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时,我正踮着脚,费力地想把货架最顶上那罐快过期的黄桃罐头拿下来。
那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时,我正踮着脚,费力地想把货架最顶上那罐快过期的黄桃罐头拿下来。
超市里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可我后背还是闷出了一层薄汗。
“喂?”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一只手扶着货架,另一只手继续跟那罐头较劲。
听筒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有些熟悉,又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声响了起来。
“是……陈静阿姨吗?”
我的手一顿。
陈静。
我的名字。
但“阿姨”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超市里人来人往,广播里放着促销信息,我却觉得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我是。”我把那罐头拿了下来,抱在怀里,冰凉的铁皮贴着我的胳膊。
“我是小宇。”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小宇。
林宇。
我哥的儿子。我那改嫁了十年的嫂子,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或者说,唯一的拖累。
十年了。
整整十年。
从他考上大学,坐上那趟去南方的绿皮火车开始,我们就很少联系了。
开始是没钱打电话,后来是他说学业忙,再后来,是他说工作忙。
我懂。
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世界了。
我一个超市理货员,跟他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能聊什么呢?聊今天鸡蛋打折,还是聊哪个牌子的卫生纸又涨价了?
我只是没想到,他还会给我打电话。
“小宇啊。”我的声音有点干,“怎么想起来给姑姑打电话了?”
我刻意咬重了“姑姑”两个字。
我不是什么“陈静阿姨”,我是他爸的亲妹妹。
“姑姑。”他立刻改了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愧疚?“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还给我打个电话汇报?”我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刺。
没办法,这十年,我一个人,心里积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一团被雨水泡烂的棉花,又沉又冷。
“不是……姑姑,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哦。”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这边开了公司,以后就在这发展了。”
公司?
我愣住了。
我印象里的小宇,还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低着头,默默跟在我身后的小男孩。
他会开公司了?
“姑-姑?”他听我没声音,又喊了一声。
“啊,听着呢。出息了啊,小宇。”我干巴巴地说,“挺好,挺好。”
“姑姑,你今天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我上班呢。”
“几点下班?”
“五点。”
“那我五点去接你。你在哪个超市?”
我心里一咯噔。
接我?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红色的工作马甲,袖口都磨毛了,还有一股子海鲜区的腥味。
让他那些穿得人模狗样的同事朋友看到,他多没面子。
“不用了。”我立刻拒绝,“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就行,你告诉我个地方,我下班了过去。”
“姑姑!”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急切,甚至是一点撒娇的意味,就像他小时候想要一双新球鞋一样,“你就让我去接你吧。”
“我十年没见你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了我心上最软的那块地方。
我叹了셔气。
“行吧。我在城西的那个惠民超市。”
“好,五点,我准时到。”
挂了电话,我拿着那罐黄桃罐头,在原地站了很久。
周围的同事推着推车从我身边经过,好奇地看我一眼。
“静姐,嘛呢?中邪了?”
我回过神,笑了笑,“没,捡到钱了。”
他们都笑,没人信。
我也笑,可笑着笑着,眼睛就有点酸。
下午剩下的几个小时,我过得魂不守舍。
一遍遍地整理货架,可脑子里全是小宇。
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哥刚走时他那双惊恐又茫然的眼睛,他被他妈,也就是我那个好嫂子林晓月扔给我时,死死抓着我衣角的小手。
还有他第一次管我叫“姑姑”时,那怯生生的样子。
那一年,我才二十六岁。
正是爱玩爱美的年纪,却凭空多了个七岁的儿子。
我哥,陈刚,是个货车司机。
特实在的一个人,就是命不好。
那天是去邻市送一车水果,回来的路上,为了躲一个突然窜出来的电瓶车,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人当场就没了。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跟朋友逛街,我妈一个电话打过来,哭得都变了声。
我当时就懵了。
等我疯了一样赶到医院,看到的,就是盖着白布的我哥。
林晓月在一边,没哭,就那么呆呆地站着,脸色比那白布还白。
小宇被邻居抱着,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天,彻底拐了个弯。
办后事,安抚我爸妈,我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我以为,日子再难,我们一家人,还有林晓月和小宇,总能熬过去。
可我太天真了。
我哥走了不到半年,林晓月就跟我摊牌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她已经做好了饭,三菜一汤,还都是我爱吃的。
小宇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
我当时心里还暖了一下,觉得这个家,总算还有点家的样子。
“小静,你坐。”她给我盛好饭,表情很严肃。
“怎么了嫂子?”
她沉默了很久,筷子在碗里扒拉着米饭,就是不往嘴里送。
“我……想走了。”
我夹菜的动作停住了。
“走?去哪?”
“我联系了我表姐,去南方。她说那边厂里招工,工资高。”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你什么意思?我哥尸骨未寒,你就要走?那小宇呢?”
“小静,你听我说。”她抬起头,眼睛红了,“我才二十八,我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寡。你哥走了,这个家就塌了,赔偿款就那么点,我一个女人,怎么拉扯一个孩子?”
“那是我亲侄子!我能不管吗?我爸妈能不管吗?再难我们一起扛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扛?怎么扛?”她也激动起来,“你爸妈身体不好,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小宇以后要上学,要花钱,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我不想他跟着我吃一辈子的苦!”
“所以你就要扔下他不管了?!”
“我不是不管!”她哭了,眼泪一颗颗掉进饭碗里,“我出去挣钱,也是为了他!等我安顿好了,我就把他接过去!”
那时候的我,信了。
我以为她只是暂时离开。
我甚至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我帮她收拾行李,把我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塞给了她。
她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她蹲下来抱着小宇,哭得撕心裂肺。
“小宇,在家要听姑姑的话,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
小宇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天真,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直到她转身要走,小宇才突然冲过去,死死拽住她的衣角。
那一刻,他的平静才被打破,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别走!妈妈!”
林晓月没回头,狠心掰开他的手,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我们那栋破旧的居民楼。
我抱着哭得上不来气的小宇,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子口。
我当时想,不出一年,她肯定会回来的。
结果,一年后,我们等来的,不是她回家的车票,而是她改嫁的消息。
嫁给了一个南方的生意人,姓王,据说挺有钱。
她打过一个电话回来,支支吾吾地解释。
“小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宇……但是老王他……他不同意我把小宇带过去。”
“他对我很好,我……”
我没等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从那天起,林晓月这三个字,在我这里,就等同于“陈世美”。
她偶尔会寄点钱回来,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我陈静再穷,也养得起我哥的儿子。
用不着她假好心。
后来,她连钱都不寄了,电话也彻底断了。
我跟我爸妈说,就当没这个儿媳妇。
我爸气得拍桌子,我妈捂着脸哭。
只有小宇,他什么都没说。
从他妈走后,他就变得异常沉默,像个小大人。
他会自己洗袜子,会帮我择菜,会趴在桌子上,安安静静地写一下午作业。
我知道,他心里苦。
别的孩子有爸有妈,他只有我这个脾气不好的姑姑。
我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愧疚,都倾注在了他身上。
我戒掉了我所有的爱好,不买新衣服,不跟朋友出去吃饭,工资一到手,先算计着小宇的学费和生活费。
有一次,他学校要组织去市里博物馆参观,要交五十块钱。
那时候五十块,是我一个星期的菜钱。
我咬了咬牙,第二天悄悄把我妈给我的一个银手镯拿去当了。
换了八十块钱。
我把五十块钱给了小宇,剩下的三十,给他买了一身新运动服。
他拿着钱和新衣服,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姑姑,你真好。”
就这一句话,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从二十六岁,变成了三十六岁。
中间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但一听说我还带着个侄子,大部分都打了退堂鼓。
有一个人倒是没介意,人也老实本分。
我们处了小半年,都谈到结婚了。
结果他提出来,结婚后,希望我把小宇送回我爸妈那。
“小静,咱俩过日子,总带着个孩子,不方便。再说,那也不是咱俩的亲骨肉。”
那天晚上,我把他送出门,然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小宇房间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心里很平静。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认了。
只要小宇能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我怎么样都行。
他也没让我失望。
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理科,特别有天赋。
高二那年,他跟我说,想买台电脑。
那时候一台电脑要好几千,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多。
我没犹豫。
我找超市经理预支了三个月工资,又找我爸妈凑了点,给他搬回来一台当时最新款的电脑。
他看到电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抱了我。
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抱着我,声音闷闷的。
“姑姑,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拍着他的背,笑着说:“傻小子,你能有出息,姑姑就过上好日子了。”
他考上大学那天,我们家比过年还热闹。
我请了街坊邻居,在我那间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里摆了两桌。
我喝了点酒,看着小宇被大家围着,敬酒,说着恭喜的话,我躲在厨房里,哭得稀里哗啦。
我哥,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你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大包,里面塞满了吃的,还有我连夜给他织的新毛衣。
站台上,他一个劲儿地跟我说。
“姑姑,你回去吧。”
“姑姑,你照顾好自己。”
“姑姑,我放假就回来看你。”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站在站台上,冲他挥手,脸上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我以为,他会像他说的那样,放假就回来看我。
可第一个寒假,他说要勤工俭学,不回来了。
第一个暑假,他说跟同学搞项目,不回来了。
后来,电话越来越少,理由永远是忙。
我从一开始的失落,到后来的习惯。
我安慰自己,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是好事。
我不能拖他后腿。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静姐!静姐!想什么呢?下班了!”
同事的喊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一看表,五点零五分。
我赶紧脱下工作马甲,去储物柜里拿出我的帆布包,匆匆跟同事道别。
走到超市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小轿车。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的年轻人走了下来。
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斯文,又透着一股子精英范儿。
他也在看我。
四目相对。
我有点不敢认。
他的轮廓还是熟悉的,但眼神,气质,已经完全变了。
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而是一个……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成功人士。
“姑姑。”
他先开了口,快步向我走来。
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小宇?”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走到我面前,笑了。
这一笑,那股子疏离感才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是我,姑姑,我回来了。”
他想伸手抱我,又好像觉得不合适,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最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让你久等了。”
“没……我也刚出来。”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穿了三年的旧皮鞋,有点不自在。
“上车吧,姑姑,外面冷。”
他给我拉开车门,很绅效地用手护着车顶,怕我撞到头。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和香水的味道。
很高级,也让我很拘束。
他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姑姑,想吃什么?我们去吃点好的。”
“不用了,回家吃吧,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还会稀罕我做的红烧肉吗?
“好啊。”
没想到,他答应得异常爽快。
“我做梦都想吃你做的红烧肉。”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车里放着我听不懂的英文歌。
我们俩都沉默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
十年,太长了。
长到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无法轻易跨越的鸿沟。
“这些年……过得好吗?”还是我先开了口。
“挺好的。”他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很干净,修长,“刚毕业那会儿比较难,跟几个同学一起创业,失败了好几次。后来赶上了一个风口,就……就起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藏着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
“那就好,那就好。”我重复着,词汇贫乏得可怜。
“姑姑,你呢?”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过得好吗?”
我能怎么说?
说我为了省电,夏天不开空调,冬天不开暖气?
说我为了多挣点全勤奖,发着烧还去上班?
说我看着别人一家三口,心里有多羡慕?
“我挺好的。”我笑了笑,“吃得饱,穿得暖,没病没灾的,就是好日子。”
他没说话,只是把车里的暖气又调高了一点。
车子开进了我住的那个老旧小区。
这里还是老样子,路灯昏暗,路面坑坑洼洼。
他的车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引来了不少邻居探头探脑。
“哟,小静,发财了啊?坐小轿车回来的?”楼下王阿姨的大嗓门穿透了夜色。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是,我侄子。”
“侄子?哦——是小宇吧!哎哟,都长这么大了!出息了!”
小宇摇下车窗,很礼貌地喊了一声:“王阿姨好。”
王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我领着他上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了,一直没人修。
我摸着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小心点,这台阶有点不平。”我回头叮嘱他。
他跟在我身后,手机的光照亮了我脚下的路。
“姑姑,你怎么还住这儿?”他的声音在黑暗的楼道里显得有点闷。
“住习惯了。”我说,“再说,也清净。”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略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赶紧打开灯。
四十多平的小房子,被我收拾得还算干净,但陈旧的家具,泛黄的墙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贫穷。
他站在门口,环顾着四周,眼神很复杂。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水。”我放下包,就要去厨房。
“姑姑。”他拉住我。
“嗯?”
“你别忙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接你的。”
“接我?去哪?”
“我买了套房子,三室两厅,精装修的。我给你留了一间最大的,朝南,带阳台。”
我愣住了。
“以后,你就跟我一起住。”
“我还给你买了辆车,不过你可能开不惯,我给你请个司机。”
“我还办了张卡,里面有点钱,密码是你生日。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再省了。”
他像在汇报工作一样,平静地,一条条地说着。
我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房子?车子?钱?
这些我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地就摆在了我面前。
我没有感到惊喜,反而觉得一阵荒谬。
还有一丝……被刺痛的难堪。
“小宇。”我打断他,“你这是干什么?”
“报答你。”他说得理所当然,“姑姑,你养我十年,我报答你,不是应该的吗?”
“报答?”我笑了,笑得有点凄凉,“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的。”
“我是你姑姑,你是我哥唯一的儿子,我养你,天经地义!”
“我不要你的房子,不要你的车,更不要你的钱!”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是不是觉得,你给我这些,我们之间这十年的账,就两清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用钱,就能把我打发了?”
他被我的反应惊呆了。
“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视着他,“十年!你整整十年,除了逢年过节一条干巴巴的短信,你还为我做过什么?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只希望,你能像个亲人一样,常回家看看!”
吼完这些,我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
我扶着桌子,大口地喘着气。
小宇站在那里,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对不起,姑姑。”
“我错了。”
他眼圈红了。
“我以为……我以为我挣很多很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就是对你最好的报答。”
“我以为你看到这些会高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让你这么难受。”
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心里的火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下去。
我终究是心疼他的。
“行了。”我摆摆手,转过身去厨房倒水,不想让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我没怪你。”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把水杯递给他。
“房子车子那些,我真的不要。你要是真有孝心,就常回来看看我,陪我吃顿饭。”
“或者……”我想了想,“把你欠了十年的红烧肉,给我补上。”
他接过水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我还是给他做了红烧肉。
他吃了整整三碗米饭。
吃完饭,他抢着要洗碗,被我赶出了厨房。
他就在客厅里,看我那些陈旧的相册。
相册里,大部分都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有我带他去公园的,有他得了三好学生奖状的,还有他过生日,我给他买了个小蛋糕的。
“姑姑,这张照片,我还记得。”他指着一张我们俩在动物园猴山前的合影。
“那天我为了给你买那个孙悟空的面具,把回家的车费都给花了,最后我们俩走了五站地才回的家。”我也笑了起来。
“是啊。”他看着照片,眼神很温柔,“那天我脚都走起泡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姑姑背我了。”
我的心又被撞了一下。
是啊,我背他了。
一个瘦弱的女人,背着一个不轻的半大孩子,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步一步地走。
那些辛苦,那些委屈,在这一刻,好像都变成了甜。
“姑姑。”他合上相册,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明天,有空吗?”
“干嘛?”
“我想……让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谁啊?”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我妈。”
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林晓月?”
“她也回来了?”
“嗯。”小宇点点头,“她……她生病了,很严重。”
“回来治病。”
我冷笑一声。
“生病了?她那个有钱的老公呢?不管她了?”
“他们早就离婚了。”小宇的声音很低,“那个男人在外面有了别人,把她赶了出来,没分给她多少钱。”
“报应。”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姑姑!”小宇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恳求,“我知道你恨她。我也……我也恨过她。”
“但是,她毕竟是我妈。”
“她这次回来,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你,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医生说,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幻想过无数次跟林晓月重逢的场景。
我想象着她风光无限地回来,在我面前炫耀。
然后我把小宇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甩在她脸上,告诉她,没有你,我照样能把我侄子养大成才。
可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场景。
她病了,快死了。
想跟我说对不起。
多可笑啊。
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这十几年的伤害吗?
“我不去。”我硬邦邦地拒绝。
“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姑姑……”
“你别说了!”我站起来,“很晚了,你回去吧。”
“我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我下了逐客令。
小宇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无助。
他没再坚持,默默地站起身。
“那我先走了,姑姑。”
“你……照顾好自己。”
我没送他,就那么看着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瘫坐在沙发上。
那一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过去那些事。
林晓月抱着小宇哭的样子,她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小宇孤零零站在我身后的样子。
还有我哥,他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说:“小静,以后你嫂子和小宇,你多帮衬着点。”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
帮衬?
我拿我大半辈子帮衬了!
结果呢?
一个杳无音信,一个翅膀硬了就飞走。
我图什么啊?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经理看我脸色不好,让我提前下班了。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坐回家的公交车,而是坐上了一辆去市中心医院的车。
我甚至不知道林晓月在哪个病房。
我就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毁了我半辈子的女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样了。
到了医院,我给小宇打了个电话。
他接到我的电话,又惊又喜。
“姑姑?你……”
“你妈在哪个病房?”我冷冷地问。
他立刻告诉了我地址。
肿瘤科,三楼,307病房。
我站在307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瘦得脱了形,头发也掉光了,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
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病态的蜡黄。
如果不是小宇坐在床边,我根本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爱美,爱笑的林晓月。
岁月和病痛,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
小宇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
她好像没什么胃口,吃得很慢。
小宇很有耐心,一边喂,一边跟她说着什么。
她看着小宇,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愧疚。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来干什么呢?
来看她的惨状,然后幸灾乐祸吗?
我好像也做不到。
我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小宇一抬头,看到了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他放下碗,快步走了出来。
“姑姑!你来了!”
他这一喊,病床上的林晓月也挣扎着,朝门口望了过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然后,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小……小静……”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姑姑,进来吧。”小宇拉住我的手,把我往病房里拽。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到了病床前。
近距离看,林晓月更显憔悴。
她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想要抓住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病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还是小宇打破了沉默。
“妈,你看,我把姑姑请来了。”
“嗯……嗯……”林晓月点着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泪流不止。
“小静,对……对不起。”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没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没用。”她喘着气,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们。”
“我想小宇,也想你……”
“我当年……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全是嘲讽,“嫁个有钱人,就是你的苦衷?”
“不是的!”她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小宇赶紧扶住她。
“老王他……他一开始对我很好。”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会把小宇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我相信了。”
“可我跟他回去之后,他就变了。”
“他根本不让我把小宇接过去。他说,他不想养别人的野种。”
“我跟他吵,跟他闹……没用。”
“有一次,他喝多了,打我……他说,如果我再提小宇,他就找人……找人去学校里……把小宇的腿打断。”
我浑身一震。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只能……只能偷偷给你寄钱。”
“可你们都给我退回来了。”
“后来,他发现我寄钱,把我的卡都停了,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跟外界联系。”
“那几年,我过得……生不如死。”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陈旧的钱包。
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我,我哥,林晓月,还有小宇的全家福。
照片上,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这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
“后来,我跟他离婚了。他给了我一点钱,我就想回来找你们。”
“可我……我没脸。”
“我把小宇扔给了你一个人,我有什么脸回来?”
“我就想着,等我挣到钱了,等我能给你们好日子了,我再回来。”
“可我没想到……我等来的,是这张诊断书。”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是真是假。
但看着她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的恨,好像也……没那么浓了。
“姑姑。”小宇拉了拉我的衣角,他的眼睛也红了。
“我妈她……她后来偷偷联系过我一次。”
“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
“她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有二十万。”
“她说,这是她这些年偷偷攒下来的,让我好好学习,别委屈了自己。”
“她说,让我别告诉你。她怕你生气。”
我彻底愣住了。
二十万?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那笔钱,我没动。”小宇说,“我用那笔钱,作为启动资金,跟我同学开了公司。”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公司……也有她的一份。”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以为的“白手起家”,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我看着林晓月,又看看小宇。
我还能说什么呢?
恨吗?
好像也提不起那个力气了。
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一个懦弱的母亲。
但她,也确实是一个可怜人。
“行了。”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都过去了。”
“你好好养病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走出病房,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感觉天旋地转。
小宇跟了出来。
“姑姑,你别生我的气。”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我摇摇头。
“我没生气。”
“我就是……有点乱。”
“姑姑。”他看着我,“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见她。”
我没说话。
我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林晓月。
我只是想给我自己,给我这十几年的执念,找一个出口。
或许,也是为了给我哥一个交代。
从医院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发烧,咳嗽,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小宇把我接到了他买的那套新房子里。
房子很大,很亮堂。
阳台上摆满了绿植,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他请了保姆照顾我,每天下班回来,就坐在我床边,陪我说话。
他跟我讲他创业的艰辛,讲他被人骗,讲他最穷的时候,一天只吃一个馒头。
讲他无数次想给我打电话,又怕我担心,怕自己没出息,丢我的人。
“姑姑,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我拼命挣钱,就是想有一天,能让你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
“我不想再让你为了几十块钱,去跟菜市场的摊贩吵架。”
“我不想再让你穿着那件破了洞的毛衣,去挤冬天的公交车。”
我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我病好后,小宇正式提出,让我搬过来跟他一起住。
我那间老破小,他找人去收拾了一下,东西都搬了过来。
包括那本旧相册。
我没有再拒绝。
我老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每天爬六楼,确实有点吃力。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我辞掉了超市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就是养养花,散散步,研究研究菜谱。
小宇不管多忙,每天都坚持回家吃饭。
他会跟我分享公司里的趣事,会像小时候一样,跟我撒娇,让我给他做红-烧肉。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里。
只是这一次,房子大了,光线好了,我们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期间,我去医院看过林晓月两次。
都是我一个人去的。
我们之间,还是没什么话。
我就坐在她床边,给她削个苹果,或者就那么静静地坐一会儿。
她的话越来越少,精神也越来越差。
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小静,小宇……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
“你放心吧。”
她走了以后,小宇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怎么安慰他。
我知道,这种事,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我只是每天都给他做好饭,等他回家。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姑姑,我没有妈妈了。”
我拍着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你不是还有我吗?”
“只要姑姑在一天,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家。”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姑-姑。”
他喊得很大声,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后来,小宇的公司越做越大。
他上了财经杂志,成了我们那个小城市里,家喻户晓的青年企业家。
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都是些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但他一个都没看上。
他跟我说:“姑姑,我要找的,是一个能跟你合得来的人。”
“她可以不漂亮,可以没钱,但一定要善良,孝顺。”
“就像你一样。”
我听了,又想笑,又想哭。
我一个四十多岁,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的老女人。
却有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儿子。
去年冬天,小宇带回来一个女孩。
长得干干净净,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是个小学老师。
她第一次上门,很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我跟她聊学校里的事,聊孩子们。
她慢慢放松下来。
吃完饭,她主动去厨房帮我洗碗。
小宇想拦着,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在厨房里,她悄悄跟我说:
“阿姨,小宇他……经常提起您。”
“他说,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您幸福。”
我的手一抖,一个盘子差点掉在地上。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以后。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我拿出那本旧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翻到最后,是一张新的照片。
是小宇前几天,硬拉着我去影楼拍的。
照片上,我穿着他给我买的新衣服,头发也精心打理过。
我坐在椅子上,他站在我身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俩都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我哥,陈刚。
嫂子,林晓月。
他们都走了。
他们留下的这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最后,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
他说,他要报答我。
其实,他不知道。
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能回来,再叫我一声“姑姑”。
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报答了。
来源:岁月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