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攒够了钱,买一台十四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然后跟谈了三年的对象小芳结婚。
一九八五年,夏天。
电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叫陈晋,二十二岁,红星机械厂的钳工。
那时候的人生,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上班,下班,跟厂里的兄弟们喝点小酒,吹吹牛。
心里头唯一的念想,是攒钱。
攒够了钱,买一台十四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然后跟谈了三年的对象小芳结婚。
小芳说,结婚可以没有缝纫机,没有自行车,但不能没有电视机。
她说,她想看《霍元甲》。
我捏着刚发下来的工资,三十七块五毛,心里盘算着,还差小半年。
那天下了夜班,天刚蒙蒙亮。
街上没几个人,只有早起扫大街的清洁工,唰唰的竹扫帚声,听着心里安宁。
我抄近路,从和平里那条小胡同穿过去。
胡同里黑乎乎的,一股子尿骚味。
刚走到一半,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叫骂和闷响。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时候,“严打”的风声正紧。
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什么“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
我们厂保卫科长老王,天天在广播里念文件,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晚上没事别在外面瞎晃悠。
我不想惹事,转身就想走。
晚了。
胡同那头,几个人影一哄而散,地上躺着一个,哼哼唧唧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头就冲进来几个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手电筒和警棍。
“不许动!”
雪亮的光柱一下子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举起手,脑子一片空白。
“警察同志,我……我就是路过。”
“路过?”一个国字脸的警察冷笑一声,用警棍捅了捅地上那人,“他也是路过?”
地上那人满脸是血,指着我,含糊不清地喊:“就是他……他们一伙的……”
我操。
我他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不是我!我刚下夜班回家!”我急了,从兜里掏出工作证。
国字脸接过去,用手电筒照了照,又照了照我的脸。
“红星机械厂的?”
“对对对,我真是刚下班。”我看到了希望。
他把工作证塞回兜里,而不是还给我。
“带走!”
两个年轻警察一左一右,拧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
我的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白面馒头滚进了脏水里。
那是我留着当早饭的。
我被塞进一辆帆布篷的吉普车里。
车上已经有两个人了,垂头丧气,跟我一样,脸上写满了懵逼。
我这才明白,这他妈是碰上“抓指标”的了。
严打期间,每个派出所都有任务,为了凑数,有时候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陈晋,一个连架都没打过的钳工,就这么成了“严打”的战果。
看守所里,空气是凝固的。
一股发霉、汗臭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钻进鼻子里,让你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被剃了光头。
冰冷的推子贴着头皮,感觉自己不再是个人,而是个牲口。
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我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进来第一天,我就挨了打。
起因是分饭的时候,我多看了一眼别人的窝头。
一个外号叫“豹子头”的壮汉,一巴掌就扇在我后脑勺上。
“看你妈呢?”
我当时就火了,在厂里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青年骨干,什么时候受过这气?
我梗着脖子,回了一句:“看看不行啊?”
“嘿,还挺横?”
豹子头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
周围的人,没人敢出声,都默默地啃着手里的窝头,眼神里是麻木。
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抱着头,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就是规矩。
新来的,都得过这么一关。
晚上,我躺在冰冷的铺板上,浑身疼得睡不着。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
我想我爸妈,想小芳,想厂里那台嗡嗡作响的车床。
我想不明白,世界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
“忍着点,骨头没事,都是皮外伤。”
我扭过头,看到一张脸。
那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框,头发也剃光了,但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干净劲儿。
他跟这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
“你是谁?”我哑着嗓子问。
“我姓林,林修远。”他声音很平静。
他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贵人,那个经济学教授。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我只觉得,这个姓林的,有点怪。
他不像别的犯人那样愁眉苦脸或者凶神恶煞。
他总是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背挺得笔直,像是在思考什么。
豹子头他们也不去惹他。
我后来才知道,林教授刚进来的时候,豹子头也想给他个下马威。
结果林教授没躲也没求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
“你打我,解决不了你自己的问题。你在这里称王称霸,出了这个门,你依然什么都不是。”
豹子头愣住了,他那榆木脑袋可能没完全听懂。
但林教授的眼神,让他感到了害怕。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能把你看穿的眼神。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动林教授。
他成了这个小王国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那天晚上,林教授看我疼得实在厉害,就挪了过来。
他伸出手,在我被打的肋骨上轻轻按了按。
“还好,没断。”
“你是大夫?”我有点惊讶。
他摇摇头,笑了笑:“不是。以前在乡下插队,跟老兽医学过几手。”
我没心情开玩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别想太多,睡一觉就好了。”他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我没理他。
睡?怎么睡得着?
我的清白,我的人生,全他妈毁了。
第二天,提审。
还是那个国字脸。
他把一份口供拍在我面前。
“签了。”
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我伙同他人持械斗殴,致人重伤。
“这不是我干的!”我把笔录拍在桌子上。
“到了这儿,还嘴硬?”国字-脸眼睛一瞪,“告诉你,现在是严打时期,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我没干过就是没干过!”
“行,有骨气。”他站起来,走到我身后,一脚踹在我的腿弯上。
我跪倒在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耳边全是咆哮,身上全是疼痛。
最后,我还是签了。
不签,可能会死在这里。
回到监舍,我又成了一滩烂泥。
林教授把我扶到铺位上。
他看着我嘴角的血,叹了口气。
“屈打成招了?”
我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完了,我这辈子完了。”
“不一定。”林教授递给我一个窝头,“只要人还在,就没完。”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没那么讨厌了。
在这个鬼地方,他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人看的人。
我开始试着跟他说话。
我问他:“林教授,他们都这么叫你,你真是大学教授?”
他点头:“嗯,在财经大学教经济学的。”
“经济学?是干啥的?”我那时候连这个词都没怎么听过。
“研究价值、生产、交换和分配规律的科学。”他说的很认真。
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您是怎么进来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个忌讳的问题。
林教授却没在意,他扶了扶那没有镜片的眼镜框,自嘲地笑了笑。
“投机倒把。”
这个罪名我听说过。
八十年代初,胆子大的人搞点小买卖,弄点紧俏物资,一不小心就成了“投机倒把分子”。
“我帮一个乡镇企业从香港引进了一条生产线,帮他们做了点市场顾问,收了点咨询费。”林教授说得很平淡。
“那不是好事吗?给国家创汇。”
“观念不同。”林教授看着窗外那一片小小的、灰色的天空,“在有些人眼里,只要不是拿死工资,你赚的每一分钱,都带着原罪。”
我似懂非懂。
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是被冤枉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从那天起,我跟林教授走得近了。
白天,我们在放风的小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路。
他给我讲外面的世界。
讲美国的华尔街,讲日本的丰田,讲香港的李嘉诚。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我们厂里,最牛逼的人是八级钳工,一个月能拿一百多块钱。
而林教授口中的世界,钱的单位是“万”,“亿”。
“陈晋,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有一次,他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说:“枪炮?”
他摇摇头。
“是规则。”
“规则?”
“对。你看这个监牢,”他指了指周围的高墙和电网,“它有它的规则。谁是老大,谁说了算,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放风,都是规则。”
“豹子头就是这里的规则。”我说。
“不。”林-教授笑了,“豹子头只是规则的执行者和受益者。真正的规则制定者,在墙外面。”
“那又怎么样?我们还不是得听他的。”我有点丧气。
“大部分人选择遵守规则,少数人选择利用规则,极少数人,创造规则。”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在这个监牢里,我们改变不了规则。但是,我们可以学习和理解它。然后,等到我们出去的那一天,去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规则正在被重新书写的世界,去利用它,甚至创造它。”
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一扇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从那条缝里,照进了一束光。
“林教授,我……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慢慢教你。”
他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
“我们把这个监牢,看作一个独立的经济体。”
“每天的食物是固定的,这是供给。所有犯人的肚子,是需求。”
“豹子头为什么能当老大?因为他最强壮,他能通过暴力,获得最大份额的食物分配权。这叫‘暴力垄断’。”
“那您呢?”我问。
“我?”林教授笑了,“我提供的是稀缺资源——知识和策略。我帮豹子头分析,怎么管理手下那几个小弟,才能让他们更听话,同时又不会联合起来反抗他。我用我的脑子,换取了安宁。这叫‘知识交换’。”
我目瞪口呆。
原来,我们每天经历的这些破事,还能这么解释。
“陈晋,你再看,”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这条线,代表价值。”
“比如,一根香烟。在外面,它值五分钱。但在这里,它是硬通货。有时候,一根烟可以换一个馒头,有时候,甚至可以换别人替你站一班岗。它的价值,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环境和供需关系在波动。”
“这……这跟我们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林教授的表情严肃起来,“中国这个巨大的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几百年来最深刻的变革。旧的规则正在瓦解,新的规则正在建立。无数的机会,就像这监牢里的香烟,它们的价值正在被重新定义。”
“而未来,会有一种东西,比香烟,比彩电,比任何东西的价值波动都更剧烈,更惊心动魄。”
“那是什么?”我追问道。
他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股票。
“股票?”我念了出来,感觉很陌生。
“对。简单说,就是一张纸,一张代表你拥有一个工厂、一个商店一小部分的纸。”
“拥有工厂?就凭一张纸?”我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如果这个工厂赚钱了,你的这张纸就值钱了。如果它倒闭了,你的这张纸就一文不值。未来,会有成千上万家工厂,把它们自己变成千千万万张这样的纸,在市场上买来买去。”
“这将是一场巨大的财富转移。无数人会因此倾家荡产,也有无数人会因此一夜暴富。”
林教授看着我,眼神灼灼。
“陈晋,我想教你的,就是怎么在这场游戏中,活下来,并且赢。”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被冤枉的屈辱。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从那天开始,我的监狱生活,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忍受。忍受肮脏的环境,难以下咽的食物,以及豹子头他们时不时的欺压。
另一部分,是学习。
放风的时候,林教授在地上画图,给我讲什么是“K线”,什么是“市盈率”,什么是“道琼斯指数”。
那些名词,我一个也记不住。
林教授也不逼我。
他用最简单的方式给我打比方。
“你看今天发的窝头,”他拿起那个又干又硬的玩意儿,“假设全监区一天就发一百个,不多不少。这就是‘总股本’。”
“你手里的这一个,就是一股。”
“今天,你特别饿,愿意用明天的两个窝头,换今天这一个。这就产生了‘交易’和‘价格’。你对窝头的预期,推高了它的‘现价’。”
“如果明天,厨房突然多发了五十个窝头,总量变成一百五十个。你手里的这一个,就不那么值钱了。这就叫‘增发扩容’,会稀释‘股价’。”
“如果传说明天要改善伙食,有肉包子吃。那今天窝头的价格,就会暴跌。这就叫‘利空消息’。”
我听得入了迷。
原来,这世界上最复杂高深的经济学,道理竟然和我们每天抢窝头是一样的。
晚上,熄灯之后,大家都在打鼾或者说梦话。
我和林教授就躺在铺板上,小声地说话。
他给我讲他的人生。
他出身书香门第,留学过苏联,见证了新中国的起起落落。
他相信市场,相信人性中追求富裕的本能。
他说:“压抑是暂时的,开放才是历史的必然。就像这堵墙,它能圈住我们的身体,但圈不住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也问我的事。
我给他讲小芳,讲我们俩怎么在厂里的联谊会上一见钟情。
我讲我们俩存钱罐里的一分一毛,讲我们俩趴在百货大楼的橱窗前,看那台“飞跃”电视机。
讲着讲着,我就哭了。
“林教授,我还能出去吗?小芳她……还会等我吗?”
林教授沉默了很久。
“陈晋,记住。决定我们价值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
“就算你出去了,一无所有,被人戳脊梁骨,但只要你脑子里有东西,有对未来的判断,你就比所有人都值钱。”
“至于那个姑娘,”他顿了顿,“如果她爱你,她会等。如果她不等,那说明你值得更好的。”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上。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
“林教授,您继续讲。什么是‘熊市’,什么是‘牛市’?”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
我爸妈来探视过一次,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妈哭得差点晕过去,我爸一个劲儿地捶着玻璃,喊着他要去北京告状。
我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心如刀绞。
我对着话筒,大声地喊:“爸,妈,别担心!我在这里面好着呢!我跟一个大学教授学习呢,等我出去了,我赚大钱给你们花!”
他们听不清,或者说,他们不相信。
在他们眼里,我的人生已经画上了句号。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开始疯狂地吸收林教授教给我的所有知识。
我没有纸,没有笔。
我就用脑子记。
每天晚上,我都在脑子里把林教授白天讲的东西过一遍,像放电影一样。
K线图的各种形态,金叉,死叉,头肩顶,双底……
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资产负G债率,净利润增长率……
宏观经济的各种指标,GDP,CPI,利率……
我发现我的记性出奇的好。
也许是绝境激发了我的潜能。
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理论,在我脑子里,都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一个工厂的崛起,一个行业的兴衰,一个时代的脉搏。
豹子头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觉得我疯了。
这个新来的小子,挨了打不哭,不闹,整天神神叨叨地跟那个老学究嘀咕,有时候还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嘴里念叨着什么“牛啊”“熊啊”的。
有一次,豹otz头实在忍不住了,问我:“小子,你跟那老家伙天天念叨啥呢?”
我看了他一眼,学着林教授的样子,平静地说:“我们在讨论,如何用三根烟,在一个星期内,变成三十根。”
豹子头愣住了。
烟,是这里的硬通货,是他的命根子。
“吹牛逼吧你?”
“不信?你给我三根烟,一个星期后,我还你三十根。如果我还不了,我这条命,你随时拿去。”
我的眼神,很冷。
是从林教授那里学来的,看穿一切的冷。
豹子头被我镇住了。
他犹豫了半天,从他的“小金库”里,摸出三根“大前门”,扔给我。
“行,老子就看看你有什么花样!”
我拿着那三根烟,找到了监舍里一个因为偷窃进来的惯犯,外号“老鼠”。
老鼠手很巧,能用纸搓出各种小玩意儿。
我给了他一根烟。
“帮我个忙,用纸,给我做一个最精巧的转盘。”
老鼠眼睛一亮,接了烟,半天功夫,就给我弄了一个可以旋转的纸质罗盘,上面刻着各种歪歪扭扭的符号。
然后,我开始在监舍里“开盘”。
我宣布,这是一个“命运转盘”。
转一次,需要半根烟。
转到“吉”,未来三天,你的运气会变好。转到“凶”,你得小心点。
这套说辞,纯属扯淡。
但在这里,每个人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中。
他们需要一点心理安慰,哪怕是假的。
一开始,没人理我。
我就自己玩。
我把剩下的一根半烟,撕开,分成三份。
我请豹子头的一个小弟,让他替我转。
“转吧,转到什么,这半根烟就是你的。”
小弟犹豫着转了。
指针停在了“吉”上。
我把半根烟给了他。
小弟很高兴。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这个小弟捡到了别人掉的一块肥皂。
在监牢里,一块肥皂,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觉得,是“命运转盘”给他带来了好运。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我的“命运转盘”生意,火了。
每天都有人排着队,用他们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烟丝,换一次转动的机会。
我成了庄家。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那里,看着转盘,收取“手续费”。
一个星期后,我拿着一整包,五十根“大前门”,扔到了豹子头面前。
豹子头看着那包烟,再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不解。
他想不明白,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我没跟他解释。
我把烟推了回去,只要了属于我的三十根。
“我说过,还你三十根,就三十根。”
我转身回到铺位上,把三十根烟,整整齐齐地摆在林教授面前。
“林教授,这是学费。”
林教授看着我,笑了。
他拿起一根烟,闻了闻,又放下了。
“你出师了。”
他说。
“不,还差得远。”我说,“这只是投机,不是投资。”
林教授欣慰地点点头。
“对。你利用了人性的弱点——贪婪和恐惧。但真正的投资,是发现价值,创造价值。”
从那以后,我在监牢里的地位,彻底变了。
豹子头再也不敢找我的麻烦,甚至有时候,还会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陈哥”。
他会把他搞不懂的事情拿来问我。
比如,他手下的一个小弟,最近总是不听话,该怎么敲打,才能既让他服气,又不会逼反他。
我用林教授教我的“博弈论”,给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成了豹子头的“军师”。
我不用再挨饿,不用再挨打。
我甚至有了一点小小的特权,比如可以多看一会儿书。
看守所的图书室里,只有一些过时的报纸和马列著作。
我就看报纸。
我从那些字里行间,寻找着林教授所说的“时代的脉搏”。
我看到了“价格双轨制”,看到了“乡镇企业的崛起”,看到了“深圳特区”的日新月异。
我感觉,外面那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锅炉,正在烧得滚烫。
而我,必须尽快出去,赶上这趟车。
机会,在我入狱一年半的时候,来了。
那天,监区长突然把我叫了出去。
我以为又要提审,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没想到,他让我换上自己的衣服。
“陈晋,你可以走了。”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的案子查清楚了。真正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他们都招了。你是被冤枉的。”
我感觉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自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我换上那套已经发霉的衣服,走出监区。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回头,看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我知道,我必须跟一个人告别。
我申请了最后一次探视。
隔着玻璃,我又看到了林教授。
他比以前更瘦了,但精神很好。
“恭喜你,陈晋。”他先开了口。
我拿起话筒,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教授,谢谢您。”
“别谢我,谢你自己。是你自己,没有放弃。”
“我出去以后,能为您做点什么?”
林教授摇摇头:“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他想了想,又说:“出去以后,别想着报复。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时代,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事情。”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去找那些代表未来的公司,那些真正能创造价值的公司。把你的钱,你的未来,投给它们。”
“我该去哪里找?”
“上海,深圳。”林教授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是中国未来的希望所在。”
“您的案子……”
“快了。时代变了,我的那些‘罪名’,现在可能要叫‘功绩’了。”他笑了,笑得很坦然。
探视时间到了。
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他一眼。
“林教授,等我。等我赚到钱,我一定来接您。”
他笑着,对我摆了摆手。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我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街上,人来人往。
我却感到一阵茫然。
我回家了。
开门的是我妈。
她看到我,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
我爸从屋里冲出来,看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我爸妈的头发,全白了。
我的房间,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桌子上,还放着我和小芳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甜。
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好像要把我这两年亏欠的都补回来。
我爸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说他这两年,跑了多少个部门,写了多少封申诉信,求了多少人。
他说,总算老天开眼。
我默默地听着,吃着饭。
饭菜是香的,可我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到味道。
“小芳呢?”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妈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我爸叹了口气。
“分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结婚了?”
“嗯,去年结的。嫁给了咱们厂子供销科长的儿子。”我爸说,“小晋,别怪她。一个女孩子,等不起。你那时候……谁知道你能不能出来呢?”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不能怪她。
就像林教授说的,如果她不等,那说明我值得更好的。
可是,心还是会痛。
像被针扎一样。
那台我心心念念的“飞跃”电视机,终究还是没能买成。
我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比原点还不如。
我成了一个有“前科”的人。
我回到红星机械厂,想拿回我的工作。
人事科长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
“小陈啊,欢迎你回来。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是冤枉你了。”
“那我的工作……”
“这个嘛……有点难度。”科长面露难色,“你也知道,你离开这两年,厂里搞减员增效,你的岗位已经有人顶了。”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你毕竟在里头待过。这影响,不太好。”
我明白了。
我被开除了。
我没有吵,也没有闹。
我平静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
那是我挥洒了五年青春的地方。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块“红星机械厂”的牌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买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异样。
我爸妈唉声叹气,觉得我这辈子算是毁了。
我试着去找工作。
搬运工,临时工,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愿意干。
但一听说我“进去过”,人家就都摆手。
我成了社会的弃儿。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没有消沉。
我在复习。
我把林教授教我的所有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
我从我爸的旧书堆里,翻出了几本世界地理和历史。
我把林教授提到的那些国家,那些城市,一个个在地图上找出来。
纽约,伦敦,东京,香港。
我感觉,我的世界,不再是这个小小的城市,而是整个地球。
我需要钱。
我需要启动资金。
我把我爸妈给我的,还有我自己以前攒下的一点钱,凑了凑,一共五百三十二块。
这点钱,别说去深圳上海,连出省都费劲。
我必须想办法。
我把目光,投向了我们这里的夜市。
那时候,个体户还是个新鲜事物。
摆地摊,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务正业”。
但我知道,这里面有机会。
我用了一百块钱做本钱。
我没有去批发那些衣服袜子。
我观察了几天,发现夜市上最受欢迎的,是那些从广州那边传过来的流行歌曲磁带。
邓丽君,刘文正,张蔷。
一盘磁带,进价一块五,能卖到三块,甚至四块。
利润惊人。
但我没有那么多本钱去进货。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花钱买了两台最便宜的录音机,又买了一堆空白磁带。
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了几盘最流行的原版磁带。
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一盘一盘地翻录。
这在当时,是违法的,叫“盗版”。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林教授说过,原始积累,总是充满了血腥和灰色。
我录的磁带,音质当然比不上原版。
但它便宜。
我只卖一块钱一盘。
我的摊位前,很快就挤满了人。
都是些像我一样,没什么钱,但又想赶时髦的年轻人。
一个晚上,我能卖出上百盘。
刨去成本,我能净赚七八十块。
这比我以前在工厂一个月挣得都多。
城管也来抓过。
我就跟他们打游击。
我用在监牢里学到的观察力,判断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从哪条路来。
我总能提前收摊,消失在人海里。
两个月后,我攒了三千块钱。
这在1987年,是一笔巨款。
我把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爸妈面前。
他们都惊呆了。
“儿子,你……你这钱是哪来的?”我妈紧张地问,生怕我又干了什么坏事。
“妈,放心,是干净钱。是我自己挣的。”
我把卖磁带的事,跟他们说了。
我爸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你想好了?”
“想好了。”
“要去深圳?”
“对。”
“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爸,我必须去。”我看着他,“林教授还在等我。”
我爸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两根小黄鱼。
金条。
那是我们家压箱底的宝贝,是他准备给我和妈养老的。
“拿着。”他把金条塞到我手里,“穷家富路。”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揣着三千块钱和两根金条,告别了父母,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挤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我身边,坐着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我们聊了起来。
他也是去深圳的。
他说,他要在那边,闯出一片天。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车厢里,有人在弹吉他,唱着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跟着哼唱起来。
是啊,我一无所有。
但我又感觉,我拥有一切。
因为我的脑子里,装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深圳。
一出火车站,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到处是工地,到处是塔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金钱混合的味道。
人们的脚步都很快,脸上写着匆忙和欲望。
这里,跟我的家乡,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找到了一个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一个床位十块钱。
然后,我开始寻找林教授说的那个地方。
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证券交易所。
股票交易,是在一些信托公司的柜台进行的,被称为“黑市”。
我打听了很久,终于在深南中路,找到了传说中的“深圳发展银行证券业务部”。
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门面。
门口,挤满了人。
他们手里拿着现金,或者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纸,脸上是或狂喜、或沮M丧的表情。
我挤了进去。
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
上面用粉笔写着几只股票的名字和价格。
“深发展”,“深万科”,“深金田”,“深安达”,“深原野”。
这就是传说中的“老五股”。
我看着那些不断变化的价格,感觉心跳都在加速。
这就是林教授说的战场。
我没有立刻冲进去。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每天就泡在这里。
我不交易,我只是看,听,记。
我听那些所谓的“股神”吹嘘他们如何一夜暴富。
我听那些亏了钱的人咒骂庄家黑心。
我观察每一个人脸上的贪婪和恐惧。
我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跟我当初在夜市上碰到的那些赌徒,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买股票,不是因为看好这家公司,而是因为听说它会涨。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买的是什么。
这,就是我的机会。
我开始研究这几家公司。
我找不到它们的财务报表。
我就去图书馆,翻阅过期的报纸,寻找关于它们的任何一点信息。
我去它们的工厂门口,观察进出的货车多不多。
我跟它们的工人聊天,打听厂里的生产情况。
一个月后,我选定了我的第一只目标。
深圳发展银行。
深发展。
我的理由很简单。
林教授说过,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
深圳要发展,到处都需要钱。
银行,就是钱的源头。
只要深圳这部机器还在运转,银行的生意就不会差。
这叫,投资“赛道”。
我把我所有的钱,三千块,加上卖掉一根金条换来的一万块,总共一万三千块,全部投了进去。
我以每股20元的价格,买入了650股深发展。
买入的那一刻,我的手都在抖。
这几乎是我全部的身家。
接下来的日子,是煎熬。
股价每天都在波动。
涨一块钱,我感觉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巅。
跌五毛钱,我感觉自己要掉进深渊。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那根跳动的K线。
我想起了林教授的话。
“投资,是反人性的。你要克服的,不是市场,而是你自己的贪婪和恐惧。”
我强迫自己,不再每天去看行情。
我相信我的判断。
我相信林教授教给我的逻辑。
一个月后,深发展的股价,涨到了40元。
我的资产,翻了一倍。
我没有卖。
因为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1990年12月,深圳证券交易所正式成立。
股票,从“黑市”走向了“正规”。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个市场。
股价,开始疯涨。
1991年,深发展的股价,一度冲到80多元。
我的账户里,第一次有了超过五万块钱。
我拿着存折,去银行查了好几遍,才敢相信那是真的。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暴发户”。
但我自己清楚,这不是运气。
这是知识和忍耐的回报。
我没有就此满足。
我用赚来的钱,继续投资。
我买了万科。因为我知道,这么多人涌进深圳,都需要地方住,房地产未来一定有前景。
我买了金田。因为我知道,深圳的制造业正在蓬勃发展。
我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1992年,那是一个疯狂的夏天。
为了购买新股认购抽签表,上百万人从全国各地涌向深圳。
一张小小的抽签表,从100块,被炒到了上千块。
史称“8·10事件”。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狂热。
而我,却在那时,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我想起了林教授的话。
“当所有人都在贪婪的时候,你要恐惧。”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清仓。
我卖掉了手里所有的股票。
我的朋友们都说我疯了。
“陈晋,现在行情这么好,你卖了干嘛?”
“还会涨的!能涨到天上去!”
我不为所动。
因为我看到的,不是K线,而是K线背后,那一张张失去理智的脸。
我把所有的钱,换成了现金,存进了银行。
然后,我离开了深圳,去了上海。
因为林教授说过,上海,是中国的另一个希望。
我到上海的时候,“8·10事件”的后果爆发了。
股市崩盘。
无数人血本无归,倾家荡产。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都来找我借钱。
我没有借。
不是我无情。
而是我知道,救急不救穷。
他们的失败,不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因为他们的认知,配不上他们曾经拥有的财富。
在上海,我见证了“上交所”的成立。
我用在深圳赚到的钱,在上海,又一次抓住了机会。
“豫园商城”,“真空电子”。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看公司本身。
我开始学习林教授教我的,从宏观经济的角度去思考。
国家的政策,利率的变化,行业的前景。
我的眼界,越来越开阔。
我的财富,也达到了一个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数字。
1995年。
我二十二岁入狱,三十二岁,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在上海最贵的地段,买了房子。
我有了自己的公司,一个不大不小的投资公司。
我不再需要自己去人挤人的交易所。
我有了自己的交易员。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看报告,见客户,做决策。
我过上了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
但我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我忘不了林教授。
这几年,我一直在托人打听他的下落。
我只知道他叫林修远,是上海财经大学的教授。
但每次,都没有结果。
有人说他早就平反出狱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不相信。
像他那样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好像见过一个很像林教授的人。
我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飞到了北京。
我按照朋友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胡同。
那是一个很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院子。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一个老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晒着太阳。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但那个轮廓,那个扶着没有镜片的眼镜框的习惯性动作,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教授。”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
“你是……小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林教授,我来接您了。”
他愣住了,连忙想扶我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起来。
我从包里,拿出一本银行存折,递到他面前。
“教授,这里面是一百万。密码是您的生日。这是我孝敬您的。”
林教授看着那本存折,摇了摇头。
“孩子,我不要你的钱。”
“当年我教你那些,不是为了让你给我钱。”
“那您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我没有错。”他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当年在监牢里的那种光芒,“为了证明,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市场可以创造价值,我们这个国家,是有希望的。”
他把我扶起来。
“走,进屋坐。”
屋里很简陋,除了书,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
他给我倒了杯水。
“跟我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像当年在监牢里一样,把我这十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我讲我怎么卖磁带,怎么去深圳,怎么买深发展,怎么在“8·10事件”前清仓,怎么转战上海。
我把我对每一只股票的分析,每一次买卖的逻辑,都详细地讲给他听。
我没有炫耀我的财富。
我只是在向我的老师,交一份迟到了十年的答卷。
林教授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
等我说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好啊。”
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从最顶上,拿下来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稿纸。
“这是我这辈子的心血,《中国市场经济的未来猜想》。”
他把稿纸递给我。
“在你进来之前,我因为这本书,被打成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鼓吹者’。”
“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叠稿纸。
它很重,重得像一个时代。
“教授,我……”
“陈晋,你的战场,不应该只在交易所里。”林教授看着我,语重心长,“中国未来的发展,需要的不仅仅是钱,更需要懂经济,懂市场的人,去做实业,去创造真正的价值。”
“你还记得,我在监牢里跟你说的吗?”
我点点头。
“大部分人遵守规则,少数人利用规则,极少数人,创造规则。”
“我希望你,去做那个创造规则的人。”
那天,我在林教授的小院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们聊了很多。
聊中国的未来,聊世界的格局。
临走时,我把一张名片,和一把车钥匙,放在了桌子上。
“教授,这是我的电话。我在北京给您买了套房子,一辆车,也请了司机和保姆。您随时可以搬过去。”
“我知道您不要我的钱,但这是我作为学生,应该尽的一点孝心。”
林教授没有拒绝。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走出那个小院,回头望去。
夕阳下,林教授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就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前半生最黑暗的航程。
而现在,他把整个大海,都交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我的司机问我:“陈总,我们现在去哪?”
我想了想。
“去红星机械厂。”
司机愣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快倒闭的国营厂吗?”
“对。”我看着窗外飞驰的夜景,平静地说,“我们去把它买下来。”
来源:思起星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