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青点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在放着同一首歌,歌词我早忘了,只记得那旋律,飘飘忽忽的,像是给每个人的命运都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七七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
空气里都是躁动不安的味道。
知青点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在放着同一首歌,歌词我早忘了,只记得那旋律,飘飘忽忽的,像是给每个人的命运都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问号的答案,就在三天后。
高考。
这两个字,在七七年的夏天,比太阳还烫。
我叫陈晋,二十二岁。在乡下插队快四年了。
四年来,我的手从握笔变成了握锄头,皮肤从书卷气的白皙变成了被太阳亲吻过的黑。手上全是茧,旧的磨平了,新的又长出来。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跟这片黄土地锁死,娶个当地的姑娘,生一堆娃,然后看着他们重复我的命运。
直到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
像一道雷,劈开了我们这群知青头顶上灰蒙蒙的天。
我几乎是疯了一样地学习。
把扔掉多年的课本从箱子底翻出来,纸页都泛黄发脆了。晚上蚊子多,我就点一盘蚊香,在煤油灯下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夜。熏得眼泪直流,也不知道是困的,还是激动的。
我爸妈在城里,都是中学老师。他们在那场浩劫里吃了多少苦,我不敢想。他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信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小晋,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这不是一次考试,这是过独木桥,桥那边是城市,是知识,是尊严,是父母期盼的眼神,是我失去的四年青春。
桥这边,是无尽的玉米地和还不完的工分。
考试那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心跳得像擂鼓。
我把准考证贴身放好,那张薄薄的纸,比我四年挣的工分加起来都重。
知青点的老王拍拍我肩膀,“小晋,好好考,给咱们点争口气!”
我重重点头,感觉眼眶发热。
去考场的路要沿着村口那条河走五里地。
河水不深,但夏天雨水多,水流有点急。
我一边走,一边还在默背古诗词。脑子里全是公式和定理,它们像一群小蜜蜂,嗡嗡作响。
我走得很快,生怕迟到一秒。
就在快要走出村口那段河湾时,我突然听到一阵呼救声。
“救命……救命啊!”
声音很稚嫩,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
我心里一咯噔,猛地抬头朝河里看去。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水里扑腾,离岸边已经有好几米远,眼看就要被水冲到河中心去了。岸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娃,吓得哇哇大哭,话都说不清楚。
那瞬间,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是,高考。
我的考试。
我的人生。
我只要埋着头往前走,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五里路,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坐在考场里,握住那支决定命运的笔。
可是……
那孩子扑腾的动作越来越小了。
他的头在水里一沉一浮,呼救声也变成了呛水的咕噜声。
“妈的。”
我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
我把装书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扔,拔腿就往河边冲。
来不及脱衣服,甚至来不及脱鞋。
“噗通”一声,我跳进了河里。
七月的河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凉,反而带着一股子温吞的水腥味。
我水性还行,很快就游到了那孩子身边。
他一看见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命地抱住我,手脚并用地往我身上缠。
我被他缠得差点一起沉下去。
“别动!放松!我带你上岸!”我大吼着,用力掰开他的手。
他吓坏了,根本不听,还在死命挣扎。
我没法子,只能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让他没法乱动,然后拖着他,拼命往岸边划。
那几米,感觉比我四年走过的所有田埂路加起来都长。
等我终于把他拖上岸,我已经累得快虚脱了。
我把他放在地上,按压他的胸口,他“哇”的一声吐出好几口水,夹杂着泥沙和草叶。
然后,他开始大哭起来。
岸边那个小女孩也哭着跑过来,抱着他。
我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全是泥。裤腿被水里的石头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丝正慢慢往外渗。
我抬起手,想看看手表。
手腕上空荡荡的。
那块上海牌手表,我爸送我的,估计是刚才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掉河里了。
我心里一沉。
但更沉的是另一件事。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已经很高了。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高考!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我抓起地上的布袋子,也顾不上拧干衣服,拔腿就往考场的方向狂奔。
泥水顺着我的裤管往下淌,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冷得我直打哆嗦。
可我的心,却像被火烧一样。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
等我跑到考场门口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大门紧闭着。
门口站着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师。
我冲过去,扶着门框,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指着里面,拼命喘气。
一个老师看了看手表,皱着眉对我说:“这位同学,已经开考十五分钟了,你不能进去了。”
不能进去了。
这五个字,像五根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
“老师……我……我……”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刚才……我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
我指着自己一身的泥水,声音都在发抖。
另一个年纪大点的老师,叹了口气,眼神里有点同情。
“孩子,我们相信你。但是规定就是规定,开考十五分钟,就是不能再进场了。”
他顿了顿,说:“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唉,回去吧。明年再来。”
明年。
多么轻飘飘的一个词。
可对我来说,却重如泰山。
我站在考场门口,听着里面翻动试卷的沙沙声,那声音那么轻,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的独木桥,断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村里的。
那五里路,像是走了一辈子。
河边的水洼里,倒映着我的影子,狼狈,可笑。
我救了一个孩子的命。
却葬送了我自己的命。
你说可笑不可笑?
回到知青点,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同情,惋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或许吧,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总是好的。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茅草屋顶,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那孩子的父母找来了。
提着一篮子鸡蛋,还有两只老母鸡。
他们对着我,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救命恩人”。
男的叫李大山,女的叫翠芬,都是村里最老实的庄稼人。
他们说,那孩子叫李哲远,是他们的独苗。
我看着那篮子鸡蛋,看着那两只被捆着脚咯咯叫的鸡,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不是嫌东西少。
我只是觉得,我的人生,我的前途,我父母四年的期盼,我没日没夜的苦读,最后就换来了这些东西。
太荒唐了。
我把东西推了回去。
“叔,婶,你们拿回去吧。孩子没事就好。”我的声音很沙哑。
李大山愣住了,黝黑的脸上满是局促,“这……这怎么行?你救了我们家远儿的命,这是天大的恩情啊!”
“我说了,不用。”我的语气有点冲。
我不想看见他们,不想看见那个叫李哲远的孩子。
看见他们,我就会想起那个该死的河湾,那身冰冷的泥水,和那扇紧闭的考场大门。
翠芬的眼圈红了,“恩人,你是不是嫌我们拿的东西少?我们家……我们家实在是……”
“不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屋里瞬间安静了。
我看着他们惶恐的脸,心里一阵烦躁,又有点后悔。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叔,婶,真的跟东西没关系。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
“你们回去吧,真的。”
他们最终还是把东西留下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废人。
别人下地挣工分,我躺在床上看屋顶。
别人晚上看书准备来年再战,我瞪着煤油灯发呆。
那股子从心底里涌出来的劲儿,没了。
彻底没了。
我给家里写了信,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信里没有一句责备。
他只说:小晋,爸为你骄傲。你做的是对的。人生路不止一条,考不上大学,不代表天就塌了。你是个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
我看着信,眼泪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好人有好报?
爸,你真是个天真的知识分子。
这世道,好人就是被人拿枪指着的那个。
七八年,又一次高考。
知青点的同伴们都去了。
我没去。
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拿起那些书本了。我怕,我怕我拼尽全力,命运再给我开一个该死的玩笑。
那一年,我们知青点考走了好几个。
老王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走的时候,他抱着我,一个劲儿地说:“小晋,你要是去年考了,肯定比我分高。”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滚蛋,赶紧走,别误了火车。”
看着他们背着行囊,满怀希望地离开这个他们待了多年的地方,我心里说不羡慕,是假的。
那感觉,就像所有人都登上了船,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了孤岛上。
李大山一家,隔三差五就让那个叫李哲远的孩子给我送点东西来。
有时候是几个地瓜,有时候是一碗刚出锅的菜团子。
那孩子每次来,都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把东西放下,叫一声“陈晋哥”,然后就跑。
我一次都没接过。
不是我记仇,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像一根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失去了什么。
七九年,知青返城政策下来了。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离开那天,村里很多人来送我。
李大山一家也来了。
李哲远拽着我的衣角,仰着头看我,眼睛黑亮黑亮的。
“陈晋哥,你以后还回来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碰他。
“不回来了。”我说。
“那你去哪儿?”
“回家。”
“哦。”他低下头,有点失落。
翠芬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小晋啊,以后到了城里,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就捎个信回来。我们虽然没本事,但总能凑点粮食给你寄过去。”
我心里一酸。
这些年,我的怨气,我的不甘,在这一刻,好像突然就淡了。
他们是淳朴的,也是无辜的。
我冲他们笑了笑,“婶,我知道了。你们多保重。”
回到阔别多年的城市,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爸妈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
因为没有学历,我被分配到了街道的一家小工厂,当学徒工。
每天跟油污和机器打交道,噪音震得耳朵嗡嗡响。
工资不高,勉强糊口。
我爸妈总觉得亏欠我,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
我爸有时候喝了点酒,就会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小晋,要不是为了救那个孩子……你现在肯定是大学生了。”
“爸,别说了。都过去了。”我打断他。
我不想提。
真的不想提。
那件事,就像我人生档案上一个被涂黑的污点。我自己知道那里写着什么,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林姝。
她在纺织厂上班,一个很普通的城市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性格爽快,不矫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约在公园。
我把我那点破事都跟她说了,包括乡下插队,包括错过高考。
我说:“我就是这么个情况,没学历,没钱,在一个破厂里混日子。你要是觉得不行,咱们就当没见过。”
我以为她会掉头就走。
没想到,她听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错过就错过了呗,人又不是活在过去。再说了,你救了人,这是好事。”
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用这种“无所谓”的语气跟我谈论这件事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天大的遗憾,只有她说,错过就错过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跟这个姑娘过一辈子,应该不会太累。
我们很快就结婚了。
婚房是厂里分的十几平米的小单间,小得转个身都嫌挤。
但林姝很会过日子,把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还贴了她自己剪的窗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平淡,琐碎,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
我所在的那个小破厂,没撑多久就倒闭了。
我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
那段时间,天都是灰的。
我一个大男人,三十好几了,没工作,没收入,每天在家里待着,感觉自己就是个废物。
林姝的厂效益也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
我们俩经常为了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的事吵架。
最难的时候,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有。
我没办法,只能出去蹬三轮车,给人拉货。
夏天顶着大太阳,冬天冒着大学,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也就挣个几块钱。
有一次,我在火车站拉客,碰到一个以前的知青同伴。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旁边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女秘书。
他现在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副总。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是“万宝路”。
我接过来,没舍得抽,夹在耳朵上。
他问我:“陈晋,怎么干这个了?”
我能怎么说?
我笑了笑,说:“混口饭吃。”
他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唉,你要是当年……不说了。这是我名片,以后有事,来找我。”
我接过那张烫金的名片,看着他坐上门口的桑塔纳轿车,一溜烟走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蹬的三轮车,再看看手里的名片,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陈晋,还没落魄到需要别人可怜的地步。
回家后,我跟林姝说,我不蹬三轮了。
“不蹬三轮你吃什么?喝西北风啊?”她正在搓衣服,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做点小买卖。”
“做什么买卖?你有本钱吗?”
“我……我去借。”
我拉下脸,跟我爸妈,跟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借了两千块钱。
在夜市盘了个小摊位,卖袜子,手套,裤衩背心。
每天晚上出摊,凌晨收摊。
为了跟城管斗智斗勇,我练就了一身“闻风而动”的本事。
生意不好做,挣的都是辛苦钱。
但好歹,是靠自己的手挣来的。
八五年,我儿子出生了,取名叫陈冬。
冬天的冬。
他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小家带来了很多欢乐,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奶粉钱,尿布钱,样样都要钱。
我和林姝更拼命了。
她下了班就来摊上帮我,我们俩经常忙到后半夜,回家倒头就睡。
日子虽然苦,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是甜的。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陈冬身上。
我没能上的大学,我希望他能上。
我没能有的人生,我希望他能有。
我从小就跟他说:“你什么都不用管,给老子好好读书就行。只要你能考上大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陈冬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好,一直是班里的前几名。
他是我最大的骄傲。
九十年代,夜市的摊子不让摆了。
我又失业了。
那时候我已经快四十了。
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那种感觉,真是……操蛋。
我抽着最便宜的“大前门”香烟,整夜整夜地失眠。
林姝看我这样,也着急。
有一天,她跟我说:“老陈,要不,咱们开个小店吧。就咱家楼下那个空着的车库,租下来,开个五金店怎么样?你以前在厂里,跟那些零件打交道,总比我懂。”
我眼睛一亮。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我们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借了一点,盘下了那个车库。
我的“陈氏五金店”就这么开张了。
店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
卖一些螺丝、钉子、水管、阀门之类的小东西。
我还买了些工具,帮街坊邻居换个水龙头,修个锁,挣点手工费。
生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就是那种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状态。
我们就这样,守着这个小店,把陈冬一点点拉扯大。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就到了2007年。
我已经五十二岁了。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开始有点驼了。手上的老茧,一层盖着一层,像是刻着我这半辈子的风霜。
林姝的身体不太好,有风湿病,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得厉害。
儿子陈冬,大学毕业两年了,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天天加班,忙得脚不沾地,工资却不见涨多少。
他总跟我说:“爸,我想辞职,跟同学一起创业。”
我每次都把脸一板,“创什么业?你有钱吗?你有人脉吗?老老实实上班,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
其实我知道,他有想法,有能力。
可我怕。
我这辈子,被命运折腾怕了。
我只希望他能安安稳稳的,别走我的老路。
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偶尔扔进一颗石子,泛起一点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这个小五金店,慢慢老去。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门口,眯着眼睛打盹。
一辆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小店门口。
这车太扎眼了。
我们这条老街,平时连个桑塔纳都少见。
我睁开眼,看着车。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年轻人。
不对,不能算年轻人了,看着得有三十七八岁。
他很高,很精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
他径直朝我走过来。
我心里琢磨着,这人是来买东西的?不像啊。我们这店里,卖的都是几块钱的小玩意儿,配不上他这身行头。
他在我面前站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头顶上那个褪了色的招牌——“陈氏五金”。
他的眼神有点复杂。
“请问,您是陈晋,陈师傅吗?”他开口了,声音很沉稳,很客气。
“我是。你有什么事?”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
然后,他突然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哎,你这是干什么?”
他直起身,眼圈有点红。
“陈晋哥,”他叫我,“你不认识我了?”
陈晋哥?
我愣住了。
这个称呼,太遥远了。
好像只有在那个遥远的村庄,那个遥远的夏天,才有人这么叫过我。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的眉眼之间,好像……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你是……”我迟疑地问。
“我是李哲远。”他说。
李哲远。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三十年了。
这个名字,我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听到过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他从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时,所有被我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瞬间全都涌了出来。
那个夏天的河湾,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小男孩,那身冰冷的泥水,那扇紧闭的考场大门……
一切都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陈晋哥,我找了你好多年。”李哲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当年你们知青返城,我年纪小,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后来我长大了,出去读书,工作,一直托人打听,直到最近,才找到你。”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三十年了。
当年那个瘦弱的、怯生生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
而我,那个当年风华正茂的知青,却成了一个守着破五金店的糟老头子。
命运,会捉弄人。
“找我……干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陈晋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吧。”
我还能说什么?
我把店门锁上,跟着他上了那辆奥迪车。
车里的真皮座椅又软又舒服,空调吹着冷气,跟我那破店里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最高档的茶楼。
包厢里,古色古香。
他很熟练地点了最好的茶,又点了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点心。
“陈晋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他给我倒上茶,小心翼翼地问。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茶,确实是好茶。
但我喝着,却像喝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
“就那样。”我淡淡地说,“不好不坏,活着呗。”
他沉默了。
包厢里的气氛有点尴尬。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陈晋哥,我知道,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错过高考。你的人生,会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又来了。
又是这种该死的论调。
我心里一阵烦躁。
“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我打断他,“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记一辈子,也不是为了让你来跟我说这些。当时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一样。”
“可那个人是你,不是别人!”他的情绪也有些激动,“这三十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我努力读书,从村里考出来,考上名牌大学,出国留学,回来创业……我就是想,等我有了本事,一定要找到你,报答你。”
报答?
我心里冷笑一声。
怎么报答?
用钱砸我吗?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说,语气很硬,“我说了,我救你,不是图你什么。我陈晋这辈子虽然过得不怎么样,但还没到需要人施舍的地G步。”
“我不是施舍!”他急了,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陈晋哥,你看看这个。”
我低头看了一眼。
文件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股权转让协议》。
我皱了皱眉,没动。
“这是我名下一家子公司,做物流的,不大,但每年也有几百万的利润。我已经办好了手续,把它转到你的名下。”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诚恳,“陈晋哥,这不是施舍,这是我欠你的。我用我偷来的三十年,换你一个安稳的晚年。请你,一定要收下。”
我盯着那份文件,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家公司。
几百万的利润。
这些数字,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一笔钱,就是当年开五金店时,跟亲戚朋友借的那几万块。
他现在,要送我一个公司?
我突然觉得很想笑。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为了几块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为了省点电费大夏天不敢开风扇。
我以为我活得很有骨气,很有尊严。
结果呢?
在人家眼里,我这三十年的挣扎,这三十年的辛苦,只需要一份文件,就可以被轻易地“补偿”。
我算什么?
一个等待好心人来“拯救”的可怜虫吗?
我的尊严,我那点可怜的、靠着修水龙头、卖螺丝钉建立起来的尊严,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我把那份文件推了回去,力气有点大,茶杯都被撞得晃了晃。
“李总,”我改了称呼,声音冷得像冰,“你这礼太重了,我受不起。”
“陈晋哥,你别这样叫我……”
“我说了,我受不起。”我站起身,“你要是真的觉得欠我,那从今天起,你不欠了。我们俩,两清了。”
“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说完,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控制不住,把那杯滚烫的茶,泼到他那张诚恳的脸上。
走出茶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往我的小店挪。
回到家,林姝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把今天的事跟她说了。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地掉眼泪。
“老陈,你……你就是个犟驴!”她一边哭一边捶我,“人家给你,你就拿着啊!你跟钱有仇吗?有了这笔钱,我的腿就有钱治了,儿子也不用那么辛苦,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了。你……你图什么啊!”
“我图什么?”我冲她吼道,“我图我活得像个人!我不是个要饭的!”
“谁说你是要饭的了?”她也冲我吼,“那是人家报恩!是你应得的!你救了他一条命,他给你一个公司,怎么了?天经地义!”
“我不要!”我固执地像块石头,“我陈晋这辈子,没偷没抢,没靠过任何人。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不要他那不干不净的钱!”
“什么叫不干不净?!”
那天晚上,我们俩吵得天翻地覆。
这是我们结婚快三十年,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她哭着回了娘家。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第二天,我儿子陈冬回来了。
他眼圈黑黑的,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爸,我妈都跟我说了。”他坐在我对面,给我递过来一杯水。
我没接,低着头,继续抽烟。
“爸,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他说,“你觉得接受了,就等于否定了你这三十年的努力。你觉得你的尊严,比钱重要。”
我没说话。
这小子,还挺懂我。
“但是爸,你想过没有,”他顿了顿,继续说,“尊严不是嘴上说说的。让妈的腿能得到最好的治疗,让她不用再受罪,这是不是尊严?让你的儿子,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而不是为了每个月的房贷和工资,把理想磨得一干二净,这是不是尊严?”
“你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你总想把所有事都自己扛。可你也是个普通人,你也会老,会累,会扛不动。”
“那个李叔叔,他不是在施舍你。他可能……只是想让自己心安一点。你救了他的命,这是事实。这件事,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现在,他只是想把这两条被命运岔开的轨道,重新拉回一个相对公平的位置。”
“爸,这不是否定你的过去。恰恰相反,这是对你当年那个选择的最高肯定。”
我听着儿子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
比我懂得多,看得也比我远。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声音沙哑地问。
“接受。”他说得很干脆,“但不是像接受施舍一样接受。你可以跟他谈。”
“谈?”
“对。你不需要他直接给你一个公司。你可以跟他合作。比如,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那个互联网项目不靠谱吗?你可以让他以投资人的身份,投资我的项目。这样,他就不是单纯的赠予,而是风险投资。我们是平等的商业伙伴关系。”
“再比如,那个物流公司,你可以不要所有权,但你可以要求一个管理者的职位。你这大半辈子跟街坊邻居打交道,开五金店,最懂底层这些人和事怎么运转。你去管理,从基层做起,用你的经验和能力,把公司做好。你拿的,是工资,是奖金,是你应得的报酬。”
“爸,时代变了。尊严的体现方式,也变了。不是只有拒绝,才叫有骨气。”
陈冬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
我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极端呢?
我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
我 stubborn 了一辈子,跟天斗,跟命斗,到头来,除了感动自己,还剩下什么?
一身的病痛,和家人的担忧。
那天下午,我主动给李哲远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我问陈冬要的。
接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意外和惊喜。
我约他见面,还是在上次那个茶楼。
这次,我没等他开口,先说话了。
“李总,我想了一晚上。”我看着他,很平静,“你那个公司,我不能白要。”
他刚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听我说完。
“我儿子,叫陈冬,大学学计算机的。他和他同学,有个创业项目,还不错,但是缺一笔启动资金。如果你信得过,我希望你能以投资人的身份,给他们投一笔钱。算……算我借你的。以后项目赚钱了,连本带利还你。”
“至于那个物流公司,”我继续说,“我也不要。但是,我想到你公司去上班。”
李哲远愣住了,“上班?”
“对,上班。”我点点头,“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开过卡车,摆过地摊,守过五金店。我知道怎么跟底层的人打交道,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怕什么。你们那个物流公司,肯定有很多司机和搬运工吧?我去管他们,应该没问题。”
“我不要你白给的股份,也不要什么高管的职位。我就从一个最普通的部门经理干起。你给我开工资,干得好,你给我奖金。干得不好,你随时可以开了我。”
“我陈晋,不拿白食。我要拿,就拿我凭本事挣来的那份。”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这才是属于我的,有尊严的接受方式。
李哲远看着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又一次,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晋哥,”他抬起头,眼眶通红,“我明白了。”
“谢谢你。”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这些年的经历,聊我这些年的生活。
三十年的隔阂,好像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李哲远真的投资了我儿子的创业公司。
陈冬他们那帮年轻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
我也正式“入职”了李哲远的物流公司,成了一名后勤保障部的经理。
上班第一天,我没穿西装,就穿了件干净的夹克衫。
走进那栋亮晶晶的写字楼,看着那些穿着职业装、步履匆匆的年轻人,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
很多人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们都听说了,我是那个“空降”来的、董事长的“救命恩人”。
眼神里,有好奇,有不屑,有嫉妒。
我不在乎。
我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跟车队,下仓库,跟司机们一起吃盒饭,跟搬运工一起抽烟聊天。
我帮他们解决家里的困难,帮他们跟公司争取更合理的待遇。
我用我前半辈子积累的那些“江湖经验”,把这个最难管的部门,管得井井有条。
一开始,那些老油条司机们不服我。
后来,他们都服了。
他们不叫我“陈经理”,他们叫我“陈哥”。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小村庄里一样。
林姝的腿,用上了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医生,恢复得很好。现在她每天都去跳广场舞,精神头比我都足。
陈冬的公司,也慢慢走上了正轨,拿到了第二轮融资。他给我和林姝换了套大房子,带电梯的,林姝再也不用爬楼梯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
如果七七年那天,我没有跳下那条河,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会是一个大学教授,戴着老花镜,在讲台上滔滔不绝。
也许,我会是一个机关干部,每天喝茶看报,安稳退休。
也许,我会像我那个开桑塔纳的同学一样,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会有很多种可能。
每一种,都比守着一个破五金店要光鲜亮丽。
但是,那样的我,会认识爽朗的林姝吗?会有一个懂我、让我骄傲的儿子陈冬吗?
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我只是一个在命运的河里,随波逐流的普通人。
三十年前,我跳进河里,救起了一个孩子,也把自己推向了另一条完全陌生的河道。
那条河道里,有泥沙,有礁石,有险滩。
我挣扎过,迷茫过,怨恨过。
但我也一路游了过来,看到了属于我自己的风景。
李哲远的出现,像是在我这条浑浊的河道里,突然汇入了一股清流。
他没有把我捞出去,放到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船上。
他只是让我的河道,变得更宽阔了一些,水流,也更平缓了一些。
前面的路,依然需要我自己去游。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去年,我带着林姝和陈冬,回了一趟当年插队的那个村子。
村子变化很大,盖了很多新房子。
但村口那条河,还在。
河水依然在静静地流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站在当年跳下水的那个河湾,站了很久。
风吹过,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
仿佛能看到,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天,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在“前途”和“生命”之间,做出了一个笨拙而又坚定的选择。
我笑了笑。
不后悔。
一点也不。
来源:雨落星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