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动,看着窗外那四个烫金大字,心里像被这秋雨浇透了,又冷又沉。
车子停在“松鹤延年”养老中心门口时,天正下着毛毛雨。
雨丝很细,像牛毛,沾在车窗上,洇成一片模糊的水汽。
我儿子建军没下车。
他只是侧过头,声音隔着一层不耐烦的薄膜。
“妈,到了。”
我没动,看着窗外那四个烫金大字,心里像被这秋雨浇透了,又冷又沉。
“松鹤延年”,多讽刺的名字。
我这只鹤,还没来得及延年,就被亲儿子折了翅膀,塞进了这个笼子。
儿媳妇阿梅从副驾驶转过身,脸上堆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标准化的笑。
“妈,这里的环境您看,多好。有山有水的,空气新鲜,比家里强多了。”
她指着远处一座光秃秃的小土包,上面稀稀拉拉长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松树。
山?水?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干涸的水泥池子,池底积着一汪浑浊的绿水。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布袋子又攥紧了些。
那里面是我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旧相框。
相框里是我和老头子的合影。
他要是还活着,建军敢这么对我吗?
他不敢。
建军见我没反应,终于熄了火,推开车门。
一股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妈,快下来吧,手续都办好了,我跟阿梅公司还有事,得赶紧回去。”
他绕过来,拉开我这边的车门,动作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催促。
我被他半拉半拽地拖下车,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个踉跄。
建军扶了我一把,力道很重,像是拎着一个麻袋。
“您小心点。”
他的关心,比这雨还凉。
阿梅也下了车,撑开一把伞,却只遮着她自己。
雨水打在我的花白头发上,顺着额头的皱纹往下淌。
我看着他们,我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我掏心掏掏肺对待的儿媳妇。
就在三个月前,他们俩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
“妈,为了小雷上学,您就把房子过户给我们吧。”
“我们肯定给您养老送终,您永远是这个家的主人!”
小雷,我唯一的孙子,我的心头肉。
为了他能上重点小学,我信了。
我把老头子留给我、我们住了一辈子的那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过户到了建军名下。
过户手续办完那天,阿梅给我炖了鸡汤,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鸡腿。
“妈,您就擎好吧,以后我们两口子,绝对把您当老佛爷一样供着。”
我当时还傻乎乎地感动,觉得儿子孝顺,儿媳懂事。
现在想来,那碗鸡汤,不过是他们给我灌的迷魂汤。
房子到手,他们的脸就变了。
先是嫌我做饭咸了淡了。
再是嫌我看电视声音大了。
后来,干脆说我身上有“老人味”,让小雷离我远点。
我一个人待在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家里,像个外人。
不,连外人都不如。
外人来了,他们至少还客客气e气的。
而我,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多余的摆设。
直到上个星期,建军和阿梅一起走进我房间。
还是那副笑脸,还是那种温言细语。
“妈,我们给您找了个好地方。”
“那里都是同龄人,有共同话题,还有专业的医生护士照顾,比在家里强一万倍。”
我当时就明白了。
图穷匕见。
我问:“你们这是要赶我走?”
建军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这是为你好!您身体不好,我们上班忙,万一您在家出了什么事,我们担待不起啊!”
阿梅在一旁帮腔:“是啊妈,我们也是没办法。小雷学习压力大,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您也知道,他多重要。”
又是小雷。
他们总能精准地找到我的软肋,然后狠狠地戳下去。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里的血一滴滴地凉了下去。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户口本上,房产证上,都已经不是我的名字了。
那个家,法律上,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客人”。
现在,主人要请我这个碍眼的客人离开了。
“走吧,妈,进去看看。”建军推着我的后背。
我像个木偶,被他推着往前走。
养老中心的大门是冰冷的铁门,上面刷着绿漆。
进去是一个大厅,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饭菜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几个穿着统一蓝色病号服的老人,坐在墙边的塑料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
那眼神,我看得懂。
是麻木,是绝望,是看到又一个同类被送进来的“欢迎”。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走了过来,脸上是职业性的微笑。
“是陈阿姨吧?房间都准备好了,203床。”
她从建军手里接过一个文件夹,翻了翻。
“费用已经交了一年,你们放心吧。”
一年。
他们一次性付清了一年的钱,就像甩掉一个包袱,付清了处理费。
建"那就好,那就麻烦你们多费心了。"建军客套地说。
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在那些老人身上停留一秒。
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
阿梅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果篮,放在前台。
“护士小姐,这是我们给妈买的水果,麻烦您记得让她吃。”
我瞥了一眼,是市场上最便宜的苹果和橘子,上面还带着磕碰的痕迹。
我忽然想笑。
演戏都要演全套,可他们连道具都懒得买好一点的。
护士接过果篮,笑容不变:“好的,我们会照顾好陈阿姨的。”
“妈,那我们先走了。”建军转向我,眼神飘忽。
“公司那边催得紧,下周末我再来看您。”
下周末。
说得真好听。
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建军,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烧,我背着你跑了三条街去医院?”
建军的脸色一僵,眼神更加躲闪。
“妈,您说这个干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结婚买房,我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一个子儿都没留?”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没说出话。
“我把你养这么大,把房子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大厅的寂静里。
周围那几个麻木的老人,齐刷刷地朝我们看来。
他们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澜。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阿梅的脸挂不住了,她扯了扯建军的衣袖。
“妈,您这是干什么?让别人看笑话吗?我们对您还不够好吗?”
“好?”我冷笑一声,“好到把我唯一的住处骗走,然后把我扔到这里等死?”
“你——”阿梅气得脸都白了。
建军终于爆发了,他压低声音,却带着一股狠劲。
“够了!陈静!你闹够了没有!”
他连“妈”都不叫了,直呼我的名字。
“我们养着你,给你吃给你喝,现在给你找了这么好的地方,你还想怎么样?不知足!”
“我不知足?”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滚滚而下,“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我只想要一个家,这叫不知足?”
“家?那个家现在是我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捅进了我心里,还狠狠地搅了搅。
是啊,他的名字。
我亲手签的字。
我亲手把刀递到了他手上。
我还能怪谁呢?
怪我自己蠢。
怪我自己瞎了眼。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护士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那几个老人,又恢复了麻木的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与他们无关的闹剧。
建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在这里住下,环境真的不错。等……等过段时间,我们再接你回去。”
一个画在空气里的大饼。
我已经不会再上当了。
我擦干眼泪,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走吧。”
我说。
“你们都走吧。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建军愣住了。
阿梅也愣住了。
他们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认命”。
或许在他们看来,我应该继续哭闹,继续撒泼,让他们更理直气壮地离开。
建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他拉着阿梅,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他们甚至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铁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哐当”。
世界清静了。
护士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阿姨,我带您去房间吧。”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
走廊很长,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门。
空气里的那股味道更浓了。
203房间里有三张床,靠窗的那张和中间的已经有人了。
一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插着鼻饲管的老人。
另一个是坐在床边,对着墙壁发呆的老太太。
我的床位在最靠门的地方,阴暗,潮湿。
一张硬板床,一床薄薄的被子,还有一个掉漆的床头柜。
这就是我未来的“家”。
护士帮我把布袋里的衣服拿出来,放进柜子里。
当我拿出那个相框时,她顿了一下。
“阿姨,您老伴真精神。”
我看着照片里笑得一脸褶子的老头子,眼眶又热了。
“老陈啊,”我在心里说,“你看,我被咱儿子欺负了。”
“你要是在,肯定会指着他鼻子骂他是个白眼狼吧。”
护to士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老人。
谁也没有说话。
插着管子的那位,偶尔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噜声。
对着墙发呆的那位,像一尊雕塑。
我坐在我的床上,背挺得笔直。
我叫陈静,今年六十八岁。
我当了一辈子会计,跟数字和账本打了半辈子交道。
我以为我精明,我以为我看人准。
结果,我算清了所有的账,却算错了一笔。
一笔名叫“人心”的烂账。
晚上,养老院的晚饭是白菜豆腐汤,配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汤里没几滴油,白菜煮得稀烂,豆腐有一股豆腥味。
我吃不下去。
同屋那个对着墙发呆的老太太,姓王。
她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她看我没动筷子,开口了,声音沙哑。
“吃吧,不吃饿的是自己。”
这是她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摇了摇头:“没胃口。”
“刚来都这样。”她放下碗,看着我,“过几天就习惯了。”
习惯?
习惯这种被抛弃、被遗忘的日子吗?
我不想习惯。
“你儿子……还会来接你吗?”我忍不住问。
王老太惨淡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他?他把我送来的时候说,等他发了财就买大别墅,把我接过去住。”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来这儿五年了。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五年。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建军说的“下周末”,和她儿子说的“发了财”,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骗人的鬼话。
夜里,我睡不着。
床板很硬,硌得我骨头疼。
隔壁床的鼻饲管老人,时不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走廊上,护工的脚步声,推着药车的轮子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交响曲。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渗出的水渍。
那水渍的形状,像一张人脸,在嘲笑我。
我想起了我的家。
我想起了我那个洒满阳光的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
我想起了每天早上,老头子给我做好的豆浆油条。
我想起了小雷小时候,骑在我脖子上,咯咯地笑。
那些温暖的,美好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我老了?我没用了?
就因为我心软,我疼孙子?
不。
我不甘心。
我陈静,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像一台重新上油的老旧机器,咯吱咯吱地,但坚定地,开始运转。
我当了一辈子会计,最懂的就是规矩和凭证。
建军说,房产证上是他的名字。
没错。
但是,当初过户的时候,我们签的不是简单的“赠与合同”。
为了让我也安心,在我的坚持下,律师在合同里加了一条“附加条款”。
一条“附赡养义务的赠与”。
条款写得很清楚:受赠人必须履行对赠与人的主要赡养义务,包括提供居所、负责日常生活及医疗。
如未履行,赠与人有权撤销赠与。
当时建军和阿梅满口答应,签得比谁都快。
他们大概以为,这只是一纸空文,一个安慰我这个老太婆的幌子。
他们错了。
我陈静,一辈子跟白纸黑字打交道。
我相信的,从来不是口头承诺,而是这白纸黑字上的每一个标点符号。
一个念头,像一颗火星,在我冰冷的心里,突然迸发。
我要把房子拿回来。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我的身体里,好像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
我不再是那个坐在床边,自怨自艾的陈静了。
我是那个在账本里,能为了三分钱的差错,翻查三天三夜的陈会计。
我要反击。
第二天,我开始观察养老院的一切。
这里的管理很严格,出门需要请假条,还要家属签字同意。
电话是公用的,在前台,旁边总有护士守着。
想联系外界,不容易。
但我有我的办法。
我开始“扮演”一个完美的养老院住户。
我按时吃饭,不管那饭菜多难吃。
我积极参加养老院组织的活动,比如跟着护工做广播体操,或者坐在一起听他们读报纸。
我对每个护士都笑脸相迎,主动跟她们聊天,问她们家里的情况。
尤其是那个带我进来的小护士,叫小张。
我知道她刚从卫校毕业,一个人在城市里打拼,很不容易。
我把阿梅送来的那个廉价果篮里的苹果,洗干净了,递给她。
“小张,阿姨看你最近脸色不好,多补充点维生素。”
小张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
“谢谢陈阿姨,您自己吃吧。”
“我牙不好,吃不动了。你吃吧,别跟阿姨客气。”
我用我最和蔼可亲的语气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
几次下来,小张对我的态度明显亲近了很多。
她会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或者在打饭的时候,给我多舀一勺肉末。
我跟王老太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我知道了她以前是个小学老师,桃李满天下,老了却被唯一的儿子弃之如敝履。
我们俩常常坐在一起,不说自己的伤心事,只聊些过去的趣闻。
她教我认养老院后院的几种野花。
我教她怎么用手指算简单的加减乘除。
我们成了这个冰冷地方,彼此唯一的慰藉。
一个星期过去了。
建军没有来。
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一点也不意外。
第二个星期六的下午,他终于来了。
带着阿梅和小雷。
他提着一箱牛奶,脸上带着一丝不自在的笑。
“妈,我们来看您了。”
小雷躲在阿梅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不敢叫“奶奶”。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才多久,孩子就跟我生分了。
我让他们坐在床边,我这儿只有一张小板凳,阿梅一脸嫌弃地站着,不停地用手在鼻子前扇风,好像这里的空气有毒。
“妈,您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吧?”建军没话找话。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吃得好,睡得好,还有人陪着聊天,比在家里舒坦。”
我的平静,让建军有些意外。
他可能预想过我的哭诉,我的指责,但绝不是现在这种客气疏离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他干巴巴地说。
阿梅忍不住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股酸味。
“妈,您是舒坦了。我们可累坏了。为了给您交这一年的费用,我跟建军把准备换车的钱都拿出来了。”
我心里冷笑。
说得真好听。
那套房子,市价至少五百万。
他们付出的,不过是区区几万块的养老院费用。
一本万利的买卖。
“辛苦你们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知道我们辛苦就好。”阿梅得寸进尺,“您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别给我们添乱了。”
“添乱?”我抬起眼皮,看着她,“我怎么给你们添乱了?”
“您……”阿梅被我问得一噎,随即提高了声音,“您想想,您要是在家,万一磕了碰了,我们是不是得请假照顾您?小雷的学习是不是要受影响?把您送到这里,有专业的人照顾,我们也能安心工作,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一套完美的说辞。
自私自利,却被包装得冠冕堂皇。
我没跟她争辩。
没有意义。
我把目光转向小雷。
“小雷,过来,让奶奶看看。”
小雷犹豫地看了看他妈妈,阿梅给了他一个眼色。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我面前。
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很暖。
“最近学习怎么样?在新的学校,还习惯吗?”
“……习惯。”小雷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叫。
“想奶奶吗?”
小雷的肩膀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想!”
他喊了出来,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奶奶,我想你!我想回家!我不想爸爸妈妈卖掉我们的家!”
童言无忌。
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房间里炸开。
建军和阿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胡说什么!”阿梅一把将小雷拽了回去,捂住他的嘴。
建军也慌了,急忙解释:“妈,您别听孩子胡说!我们怎么会卖房子呢?那是我们的家啊!”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
他们不止是想把我赶出来,霸占房子。
他们是想把房子卖掉,彻底断了我的念想,把这笔钱变成他们自己的。
好狠的心。
真的好狠。
我没有当场发作。
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失望,愤怒,还有一丝……决绝。
“我知道了。”我说。
“你们走吧。”
“妈,您别误会,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建军还在徒劳地辩解。
“我说,让你们走。”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们看出了我眼神里的不对劲,不敢再多说。
阿梅拉着哭哭啼啼的小雷,建军跟在后面,狼狈地逃离了我的房间。
他们走后,我坐在床边,很久很久。
王老太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水。
“想开点。”她说。
我接过水杯,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
我看着她,郑重地说:“王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的计划,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绝对可靠的,能帮我从外面传递消息的人。
王老太听完我的想法,沉默了很久。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没有退路了。”我说,“我不能让他们得逞。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那是我和我老伴一辈子的心血,是我最后的尊严。”
王老太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好!我帮你!”
她的儿子虽然五年没来,但她有个外甥女,每两个月会来看她一次。
是个很善良的姑娘。
我把我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王老太。
我需要她外甥女帮我办两件事。
第一,帮我找一个靠谱的,专门打房产纠纷官司的律师。
第二,帮我回家一趟。
去我原来的家。
去我那个曾经堆满杂物的,已经很多年没打开过的储藏室。
我要取一样东西。
一样建军和阿梅,甚至我老头子去世后,都已经被我遗忘了的东西。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
但我必须忍耐。
我继续扮演着那个顺从、认命的老太太。
建军他们或许是心虚,之后的一个月,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正合我意。
一个月后,王老太的外甥女来了。
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叫小雅,眉眼很清秀。
王老太找了个借口,把小雅带到我面前。
我把一张纸条塞到小雅手里。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身份证号,还有那个房产赠与合同的细节。
我还写了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名字,那是我很多年前,因为单位的事情接触过的一家,很专业。
“小雅,阿姨求你一件事。”我压低声音,“帮我联系这个律师,把我的情况告诉他。然后,这是我家的钥匙,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回去一趟?”
我把一把备用钥匙递给她。
那是我藏在钱包夹层里,谁也不知道的钥匙。
小雅看着我,又看了看王老太,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犹豫。
“陈阿姨,这……”
“孩子,你放心,阿姨不做犯法的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最终,小雅在王老太的劝说下,点了点头。
“好,陈阿姨,我帮您。”
她走后,我的心,一半悬着,一半充满了希望。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期间,我用我当会计的职业习惯,开始记录。
我用一个小本子,记下养老院每天的伙食。
记下护工巡房的次数。
记下建军和阿梅没有来看我的每一个日子。
这些,以后都会是呈堂证供。
证明他们没有履行赡养义务的证据。
又过了两个星期。
一天下午,护士小张跑来找我,神神秘秘的。
“陈阿姨,有人找您。”
“谁?”
“一个姓李的律师。”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在养老院的会客室里,我见到了李律师。
他很年轻,三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干。
他是小雅帮我联系上的。
“陈阿姨,您好。您的情况,小雅已经跟我说了。我也查阅了相关的法律条款。”
李律师开门见山。
“您签的那份‘附赡养义务的赠与合同’,是您最有利的武器。根据《合同法》规定,受赠人对赠与人有抚养义务而不履行的,赠与人可以撤销赠与。”
“他们的行为,包括将您送入养老院,并且疏于探望,已经构成了‘未履行主要赡养义务’。特别是,如果他们有出售房产的意图和行为,那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我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首先,我们需要取证。您刚才说的那个记录本,非常好。其次,我需要您当时签订的合同原件。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李律师看着我,“我们需要一个让他们彻底无法翻盘的证据。”
我点点头。
“律师,你说的最后一样东西,小雅已经帮我拿到了。”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塑料袋。
里面,是另一个红色的本子。
一本同样印着“房屋所有权证”的,陈旧的房产证。
李律师愣住了。
他拿起那本房产证,翻开,看着上面的地址和名字,脸上露出了极度惊讶的表情。
“这……这是……”
“这是我的另一套房子。”我平静地说。
“是我和我老伴,在二十年前,用我们所有的积蓄,偷偷买下的一套小房子。当年单位集资建房,地段很偏,面积也小,只有四十平米。我们当时就想着,留条后路。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不至于没地方去。”
“这件事,只有我和我老头子知道。他走了以后,我也几乎忘了。建军和阿梅,更是毫不知情。”
我看着李律师,笑了。
那是我被送到养老院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李律师,你说,如果我儿子知道,他处心积虑想甩掉的、一无所有的老母亲,名下其实还有一套房产。”
“他会是什么表情?”
李律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陈阿姨,我们赢定了。”
计划,正式启动。
李律师以我的代理人身份,向法院提起了诉讼。
诉讼请求很简单:撤销我与儿子王建军签订的房产赠与合同,要求其返还房产。
法院的传票,像一颗炸弹,投进了建军和阿梅平静的生活里。
那天下午,他们俩疯了一样冲进了养老院。
建军的眼睛是红的,布满了血丝。
阿梅的妆都花了,头发凌乱。
他们冲到我面前,建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竟然去法院告我?”
他的声音在发抖,是气的,也是怕的。
我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有错吗?”
“你的东西?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你告不赢的!”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是吗?”我轻描淡写地说,“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阿梅“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她开始哭了,哭得惊天动地。
“妈!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您别告我们啊!”
“您要是把房子收回去,我们一家三口就得睡大马路了!小雷怎么办啊?他的学业怎么办啊?”
她又开始拿小雷当挡箭牌。
可惜,这一招,对我已经没用了。
我看着她,就像看一个蹩脚的演员。
“现在知道哭了?把我送到这里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哭?”
“把我唯一的住处骗走,准备卖掉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哭?”
我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哭声一滞。
建军也慌了,他松开我的手,语气软了下来。
“妈,是我们不对。我们鬼迷心窍了。您消消气,先把诉讼撤了好不好?我们马上就接您回家!我们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回家?”我笑了,“回哪个家?回那个随时可能被你们卖掉的家吗?”
“不卖了!我们不卖了!绝对不卖了!”建军举起手,像是要发誓。
“晚了。”
我吐出两个字。
“建军,阿梅,你们记住,是你们自己,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从你们把我送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你们就不再是我的儿子儿媳了。”
我的话,让他们彻底绝望了。
建军的脸,从红变成了白,又从白变成了铁青。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真狠!”
阿梅也停止了哭泣,从地上爬起来,怨毒地瞪着我。
“好,好你个陈静!你以为你告得赢吗?我们走着瞧!到时候你别后悔!”
他们撂下狠话,又一次狼狈地离开了。
这一次,我知道,我们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
开庭那天,天气很好。
我穿着王老太的外甥女小雅给我买的一件新衣服,深蓝色的,显得人很精神。
我坐在原告席上,腰杆挺得笔直。
对面,是被告席上的建军和阿梅。
他们俩憔ें悴不堪,神情紧张。
法庭上的交锋,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李律师有条不紊地,一件一件地,向法官呈上证据。
那份“附赡养义务的赠与合同”。
我记录的那个小本子,上面详细记载了他们从未探望的日期。
养老院护士小张和王老太的出庭作证,证明了我的生活状况和他们的不管不问。
最致命的,是李律师通过渠道,拿到的一份证据。
一份建军和房产中介签订的,委托卖房的协议。
当这份协议出现在法庭上时,建军和阿梅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被告,对于原告方提出的,你们意图出售涉案房产的指控,你们有什么解释?”法官威严地问。
建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们只是……只是咨询一下价格……没想真卖……”
这种苍白无力的辩解,连他自己都不信。
阿梅则彻底崩溃了,在被告席上嚎啕大哭起来。
法官敲了敲法槌。
“肃静!”
局势,已经完全倒向了我这一边。
李律师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知道,该我拿出最后的“王牌”了。
李律师站起来,对法官说:“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陈静女士,还有一些话想亲自说。”
法官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建军和阿梅。
“法官,我之所以要撤销赠与,拿回我的房子,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孝。”
“更是因为,他们让我彻底失去了对家的渴望,对亲情的信任。”
“他们以为,把我这个老太婆扔进养老院,拿走我的房子,我就一无所有,只能任他们摆布了。”
我顿了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本陈旧的,红色的房产证。
我把它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到。
“但他们不知道,我陈静,从来不是一个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
“在我儿子王建军看来,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包袱。但实际上,我名下,还有一套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房产。”
“这套房子,是我最后的退路,也是我最后的底气。”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报复谁。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的人——”
我的声音,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回响,清晰而有力。
“老人,不是累赘。我们的财产,是我们辛苦一辈子换来的保障,不是任由儿女巧取豪夺的囊中之物。我们的尊严,更不容践踏!”
“我收回我的房子,不是为了继续住在里面。那个家,已经被他们的自私和冷漠污染了。”
“我会把它卖掉。然后,住进我自己的小房子里,安度晚年。”
“至于我的儿子,王建军先生,”我看向他,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悔恨和难以置信,“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珍惜。”
我说完了。
法庭里一片寂静。
建军呆呆地看着我手里的那本房产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阿梅的哭声也停了,她张着嘴,像一条缺水的鱼。
她们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仅仅是输了官司,更是输掉了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
最终的判决,没有任何悬念。
法院支持了我的全部诉讼请求。
判决撤销我与王建军之间的房产赠与合同,王建军需在判决生效后三十日内,将房产过户回我名下。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刺眼。
建军和阿梅像两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建军追了上来,拦在我面前。
“妈……”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悔恨。
我没有停下脚步。
“别叫我妈,我当不起。”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哀求着,甚至想跪下来。
我侧身避开。
“机会?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
“从你把我骗进养老院,到你想卖掉房子,我一直在等你回头。可是你呢?你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建军,你记住,人心不是一天凉的。”
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阿梅也跑了过来,拉住我的衣角。
“妈,看在小雷的份上,您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房子没了,我们住哪儿啊?小雷上学怎么办啊?”
“那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我甩开她的手,“当初你们为了小雷骗我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住哪儿?”
我不想再跟他们多说一个字。
我上了李律师的车,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
我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在法院的强制执行下,建军不情不愿地,把房产证的名字,又改回了我的。
拿到那本失而复得的房产证时,我心里没有一丝喜悦。
只觉得疲惫。
我委托了房产中介,以最快的速度,卖掉了那套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
那个承载了我半辈子记忆,也带给我无尽伤痛的地方。
卖房的钱,是一笔巨款。
但我没打算留给任何人。
我从养老院搬了出来。
王老太和护士小张都来送我。
王老太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老陈,以后常回来看看我们。”
“一定。”我点点头。
我给了小张一个大大的红包。
“阿姨谢谢你。以后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
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我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
我直接去了我那套尘封了二十年的小房子。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
房子在五楼。
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虽然气喘吁吁,但心里却无比踏实。
打开门,一股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很小,一室一厅,但朝向很好,阳光可以洒满整个房间。
我请了最好的装修队,把这里从里到外,重新翻修了一遍。
墙壁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
地板换成了我喜欢的原木色。
家具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小巧而精致。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张舒服的摇椅,放在阳台上。
两个月后,我搬进了我的新家。
我的,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家。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冷眼,没有算计。
只有阳光,花香,和我喜欢的书。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又参加了社区的合唱团。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快乐。
偶尔,我会接到小雷偷偷打来的电话。
他告诉我,爸爸妈妈搬到了一个很小的出租屋里,天天吵架。
爸爸的公司因为他官司缠身的名声,把他降了职。
妈妈找不到工作,每天都在抱怨。
他哭着问我:“奶奶,你还回来看我吗?”
我说:“小雷,只要你想奶奶,奶奶随时欢迎你来我这里。奶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至于建军和阿梅,他们也来找过我几次。
站在我新家的楼下,却连门都进不来。
我没有见他们。
不是因为恨。
而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无法重建。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楼下,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我拿出手机,给王老太的外甥女小雅转了一笔钱。
“小雅,谢谢你。这笔钱,请你帮我交给王阿姨。告诉她,这是我借给她的,让她也请个律师,把属于她的尊严,拿回来。”
做完这一切,我放下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我忽然想起老头子生前总爱说的一句话。
“人啊,活到最后,靠的不是儿女,不是财富,而是自己那口气,和那份谁也夺不走的体面。”
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清冽,回味甘甜。
我知道,我的下半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花开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