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部队是技术兵,修机器的,手上功夫硬,拿过好几次嘉奖。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陈卫东,好样的,回地方也是一把好手,前途无量。
火车哐当哐当。
我把脑袋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掠过的电线杆子像一根根扎进心里的刺。
四年了。
整整四年。
手里的退伍证,红色的外壳被我摩挲得有些发白,边角都起了毛。
胸口那枚奖章,隔着一层绿色的军装,沉甸甸的。
我在部队是技术兵,修机器的,手上功夫硬,拿过好几次嘉奖。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陈卫东,好样的,回地方也是一把好手,前途无量。
我当时咧着嘴笑,心里想的却不是前途。
是林岚。
我的未婚妻。
走的时候,她在站台上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抓着我的手不放。
“卫东,你一定要给我写信,一封都不能少。”
“我等你回来,你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点头,像小鸡啄米。
四年来,我们通了上百封信。她的信纸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字迹娟秀,她说厂里又发了什么福利,东街的王大妈又抱了孙子,她给自己扯了块新布料,准备做结婚穿的衣裳。
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地看,看到纸都快烂了。
那些信,就是我在边防哨所顶着风雪时,心里唯一的光。
火车报站的声音,像一声惊雷。
“前方到站,红星市站……”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心脏咚咚咚地擂鼓。
到了。
我回来了。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随着人流挤下火车。
站台上的风,带着一股熟悉的煤灰味儿。
真亲切。
我没急着回家,直奔林岚家。
她家在纺织厂的家属院,一排排红砖的二层小楼,我熟门熟路。
还没拐进那条巷子,远远的,我就看见了。
看见她家门口,那个新贴上去的,刺眼的大红“囍”字。
我的腿,像灌了铅。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告诉自己,肯定是她家有什么亲戚结婚,对,一定是这样。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门口聚着几个邻居大妈,嗑着瓜子,看见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奇怪。
那种混合着同情、怜悯,还有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
“哎哟,这不是卫东吗?回来了?”王大妈磕着瓜子,吐出皮,眼神躲躲闪闪。
“嗯,王大妈,我回来了。”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
我指了指那个“囍”字,喉咙发紧,“这是……谁家有喜事啊?”
王大妈的笑容僵在脸上,旁边一个李婶儿拉了她一下,冲我尴尬地笑笑。
“那个……卫东啊,你先……先回家看看吧?”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门开了。
走出来的是林岚的妈,张阿姨。
她以前见了我,总是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好女婿”。
现在,她看见我,像见了鬼一样,脸“唰”地就白了。
“卫、卫东?你……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我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阿姨,林岚呢?”
“岚岚她……她……”张阿姨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我。
“她结婚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个陌生人。
张阿姨的嘴唇哆嗦着,没说话。
但她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回答。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邻居大妈们连瓜子都不嗑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我的血,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四年。
上百封信。
她说她等我回来。
她说我们马上就结婚。
全是假的?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阿姨终于开了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股子委屈和理直气壮。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在那么远的地方,能飞回来吗?”
“岚岚一个女孩子家,等了你四年,四年啊!一个女孩子有多少个四年可以等?”
“人家王科长,是厂里的科长,他儿子看上我们家岚岚,那是我们家岚岚的福气!”
王科长?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福气?”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我的四年,我的等待,就不是东西了?”
“陈卫东!”张阿姨的嗓门陡然拔高,“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你当兵光荣,我们家岚岚等你也光荣!可光荣能当饭吃吗?你退伍回来,能分到什么好工作?人家建军,他爸是科长,他自己也是车间的技术员,以后是要当干部的!岚岚嫁过去,是享福的!”
享福。
好一个享福。
我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我没再跟她吵。
跟一个已经把女儿明码标价卖了的人,有什么好吵的。
我只觉得恶心。
铺天盖地的恶心。
我转身就走。
每一步,都像在凌迟。
背后传来张阿姨不依不饶的声音:“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我们家岚岚也是没办法的!你别记恨她……”
我头也没回。
就在我快要拐出巷子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旁边的小门里闪了出来,飞快地追上我。
是林涛。
林岚的弟弟。
他比我走的时候高了,也壮实了,但此刻一脸的焦急和愧疚。
“东哥!”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我甩开他。
“别碰我。”
我现在不想看见他们林家的任何一个人。
“东哥,你听我说!”林涛急得满头大汗,压低了声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姐她……”
“我不想听。”
我只想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东哥!”
林涛又追了上来,趁我不注意,飞快地往我军大衣的口袋里塞了个东西。
硬硬的,像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晚上七点,去北山废弃的那个采石场!一定要来!我等你!”
他塞完,不等我反应,转身就跑了,一溜烟钻回了院子。
我愣在原地。
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纸条。
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没回家,一个人沿着结了冰的河边走。
河面上灰蒙蒙的,跟我的心情一样。
我想起入伍前,我和林岚也经常来这里。
她会挽着我的胳A,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说以后我们的家要安在哪里,要生几个孩子。
那时候的天,总是蓝的。
水,总是清的。
现在什么都变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
纸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折得方方正正。
打开,上面是林涛歪歪扭扭的字。
“东哥,姐对不起你,但她有苦衷。晚上七点,采石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能让她不等我,转头就嫁给别人?
我冷笑一声,把纸条揉成一团,想扔进河里。
可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
万一呢?
万一真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就算是要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我把纸团重新展开,抚平,塞回口袋。
采石场。
我去。
我倒要看看,他们林家,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苦衷”。
离七点还有几个小时。
我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一碗面,二两白酒。
面是素面,飘着几片菜叶。
酒是劣质的烧刀子,辣得嗓子眼疼。
我一口酒,一口面,吃得又快又急。
邻桌的人都在看我,大概觉得这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吃相太难看。
我不在乎。
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一碗面下肚,胃里暖和了些,但心里更冷了。
酒意上头,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痛苦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付了钱,走出饭馆。
天已经全黑了。
北山的风更大了,呜呜地响,像鬼哭。
采石场早就废弃了,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约定地点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我到的时候,林涛已经在那里了,冻得直跺脚。
看见我,他赶紧迎了上来。
“东哥,你可来了!”
“说吧。”我没有一点多余的废话。
林涛搓着手,嘴里哈出白气,脸上满是挣扎。
“东哥,这事……这事都怪那个王建军!”
“王建军?”
“就是……就是娶了我姐的那个。”
林涛咬着牙,眼里冒着火。
“他爸是纺织厂的后勤科科长王德发,管着厂里所有人的住房、福利。去年,我爸在车间干活,出了事故,腿被机器轧了,厂里一开始说给按工伤处理,给笔抚恤金。”
“可那个王德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卡着不批,说我爸是操作失误,得自己负责。”
我的心一紧。
“然后呢?”
“然后我爸就没钱治腿,只能躺在家里。家里天都快塌了。我妈天天去厂里求,去王德发家求,人家根本不见。”
林涛的声音哽咽了。
“直到有一天,王建不用他那个油头粉面的儿子王建军,来我们家了。”
“他说,只要我姐肯嫁给他,我爸的工伤立马就批,还给安排厂里最轻省的看大门的工作,我们家还能从这破筒子楼,搬进新盖的家属楼。”
我听得浑身发冷。
这哪里是提亲。
这分明是逼迫。
“我姐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哭着说她要等你。她把你的信拿出来给我妈看,说你马上就回来了。”
“可我妈……我妈跪下来求她。我爸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就是掉眼泪。那段时间,我们家连买米的钱都快没了。”
林涛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姐……她没办法。她要是不点头,我们一家子都得饿死,我爸那条腿就彻底废了。”
“婚礼是半个月前办的。办得很仓促,王家就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姐那天,穿上红衣服,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王建军来接亲的时候,她把自己锁在屋里,是我妈撞开的门。”
“东哥,我姐心里有你,真的。她嫁过去以后,王建军对她也不好,嫌她心里装着别人,动不动就摔东西。她让我告诉你,让你忘了她,好好过日子。是她对不起你。”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以为是背叛。
没想到是绝境。
我恨。
我恨王家父子的卑鄙无耻。
我恨这个世道的不公。
但我唯独……恨不起林岚。
一个柔弱的女孩,用自己的一生,去换家人的活路。
我有什么资格去恨她?
“我知道了。”
过了很久,我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我的愤怒,我的怨恨,此刻都转化成了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无力感。
在权势面前,我们这些普通人,就像蝼蚁一样。
“东哥,你……你打算怎么办?”林涛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能怎么办?
冲到王家去,把林岚抢回来?
然后呢?
让他们一家人重新回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我做不到。
“我没事。”我拍了拍林涛的肩膀,手却在抖,“你回去吧,天冷。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就当我……从来没回来过。”
说完,我转身,向着黑暗中走去。
林涛在后面喊:“东哥!你保重!”
我没有回头。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出眼眶,就被冷风吹成了冰。
第二天,我回了自己家。
家还是那个家,两间小平房,院子里落满了枯叶。
我爸妈在我当兵第二年就因为意外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推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把行李放下,开始打扫。
把地扫干净,把桌子擦干净,把窗户擦亮。
我像一架机器,不停地干活,不想让自己的脑子有任何空闲。
只要一停下来,林岚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傍晚,我去了街道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翻着我的档案。
“陈卫东,技术兵,在部队表现不错嘛。”
“嗯。”
“想去什么单位啊?”他头也没抬。
“服从组织安排。”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行,有觉悟。这样吧,现在红星钢厂缺人,你去那儿报到吧,先从学徒工干起。”
钢厂?
学徒工?
我在部队是二级技师,修的都是精密的雷达设备。
回来,却要去当学徒工。
心里的落差,像一道鸿沟。
但我什么也没说。
“谢谢领导。”
我接过介绍信,走出了办公室。
我知道,现在的我,没有挑剔的资格。
有个工作,能糊口,就不错了。
红星钢厂,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工厂。
高耸的烟囱,终日冒着黑烟,把半个天都染成了灰色。
我拿着介绍信去人事科报到。
科长是个胖子,油光满面,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接过我的信。
“陈卫东……嗯,去三车间,找刘主任。”
他随手一指,就把我打发了。
三车间是锻造车间,整个厂最苦最累的地方。
巨大的水压机,每一次落下,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和铁锈味。
刘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一脸的褶子,看我的眼神很严厉。
“新来的?当过兵?”
“是。”
“当过兵好,能吃苦。”他指着角落里一堆油腻腻的零件,“先把那些擦干净。”
没有技术指导,没有岗位培训。
第一天的工作,就是擦零件。
我默默地拿起抹布,蹲下身,开始干活。
周围的工友,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跟我说话。
我成了这个轰鸣的车间里,一个沉默的影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每天,我都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走。
擦零件,搬东西,打下手。
刘主任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从不多问一句。
我的手,在部队里是摸精密仪器的,现在却沾满了黑色的油污,怎么洗都洗不掉。
有时候,下了班,我一个人坐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看着这双手,会忍不住地想,这就是我拼了四年换来的“前途无量”吗?
然后,我又会想起林涛说的话。
想起林岚的“苦衷”。
跟她比起来,我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月后,我终于拿到了我的第一份工资。
三十六块五毛。
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票子,心里五味杂陈。
这点钱,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
而王建军,那个抢走我未婚妻的男人,据说每个月工资是我的两倍还多。
真是讽刺。
那天,我下班走在路上,居然碰见了他。
王建军。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骑着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
而我,穿着一身油腻腻的旧衣服,满身疲惫。
他看见我,故意放慢了车速,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
“哟,这不是陈大英雄吗?退伍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挑衅。
我没理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听说你在三车间擦零件?怎么样,部队的技术,用得上吗?”
他把自行车骑到我身边,和我并排走着,声音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我的脚步停住了。
我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跟你有关吗?”
王建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他大概以为我会愤怒,会失控。
但他错了。
现在的我,心已经冷了。
“呵,脾气还挺大。”王建军撇了撇嘴,“陈卫东,我劝你识相点。林岚现在是我老婆,你以后离她远点,也离他们家远点。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钢厂待不下去。”
赤裸裸的威胁。
“是吗?”我看着他的眼睛,“你除了用你爸的权势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
王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妈说什么!”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我没反抗,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我说错了吗?”
我的平静,似乎比愤怒更让他恼火。
“你找死!”他扬起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声呵斥传来。
“住手!干什么呢!”
是刘主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色铁青。
王建军看见刘主任,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刘……刘叔。”他讪讪地松开了手。
刘主任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我面前。
“卫东,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没事。”
刘主任转过头,盯着王建军,眼神像淬了火的钢。
“王建军,你在厂门口,欺负我们三车间的人,当我刘某人是死的吗?”
刘主任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是元老级的技术员,资格比王建军他爹王德发还老。
王建军再横,也不敢跟他正面冲突。
“刘叔,你误会了,我就是跟……跟他开个玩笑。”
“玩笑?”刘主任冷笑一声,“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找他的麻烦,我直接去找厂长!”
王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扶起自行车,灰溜溜地走了。
“谢谢你,刘主任。”我由衷地说。
刘主任摆了摆手,叹了口气。
“谢什么。王家那小子,不是个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你的事,我听说了。别往心里去。好好干活,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刘主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冰冷的工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善意。
从那天起,刘主任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
他不再只让我干些杂活,开始有意识地教我一些东西。
比如,怎么听声音判断机器的故障,怎么看火花的颜色判断钢材的温度。
这些,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老师傅们一辈子的经验。
我学得很快。
我在部队修雷达,靠的就是耳朵和手感。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触类旁通。
很快,车间里的一些小毛病,不用刘主任开口,我自己就能上手解决了。
车间的工友们,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从一开始的漠视,变成了客气,甚至有几分佩服。
他们开始叫我“小陈”,而不是“喂,那个新来的”。
我的生活,似乎走上了一条平静的轨道。
除了,偶尔会在厂里,远远地看见林岚。
她总是跟在王建军身边。
穿着的确比以前好了,的确良的衬衫,时髦的布拉吉。
但她的脸上,从来没有笑过。
有一次,我跟她迎面走过。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不到一秒。
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惊慌,和一丝……痛苦。
她飞快地低下了头,挽紧了王建军的胳膊,像是在寻求庇护。
王建军则示威似的,搂住了她的腰,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心,还是会疼。
像被针扎了一下。
但我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不让任何情绪流露在脸上。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1976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
天气异常地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
厂里的老师傅们都说,天象不对,怕是要有事。
七月二十八日。
这个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晚上,我刚在宿舍躺下,准备睡觉。
突然,整个楼房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床板像筛糠一样,头顶的灯泡“啪”地一声碎了。
外面传来无数的惊叫声和哭喊声。
“地震了!!”
我脑子里只闪过这一个念头。
在部队的求生训练,让我瞬间做出了反应。
我一把抓起床边的裤子和衣服套上,连鞋都来不及穿,一个翻滚就躲到了床底下。
剧烈的晃动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能听见墙壁开裂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重物倒塌的轰鸣声。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分崩离析。
等到晃动稍微停歇,我立刻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宿舍楼的墙壁上,已经裂开了好几道大口子。
走廊里一片狼藉。
我什么也顾不上,光着脚就往外冲。
“快出来!都出来!”
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
整个家属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人们穿着睡衣,惊慌失措地从楼里跑出来,聚集在空地上。
哭声,喊声,乱成一片。
我看见刘主任正在组织大家疏散。
“卫东!快来帮忙!清点人数!”
“好!”
我立刻加入进去。
我们挨个楼层地喊,把还在里面的人都叫了出来。
就在这时,又一阵强烈的余震袭来!
我们刚刚跑出来的那栋宿舍楼,在一声巨响中,塌了半边。
所有人都吓白了脸。
要是晚出来几十秒,后果不堪设KOM。
“三车间的人,都到齐了没有?”刘主任拿着个破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喊。
大家七嘴八舌地报数。
“好像……好像少了王师傅一家。”有人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师傅是车间的老电工,他家就住在那栋塌了半边的楼里。
“我去!”
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要往废墟里冲。
“卫东!危险!”刘主任一把拉住我。
“刘主任,救人要紧!”
我甩开他的手,猫着腰,钻进了摇摇欲坠的楼体。
里面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往王师傅家的方向跑。
“王师傅!王师傅你在吗?”
我大声地喊。
“咳咳……我……我在这儿……”
废墟下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王师傅被一块巨大的水泥预制板压住了腿,动弹不得。
他的老伴和孙子,躲在旁边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吓得直哭。
“王师傅,你撑住!”
我试图去抬那块预制板,但它太重了,我根本抬不动。
“卫东……别管我了……快带他们娘俩出去……”王师傅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行!要走一起走!”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硬抬不行,必须找到杠杆。
我摸索着,在旁边找到一根断裂的钢筋。
我把钢筋的一头插进预制板下面,用一块碎砖头当支点,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撬。
“嗨!”
我爆喝一声,手臂上的青筋全部暴起。
预制板,被我撬起了一道缝隙。
“快!快出来!”我冲着王师傅喊。
王师傅咬着牙,在地上一点点地挪,终于把腿抽了出来。
我赶紧扶起他,又拉上他老伴和孙子。
“跟着我,快走!”
我们刚冲出楼道,身后就传来一阵轰隆巨响。
整栋楼,彻底塌了。
我们几个人,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
天亮了。
眼前的景象,如同末日。
红星市,一片废墟。
我们后来才知道,震中在唐山。
我们这里,是受到了强烈的波及。
厂区也塌了不少地方。
通讯全部中断。
我们成了一座孤岛。
厂领导很快成立了临时指挥部,组织大家自救。
所有退伍军人,都被编入了抢险队。
我,自然成了其中一员。
我们的任务,是抢救被困人员,还有……抢修设备。
厂里那台给高炉供电的备用发电机,在地震中被砸坏了。
高炉一旦熄火,再想重新点燃,损失巨大。
厂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谁能修好它?谁能修好它,我给他记大功!”
厂里的几个电工、技术员围着那台破烂的发电机,看了半天,都直摇头。
“不行啊厂长,线路全毁了,线圈也可能烧了,这没法修了。”
“必须修!”厂长眼睛都红了。
我挤进人群。
“厂长,让我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你?”厂长看着我这个不起眼的学徒工,一脸的怀疑。
“他行!”刘主任站了出来,“厂长,你别看卫东年轻,他在部队是修雷达的,技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精!”
厂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你有几成把握?”
“我尽力。”
我没有把话说满。
我脱掉外套,钻到发电机下面。
里面一片狼藉,电线像一团乱麻。
我静下心来,像在部队拆解雷达一样,一根线一根线地捋。
检查线路,判断故障点,寻找替代零件。
我的脑子,变成了一张精密的电路图。
整整一天一夜。
我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周围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只有刘主任,一直守在我身边,给我打着手电,递工具。
第二天下午,当我接上最后一根线,满身油污地从机器底下钻出来时,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试试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电工小心翼翼地合上了电闸。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之后,发电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轰鸣,然后,平稳地运转了起来!
“动了!动了!”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厂长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小子!好样的!”
我笑了。
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但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在部队里,攻克技术难关的陈卫东。
我的价值,不是靠谁的施舍,而是靠我自己的这双手,挣回来的。
抢险工作,持续了半个多月。
城市在慢慢恢复秩序。
我也因为修复发电机,一战成名。
厂里给我记了特等功,直接把我从学徒工,提拔成了三车间的副主任,协助刘主任管理技术工作。
我搬出了拥挤的单身宿舍,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小房间。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天,我去巡视车间,正好碰见王建军。
他看见我,眼神复杂,有嫉妒,有不甘,但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那点靠爹的背景,显得那么可笑。
我们擦肩而过,谁也没说话。
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攻守之势,已经彻底逆转了。
我以为,我和林岚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
一天下午,林涛又偷偷来找我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
“东哥,我姐……她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了?”
“地震那天,王建军那个怂货,自己一个人先跑了,把我姐一个人扔在了楼里。要不是我姐命大,躲在桌子底下,早就……”
林涛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从那天起,我姐就跟他分房睡了。王建军觉得没面子,喝了酒就打她。昨天晚上,他又动手,我姐推了他一把,他自己没站稳,头撞在桌角上,流了好多血。”
“现在,王家非说我姐是故意伤人,闹着要去派出所报案,还要跟她离婚。”
我听得怒火中烧。
这个王建军,简直不是人!
“东哥,王德发在厂里有关系,派出所的人肯定向着他们。我姐要是被抓进去,这辈子就毁了!”
“我妈急得病倒了,我爸也没办法。东哥,我知道我不该来求你,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姐了!”
林涛“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的脑子乱极了。
救,还是不救?
理智告诉我,这是他们家的事,我一个外人,不该插手。
可是一想到林岚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想到她曾经为家庭做出的牺牲,我的心就软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王家那对混蛋父子毁掉。
“你先回去,告诉你姐,别怕。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我把林涛送走,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直接去找王家理论?
没用。他们现在占着“理”,不会听我的。
找厂领导?
王德发是后勤科长,根基深厚,厂长也不一定会为了一个普通女工,去得罪他。
必须找到一个能压得住王德发的人。
而且,还要有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想了很久,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
刘主任。
不对,不是刘主任。
是刘主任背后的关系。
刘主任是厂里的老资格,技术权威,跟总公司的总工程师关系很好。
而总工程师,是上面派下来指导灾后重建工作的,权力很大。
如果能通过这条线……
可是,我凭什么让刘主任帮我这个忙?
就凭我修好了发电机?
人情,用一次就少一次。
为了一个已经嫁给别人的前未婚妻,值得吗?
我纠结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了刘主任。
我把林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我们过去的关系。
刘主任听完,沉默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卫东,你想让我怎么做?”
“刘主任,我知道您跟总公司的李总工关系好。我想请您,能不能……能不能把王德发在这次地震期间,倒卖救灾物资的事情,捅上去。”
刘主任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平静地说,“地震之后,厂里物资那么紧张,王建军却能搞到那么多好东西往家里拿。王德发是后勤科长,管着所有物资的发放,这里面要是没猫腻,鬼才信。”
“而且,我听说,王德发为了给他儿子擦屁股,把厂里分给受灾职工的抚恤金,都挪用了不少。”
这些,都是我平时在车间里,听工友们议论时,留心记下的。
刘主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掐灭了烟头。
“你小子,心挺细啊。”
“刘主任,我不是想扳倒谁。我只是想救一个……一个好姑娘。”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家逼人太甚。只要他们肯放过林岚,撤销报案,和平离婚,这件事,我可以当不知道。”
刘主任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呀……真是个重情义的傻小子。”
“行,这个忙,我帮了。”
三天后。
王德发主动撤销了报案。
并且,王建军和林岚,迅速地办理了离婚手续。
林岚净身出户,从王家搬了出来,回到了她那个破旧的娘家。
我听说,是李总工亲自找王德发谈的话。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王德发从李总工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汗湿了整个后背。
从那以后,他在厂里变得异常低调,再也不敢作威作福。
事情解决了。
我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岚。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伤害和无奈。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
秋天来了。
厂里的生产,已经完全恢复。
我因为工作出色,又懂技术,深得刘主任和工友们的信任,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坐得很稳。
一天下班,林涛又在厂门口等我。
这一次,他脸上带着笑。
“东哥。”
“嗯。”
“我爸的腿,多亏了你找的那个老中医,现在能下地走路了。”
“我姐,她也找了个工作,在街道的缝纫组。”
“我们家……都好起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东哥,我姐说,她想见见你。”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见我干什么?都过去了。”
“不,过不去。”林涛摇了摇头,“东哥,我姐说,有些话,她必须当面跟你说。”
我沉默了。
“明天下午五点,还是北山河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说完,他跑了。
第二天,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
夕阳下,河边站着一个消瘦的背影。
是林岚。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比在王家的时候,更瘦了,但眼神,却比那时候亮了。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
“你来了。”
“嗯。”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谢谢你。”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
“不用。”
“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可能就真的毁了。”她的眼圈红了。
“我没做什么。”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愧疚,“卫东,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我是真的想嫁给你的。”
“我知道。”
“嫁给王建军,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也最无奈的决定。”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恨过你?说我怨过你?
现在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卫东……”她欲言又止。
“嗯?”
“你……还会要我吗?”
她终于问出了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脸上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要她吗?
我爱她吗?
爱。
即使她嫁过人,即使我们之间有过那么深的伤痕,但在我心里,她依然是那个在站台上为我流泪的姑娘。
可是,爱,就一定要在一起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神里的期盼。
我突然想起了我妈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打破的镜子,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缝的。”
我和她之间,那道裂缝太深了。
深到足以吞噬掉我们所有的热情和爱意。
如果真的在一起,我们能忘了过去吗?
我能忘了她曾是别人的妻子吗?
她能忘了我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吗?
每一次争吵,每一次不愉快,那些旧伤疤,会不会被重新揭开,血淋淋地摆在两个人面前?
那样的生活,对她,对我都太残忍了。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
“林岚。”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对不起。”
她脸上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长痛,不如短痛。
“你是个好姑娘。”我说,“你值得更好的。忘了我吧,好好过日子。”
说完,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
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离开了河边。
身后,传来了她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岚。
听说,后来她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从乡下来的转业军人。
那个人很老实,对她很好。
他们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平淡,但安稳。
我也再没有谈过恋爱。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几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红星钢厂也搞起了技术承包。
我带着刘主任和几个老师傅,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承包了厂里最难的几个项目。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改良工艺,革新技术。
厂里的效益,蒸蒸日上。
我们的收入,也水涨船高。
我成了厂里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也是远近闻名的“技术大拿”。
后来,我用攒下的钱,和几个朋友一起,离开钢厂,自己办了一个小小的机械加工厂。
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做大,做强。
事业越来越成功,但我始终是孤身一人。
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有漂亮的,有能干的。
但我都拒绝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在我心里,那个穿着蓝布褂子,在夕阳下流泪的背影,已经占据了所有的位置。
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很多年后的一个春节。
我回红星市给父母扫墓。
在街上,我碰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涛。
他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两鬓有了白发。
我们站在街角,聊了很久。
他说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也说起了……他的姐姐。
“我姐夫前几年生病走了,现在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挺辛苦的。”
“不过她很坚强,在社区开了个小裁缝店,手艺好,生意不错。”
我默默地听着。
临走时,林涛看着我,突然问了一句。
“东哥,这么多年了,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
后悔吗?
我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那个坐着绿皮火车回来的下午,想起了那个刺眼的“囍”字,想起了采石场的夜风,想起了废墟下的那声呼喊,想起了夕阳下的那个背影。
我笑了笑。
“不后悔。”
爱过,痛过,奋斗过。
这就是我的人生。
没什么可后悔的。
来源:茶淡暖更久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