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回来一趟。”我爸的声音跟我们家院里那口老井似的,古波不惊,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凉意。
我爸叫我回家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怎么也改不完的PPT死磕。
手机在桌上“嗡”地一声,震得我半杯咖啡都差点洒了。
来电显示:老爹。
我划开,语气不太好:“喂?”
“回来一趟。”我爸的声音跟我们家院里那口老井似的,古波不惊,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凉意。
“又干啥?地里活儿忙不过来了?”我的手指还在键盘上飞,眼睛压根没离开屏幕。
“不是。”他顿了顿,“有点事,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我这儿忙着呢,领导催着要方案,我这周都别想歇了。”我开始本能地找借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
那种沉默我太熟了。不是没话说,是懒得跟你废话。像暴雨来临前那种沉闷的安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五晚上之前,必须到家。”
“嘟……嘟……嘟……”
他把电话挂了。
我靠。
我对着屏幕上花花绿綠的图表,心里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这老头子,永远这样,一句话不说清楚,就给你下命令。
我叫李默,今年二十八,在北京一家半死不活的互联网公司当“优化专员”,说白了就是个高级杂工。每天的生活,就是挤地铁,坐格子间,跟PPT和Excel表格相爱相杀。
我爸,李守田,一个在我眼里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头。
他的形象,就定格在黄土地、旧草帽、满是泥土的手和呛人的旱烟味里。他话少,脾气倔,我们俩一年到头说不上五十句话。我瞧不上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固执,他看不惯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漂泊。
我们的关系,就像那条隔开我们村和镇上的河,看着不宽,但谁也没想过要搭座桥。
可他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像块石头,“扑通”一声砸进了我这潭死水里。
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一样。
周五下午,我还是请了假,在高铁上晃了三个小时,又转了个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最后搭了辆屁股能颠成八瓣的乡镇小巴,才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闻到了我们村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味道。
我家院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没看到我妈在厨房忙活,也没听到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院子里静悄悄的。
我爸正蹲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灯泡,擦一辆车。
一辆……我以为早就该报废了的,墨绿色的老式普桑。
这车比我的年纪都大,平时就跟一堆杂物扔在西边的偏房里,车身上落满灰,跟个出土文物似的。我小时候还总往上爬,被我爸揍了好几顿。
现在,这辆“文物”被他擦得锃亮,在昏暗的光线下,居然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沉稳。
“爸,我回来了。”我把双肩包扔在台阶上。
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布,慢条斯理地擦着后视镜。那动作,不像在擦车,像是在擦拭一件传世的青铜器。
“妈呢?”
“去你舅家了,住两天。”
“哦。”
又是沉默。我感觉自己每次回家,都是来参加一场名为“尴尬”的修行。
我走过去,踢了踢普桑的轮胎。“你把这老古董捣鼓出来干啥?还能开吗?”
“能。”他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咱要去哪儿啊?开这车去?”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没回答我,而是从口袋里摸出烟叶和纸,慢悠悠地卷了一根,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半张脸。
“明早五点走。”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路上远。”
“到底去哪儿啊?”我有点不耐烦了。
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个农民看儿子,倒像个老工匠在审视一件还没打磨好的作品。
“一个……聚会。”
“聚会?”我差点笑出声,“什么聚会?同学会?战友会?您这岁数还赶时髦?”
他没理我的嘲讽,把手里的烟屁股在鞋底上捻灭,揣进兜里,转身进了屋。
“早点睡。”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辆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野兽的老普桑,心里一阵发毛。
我爸,这个我以为我最了解的人,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我爸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我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已经穿戴整齐。不是平时下地干活那身满是补丁的旧衣服,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那衣服有些年头了,但熨烫得笔挺,每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他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不是镇上买的那种,是手工纳的千层底。
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农民”这个身份格格不入的利落和庄重。
“快点,洗把脸,喝口粥。”他言简意赅。
桌上摆着一锅小米粥,一碟咸菜。我胡乱扒拉了两口,胃里还是空的。
我爸已经把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包扔进了普桑的后备箱。那包看着不大,但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爸,咱到底去干嘛啊?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他锁上院门,把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这才转过身看着我。
“去了,就知道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下面,藏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深邃。
得,问了也白问。
我认命地坐进副驾驶。车里的味道很复杂,有旧皮革的霉味,有我爸身上常年的烟草味,还有一丝……淡淡的机油味。
车子“吭哧吭哧”地点着了火,发动机发出一阵老年人咳嗽般的轰鸣,然后奇迹般地平稳下来。
我爸挂挡,松离合,车子稳稳地驶出了村子,汇入了通往县城的小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路两边的庄稼在晨雾中静默着。我以为他会开得很慢,像个不常摸车的老头。
结果我错了。
他开车,一个字:稳。
不是那种慢吞吞的稳,而是一种对车辆、对路况了如指掌的、行云流水般的稳。过弯的时候,他打方向盘的角度、速度,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遇到坑洼,他会提前轻点刹车,车身只是微微一颠,就过去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一年摸不了几次车的农民该有的技术。
我心里嘀咕,这老头子年轻时候不会是给领导开车的吧?
车子上了国道,速度提了起来。我爸不怎么说话,就是专注地看着前方。我闲得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爸,你这车技可以啊,以前练过?”
“开多了,就会了。”他惜字如金。
“那你以前经常开车?”
“嗯。”
“干啥啊?”
他沉默了,似乎在组织语言。
“送货。”
“送货?送什么货?咱家那点粮食还用得着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不信。
“送一些……别人送不了的货。”
这话说的,跟谍战片台词似的。我撇撇嘴,觉得他就是在故弄玄玄。
开了一上午,我们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国道服务区停下。
服务区很破败,就一个小卖部,一个加油站。
我爸没去加油,也没去小卖部,而是径直走向服务区角落里一个修车铺。
铺子门口坐着一个戴着油腻腻帽子的男人,正低头摆弄着一个零件。
我爸走过去,敲了敲旁边的铁皮桌子。
那人抬起头,看到我爸,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笑,那笑容里有惊讶,也有……敬畏。
“哟,老把式,您怎么亲自来了?”他赶紧站起来,在满是油污的裤子上擦了擦手。
老把式?
什么鬼称呼?
我爸没理会他的殷勤,只是淡淡地问:“老七在吗?”
“在,在里屋睡着呢。”男人点头哈腰,“我这就去叫他。”
“不用。”我爸摆摆手,自己朝里屋走去。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这个修车工,看我爸的眼神,绝对不是看一个普通老头的眼神。
很快,我爸和一个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瘦高个男人从里屋出来了。那男人大概五十来岁,看见我爸,也是一脸恭敬。
“把式,您吩咐。”他站得笔直,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这个地址,去一趟,把东西取回来,送到老地方。”
那个叫“老七”的男人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郑重地点点头。“明白。”
“路上小心点,有尾巴。”我爸又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把式,这点活儿还干不好,我也不用混了。”老七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爸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我赶紧跟上。
“爸,那谁啊?”我坐回车里,忍不住问。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叫你‘老把式’?还帮你跑腿?”我感觉我的好奇心已经快要爆炸了。
我爸发动车子,普桑再次平稳地上了路。他看着前方的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
“有些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看着就行。”
接下来的路,气氛更加诡异。
我爸不再走国道,而是拐进了一条条地图上都可能找不到的省道、县道,甚至乡间土路。
有些路窄得我怀疑这辆普桑能不能过去,但他总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和速度,毫发无损地通过。
他好像脑子里装着一部活地图,根本不需要导航。
下午,我们在一个山坳里的小镇吃了午饭。饭馆很小,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
她看到我爸,眼睛一亮。
“哟,老哥,好久不见了。”她热情地迎上来,语气里带着熟稔。
“兰妹子,生意还好?”我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老板娘麻利地给我们倒上茶,“还是老样子?”
“嗯,再加个素菜,给孩子吃。”
很快,几盘家常菜就上来了。味道出奇的好。
吃饭的时候,老板娘时不时地过来跟我爸聊几句。聊的都是些镇上的鸡毛蒜皮,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
但我总觉得,他们在用这些家常话,传递着别的什么信息。
比如老板娘说:“东头老王家那鱼塘,最近总有生面孔在那儿钓鱼,一钓就是一天,也不见上钩。”
我爸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慢慢嚼着,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塘里的鱼,也别喂太肥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打哑谜呢?
吃完饭,我爸去结账,老板娘说什么也不收。
“老哥,当年要不是你,我这店早没了,我男人那腿也废了。这点饭钱算什么。”
我爸没坚持,只是从那个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老板娘手里。
“给孩子买点文具。”
说完,不顾老板娘的推辞,带着我上了车。
车子开出小镇,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娘还站在饭馆门口,对着我们的车,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的心,彻底乱了。
送货、老把式、神秘的指令、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被人如此尊敬……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那个只会种地的爹身上。
我开始怀疑,我活了二十八年,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我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那双手,能扶犁,能锄地,能卷出最呛的旱烟。
现在我发现,这双手,似乎还能做很多很多我无法想象的事。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
我爸突然开口了。
“小默,你觉得,什么是农民?”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个哲学问题。
“农民……不就是种地的吗?”我下意识地回答。
“是,也不是。”他看着前方的晚霞,眼神悠远,“土地是根。但守着根的人,不能只会刨土。”
“那还得会啥?”
“得会看天,会看地,会看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还得会……守规矩,讲道义。”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些话,从我爸嘴里说出来,感觉分量格外重。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那不是什么酒店,也不是什么度假村。
那是一座坐落在山谷深处的、巨大的老式宅院。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在夜色和几盏孤零零的红灯笼的映照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宅院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两个石狮子,在岁月中被磨平了棱角。
我爸把车停在院外一片空地上,那里已经停了十几辆车。各式各样,有老旧的皮卡,有不起眼的国产轿车,也有几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越野车。
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车,都很干净。
我们下了车,我爸从后备箱里拿出那个帆布包,背在肩上。
“走吧。”
他带着我,走向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年轻人,表情严肃,站姿笔挺。
他们看到我爸,立刻躬身行礼,齐声喊道:“老把式。”
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
我爸点点头,算是回应。
一个年轻人上前一步,想伸手接过我爸肩上的包。
我爸手一抬,避开了。“我自己来。”
年轻人立刻缩回手,恭敬地退到一旁,为我们推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和淡淡茶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内,别有洞天。
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聚会。
院子很大,分了好几个天井,到处都点着灯笼。灯光不亮,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亭台楼阁的轮廓。
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院子的各个角落,有的在石桌旁喝茶,有的在廊下低声交谈,有的只是静静地站着。
所有人都很安静,整个院子,只听得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古琴声。
这些人,穿着各异。
有穿着讲究、看起来像生意人的中年男人;有气质温婉、像是大学老师的女士;有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但眼神却很平静的壮汉;还有几个仙风道骨、留着山羊胡的老者。
他们看起来,来自各行各业,天南地北。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当他们看到我爸走进来的时候,都会停下自己手头的事,站起身,远远地对着我爸,微微颔首,或者抱拳。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谄媚的尊敬。
我爸一路走过去,只是偶尔对其中几个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大人世界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没有敌意。
我爸带着我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一个看起来是正厅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正对门口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唐装的老者,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他身边,左手边坐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右手边,则是一个一直闭着眼睛、仿佛在打坐的枯瘦老太太。
我爸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穿唐装的老者哈哈一笑,站了起来。“守田,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
他叫我爸的名字!
我爸也难得地笑了笑,走上前,抱了抱拳。“路上耽搁了点,见谅。”
“这位是?”唐装老者看向我。
“我儿子,李默。”我爸把我拉到身前,“带他来,见见世面。”
“哦?”唐装老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那眼神,仿佛能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僵硬地笑了笑。
“坐吧。”唐装老者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我爸坐下了,我也拘谨地在他旁边坐下。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为我们添上茶水。
我端起茶杯,想喝一口缓解紧张,结果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洒出来。
我爸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思我懂:没出息。
我赶紧稳住心神,把茶杯放回桌上。
“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开始吧。”我爸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一说话,原本还有些随意气氛的房间,瞬间变得庄重起来。
唐装老者点点头,对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说:“怀安,你先说吧。”
那个叫“怀安”的中年人扶了扶眼镜,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各位,”他开口,声音温和但有条理,“关于‘西山渠’水源污染的事,有新进展。我们派去的人查到了,是上游那家新开的化工厂,在夜间偷排污水。这是取证的照片和水样检测报告。”
他把文件分发给在座的几人,也给了我爸一份。
我爸接过来,看得非常仔细。
我伸头瞥了一眼,照片拍得很清晰,就是一根隐藏在草丛里的排污管,正往清澈的河水里排放着五颜六色的液体。
“当地的环保部门呢?”那个一直闭着眼的枯瘦老太太突然开口了,声音像砂纸摩擦。
“打过招呼了,没用。”怀安叹了口气,“那家厂子,背景很深,是市里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我们的人去反映情况,被当成‘恶意阻挠生产’给轰出来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
我心里一惊,这不就是电视新闻里常报的那种事吗?他们……他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讨论这个?
“老规矩吧。”我爸看完了报告,把它放在桌上,淡淡地说。
“老规矩?”我没忍住,小声问。
我爸没理我。
唐装老者却笑了笑,对我解释道:“小朋友,我们的‘老规矩’很简单。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
他话音刚落,怀安就接着说:“技术组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厂子的生产线控制系统,我们有七成把握,可以在不造成物理损伤的情况下,让它瘫痪一个月。”
“一个月不够。”我爸突然说,“得让他们疼,疼到骨子里,才知道什么水不能碰。”
“那……您的意思是?”怀安看向我爸。
“让他们今年的出口订单,全部作废。”我爸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我记得,他们有批货,下周就要交到港口吧?”
怀安的眼睛亮了。“对!是发往欧洲的一笔大单,有严格的交付时限。如果延误……”
“那就让它延误。”我爸喝了口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听起来,怎么像商业间谍,不,比特工还厉害。瘫痪生产线?截胡出口订单?
这还是我那个只会在地里刨食的爹吗?
“好,就这么办。”唐装老者一拍板,“这件事,怀安你主理,需要什么人手,直接在‘名录’里调。”
“明白。”怀安郑重地点头。
接下来,他们又讨论了其他几件事。
一件是,某个偏远山区的古村落,被开发商看中,要强行拆迁搞旅游开发。
另一件是,有一伙盗墓贼,盯上了某座尚未被官方发掘的古墓。
还有一件,是一个传承了上百年的民间手艺,因为后继无人,即将失传。
每一件事,听起来都离我的生活很遥远,但又都牵动着某种根脉。
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我爸说话不多,但他每一次开口,都直指核心,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总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
比如对于古村落,他说:“拆,是挡不住的。但怎么拆,谁来拆,得由我们说了算。让‘土行孙’去跟他们谈谈,告诉他们,想在这片地上动土,得先拜码头。规矩不能坏。”
对于盗墓贼,他说:“让‘闻香’的带人去盯着。东西,不能流出去。人,交给该管的人去管。”
对于失传的手艺,他沉吟了很久,最后说:“找到那个老匠人,问他缺什么。缺钱,给钱。缺徒弟,我们从‘青苗’里给他找。手艺,不能断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土行孙”、“闻香”、“青苗”……这些代号一样称呼,让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渐渐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聚会。
这是一个组织。一个庞大的、隐藏在社会肌理之下的、由各行各业的能人异士组成的神秘组织。
他们不为钱,不为名,他们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一些他们认为重要的“规矩”和“道义”。
而我的父亲,李守田,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竟然是这个组织里……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个“老把式”的称呼,不是尊称,是他的代号,是他的身份。
是“老师傅”、“掌舵人”的意思。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彻底颠覆,然后又被重塑了。
我看着我爸的侧脸,他正专注地听着别人的发言,眉头微蹙。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不再是辛劳的证明,而像是刻满了智慧和故事的年轮。
我突然想起他白天说的话。
“守着根的人,不能只会刨土。”
“得会看天,会看地,会看人。”
“还得会……守规矩,讲道义。”
原来,他不是在说农民。
他是在说他自己。他是在说他们这群人。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人们陆续散去,来时安静,去时也悄无声息。
正厅里,只剩下我们和我爸,还有那个唐装老者。
“守田,这次带孩子来,是有想法了?”唐装老者给我爸续上茶,笑呵呵地问。
我爸摇摇头。“还早。他这根苗,在城里泡得太久,水性重,土性轻。得先晾晾,晒晒。”
我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什么叫“水性重,土性轻”?说我浮躁呗。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
“也是。”唐装老者点点头,“这孩子,眼神还算干净,就是少了点东西。”
“少什么?”我忍不住问。
“少了点……根。”老者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愣住了。
“你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楼高了,路宽了,心也野了。你们知道最新的手机是什么型号,知道最火的明星是谁,但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种,什么时候该收割。你们不知道,一碗米,从种子到嘴里,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要看多少次老天爷的脸色。”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我们这群人,没什么大本事。”老者继续说,“就是一群不甘心看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一点点变味、一点点消失的老顽固。我们守着一些快被忘掉的规矩,护着一些没人稀罕的玩意儿。这事儿,总得有人做。”
“你爸,就是我们的‘老把式’。定盘的秤,压舱的石。”
他看向我爸,眼神里满是敬重。
“当年,‘鲁班门’的机巧,‘神农脉’的草药,‘墨者行’的规矩,还有散落在各地的手艺人、跑江湖的,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是他,走了三十年,把这些线,一根根重新捻了起来。”
我彻底惊呆了。
我爸……他……走了三十年?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片段。
那些年,他总是在农忙之后,就说要出门“走亲戚”。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我妈总为此跟他吵架,说他不顾家。我小时候也怨他,觉得别的孩子的爸爸都在家,就我爸老往外跑。
原来,他不是去走亲戚。
他是在……走江湖。
他是在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片土地,去寻找那些散落的、被遗忘的“根”。
我看着我爸,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仿佛唐装老者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他只是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天晚了,该回了。”他说。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辆老普桑,还是那条漆黑的山路。
但我身边的这个人,在我眼里,已经完全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闷头干活、脾气古怪的老农民。
他是一个……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而厚重的人。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想问他,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我想问他,那个“名录”里,到底有多少人。
我想问他,那个“土行孙”是谁,“闻香”又是干什么的。
我想问他,那三十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但我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
在我为了几千块的工资、为了一个狗屁PPT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在做着那样的事。
在我抱怨生活无聊、前途渺茫的时候,他在守护着一些我甚至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我那点所谓的烦恼和成就,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和可笑。
“在想什么?”他突然开口。
“没……没什么。”我有点慌乱。
他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轻松。
“是不是觉得,你爹我,不像个农民?”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我就是个农民。”他说,“一辈子都是。只不过,我种的地,大了点。”
他打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滑过一个急弯。
“这片土地上,有能长出粮食的土,也有能长出良心的土。有看得见的庄稼,也有看不见的规矩。光会伺候庄稼,不算好把式。能把那些看不见的规矩也伺候好了,让它一代代传下去,那才叫本事。”
“这,就是我们这群人的‘农活’。”
我静静地听着,感觉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我带你来,不是想让你也来干这个。”他继续说,“这活儿,苦,累,不讨好,还危险。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那你为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他打断我,“想让你知道,你脚下踩的这片地,不光有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它还有根。不管你飞多高,走多远,你的根,在这里。”
“我想让你知道,你爹我,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没挣到什么大钱,也没给你留下什么金山银山。但我守住了我该守的东西。我没活成一个……。”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深藏的骄傲。
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我别过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
我二十八岁了,我一直以为,我比我爸强。我读了大学,我在大城市工作,我懂得比他多。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甚至,不了解我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
车子开了一夜。
快到家的时候,天又亮了。
晨曦中,我们村口的歪脖子柳树,还是老样子。田里的庄稼,在清晨的薄雾里,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一切都和我来时一样。
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普桑停在了院门口。
我爸熄了火,拔下车钥匙,那辆奔波了一夜的“老将”,终于沉寂下来。
“回去补个觉吧。”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我也跟着下来,一夜没睡,身体像是散了架,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打开院门,我妈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饭。炊烟袅袅,混着饭香,是我最熟悉的家的味道。
“回来了?”我妈看见我们,唠叨了一句,“一天一宿的,跑哪儿野去了?”
“见了几个老朋友。”我爸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脱下那件笔挺的中山装,换上了他平时下地穿的旧衣服,从墙角拿起锄头。
“我去地里看看。”
他扛着锄头,走出了院子,身影消失在田埂的尽头。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背影,还是那个我看了二十多年的、一个普通农民的背影。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那佝偻的脊背下,撑起的是一片我不曾看见过的江湖。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里,握着的是一些比黄金还要贵重的规矩。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我回到北京后,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挤地铁,上班,开会,改PPT。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不再觉得我的工作有多么重要,也不再为了领导一句无足轻重的批评而辗转反侧。
我的心,好像突然有了一个锚。
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那么一群人,在做着一些“大”事。而我的父亲,是他们的核心。
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和……骄傲。
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看一些我以前从来不感兴趣的东西。
关于民俗,关于历史,关于那些濒临失传的老手艺。
我看得越多,就越能理解,我爸他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古董,不是财富。
那是一个民族的记忆,是文化的根脉。
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
手机响了,是我爸发来的一条短信。
这种事很罕见,他一年也发不了几条短信,而且通常都是“钱够不够花”之类的。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六个字。
“家里的柿子熟了。”
我看着这六个字,突然就笑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在说柿子。
他在问我,那颗被城市浸泡得“水性重,土性轻”的种子,是不是,也该到成熟的时候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远处辉煌的万家灯火。
这个城市很大,很繁华,也很……空。
我突然很想念我们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想念我妈做的手擀面,想念我爸身上那股呛人的旱烟味。
我想起了唐装老者说的话。
“这孩子,少了点……根。”
我低头,回复了我爸的短信。
“知道了。过阵子就回去,尝尝。”
也许,我还成不了像我爸那样的“老把式”。
但至少,我可以试着,把我的根,重新扎回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里。
从那次神秘的聚会回来后,我像是换了个人。
同事们都说我变了,以前那个有点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李默,好像沉稳了不少。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沉稳,是心里装的事儿不一样了。
以前我盯着的是屏幕上的KPI,是下个月的房租,是永远也还不完的信用卡账单。
现在,我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那个山谷里的老宅院,冒出“西山渠”的污水,冒出那个快要失传的民间手艺。
这些事,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它们像钩子,把我从日常的琐碎和焦虑里,拽出来,让我看到一个更广阔、也更真实的世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一些信息。
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某地一家大型化工厂,因为“生产线控制系统重大故障”,导致无法按时交付欧洲订单,面临巨额索赔,公司股价暴跌。
新闻下面一堆评论,都在分析是哪家竞争对手下的黑手。
我关掉网页,心里平静如水。
我知道,这不是黑手。
这是“老规矩”。
我又看到一篇报道,说某地的古村落开发项目,突然被叫停。新的开发方案里,完整地保留了所有古建筑,并且聘请了当地村民作为“文化顾问”,参与后续的旅游运营。
报道盛赞开发商有“文化良心”。
我笑了笑。
我知道,那不是良心发现。
是“土行孙”去“拜过码头”了。
这些事,就像一个个坐标,在我心里勾勒出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我爸,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偶尔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绝口不提那些“农活”。
但我已经能从他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不一样的东西。
他说:“今年雨水少,地干,不好下种。”
我听懂了,这是“时机不对,要等”。
他说:“邻村有几只黄鼠狼,老来偷鸡,得想个法子。”
我听懂了,这是“有麻烦,要处理”。
他说:“地里的老桩,根扎得深,不好刨。”
我听懂了,这是“遇到硬茬了”。
我们的交流,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密码。
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我们不再是那条河的两岸,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朝他那一边靠近。
转眼,秋天到了。
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在西北一个偏远省份,做一个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化”的公益项目。
说白了,就是去拍点视频,做个网站,糊弄一下投资人。
没人愿意去。地方偏,条件苦,还没什么油水。
主管在会上问谁愿意带队时,我鬼使神差地举了手。
所有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主管喜出望外,当场拍板,让我当项目负责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或许,是“根”这个字,在我心里扎了根。
或许,我想亲眼看看,那些我爸他们正在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项目组的目的地,是一个叫“沙羊镇”的地方。
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坐飞机转火车再换汽车,折腾了两天,才终于到了。
小镇很穷,风沙很大。镇上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警惕和疏离。
我们要拍摄的对象,是一项叫“沙陶”的制陶手艺。据说已经传承了上千年,但现在,整个镇子,只剩下一个叫“哈爷”的老头会了。
我们找到哈爷家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用一根柳条,抽打一个半人高的陶罐。
每抽一下,陶罐就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声。
哈爷七十多岁了,满脸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好像我们是空气。
我让同事们先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哈爷,您好。”我学着我爸的样子,抱了抱拳,“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想给您的手艺,拍个片子,做个记录。”
哈爷手里的柳条停了。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官家的人?”他问,声音沙哑。
“不是。”我摇头,“我们是公司,这是个公益项目。”
“公益?”哈爷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前几年也来了几拨人,有说要保护的,有说要开发的,拍了一堆照片,录了一堆像,然后呢?没了下文。把我这当猴耍呢?”
“这次不一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
“没什么不一样的。”哈爷低下头,继续抽打他的陶罐,“你们城里人,就是图个新鲜。看完了,热闹完了,就走了。这手艺,是死是活,跟你们有啥关系?”
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先退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想尽了办法。
送礼,他不收。
找镇长来说情,他把镇长也给骂了出来。
我们就像一群苍蝇,围着他嗡嗡叫,但他就是不理不睬。
项目组的同事们都泄了气,有人开始抱怨,说这老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心里也着急。
但我知道,不能硬来。
我想起我爸说的话:“伺候庄,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伺候人,大概也是一个道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旅馆的小窗前,看着外面漫天的黄沙,一筹莫展。
我突然想给我爸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
“喂?”还是那口老井般的声音。
“爸,我……遇到点事。”我把哈爷的情况,跟他学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甚至以为他没在听。
“沙陶……”他突然开口,“是不是烧出来,颜色像戈壁,敲一下,声音像羊叫?”
“对对对!”我精神一振,“您知道?”
“嗯。”他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去找他,跟他说,你是李守田的儿子。”
“李守田……就说您名字?”我有点懵。我爸的名字,在这千里之外的鬼地方,能管用?
“嗯。”
“然后呢?”
“然后,把这个,跟他说一遍。”
接着,我爸在电话里,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古怪的调子,念了一段话。
那段话,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我们家的方言,叽里咕噜的,像某种咒语。
我赶紧拿笔记下来,用拼音标注好。
“爸,这……这是什么啊?”我听得一头雾水。
“是切口。”我爸说,“他们那一脉的‘春典’。你照着念就行了。”
“他……他能听懂?”
“他要是真把式,就听得懂。”
挂了电话,我拿着那张写满“咒语”的纸,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二天,我让同事们都别跟着,自己一个人,又去了哈爷家。
他还是在院子里,这次是在和泥。
黄色的泥土在他那双苍老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哈爷。”
他没理我。
我咬了咬牙,按照我爸教的,用一种蹩脚的、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调子,开始念那段“咒语”。
“风摆柳,沙满天,土里生金不上秤……”
我刚念了第一句,哈爷和泥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
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
“……一捧黄沙一捧泉,不敬鬼神敬苍天。拜的是窑王,守的是心田。敢问对面的可是‘沙里蹦’?”
当我念完最后一句,哈爷“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
他不是摔倒,他是……想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扶住他。
“使不得,使不得,哈爷!”
他的身体在发抖,看着我,老泪纵横。
“您……您是……是哪位‘掌盘’的门下?”他声音颤抖地问。
“我不是。”我赶紧解释,“我是李守田的儿子。”
“李守田……”哈爷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瞪得更大了,“‘北地’的……‘老把式’?”
我点点头。
哈爷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力气大得惊人。
“是了,是了!这‘春典’,只有各脉的‘把式’才知道!三十年前,老把式来过这里!他来过!”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时候,我爹还在。老把式说,沙陶的手艺不能断。他留下了一句话,说以后要是有难处,就托人去‘白马驿’捎个信。”
“白马驿?”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哦,对了,是我爸带我去聚会时,那个国道服务区修车铺的名字!
原来,那些不起眼的地方,都是他们的联络点!
“可我爹他……他到死都憋着一口气,没去求过人。”哈爷叹了口气,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他说,手艺人的事,得靠手艺自己争气。求人,就输了。”
“这些年,学徒跑光了,窑也塌了半边。镇上的人都说我是老疯子,守着一堆破泥巴等死。”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没想到……老把式还记着我们。”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激动,有委屈,有感激。
那天下午,哈爷跟我聊了很多。
他把他家的历史,沙陶的传承,他遇到的所有困难,都跟我说了。
就像一个受了委
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长辈。
从那天起,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把我们项目组的人,当成了最亲的客人。
他把他压箱底的绝活,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我们看。
从选土,到和泥,到拉坯,到雕刻,再到最关键的烧制。
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古老的智慧和对自然的敬畏。
我们的拍摄,进行得异常顺利。
同事们都惊呆了,问我到底用了什么魔法,让这老顽固脱胎换骨。
我只是笑笑,没解释。
我没法解释。
我没法告诉他们,我只是念了一段“咒语”。
而那段“咒语”背后,是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世界,和一群他们无法想象的人。
项目结束,我们要走的那天,哈爷带着全镇的乡亲,来给我们送行。
他把一个烧制好的沙陶罐子,塞到我手里。
那罐子,色泽古朴,像经历了千年的风沙。我拿在手里,很轻,但又感觉很重。
“小哥,”哈爷拉着我的手,郑重地说,“回去告诉老把式,沙羊镇的窑火,断不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十年。我已经收了两个徒弟,都是镇上的娃娃。他们肯学。”
“这手艺,我们自己守着。”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都抱着那个陶罐。
我终于明白,我爸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手艺本身。
他们守护的,是像哈爷这样,守着手艺的人的……那份尊严和希望。
回到北京,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次西北之行的所有素材,重新整理了一遍。
我没有按照公司要求的,做一个华而不实的宣传网站。
我用最朴实的镜头语言,剪辑出了一部纪录片。
片名就叫《沙羊镇的窑火》。
片子不长,三十分钟。没有酷炫的特效,没有煽情的配乐,只有风沙声,哈爷沙哑的讲述,和陶罐被敲击时,那如羊叫般的“嗡”声。
我把片子交上去,主管很不满意。
“太土了!”他说,“没有爆点,没有话题性,这怎么吸引投资人?”
他让我重新改,改成更“时尚”、更“互联网”的版本。
我拒绝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领导说“不”。
主管气得拍了桌子,说我不识抬举。
那一天,我递交了辞职信。
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那个装着《沙羊镇的窑火》的硬盘,和哈爷送我的那个沙陶罐子。
我把视频传到了一个很小众的纪录片网站上。
没做任何推广。
然后,我买了张火车票,回家了。
我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
我爸正坐在树下,抽着他的旱烟。
看到我,他一点也不惊讶。
“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把那个沙陶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
他拿起罐子,凑到眼前,仔细地看。
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
“嗡——”
一声悠远、苍凉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是哈老三的手艺。”他点点头,“火候不错。”
“他让我跟您说,沙羊镇的窑火,断不了。”
我爸没说话,只是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把他脸上的表情,遮得看不真切。
过了很久,他才说:“那就好。”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三口,好多年没有这么齐齐整整地吃过一顿饭了。
饭桌上,我爸突然对我说:“工作辞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我说的是实话。
“那就……先在家待着吧。”他说,“地里的活儿,也该有人搭把手了。”
我愣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让我,留下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但这一次,我从那平静里,读到了一丝……期许。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扒了一口饭,很香。
是家的味道。
是根的味道。
后来,我真的留在了村里。
我没有去种地。我爸也没让我去。
我把家里的西厢房,改造成了一个工作室。
我买了一套新的拍摄和剪辑设备。
我开始做我自己的事。
我开着那辆老普桑,去我们县,去我们市,去更远的地方。
我去寻找那些散落在乡野间的,快要被遗忘的人和事。
一个会用麦秆扎出活灵活生小动物的老人。
一个坚持用古法酿醋的作坊。
一个能唱出失传已久的山歌的牧羊人。
我把他们,一个个地,用我的镜头记录下来。
我爸从来不问我拍了什么,也从来不给我任何指导。
他只是偶尔在我出门前,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名,或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知道,那是他给我的“路书”。
我的纪录片,在那个小众网站上,慢慢地有了一些点击量。
有人留言,说从我的片子里,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
有人私信我,问我片子里的那些手艺,在哪里可以学到。
还有人,给我打赏。钱不多,但足够我支付下一段旅程的油费。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邮件。
发件人,是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叫“怀安”的中年人。
邮件里,他问我,愿不愿意把我的这些影像资料,授权给他们正在筹备的一个“中华民间文化基因库”。
他说,这个基因库,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农活”。
他们想为这个国家,留下一点“种子”。
邮件的最后,他说:
“老把式说,你这根苗,土性上来了。是时候,该入土归根了。”
我看着这封邮件,看了很久。
然后,我敲下了一行字,回复过去。
“我很荣幸。”
窗外,阳光正好。
我爸正在院子里,侍弄他那几盆兰花。
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慢,那么稳。
就像他这一辈子,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这条路,会很长,很寂寞,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尽头。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走。
在我的身后,有我的父亲,有那些散落在天南地北的、沉默的“守根人”。
我们种的地,很大。
我们的农活,也才刚刚开始。
来源:勇往直前的星辰yQPD0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