴角怎么都扯不上去。
心里不是不高兴,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像一锅烧得滚开的水,里面什么都有,激动,狂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算命的瞎子。
三十岁的大劫。
这他妈是劫?
这他妈是天大的喜事!
去省城领奖那天,我跟晓燕乔装打扮,戴着帽子、墨镜、口罩,跟做贼一样。
银行里,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零,晓燕的腿都是软的。
我扶着她,手心里也全是汗。
工作人员一脸见怪不怪的职业微笑,祝我们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
我的生活,从那一刻起,就彻底失控了。
第一件事,辞职。
我走进车间,找到那个天天叼着烟、挺着啤酒肚、骂人比谁都凶的刘主任。
我把辞职信拍在他桌上。
“刘主任,我不干了。”
他眼皮都没抬,“不干了?张建国,你那点活儿还没干完呢,请假条打了没?”
“不是请假,是辞职。永久性的。”
他这才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疯了?你老婆不是天天念叨要买房吗?你这铁饭碗扔了,喝西北风去?”
我笑了。
我从兜里掏出中华烟,抽出一根递给他,又给自己点上一根。
我以前只抽五块钱一包的红梅。
刘主任看着那根烟,愣住了。
“张建国,你小子……”
“刘主任,以前多谢你照顾了。”我学着他平时教训我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说完,我在他呆若木鸡的眼神里,潇洒地转身走了。
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我仰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的爽。
那种把过去十几年所受的窝囊气,一口气全吐出来的感觉,比中了五百万本身还让人舒坦。
晓燕也辞了职。
我们做的第二件事,是买房。
我们去了市里最高档的楼盘,“香榭丽舍”。
售楼小姐穿着精致的套裙,看我们俩的穿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两位,想看多大面积的?”
“把你们这儿最大、楼层最好的拿出来我看看。”我把车钥匙往沙盘上一扔。
前天刚提的,一辆黑色的奥迪A6。
售楼小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脸上的笑容,也从职业化变成了谄媚。
“先生您真有眼光,我们顶楼这套楼王,220平,四室两厅,看江景,绝对是咱们市里独一份儿!”
我连房子都没看,直接刷了全款。
售楼处所有人都轰动了。
看着那些人震惊、羡慕、嫉妒的眼神,我感觉自己像个皇帝。
我飘了。
我彻底飘了。
拿到新房钥匙那天,我跟晓燕站在空旷的毛坯房里。
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建国,我怎么感觉跟做梦一样?”晓燕抱着我的胳膊,眼睛里闪着光。
“不是梦,这都是真的。”我搂着她,“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哭了。
我也眼眶发热。
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苦,都吃完了。
接下来,全是好日子。
我错了。
真正的“劫”,才刚刚开始。
搬进新家,我们办了场隆重的乔迁宴。
我这边的亲戚,晓燕那边的亲戚,以前厂里的同事,晓燕的闺蜜,乌泱泱来了几十号人。
五星级酒店,开了五桌。
席间,觥筹交错。
所有人都在夸我“有出息”、“有本事”。
没人提中奖的事,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的眼神,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是平视,甚至有点俯视。
现在,是仰视。
带着敬畏,带着讨好,也带着贪婪。
我爸妈坐在主桌,局促不安。
他们一辈子没来过这么好的地方,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伸。
我给他们夹菜,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吃不惯,吃不惯”。
晓燕的爸妈,则是另一番景象。
我岳父喝得满脸通红,拉着一个又一个亲戚,大声宣布:“我这女婿,就是我的亲儿子!以后有什么事,找他,就是找我!”
我岳母则拉着晓燕的手,悄声说着什么。
我不用听也知道。
无非就是她那个宝贝儿子,林晓军。
林晓军,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
以前我们家穷的时候,他对我爱答不理,见了面,连声“姐夫”都懒得叫。
今天,他比谁都殷勤。
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比亲爹还甜。
“姐夫,你这酒,茅台啊?就是不一样,喝着顺口!”
“姐夫,你这车,得好几十万吧?改天带我出去兜兜风,也让我长长见识?”
我敷衍地笑着,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
酒过三巡,岳父把我拉到一边。
“建国啊,”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股酒气喷在我脸上,“晓军那孩子,你也知道,不爱读书,也没个正经工作。你看,你现在有本事了,能不能……拉他一把?”
来了。
终于来了。
“爸,你想让我怎么拉他?”我问。
“他最近琢磨着想做点生意,开个网吧。就是……本钱还差了点。”岳父搓着手,一脸的期待。
“差多少?”
“不多,不多,也就……二十万。”
二十万。
他管这叫“不多”。
我结婚的时候,找他借两千块钱办酒席,他都说家里困难,拿不出来。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爸,这事我得跟晓燕商量商量。”
“商量,应该的,应该的!”岳父连连点头,“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做主。”
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客人,家里一片狼藉。
晓燕累得直接瘫在沙发上。
“建国,我今天真高兴。”她说。
“是吗?”我没什么情绪。
“你看我那些同事,以前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今天一个比一个客气。还有我妈,她说我终于嫁对人了。”
“你弟的事,妈跟你说了吧?”我问。
晓燕的表情僵了一下。
“说了。建国,你看……”
“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打断她。
“我知道。可那是我亲弟弟啊!我们现在有钱了,帮他一把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他是做生意,又不是把钱扔水里,以后赚了钱,会还给我们的。”
“他那样的,能做什么生意?以前开服装店,赔了。搞养殖,鸡瘟,又赔了。你还信他?”
我的语气有点冲。
晓燕的脸也沉了下来。
“张建国,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有钱了,就看不起我们家了?我弟弟再不济,那也是我弟弟!你别忘了,当初我们结婚,你家连彩礼都拿不出来,是我爸妈……”
“你爸妈怎么了?你爸妈一分钱没给,还嫌我买的电视不是彩色的!”我心里的火也上来了。
这些年积攒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你……”晓燕气得说不出话,眼圈红了。
这是我们有钱以后,第一次吵架。
为了二十万。
为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心里又软了。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
“行了,别哭了。”我叹了口气,“钱,我给。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他再搞什么幺蛾子,我一分钱都不会出。”
“真的?”晓燕破涕为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以为,用二十万,能买个清静。
我又错了。
这只是个开始。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林晓军拿着二十万,网吧确实开起来了。
但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天天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在网吧里打游戏,收银台的钱随手就拿。
不到半年,网吧就开不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债主找上门,林晓军跑了。
烂摊子,自然又找到了我头上。
那天,我正在家里看股票。
有钱之后,我迷上了这个。
看着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数字,感觉自己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是岳父岳母,还有晓燕。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建国,你可得救救晓军啊!”一进门,岳母就哭天抢地地扑了过来。
“妈,你先起来,怎么回事?”我把她扶到沙发上。
晓燕的眼睛也是红肿的。
“晓军在外面借了高利贷,现在人家找上门了,说不还钱,就要他一条腿!”
“借了多少?”我的心直往下沉。
“连本带利,三十五万。”岳父的声音都在发抖。
三十五万!
我感觉自己的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自己惹的祸,让他自己解决!我上次就说了,我不会再管他!”
“张建国,你说的是人话吗?”岳母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那是我儿子,是晓燕的亲弟弟!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活了!”
“姐夫,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晓燕也哭着求我。
那几个催债的,就抱臂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我们一家人演戏。
我看着晓燕。
她的眼神里,全是祈求和依赖。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一出事,就来找我。
因为我有钱。
我好像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提款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钱,我可以给。”我缓缓开口。
岳母和晓燕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我们都答应!”岳父急切地说。
“第一,让林晓军写保证书,以后再惹事,跟我们家没半点关系。第二,这笔钱,算我借给你们的,你们得给我打欠条。”
“什么?!”岳母又炸了,“我们是一家人,你让我们打欠条?张建国,你安的什么心?”
“我就是这个条件。不答应,你们现在就走。”我下了逐客令。
他们没走。
在保住儿子的腿和丢掉面子之间,他们选择了前者。
我当着那几个催债的面,转了三十五万过去。
然后,逼着岳父岳母,在“借条”两个字上,按下了红手印。
那一刻,我知道,我跟晓燕一家的关系,彻底完了。
我跟晓燕的关系,也回不去了。
我们开始冷战。
她睡主卧,我睡次卧。
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再跟我分享商场里的八卦,我也不再跟她讨论股票的涨跌。
她开始疯狂地购物。
几万块的包,十几万的表,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回来。
然后扔在衣帽间,一次都不用。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向我示威,报复我的“无情”。
我懒得管她。
钱是我中的,卡在我手里。
她花的每一笔钱,我都有短信提醒。
看着那一串串的数字,我只觉得麻木。
我开始流连于各种酒局和牌局。
身边围了一群所谓的“朋友”。
他们开着豪车,搂着美女,一口一个“张总”,叫得我飘飘然。
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赌钱。
一晚上输赢十几万,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用酒精和喧嚣,来麻痹自己。
我不想回家。
那个曾经是我避风港的家,现在冷得像个冰窖。
我不想看见晓燕那张怨妇一样的脸。
我甚至开始怀念,以前在工厂当电焊工的日子。
虽然累,虽然穷。
但那时候,我的心是热的。
下班回家,能喝到晓燕给我熬的粥,能跟她窝在小小的沙发上,一起憧憬未来。
那时候的幸福,是那么真实,那么具体。
现在呢?
我住着两百多平的豪宅,开着几十万的豪车,银行里躺着几百万的存款。
我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我和晓燕的矛盾,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彻底爆发了。
是我的高中同学聚会。
班长特意打电话邀请我,说大家都很久没见,想聚聚。
我知道,他们想见的不是我,是我的钱。
但我还是去了。
我需要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
我开着我的奥迪A6,带着晓燕。
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新买的香奈儿套装,拎着爱马仕的包。
一进包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哟,建国来了!可以啊,鸟枪换炮了!”
“张总现在可是大老板了,以后可得提携提携我们这些老同学啊!”
恭维声,奉承声,不绝于耳。
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
晓燕也端着架子,像个高傲的阔太太。
酒喝到一半,一个叫李娜的女同学,坐到了我身边。
李娜是我高中时的暗恋对象。
那时候她学习好,长得漂亮,是所有男生心里的白月光。
后来她考上了名牌大学,留在了大城市。
听说嫁得也很好。
“建国,真没想到,你是我们班混得最好的。”李娜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瞎混呗。”我谦虚道。
“我听说了,你中了彩票?”她压低了声音。
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这事,果然传得人尽皆知。
“运气好而已。”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她跟我碰了一下杯,“不过,钱这个东西,很考验人。希望你,能守住本心。”
她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
守住本心?
我的本心是什么?
我已经快忘了。
我们聊了很多,从高中的趣事,到现在的烦恼。
我发现,跟她聊天,很轻松。
她不像我身边那些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心怀鬼胎。
她看我的眼神,很平静。
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老同学。
我有点喝多了。
聚会结束,我去结账。
五千多块。
我直接掏出卡,“刷卡,不用找了。”
服务员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我享受这种感觉。
回到包厢,我看到晓燕和李娜站在一起。
气氛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我问。
晓燕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李娜,阴阳怪气地说:“没什么,跟老同学叙叙旧。人家现在可是大城市来的金领,我这个家庭主妇,高攀不上。”
李娜的脸色有点尴尬,“晓燕,你误会了,我跟建国就是聊了几句。”
“聊了几句?我看不止吧?张建国,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配不上你了?看见你的老情人,心又活了?”
晓燕的声音越来越大,包厢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酒劲夹杂着怒火,直冲脑门。
“你他妈有病吧!”我吼了出来,“当着这么多人,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张建国,你摸着良心说,你现在还当我是你老婆吗?你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什么时候管过这个家?我给你打电话,你接过几个?”
“我花天酒地?我花的不是我的钱吗?你呢?你天天除了买买买,还会干什么?你看看你那个弟弟,就是个无底洞!我们家早晚被你和你那一家子给败光!”
我们俩,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把家里最不堪的一面,全都抖了出来。
所有人都傻眼了。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包厢,此刻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李娜想上来劝,被我一把推开。
“够了!”我指着晓燕,“林晓燕,这日子要是能过,就过。不能过,就他妈离!”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我们俩都愣住了。
晓燕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伤心,还有一丝……解脱?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同学聚会,不欢而散。
我成了全班最大的笑话。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收音机里,放着陈奕迅的《十年》。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我把音量开到最大,想用歌声盖住我心里的烦乱。
可我越想逃避,那些回忆就越清晰。
我想起,刚跟晓燕谈恋爱那会儿。
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她在后座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腰,笑声像银铃一样。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什么都有。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却好像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我在江边停下车,点了一根烟。
江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拿出手机,想给晓燕打个电话。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
我想跟她说,我们不离婚。
可是,电话拨出去,却是关机。
第二天,我回到家。
家里空荡荡的。
衣帽间里,晓燕的那些衣服、包,全都不见了。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
是离婚协议书。
她什么都没要。
房子,车子,存款,她都留给了我。
她只要我们的儿子,豆豆。
豆豆今年五岁,一直在我爸妈家养着。
我看着那份协议书,上面的字,模模糊糊。
我突然意识到,我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妻子。
我失去的,是一个家。
我签了字。
我们办手续那天,很平静。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
走出民政局大门,晓燕对我说:“张建国,祝你幸福。”
我说:“你也是。”
我们像两个刚谈完生意的伙伴,礼貌地道别,然后,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开始更疯狂地挥霍。
我换了辆更贵的跑车,法拉利。
我搬进了市中心最豪华的江景别墅。
我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
她们叫我“张总”,崇拜我,迎合我。
她们会陪我喝酒,陪我飙车,陪我做任何疯狂的事。
但她们的眼睛里,没有爱。
只有对钱的渴望。
我心里很清楚。
但我不在乎。
我需要这种虚假的繁荣,来证明我过得很好。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每个深夜,从宿醉中醒来,看着身边陌生的面孔,空旷的房间,我都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慌。
我想念那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
我想念晓燕给我煮的方便面。
我想念儿子豆豆奶声奶气的叫“爸爸”。
我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我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用钱堆起来的宫殿。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只能靠安眠药和酒精,才能勉强入睡。
我的身体,也垮了。
一次体检,医生告诉我,我得了重度脂肪肝,高血压,高血脂。
再这么下去,离心梗脑梗也就不远了。
医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还年轻。”
是啊,我才三十出头。
可我感觉自己,已经活到了人生的尽头。
有一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建国,你快回来,你妈……不行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疯了一样地开车往老家赶。
我妈有心脏病,一直靠药物维持着。
我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我爸蹲在墙角,像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木偶。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怎么会这样?”我抓住他的胳膊。
“你妈……她听说了你离婚的事,又听说你天天在外面鬼混……气得……就……”
我爸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嚎啕大哭。
我感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是我。
是我害了我妈。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最后,医生走出来,对我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
我感觉天塌了。
我妈的葬礼上,我像个行尸走肉。
亲戚们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责备,还有……幸灾乐祸。
我仿佛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看吧,有钱有什么用?连妈都保不住。”
“这就是报应啊,不孝子!”
晓燕也来了。
她带着豆豆。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豆豆看见我,有点害怕,躲在晓燕身后。
“豆豆,叫爸爸。”晓燕推了推他。
“爸爸。”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想抱抱他。
他却往后缩了缩。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送走我妈,我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整整一个星期。
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墙上还贴着我小时候的奖状。
屋子里,还残留着我妈的味道。
我翻看着家里的老相册。
有一张,是我十岁那年,我爸抱着我,我妈站在旁边,笑得很灿烂。
背景,就是那个算命的巷子口。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瞎子的话。
“三十岁有大劫。”
“是福也是祸,渡得过,海阔天空;渡不过,万丈深渊。”
我中了五百万。
我以为是福。
结果,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掉进了万丈深渊。
这他妈算渡过了,还是没渡过?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憔悴,眼神浑浊,眼角的皱纹,比我爸还深。
这哪里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
分明是一个被生活掏空了的行尸走肉。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终于明白了。
钱,不是劫。
人心,才是劫。
是我自己,没有守住那颗初心。
是我自己,被突如其来的财富冲昏了头脑。
是我自己,亲手毁掉了我原本拥有的一切。
一个星期后,我走出了老房子。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做了一系列决定。
我卖掉了别墅和跑车。
把大部分钱,存成了定期,留给豆豆以后用。
又拿出一百万,以我妈的名义,捐给了市里的儿童福利院。
剩下的钱,我在老城区,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就像我爸以前一样。
店面不大,每天跟扳手、螺丝、水管打交道。
很累,很琐碎。
但我感觉,很踏实。
我的手,又重新变得粗糙,长满了老茧。
身上的衣服,也总是沾着机油和灰尘。
我不再去那些高档的酒楼,不再参加任何虚假的牌局。
每天关了店门,就回家,自己煮一碗面条。
有时候,我会去我爸那里,陪他喝两杯。
他老了很多,话也少了。
我们爷俩,常常一坐就是半天,谁也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有时候,晓燕会带着豆豆来店里看我。
豆豆已经不那么怕我了。
他会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我会给他讲,这个叫老虎钳,那个叫活络扳手。
晓燕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
她没有再婚。
听说,她在一家超市当了收银员。
日子过得也很清苦。
有一次,豆豆悄悄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不住大房子了?”
我摸着他的头,说:“因为爸爸发现,房子不在大小,家里有爱,才是最重要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晓燕的眼圈,红了。
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但我们之间,没有恨了。
只剩下,对彼此命运的唏-嘘。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客人。
是个瞎子。
戴着一副黑眼镜,镜腿上缠着白胶布。
跟二十年前那个算命先生,一模一样。
他来买一个灯泡。
我给他拿了,收了他两块钱。
他摸索着,把钱递给我。
他的手,很干,很瘦。
“师傅,你这手相……”他突然开口。
我心里一动。
“我这手相,怎么了?”
他摩挲着我的手掌,眉头紧锁。
“你这命,苦啊。”他摇了摇头,“前半生大起大落,亲缘寡淡,财来财去,一场空。”
我笑了。
“那后半生呢?”
他顿了顿,又摸了摸我的手。
“后半生……倒是平顺。无大富大贵,也无大灾大难。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
“谢谢您了。”我把灯泡用报纸包好,塞到他手里。
他拿着灯泡,转身,慢慢地走出了店门。
看着他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平淡淡。
真好。
我关了店门,骑上我的二手电动车。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路过豆豆的幼儿园,看见晓燕正在门口等他。
豆豆背着小书包,从里面跑出来,扑进她的怀里。
我停下车,远远地看着。
心里,很平静。
那个算命的,说对了一半。
五百万,确实是我的大劫。
它像一场龙卷风,把我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但它也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身边的人。
如今,风停了。
镜子碎了。
我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终于找回了那个迷失的自己。
我今年三十五岁。
我没有五百万。
但我有健康的身体,有安稳的睡眠,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我还有一个我爱的,也爱着我的儿子。
我想,我的劫,算是渡过了。
海阔天空。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