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个周二的晚上,便利店里那台上了年纪的冰柜发出规律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嗡鸣。
我发现儿子作业本上,画满了我的遗像。
那是个周二的晚上,便利店里那台上了年纪的冰柜发出规律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嗡鸣。
我刚送走最后一个买啤酒和花生的客人,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一屁股瘫在收银台后面的折叠椅上。
累。
像一根被水泡烂了的麻绳,每一丝纤维都灌满了疲惫。
林晓东,我儿子,正趴在旁边的小桌上写作业。小桌是我特意给他腾出来的,堆满了杂物的货架清开一角,刚好能塞下他和一盏护眼灯。
他今年十一岁,上五年级,是个闷葫芦。
大部分时候,他都安静得像店里的一包过期薯片,杵在那儿,你知道他存在,但你很容易就忽略他。
“作业写完没?拿来我检查。”我揉着后腰,声音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没吭声,磨磨蹭蹭地把一个数学练习本推了过来。
我接过来,习惯性地从后往前翻。老师总喜欢把注意事项写在最后一页。
然后,我的手指就那么僵住了。
本子的最后几页,被他画满了。
不是奥特曼,也不是什么动漫小人。
是画。
一个又一个,用黑色水笔勾出来的,带着黑框的——我的头像。
那是我前年拍的证件照,为了办什么社区证明,特意去相馆拍的,笑得一脸僵硬。
他画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我嘴角那颗不太明显的小痣都点上去了。
每一张画的下面,都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小字。
一行是我的名字:陈静。
另一行是日期。
一个他想象出来的,未来的日期。
我的手开始抖。
冰柜的嗡鸣声突然变得刺耳,像一把电钻,对着我的太阳穴猛钻。
我一张一张地翻过去。
一页,两页,三页……
整整五页。
全是我的遗像。
有些画旁边,他还用铅笔画了些小小的菊花。
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不是恶作G。
十一岁的孩子,或许会因为赌气骂一句“你快去死”,但不会这样,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练习般的笔触,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母亲的死亡。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低着头,假装认真地削着铅笔,灯光在他头顶打下一个毛茸茸的光圈。他感受到了我的注视,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他在怕。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和委屈。
我陈静,三十六岁,离婚六年,一个人带着他,守着这个二十四小时都恨不得开着的便利店,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图什么?
我没让他缺过一顿饭,没让他少过一件新衣服。他那个不靠谱的爹一个月见不到一次,是我,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
结果呢?
结果我养出个盼着我早死的白眼狼?
“林晓东。”
我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
他猛地一颤,手里的铅笔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不敢看我,只是盯着自己运动鞋的鞋尖。
“这是什么?”我把本子“啪”地一声摔在他面前,摊开,正好是那几页触目惊心的画。
他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问你这是什么!”我拔高了音量,便利店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我的怒吼。
“我……”他终于挤出一个字,眼圈红了。
“你什么你?哑巴了?画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
我气得口不择言,那些平时用来跟难缠的供货商或者想赊账的邻居吵架的刻薄话,一股脑地往外冒。
“你盼着我死是不是?啊?我死了,你好跟你那个只会画大饼的爹双宿双飞去?还是觉得我死了,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够你买最新款的游戏机?”
我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地扎过去。
我知道这很伤人,但我控制不住。那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和诅咒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心脏。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作业本上,晕开了那些黑色的墨迹。
他没反驳,也没解释,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得抽抽搭搭,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一哭,我心里的火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灭了,只剩下一缕缕呛人的黑烟。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吵什么呢?
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吵什么呢?
他哭了,我赢了,可我一点胜利的快感都没有。
我只觉得更累了。
心累。
“别哭了!”我吼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疲惫的沙哑。
他吓得一哆嗦,哭声立马憋了回去,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空气里只剩下冰柜的嗡鸣,和他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我们母子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被一盏孤零零的灯照着,像两座对峙的孤岛。
我看着他,他那张酷似他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委屈又惊恐。
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做错了。
我应该跟他谈谈。
不是像刚才那样,像个泼妇一样审问他。
而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像个母亲一样,问问他。
问问他,到底为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问什么?
“儿子,你为什么这么认真地练习给我办葬礼?”
这话太他妈的诡异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本子合上,扔回收银台。
“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回你屋里睡觉去。”
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依旧生硬。
他如蒙大赦,飞快地捡起铅笔刀,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里屋那个用石膏板隔出来的小房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脱力地坐回椅子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发了很久的呆。
夜深了,窗外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尽职尽责地发着光。
我没去睡觉,就那么坐着。
我把那个本子又拿了过来,借着收银台昏暗的灯光,一遍一遍地看。
他的画工其实不错,比他那个只会吹牛的爹强多了。
线条很稳,透视也抓得有模有样。
他画的我,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是在笑。
这让我心里更堵得慌了。
他不是在发泄恨意。
这更像是一种……仪式。
一种他自己发明的,用来处理某种情绪的,笨拙又诡异的仪式。
可到底是什么情绪?
我想不明白。
我开始回忆,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上周,他数学考砸了,我骂了他一顿?
不,不至于。他从小被我骂到大,早就皮实了。为这点事,不至于咒我死。
上个月,他爸来看他,答应带他去迪士尼,结果又因为“项目上临时有事”黄了?
他当时是挺失落的,但也没说什么。这孩子,从小就习惯了他爸的“不靠谱”。
我想来想去,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平静得连个涟漪都没有。
每天就是开店、盘货、收钱、做饭、辅导作业。
三点一线,枯燥得像一本反复翻看的说明书。
难道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紧。
晓东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在班里没什么朋友。这种孩子,最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每次问他学校里的事,他都说“挺好的”。
我决定明天给他的班主任张老师打个电话。
想通了这一点,心里稍微松快了些。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去洗漱。
路过他的房门,我停下脚步。
门缝里没有光,他应该是睡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拧开了门把手。
我想看看他。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塞满了。
他侧着身子睡着了,被子只盖到腰,一条腿还露在外面。
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走过去,轻轻把他的腿放进被子里,帮他把被角掖好。
他的眉头在睡梦中都紧紧皱着,像个小老头。
我心里一酸。
这几年,我忙着挣钱,忙着跟生活这头蛮牛角力,好像真的很少……很少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看他。
我只关心他的成绩,他的吃穿,却从没问过他,今天开不开心。
我俯下身,想亲亲他的额头,就像他很小的时候那样。
可我的嘴唇离他的皮肤还有一公分的时候,我停住了。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类似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我愣住了。
他今天没生病,也没去过医院。
这味道是哪来的?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强打精神开了店。
晓东早上起来,眼睛还是肿的。他一声不吭地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就走了,全程没看我一眼。
我们俩之间,像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上午十点多,店里人少,我给张老师打了个电话。
张老师是个很负责任的中年女人,说话温和又有条理。
“林晓东妈妈啊,你好你好。正想跟你联系呢。晓东最近在学校,状态是不太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了张老师?是不是有人欺负他?”
“欺负倒没有。”张老师顿了顿,“主要是,他上课总走神,一个人发呆。还有就是……他总是在本子上画画。”
“画画?”
“对,画一些……嗯,怎么说呢,不太积极的东西。我本来想找他谈谈,又怕太直接,伤害到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都画什么了?”
“就是一些黑色的框框,还有一些花。有同学看见了,说他画的是墓碑。”
墓碑。
遗像。
原来,不只是在家里。
在学校,他也一直在做这件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走神”了。这是一种持续性的、沉浸式的行为。
挂了电话,我整个人都懵了。
便利店里人来人往,买烟的,买水的,充话费的。我机械地扫码、收钱、找零,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隔壁水果店的王阿姨探头进来,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小陈,怎么了?看着魂不守舍的。”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的包打听,我们这条街上但凡有点风吹草草,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王阿姨,昨晚没睡好。”
“你看你,就是太累了。一个女人家家的,撑着这么个店,还要带孩子,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王阿姨摇着头,一脸同情。
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哎,我跟你说,前两天我看见晓东他爸了。”
“老林?”我心里一动。
“对啊,开着一辆崭新的车,油光锃亮的,在街口停了好久,就往我们这边看。我猜啊,是想来看你们,又不好意思。”
我心里冷笑一声。
不好意思?他林振华这辈子,字典里就没这三个字。
当年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去南方“干一番大事业”,把我和刚满五岁的晓东扔下,走得比谁都潇洒。
现在开上新车了,就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了?
“他爱看不看,跟我没关系。”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王阿姨碰了个钉子,讪讪地缩回了头。
我却因为她的话,心里又多了一重烦恼。
难道晓东的异常,跟他那个爹有关?
老林最近确实联系过我几次,说他现在“混得还行”,想多补偿补偿孩子。
电话里,他那副暴发户的油腻腔调,让我生理性不适。
我当时就怼了回去:“林振天,你少来这套。晓东需要的是爹,不是提款机。你早干嘛去了?”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会不会是晓东知道了这些,心里有了别的想法?
觉得他爸现在有钱了,比跟着我这个开小卖部的妈有前途?
所以,他画那些东西,是在……告别?
这个想法像一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不能再这么猜下去了。
我得找到源头。
那个消毒水的味道……
我猛地想起来了。
上个星期,社区组织我们这些个体户去体检。
我去了。
就在我们小区旁边的社区医院。
那天晓东放学早,我店里走不开,就让他自己先回家。
从医院回来,我顺手把体检报告塞进了收银台的抽屉里。
那上面……会不会有什么?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拉开抽屉。
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单据、零钱、备用钥匙。
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着。
找到了。
那个牛皮纸袋,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最底下。
我颤抖着手,把里面的报告抽了出来。
B超,血常规,心电图……
一项一项,我都看不懂,只看最后的结论。
结论那一栏,医生龙飞凤舞地写着:
“甲状腺结节,TI-RADS 3类,建议定期复查。”
甲状腺结节?
这是什么?
我当时根本没在意,医生也说问题不大,很多人都有,定期观察就行。
我文化水平不高,但也知道“结节”这两个字,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词。
我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了这几个字。
搜索结果跳出来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直了。
网页上,各种触目惊心的标题挤在一起。
“甲状腺结节,离癌有多远?”
“警惕!这种结节90%会癌变!”
“一个母亲的自述:从甲状腺结节到晚期癌症,我只用了半年……”
我感觉天旋地转。
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癌。
这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大脑。
怎么会……
我明明……我明明没什么感觉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里平平的,什么都摸不到。
可是,报告不会骗人。
网页上的科普文章也不会骗人。
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如果……如果我真的得了……
那我还能活多久?
晓东怎么办?
这个店怎么办?
我欠银行的贷款怎么办?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子,要把我淹没。
我突然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那天我从医院回来,是不是脸色很难看?
我是不是把报告随手放在了桌上?
晓东是不是……看见了?
以他那个闷葫芦的性格,他看见了,肯定不会问我。
他只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去查。
用他那块小小的电话手表,或者家里的旧电脑。
然后,他就会看到和我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些耸人听聞的标题,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那些指向死亡的暗示。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分得清什么是“大概率”,什么是“小概率”?
在他眼里,甲状腺结节,就等于癌症。
癌症,就等于死亡。
所以,他开始画我的遗像。
他不是在诅咒我。
他是在害怕。
他在用他唯一会的方式,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去预演一场他认为即将到来的告别。
他在练习。
练习失去我。
想通了这一切,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趴在收银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
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疲惫、辛酸和恐惧,在这一刻,全部决了堤。
我不是害怕那个什么“结节”。
我是心疼我的儿子。
我心疼他,那么小,就要一个人,在心里背负这么沉重的、关于生死的秘密。
而我,他的妈妈,却一无所知。
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因为那些画,对他大吼大叫,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我怎么能……这么混蛋。
那天下午,我提前关了店。
我在门口挂上“家中有事,暂停营业”的牌子,任凭外面的人怎么敲门,我都没理。
我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整理我的思绪。
我决定去找老林。
不为别的,就为晓东。
这件事,他作为父亲,有权利,也有义务知道。
我翻出他不知猴年马月留下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老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嘈杂,背景里还有音乐和女人的笑声。
“我,陈静。”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音乐和笑声都小了下去。
“啊,是你啊。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可是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佻的得意。
我没心情跟他贫嘴。
“林振华,你现在在哪?我要见你,有急事。”
“哟,口气这么冲。怎么,想我了?”
“我再说一遍,有、急、事。关于你儿子的。”我一字一顿,压着火。
他大概是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终于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
“晓东怎么了?他出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定个地方,我现在过去。”
半小时后,我在市中心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咖啡馆里见到了林振华。
他确实“混得还行”。
一身名牌,手腕上戴着块亮闪闪的大金表,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整个人像个移动的广告牌。
他看到我,招了招手,脸上挂着那种我最讨厌的、自以为是的笑容。
“来,坐。想喝点什么?这里的猫屎咖啡不错。”
“我喝白开水就行。”我拉开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你叙旧的。”
我把晓东在本子上画画的事,以及我的体检报告,还有我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尽量让自己的叙述保持客观和冷静,但说到晓-东一个人偷偷练习“告别”的时候,我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老林脸上的笑容,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凝重的神情。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衬得我们这一桌的气氛格外压抑。
“你的意思是……晓东以为你……得了绝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八九不离十。”
“这……这叫什么事啊!”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引得邻桌的人纷纷侧目。
他烦躁地抓了抓他那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这个傻小子!他怎么不问呢?他怎么能一个人憋着呢!”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问谁?问我吗?还是问你这个一年见不到两次的爹?”我的话里带着刺。
老林被我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陈静,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我那时候也是没办法,穷怕了。”他试图解释。
“别跟我说这些。”我打断他,“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现在的问题是,晓东该怎么办?”
“怎么办……要不,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试探着问。
“心理医生?”我皱起眉头。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心理医生”这四个字,约等于“精神病”。
“晓东没病,他只是被吓坏了。”
“我知道他没病!我的意思是,专业的人,知道该怎么跟孩子沟通。我们俩……你看,你昨天不就把事情搞砸了吗?”
他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沉默了。
是啊,我昨天把事情搞砸了。
我那套从市井里学来的、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在儿子细腻敏感的内心面前,彻底失了效。
“那……你的意思是?”
“我明天去学校接他。”老林说,“我带他出去玩一天,买他最喜欢的模型,吃他最想吃的汉堡。我先让他放松下来,然后,我慢慢跟他聊。”
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你跟他聊?你上次跟他聊天,除了问他‘考试考了多少分’,你还说过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老林拍着胸脯,“我现在不一样了。我看了很多育儿的书,真的。我知道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打交道。”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林振华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吹牛。
当年他就是靠着一张嘴,把我哄得五迷三道,以为他真是个怀才不遇的商业奇才。
可现在,除了相信他,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自己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或许,换个人,换种方式,真的会有用。
“行。”我松了口,“明天下午四点放学,你去校门口等他。但是,林振华,我警告你。”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别再给他画什么不切实际的大饼,也别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金钱观去影响他。如果你再敢像上次一样放他鸽子,我跟你没完。”
老林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放心!这次绝对靠谱。我把下午的会都推了。”
我没再说什么,喝完杯子里的白开水,起身就走。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心里乱糟糟的。
把希望寄托在老林身上,感觉就像把全部家当押在了一匹瘸马上。
可是,那匹瘸马,毕竟是晓东的亲爹。
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店里的生意也顾不上了,时不时就看一下手机,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下午四点,老林给我发了张照片。
照片里,他跟晓东并排站在一起,背后是学校的大门。
老林笑得一脸灿烂,搂着晓东的肩膀。
晓东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抗拒,看起来,至少不反感。
我稍微松了口气。
接着,老林又发来一条语音。
“接到了!放心吧,交给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我没回复。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我坐在店里,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
五点。
六点。
七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老林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我开始坐立不安。
他们去哪了?
聊得怎么样了?
晓东有没有跟他敞开心扉?
还是……情况更糟了?
我忍不住,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是老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们在哪?怎么还没回来?”我急切地问。
“在回来的路上了。别急。”
“到底怎么样了?你跟他聊了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聊了。”老林的语气很奇怪,“但是……陈静,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一点。”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
“等我回来再说吧。我们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二十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我坐立难安,在小小的便利店里来回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终于,一辆黑色的、亮得晃眼的SUV停在了店门口。
车门打开,老林先下了车。
他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晓东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乐高盒子,是他念叨了很久的“千年隼号”。
我快步迎了出去。
“晓东。”
晓东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抱着盒子,低着头,快步从我身边走过,钻进了店里。
又是这样。
我的心凉了半截。
看来,老林也失败了。
我回头,看向老林。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疲惫,有困惑,还有一丝……挫败。
“进去说吧。”他说。
我把他让进店里,拉下了卷帘门。
晓-东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到底怎么回事?”我给他倒了杯水,压低声音问。
老林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
“我带他去了他最喜欢的电玩城,给他买了最大的乐高,又带他去吃了顶配的汉堡套餐。”
他说。
“然后呢?”
“然后,我找了个机会,跟他聊了。”老林皱着眉,“我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跟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都可以跟爸爸说。”
“他说了吗?”
“没有。”老林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说。就跟个闷葫D一样。我越问,他头埋得越低。”
“我就知道。”我失望地叹了口气,“指望你,还不如指望这冰柜能自己制热。”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老林打断我,“我后来,换了个方式。”
“我没直接问他画画的事,也没提你的体检报告。”
“我跟他说,‘儿子,爸爸知道,你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你是不是……在担心妈妈?’”
我心里一紧,看着他。
“我跟他说,‘你妈妈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厉害,其实比谁都脆弱。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很辛苦。如果她身体真的有什么事,爸爸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照顾你们娘俩。’”
老林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说,‘爸爸现在有钱了,有能力了。不管多大的病,我们都治得起。你不用怕。’”
他说完,便利店里一片寂静。
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被他这番话打动了。
这是我认识林振华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有担当的话。
“那晓东……他什么反应?”我追问。
“他哭了。”
老林说。
“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哭得稀里哗啦。跟昨天晚上在你这儿一样。”
“然后呢?”
“然后,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一些话。”
老林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
“他说……他不是怕你生病。”
“那他怕什么?”
“他说,他怕你……怕你不要他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不要他?这从何说起?”
“我一开始也懵了。”老林说,“后来我才慢慢拼凑出来。”
“他确实是看到了你的体检报告,也确实是上网查了。他以为你得了很严重的病。”
“但是,他害怕的,不是你会死。”
“而是……他觉得,你会因为生病,把他送走。”
“送走?送去哪?”
“送来我这里。”老林一脸苦笑,“或者,送去爷爷奶奶家。”
我彻底愣住了。
这孩子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他听到了你打电话。”
老林说。
“就是我前几天给你打电话,说想补偿他那次。你当时是不是很生气?”
我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当时确实很生气,觉得他是在用钱炫耀。
“他说,他听到你在电话里冲我喊,‘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林振华,晓东是我儿子,跟你没关系!我就是累死,病死,也绝对不会把他交给你!’”
我……我说过这话吗?
好像……好像是说过。
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然后呢?”
“然后,他说,挂了电话以后,你一个人坐在那儿发了很久的呆。后来,又给一个什么人打电话,好像是你一个远房的表姐。”
“你跟那个表姐说,‘姐,我最近体检,查出来点问题。’‘医生说可能没什么事,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晓东……晓东就只能拜托你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打过这个电话。
那天从医院回来,心里越想越慌,就给我那个嫁在外地的表姐打了个电话,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我那个表姐,人很好,我们关系也近。
我当时确实说了类似的话。
那只是一种……一种人在极度恐惧和不确定下,为最坏结果做的,最本能的、口头上的安排。
我说过就忘了。
可晓东……
他听到了。
他把这两通电话,联系在了一起。
在他的世界里,逻辑是这样的:
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 -> 妈妈很讨厌爸爸,宁可死,也不愿意把我交给爸爸 -> 所以,如果妈妈真的病重了,她会把我送去给一个我不认识的“表姨” -> 我就要离开妈妈,离开这个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所以,他害怕。
他怕的不是死亡。
他怕的是分离。是抛弃。
而那些画……
那些遗像……
老林叹了口气,说出了最让我心碎的答案。
“他说,他画那些画,是想让你看见。”
“他想用这种方式提醒你,‘妈妈,你看,你快要死了。’”
“他觉得,只要你意识到自己‘快死了’,你就会抓紧时间陪他,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他送走。”
“他说,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得了绝症的人,都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完成自己的心愿。”
“而他的心愿,就是不离开你。”
……
老林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我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便利店里,坐了一整夜。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老林转述的那些话。
像一场缓慢的凌迟。
我一直以为,我儿子是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诅咒我。
后来我以为,他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练习告别。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
他是在求救。
他用他能想到的,最激烈,最极端,也最愚蠢的方式,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他在说:妈妈,别抛弃我。
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他。
我用最冷漠的态度推开他。
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他的伤口上,狠狠地撒了一把盐。
天快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我走进晓东的房间。
他睡得很沉。
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的床边,就那么看着他。
看着他稚气的脸,看着他微微扇动的睫毛,看着他因为做梦而偶尔抽动一下的嘴角。
这是我的儿子。
是我拼了命,才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孩子。
他出生的时候,难产,脐带绕颈,一生下来脸都是紫的,在保温箱里住了一个多星期。
那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守在育婴室外面,隔着玻璃看他。
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我豁出命去,也要护他周全。
可我,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害怕了那么久。
眼泪,无声地从我的眼角滑落。
我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一次,我没有再缩回来。
晓东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坐在他床边,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我知道,我昨天晚上的咆哮,在他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没有说话,只是朝他笑了笑。
一个很温柔的,不带任何火气的笑。
“晓东,”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他愣住了。
“昨天晚上,是妈妈不对。妈妈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的火,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认真。
“妈妈跟你道歉。”
他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水汽。
但他还是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
我知道,打破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没那么容易。
“你爸爸……昨天都跟我说了。”我继续说,“我知道,你都听到了。对不起,是妈妈不好,让你担心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体检报告,在他面前展开。
“你看,这个东西,叫‘甲状腺结节’。它不是癌症。”
我指着报告上的“3类”字样。
“医生说,这个3类,意思是,它有98%以上的可能,是良性的。也就是说,它对身体,基本没有危害。很多人都有,就像脸上长个痘痘一样,过段时间,可能自己就没了。”
我努力用他能听懂的语言,去解释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
“妈妈没有得绝症,妈妈不会死,也不会不要你。”
我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又开始发颤。
晓东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不再是昨天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哭泣。
他“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哭得撕心裂肺。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伸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对不起,晓东,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我抱着他瘦小的、微微颤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我们母子俩,就在那个狭小的、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抱头痛哭。
哭声里,有他的恐惧,有我的愧疚,有我们之间,那堵被眼泪冲垮的墙。
那天,我没有开店。
我带着晓东,去了我体检的那家社区医院。
我挂了那个给我看报告的医生的号。
当着晓东的面,我又问了一遍。
“医生,您再帮我看看,我这个结节,真的不要紧吗?”
那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扶了扶眼镜,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边紧张得小脸发白的晓东。
她笑了。
“小伙子,跟你妈妈一起来复查啊?”
她把报告拿过去,又看了一遍。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问题不大。3类结节,恶性概率极低。你放心,比你天天熬夜看店的风险小多了。”
她又转头对晓东说:
“你妈妈这个,就是个小疙瘩。回家让她别老生气,别太劳累,多吃点海带紫菜,定期来复查就行了。别担心,你妈妈身体好着呢。”
晓东看着医生,又看看我,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从医院出来,阳光正好。
我拉着他的手,走在洒满金色光斑的人行道上。
他的手很小,很软。
这是我们时隔多久,第一次这样牵手走路?
我记不清了。
“还想去哪?”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家吧?”
他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第一次,没有催他去写作业。
我从冰箱里拿出肉和蔬菜,对他说:“今天妈妈给你做红烧肉吃,好不好?”
他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吃饭的时候,我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起他小时候的糗事,说起我们以前住的那个老房子,说起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给我们晒的笋干。
他一开始只是听着,后来,也开始慢慢地,说一些学校里的事。
他说他们班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讲题特别有趣。
他说他同桌的女生,上课老是偷偷折纸星星。
他说学校门口那家炸鸡店,最近出了新口味。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那些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不会告诉我的,属于他的小世界,在这一刻,终于向我敞开了一角。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了碗。
虽然打碎了一个盘子,但我一点都没生气。
晚上,他抱着那个巨大的乐高盒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开始拼装。
我没有去管店里今天赔了多少钱,就坐在他旁边,帮他分拣零件。
灯光下,他低着头,神情专注。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里一片柔软。
快睡觉的时候,他抱着一个拼了一半的“千年隼号”,走到我面前。
“妈妈。”
“嗯?”
“那个……作业本……”他小声说,“我明天就把它撕了。”
我摇了摇头。
“不用。”
我摸了摸他的头。
“留着吧。”
“就当是……给妈妈提个醒。”
提醒我,以后,不要再那么粗心。
提醒我,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恐惧,自己的秘密。
提醒我,要做一个,会“听”的妈妈。
那天之后,我们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便利店依旧每天开门,冰柜依旧嗡嗡作响。
晓东依旧每天去上学,回来后在我给他腾出的小桌上写作业。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会主动跟我说学校里的笑话了。
我会在他写作业的时候,给他端去一杯热牛奶。
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消失了。
老林又来了几次。
他不再是开着那辆招摇的SUV,而是打车来的。
他不再是空着手,或者提着一些昂贵的、华而不实的礼物。
他会带一些晓东爱吃的零食,或者一本最新的漫画书。
他会陪晓东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打一会儿羽毛球,然后坐下来,跟他说一些他出差时遇到的趣事。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供货商因为几箱临期饮料的价格吵得不可开交。
我叉着腰,唾沫横飞,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吵完,一回头,就看到老林和晓东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有点尴尬,整理了一下衣服。
老林却笑了。
他对晓东说:“你看,你妈就是这么厉害。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她。”
晓东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就是这么厉害。
我是陈静。
是一个离了婚,独自带娃,守着一家小破便利店,每天跟生活斗智斗勇的,普通女人。
我会累,会烦,会说错话,会办蠢事。
但我不会倒下。
因为我有一个儿子。
他需要我。
那个画着我遗像的作业本,我还留着。
我把它夹在我最常看的一本账本里。
每次盘账盘得心烦意乱,或者被难缠的客人气得想骂娘的时候,我就会把它翻出来看看。
看看那些黑色的框,那些笨拙的菊花,和我那张在画里笑着的脸。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生活很难。
但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来源:茶淡暖更久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