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南边那种能把人骨头淋酥的瘴气雨,是家乡的雨,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凉飕飕的,钻进我洗得发白的军装领口里。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
不是南边那种能把人骨头淋酥的瘴气雨,是家乡的雨,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凉飕飕的,钻进我洗得发白的军装领口里。
我叫林卫国。
二十三岁。
三个月前,我还在越南的丛林里,跟猴子一样精瘦,眼睛里冒着绿光。
现在,我回来了。揣着一枚二等功的军功章,回到了这座北方小城。
军功章硌在胸口,有点凉,也有点沉。
我没让我爹妈来接。他们走得早,家里没人。
我想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苏雯。
我的未婚妻。
我们处了三年对象,我当兵走了两年,她给我写了一百多封信。每一封信里,她都说,卫国,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攥着那些信,在猫耳洞里躲炮弹的时候,觉得日子都有了盼头。
现在,我回来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看到我时,惊喜得瞪大眼睛,然后哭着扑进我怀里的样子。
我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苏家住的还是那条老街,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两旁的槐树叶子绿得发亮。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熟悉得让我鼻子发酸。
快到她家门口了,我甚至能闻到她家窗台那盆茉莉花的香味。
我深吸一口气,把军帽戴正了,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军功章,想让它看起来更显眼一点。
然后,我看到了苏雯。
她就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孩子,很小,还在睡。
她穿着一件碎花布衫,头发盘了起来,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那种属于母亲的柔和。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落在我的鼻尖上,冰凉。
她也看到了我。
脸上的柔和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变成了惊慌,错愕,还有一丝……愧疚。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惊动了,哼唧了两声。她下意识地轻轻拍着,动作熟练得刺眼。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颗炸弹在里面炸开了。
丛林里的枪声,炮弹的轰鸣,战友的惨叫,都没有这一刻来得震耳欲聋。
“卫国……”
她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我死死地盯着她怀里的孩子。
“谁的?”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苏雯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问你,是谁的?”我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起来。
屋里冲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是苏雯她妈。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尴尬又讨好的笑。
“哎呀,是卫国回来了!快,快进屋,外面下着雨呢。”
她想来拉我的胳膊。
我一动不动,像一截戳在地上的木头。
我的眼睛,还盯着苏雯。
“婶儿,我问她,这孩子是谁的?”
苏雯她妈的笑容僵在脸上,搓着手,眼神躲闪。
“卫国啊,这……这里面有误会,你先进来,我们慢慢说……”
“没什么好慢慢说的!”我吼了一声,吓得那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苏雯抱着孩子,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林卫国,你冲我来,别吓着孩子!”
她也冲我喊。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冲你来?苏雯,你他妈告诉我,我该怎么冲你来?”
“我给你写了多少信?我他妈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心里就念着你!就念着回来娶你!”
“你呢?你他妈抱着别人的孩子,站在这里,让我别吓着他?”
我的声音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
不是冷的,是气的。
血从脚底板,一股脑地冲上了天灵盖。
我觉得自己快炸了。
就在这时,一双纤细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力气不大,但很坚定。
“哥,你跟我来。”
我扭过头。
一张清秀又倔强的脸。
是苏雯的妹妹,苏晴。
她比我走的时候高了,也瘦了,以前脸上的婴儿肥全没了,下巴尖尖的。
看我的眼神里,有心疼,有不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不走!”我甩开她的手,“今天必须说清楚!”
“姐夫!”
她突然叫了我一声。
这一声“姐夫”,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我愣住了。
她以前,都叫我“卫国哥”的。
苏晴的眼圈红了。
“算我求你了,行吗?跟我走吧,别在这儿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我环顾四周。
果然,左右邻居的窗户后面,都有人影在晃动。
我林卫国,在战场上没丢过人。
不能在这儿,像个小丑一样,被人围观。
我最后看了一眼苏雯。
她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心里的那点火苗,彻底灭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好。”
我对苏晴说。
我跟着她,离开了那条我曾无比熟悉的街道。
我的家,在工厂的家属院里。
一个三十平米的小套间,我爹妈留下的。
两年没人住,门上都落了一层灰。
苏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愣住了。
“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
“我……我帮你晒被子的时候,去街道配的。”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怕你回来,没地方去。”
一股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
但屋子里,是干净的。
桌椅板凳上,蒙着白布。
地上也扫过了。
不像两年没人住的样子。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坐吧。”苏晴把白布掀开,露出里面的木桌,“我去给你倒水。”
我没坐,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他叫什么?”
我问。
身后传来倒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李建军。”
苏晴的声音很轻。
“他爸是咱们市第二纺织厂的副厂长。”
我冷笑一声。
“挺好。”
“副厂长的儿子,配得上她。”
“比我这个大头兵,强多了。”
苏T晴端着一杯搪瓷缸子递给我,水是温的。
“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转过身,盯着她,“你告诉我,是我在战场上没死成,耽误她嫁个好人家了,是吗?”
我的话很冲,很刻薄。
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苏晴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让它掉下来。
“去年开春,一直没有你的信。”
“一封都没有。”
“家里托人去部队打听,说……说你所在的连队,伤亡很大。”
“后来,有你一个同乡的战友,负伤回来了。他说,亲眼看到你……”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我懂了。
亲眼看到我,中枪了,掉下山崖了,被炮弹炸飞了。
总之,是死了。
我沉默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死人。
一个烈士。
“我姐……她当时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李建军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天天往我们家跑,端茶送水,请医问药。”
“我爸妈……他们觉得,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他们劝我姐,说李建军人老实,家境又好,嫁过去,一辈子不受苦。”
苏晴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姐……她一开始不肯。”
“后来,李建军拿来一张报纸,上面有……有阵亡将士的名单。”
“虽然没有你的名字,但他说,很多人的名字都来不及统计。”
“我姐她……就信了。”
“她答应了。”
我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心里,却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疼。
但是麻木的疼。
“所以,她就嫁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
那个时候,我正在丛林里发着高烧,靠着半壶雨水和一块压缩饼干,熬了三天三夜。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
我想,等我回去了,一定要让她给我做一碗热汤面。
加两个荷包蛋。
讽刺。
我把搪瓷缸子里的水,一口喝干。
“我知道了。”
我说。
“你走吧。”
“哥……”
“走!”
我不想再听了。
一个字都不想。
苏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把钥匙放在桌上,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床边,掀开蒙着的白布。
床单,是干净的。
带着一股肥皂的清香。
枕头底下,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叠信。
是苏雯写给我的那些信。
我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
“卫国,今天厂里发了新布料,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做身新衣服。”
“卫国,天冷了,你在那边要多穿点,别冻着。”
“卫国,我今天又梦到你了,梦到你回来了,戴着大红花。”
“卫国,我等你。”
……
我看着看着,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把那些信,一张一张,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落了一地。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酒。
是在边境线上,一个老兵送我的。
他说,这酒烈,能壮胆,也能解愁。
我拧开瓶盖,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的爽。
也的难受。
我不知道喝了多久。
直到窗外天黑了,又亮了。
酒瓶空了。
我也倒在了地上。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战场。
炮火连天。
我的战友,小王,他才十八岁,半个身子都被炸没了。
他抓着我的手,说:“连长,我……我想我妈了。”
然后,他的手就冷了。
画面一转。
我看到了苏雯。
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对着我笑。
可她身边站着的,不是我。
是李建军。
他们胸前都戴着大红花。
比我的军功章,还要红,还要刺眼。
“叛徒!”
我怒吼着,从梦中惊醒。
头疼得像要裂开。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粥香。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到桌上放着一碗小米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是苏晴。
她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为什么要在这里?
是苏雯让她来的?
来赎罪?来可怜我?
我不需要!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苏晴被惊醒了。
她揉着眼睛,看到我,连忙站起来。
“哥,你醒了?快,趁热把粥喝了。”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盯着她,眼神冰冷。
“谁让你来的?”
苏晴愣了一下。
“我……我自己来的。”
“你姐让你来的吧?”我冷笑,“怎么?怕我这个‘烈士’,从坟里爬出来,去找她算账?”
“不是的!”苏晴急了,脸都涨红了,“跟我姐没关系!是我不放心你!”
“你不放心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凭什么不放心我?你是我什么人?”
苏晴被我问住了。
她咬着嘴唇,眼圈又红了。
“我……”
她“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看着她这副委屈又倔强的样子,心里的火,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半。
算了。
跟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
我没再说话,拿起桌上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又冷又硬。
但我吃得狼吞虎咽,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嚼碎了咽下去。
苏-晴就那么看着我。
等我吃完,她把那碗粥,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喝点吧,暖暖胃。”
我没理她。
她也没再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
“那些信……”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
“什么信?”
“你走之后,我姐没再写了。但是我……我一直在写。”
我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我用我姐的名义,给你写信。写了……大概有二十多封。”
“我怕你收不到信,会胡思乱想。”
“我把信寄到部队,但……好像都退回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我彻底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
在我被宣布“阵亡”之前,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苏雯的信。
我以为是战事紧张,邮路不通。
原来……
原来她早就停了。
而这个我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却在偷偷地,用她姐姐的名义,给我写着那些我从未收到过的信。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说不上疼,但很酸,很涩。
“为什么?”
我问。
“我不知道。”苏-晴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不该是那样的。”
“你不该一个人在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
我看着她。
看着她清澈又干净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可怜。
只有一种,最朴素的,也是最执拗的……关心。
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刻薄的话,挺不是东西的。
“粥……还热吗?”
我问。
苏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热!我一直用小火温着呢!”
她连忙把粥端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小米粥熬得很烂,很香。
一直暖到了胃里。
接下来的几天,苏晴每天都来。
有时候是早上,送来早饭。
有时候是中午,趁着午休的空档,跑来帮我把屋子收拾一下。
有时候是晚上,给我送来一盒她单位食堂打的饭菜。
她话不多。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吃,她看着。
或者她收拾屋子,我坐在窗边抽烟。
我没再对她说过重话。
她也没再提她姐姐。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默契。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我不该接受她的好。
她是苏雯的妹妹。
这个身份,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每次看到她那张和苏雯有几分相似的脸,我都会想起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然后,心就像被丢进了冰窖里。
我去了街道的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
接待我的是个姓王的干事,四十多岁,挺着个啤酒肚,说话官腔十足。
他翻了翻我的档案,又看了看我的军功章,脸上露出一种程式化的赞许。
“林卫国同志,了不起啊!战斗英雄!”
“国家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功臣的。”
“这样,根据政策,我们给你安排了工作。”
他拿出一张表。
“市水泥厂,烧窑工,你看怎么样?”
烧窑工。
在粉尘漫天的车间里,守着上千度的窑炉。
我看着他,想笑。
我在战场上,学的是无线电通讯,是侦查与反侦察。
我能在一分钟内,拆装一支冲锋枪。
我能根据炮弹的声音,判断出它的大概落点。
现在,你让我去烧窑?
“没有别的了?”我问。
王干事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不满。
“小林啊,你要理解组织的难处。现在回来的军人多,工作岗位紧张。”
“水泥厂是国营单位,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呢。”
“你一个农村出来的兵,能有这样的安排,已经很不错了。”
我明白了。
我的二等功,在这里,就值一个烧窑工的岗位。
“我考虑一下。”
我拿起那张表,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太阳很大,晃得我眼睛疼。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戴着军功章的笑话。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条老街。
然后,我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苏雯和李建军,从一家国营商店里走出来。
李建军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麦乳精和几罐水果罐头。
苏雯挽着他的胳膊。
他们有说有笑。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么和谐,那么……幸福。
我的脚步,又一次钉在了原地。
血液,又一次冲上了头顶。
他们也看到了我。
苏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李建军的胳膊。
李建军也愣了一下,随即,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有尴尬,有警惕,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他朝我走了过来。
“是卫国兄弟吧?”
他主动伸出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我没动。
我盯着他,像一头准备扑杀猎物的狼。
李建军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缩了回去,从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香烟,递给我一根。
“来,抽一根。”
我还是没动。
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苏雯走了过来,站在李建军身后,不敢看我。
“卫国,你……你还好吗?”
她小声问。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好。”
“我好得很。”
“在战场上没死成,回来还能看到你们俩,郎才女貌,多好啊。”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苏雯的脸,一下子白了。
李建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林卫国,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一个大男人,说话没必要这么夹枪带棒。”
“哦?”我挑了挑眉,“那我该怎么说?恭喜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哦,不对,贵子已经生了。”
“你!”李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建军!”苏雯拉住了他,然后转向我,眼睛里带着哀求,“卫国,算我求你了,行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苏雯,你告诉我,什么叫过去?”
“是我在猫耳洞里,念着你的名字,躲炮弹的日子,过去了?”
“还是我背着牺牲的战友,在泥里爬了三公里,过去了?”
“你轻飘飘一句‘过去’,就想把我这两年的青春,我那些死去的兄弟,全都抹掉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他们心上。
苏雯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李建军的拳头,攥紧了。
“林卫国,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是个战斗英雄,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现在是和平年代了!你那套,没用了!”
“我爸是副厂长!我能给小雯的,你给得了吗?你能让她顿顿吃白面馒头吗?你能让她穿上最新的‘的确良’布料吗?”
“你不能!”
“你除了会打打杀杀,你还会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
我除了会打打杀-杀,还会什么?
我能给苏雯什么?
一个烧窑工的未来?
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还有满身的伤疤和一身的战争后遗症?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
跟他们在这里争吵,很没意思。
我输了。
从我回到这个小城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我最后看了一眼苏雯。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挣扎。
但她没有反驳李建军的话。
一个字都没有。
我笑了笑,转身就走。
“林卫国!”
李建军在我身后叫道。
“我听说了,街道给你安排了水泥厂的工作。你要是嫌不好,跟我说一声。我爸跟他们厂长熟,给你换个轻松点的岗位,比如仓库保管员,没问题。”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施舍和炫耀。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举起右手,对他比了一个中指。
这是我在战场上,跟一个老兵油子学的。
粗鲁,但解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只知道,心里的那片灰烬,又被点燃了。
但这次,烧起来的,不是愤怒。
是无尽的悲凉和屈辱。
我把那张写着“烧窑工”的安置表,撕了个粉碎。
然后,我又开始喝酒。
我必须得喝。
不喝,我怕我会真的忍不住,去找李建军拼命。
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想被人这么羞辱。
晚上,苏晴又来了。
她看到满地的酒瓶和一屋子的烟味,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打开窗户,然后开始收拾。
我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
“你走吧。”
我说。
“我不想看到你们苏家的人。”
苏晴收拾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也是苏家的人吗?”
她问。
我愣住了。
“难道你不是?”
“在我心里,我只是苏晴。”
她转过身,看着我。
“哥,我知道你今天碰到他们了。”
“是邻居张大妈告诉我的。”
“你心里难受,我知道。”
“你想喝酒,想发泄,都可以。”
“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不喝酒了,我再走。”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里。
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也许……
也许还有一个人,是懂我的。
我没再说话。
她也没再说话。
她就那么静静地收拾着屋子,把酒瓶一个个装进袋子里,把地上的烟头扫干净,又用湿抹布,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那股狂躁的火,竟然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喝酒。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我的未来。
我不能去水泥厂烧窑。
那不是对我个人的侮辱,那是对我身上这身军装,对那些牺牲的战友的侮opro。
我决定,去找一份能用上我技术的工作。
第二天,我揣着我的档案,去了市邮电局。
我想当个线路维修工。
我在部队,就是干这个的。
邮电局的局长,是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
他看了我的档案,很感兴趣。
“无线电技术兵?还是二等功臣?”
“小伙子,是个人才啊!”
我心里一喜,觉得有门儿。
“但是……”局长话锋一转,“我们局里,现在不缺人啊。一个萝卜一个坑,编制都满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样吧,”局长沉吟了一下,“你把档案先放这儿。等有空缺了,我第一个通知你。怎么样?”
我知道,这是托词。
所谓的“等通知”,基本上就是没戏了。
我拿着档案,从邮电局出来。
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接下来的一周,我跑遍了市里所有可能用得上我技术的单位。
广播站,无线电厂,甚至电影院的放映室。
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编制满了。”
“不缺人。”
“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我终于明白了李建军的话。
现在是和平年代了。
我那一身在战场上练就的本事,在这里,一文不值。
这个社会,看的是关系,是背景。
我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一个“战斗英雄”的虚名,和一枚冰冷的军功章。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又开始怀疑,我拼死拼活地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被人当成一个废物,一个多余的人吗?
那几天,我的情绪又变得很糟糕。
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发呆。
苏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有一天晚上,她给我送饭来的时候,对我说:
“哥,要不……你去做点小生意吧?”
“做生意?”我愣住了,“我能做什么生意?”
“修……修收音机?”她试探着说,“你在部队不是学这个的吗?现在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坏了都没地方修。”
我心里一动。
对啊。
单位进不去,我可以自己干啊!
在路边摆个小摊,修收音机,修手表,甚至修自行车。
虽然听起来,不那么“体面”。
但至少,是靠我自己的手艺吃饭。
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能行吗?”我有些不确定,“现在……允许私人做生意吗?”
“管他呢!”苏晴的眼睛亮晶晶的,“咱们偷偷干!先在家里修,等有了名气,再出去摆摊。”
“咱们?”我抓住了她话里的字眼。
苏晴的脸一红。
“我……我可以在图书馆,帮你找一些无线电维修的书。我还可以……帮你管账。”
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我心里那潭死水,好像又被搅动了。
“好!”
我下了决心。
“就这么干!”
说干就干。
第二天,我就把家里的一张小桌子搬出来,当成了工作台。
又从我爹留下的工具箱里,翻出了烙铁、万用表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工具。
苏晴也真的从图书馆,给我借来了好几本厚厚的无线电维修手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有收音机给我修。
我总不能在门口挂个牌子,写上“专修收音机”。
那叫“投机倒把”,被抓到,是要被批斗的。
我们决定,从身边人做起。
苏晴第一个,把她家的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抱了过来。
“哥,它……它不响了。”
我接过来,打开后盖,仔细检查了一遍。
很快就找到了问题。
一个电容烧了。
这是个小毛病。
我从废旧的零件里,找了一个同型号的换上。
插上电。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熟悉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清晰,响亮。
“好了!”苏-晴惊喜地叫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久违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比拿到军功章,还要让我踏实。
苏晴家的收音机修好了,成了活广告。
很快,她家的邻居,李大妈,也抱着一台“熊猫牌”找上了门。
“小林师傅,麻烦你给看看,我这个,老是吱吱啦啦地响。”
我检查了一下,是天线接触不良。
我帮她重新焊接了一下,问题解决了。
李大妈千恩万谢,非要塞给我五毛钱。
我没要。
我说,街坊邻居的,帮个小忙,应该的。
但我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证明,我的手艺,是有价值的。
一传十,十传百。
“林卫国会修收音机”的消息,就在我们那一片家属院,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抱着收音机、半导体,甚至手表、座钟,来找我。
我的小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每天,我都在那些精密的电路和零件里,忙得不亦乐乎。
我发现,当我专注于做一件事的时候,那些战场上的噩梦,那些屈辱和不甘,好像都离我远去了。
我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个新的重心。
苏晴,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她帮我登记每一件送来维修的电器,写上主人的名字和故障。
修好了,她再通知人家来取。
有人非要给钱,她就帮我收着,一笔一笔,工工整整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到了晚上,她会把白天收的钱,交给我。
“哥,今天收入,三块七毛。”
她把一堆毛票和钢镚儿,放在桌上,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小财迷。
我看着她,心里暖洋洋的。
我发现,我好像……越来越习惯有她在身边了。
我习惯了每天早上,能喝到她送来的热粥。
习惯了每天晚上,她陪我一起,在灯下整理那些零钱。
习惯了她在我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图书馆里的趣事。
我甚至开始觉得,她那张清秀的脸,比她姐姐苏雯,更耐看。
这个念头,让我吓了一跳。
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她是苏雯的妹妹。
我不能……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她。
她送饭来,我借口说吃过了。
她要帮我记账,我说我自己来就行。
她晚上留下来陪我,我催她早点回家。
苏晴很敏感。
她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对她冷淡。
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眼圈红红的,想问我什么,但又不敢开口。
我心里,其实比她更难受。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怕。
我怕自己会陷进去。
我怕自己会对她,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我的心,也跟着“死”过一次。
我配不上她。
她像清晨的露珠,干净,纯粹。
而我,满身都是战争留下的硝烟和泥泞。
一天晚上,她又来给我送饭。
我照例说,吃过了。
她没像往常一样,默默地离开。
她把饭盒重重地放在桌上。
“林卫国,你到底怎么了?”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碍眼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天天往你这儿跑,挺不要脸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心疼得像被揪住了一样。
但我还是硬着心肠说:
“你一个大姑娘,天天往我一个单身男人这里跑,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我不在乎!”她冲我喊,“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你怎么想的?你告诉我!”
她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想着我姐?”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似乎给了她答案。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就知道……”
她哽咽着,转身就跑。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心里,空落落的。
我抬起手,想叫住她。
但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也许,这样对她更好。
长痛不如短痛。
接下来的好几天,苏晴都没有再来。
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屋子里,又变得冷冷清清。
早上,没有热粥。
晚上,没有人陪我数钱。
耳边,也没有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
我很不习惯。
非常不习惯。
我发现,我的生活里,好像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我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那天,说了那么绝情的话。
我修收音机的时候,总是走神。
好几次,都把烙铁烫在了手上。
我心里烦躁得厉害。
这天,我正在跟一个复杂的电路较劲,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林卫国是在这里吗?”
我抬起头。
门口站着的,是李建军。
他一个人来的,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我皱起了眉。
“你来干什么?”
李建军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笑。
他走进屋,目光在我这个简陋的“工作室”里扫了一圈,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
“听说,你在这里修收音机?”
“关你屁事。”我没好气地说。
李建军也不生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是一台很新的“上海牌”录音机。
那个年代,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比收音机高级多了。
“这个,坏了。你给看看。”
我瞥了一眼。
“不会修,你找别人吧。”
“别啊。”李建军按住我的手,“我问过了,整个市里,就你手艺最好。”
“卫国兄弟,我知道,你还在为小雯的事生我的气。”
“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儿,不能全怪我,也不能全怪小雯。”
“要怪,就怪这操蛋的世道,怪那场不该打的仗。”
他竟然跟我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
我差点笑出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建军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给我递了一根。
这次,我接了。
他帮我点上。
“小雯她……最近状态很不好。”
“自从你回来,她就整天魂不守舍的,晚上还说胡话,喊你的名字。”
“我知道,她心里有愧。”
“我也知道,她心里……可能还惦记着你。”
我抽着烟,没说话。
心里,却翻江倒海。
“卫国兄弟,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示威的。”
“我是来求你的。”
“求你?”我看着他,觉得很荒谬。
“对,求你。”李建军的表情,很诚恳,“求你,离苏晴远一点。”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小雯说,她妹妹……好像喜欢上你了。”
“这怎么行?你们俩要是真在一起了,那我们这几家人,以后还怎么见面?”
“小雯夹在中间,该多难做?”
“所以,我求你,看在小雯的面子上,也看在你曾经跟她好过一场的份上,放过苏晴吧。”
“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耽误她。”
我听着他的话,手里的烟,都忘了抽。
烟灰掉了一截,落在我的裤子上。
原来……
原来我刻意疏远苏晴,正中了他的下怀。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接近苏晴,是在“耽误”她。
一股怒火,从我心底,再次窜了上来。
“李建军。”
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桌上。
“你听好了。”
“我跟苏晴怎么样,那是我们俩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苏雯难做?她当初选择嫁给你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难不难做?”
“现在倒好,跑来跟我讲姐妹情深了?”
“还有,什么叫我‘放过’苏晴?”
“在你眼里,我林卫国是什么?是洪水猛兽吗?”
“我告诉你,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我喜欢苏晴!”
“我就是喜欢她!”
“我喜欢她天天给我送饭!我喜欢她陪我说话!我喜欢她看着我笑的样子!”
“这些话,我本来没想这么早说出来。但是今天,你逼我的!”
我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我喜欢苏-晴?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我不知道。
也许,是在她第一次给我送来热粥的时候。
也许,是在她陪我度过那些最难熬的夜晚的时候。
也许,是在她鼓励我,让我重新找到生活方向的时候。
这种喜欢,不是年少轻狂时的冲动。
它像一棵小树苗,在我心里最荒芜的地方,悄悄地生根,发芽。
在我还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李建军也被我吼懵了。
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
“我什么我?”我站起来,指着门口,“拿着你的录音机,给我滚!”
“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李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他抓起桌上的录音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林卫国,你行!”
“你给我等着!”
他撂下一句狠话,摔门而去。
他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我刚才……竟然当着李建军的面,承认我喜欢苏晴了。
我疯了吗?
可是,心里为什么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坐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苏晴。
我要把刚才那些话,亲口对她说一遍。
我不能再逃避了。
我喜欢她,我就要去告诉她。
至于她接不接受,那是她的事。
但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更不是在“耽误”她。
我是认真的。
我把“工作室”收拾了一下,锁上门,就往苏晴工作的市图书馆跑去。
正是下午,图书馆里很安静。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借阅台后面,正在低头整理着什么。
她瘦了。
下巴更尖了,眼窝也有些凹陷。
看起来,很憔悴。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走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看到我,愣住了。
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她别过头,不看我。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来……借书。”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借书证。”
我哪有那东西。
“我……没办。”
“没办就去那边填表。”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桌子,头也没抬。
我看着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又急又好笑。
“苏晴。”
我叫她的名字。
“我不是来借书的。”
“我是来找你的。”
她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但还是没看我。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有。”我说,“有很多话要说。”
“苏晴,你看着我。”
她不动。
我急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她挣扎了一下。
“林卫国,你放手!这是图书馆!”
“你不看我,我就不放。”我耍起了无赖。
她没办法,只好转过头,狠狠地瞪着我。
眼圈,却是红的。
“苏晴。”我看着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她愣住了。
“前几天,是我混蛋。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我是怕。”
“怕?”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怕我自己,配不上你。”
“我怕我给不了你幸福。”
“我怕……我怕你会像你姐一样,有一天,会离开我。”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些,是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苏晴静静地听着。
眼里的冰冷,慢慢融化了。
“还有呢?”她问。
“还有……”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苏晴,我喜欢你。”
“不是把你当成你姐的替身。”
“也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感动。”
“就是喜欢你。”
“喜欢苏晴这个人。”
说完,我紧张地看着她。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图书馆里,只剩下窗外传来的,几声蝉鸣。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突然,笑了。
眼泪,却顺着笑起来的嘴角,滑了下来。
“林卫国。”
“你是个傻子。”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多久?”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是喜悦,是激动,是难以言喻的……幸福。
原来,她也一样。
我们俩,就那么在借阅台前,握着手,又哭又笑。
像两个傻子。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终于明朗了。
我不再躲着她。
她也不再小心翼翼。
她还是每天给我送饭,但不再是偷偷摸摸的。
她会光明正大地走进我的小屋,帮我收拾,跟我聊天。
有时候,她下班了,会带我去看电影。
有时候,我会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去图书馆接她。
我们在那座小城里,留下了很多足迹。
河边的柳树下,公园的长椅上,电影院的最后一排。
我们的手,总是牵在一起。
好像一松开,对方就会消失一样。
当然,我们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一下子多了起来。
“听说了吗?那个林卫国,跟他前未婚妻的妹妹好上了。”
“啧啧,这叫什么事啊?姐妹俩,抢一个男人?”
“那个苏家二姑娘,看着挺文静的,没想到这么有手段。”
这些话,很难听。
我听了,想去跟他们理论。
苏晴却拉住了我。
“别理他们。”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
“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看着她坦然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也消了。
是啊。
我在战场上,连死都不怕。
还怕这些流言蜚V语吗?
最难的,是来自苏家的压力。
苏雯她爸妈,把我叫到他们家,狠狠地训了我一顿。
说我勾引他们小女儿,说我让他们家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我一句话都没反驳。
我只是说:“叔叔,阿姨,我是真心喜欢苏晴的。我会对她好一辈子。”
他们不信。
他们觉得,我是在报复。
报复苏雯,报复他们。
最后,是苏晴冲了进来。
她挡在我面前,对她爸妈说:
“爸,妈!这事跟卫国哥没关系!是我喜欢他!是我追的他!”
“你们要是再逼他,我就跟他一起走!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她的话,掷地有声。
把她爸妈都镇住了。
那天,我跟苏晴,是手牵着手,从她家走出来的。
迎着所有邻居异样的目光。
我的腰杆,挺得笔直。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我的身边,有她。
这就够了。
苏雯也来找过我一次。
她把我约在河边。
她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
“卫国,你……你真的要跟小晴在一起吗?”她问。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
“你……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苏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
“我喜欢苏晴,跟报复你,没有关系。”
“我希望你,也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她看着我,泪流满面。
“可是,我过得不好。”
“李建军……他知道了我们以前的事,知道了小晴跟你……他现在,天天跟我吵架。”
“他说,我们苏家的女人,都不检点。”
我沉默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路是她自己选的,现在,苦果也只能她自己尝。
我能给她的,只有一句:
“保重吧。”
然后,我转身离开。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我跟苏雯,那段属于我们的过去,在这一刻,才算真真正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从修收音机,慢慢发展到修电视机。
那个年代,电视机可是个金贵的大件。
谁家要是有一台,那可是全楼的焦点。
坏了,更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靠着从书上学来的知识和自己摸索的经验,竟然真的修好了好几台。
“林师傅”的名声,彻底打响了。
我不再满足于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干。
我用攒下的钱,在市中心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我挂上了一个牌子。
“卫国电器维修部”。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有苏晴,陪在我身边。
她给我买了一件新衬衫,白色的。
她说,穿上,像个老板。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自己,有些陌生,又有些激动。
我不再是那个迷茫的退伍兵了。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爱人。
我终于,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日子,就像那条缓缓流淌的河。
平静,而又充满了希望。
一年后,我和苏晴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豪华的酒席。
我们只是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
我们领了证。
红色的结婚证上,印着我们俩的名字。
林卫国,苏晴。
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我的那个小屋子。
屋子已经被苏晴,布置得焕然一新。
窗户上,贴着红色的“囍”字。
床上,换上了崭新的被褥。
她有些羞涩地看着我。
“卫国,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是,我们是夫妻了。”
我低头,吻住了她。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战争留给我的伤疤,还在。
那些噩梦,也许永远都不会消失。
但是,我不怕了。
因为,我的身边,有她。
有这个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我带来光亮的女人。
后来的很多年,我的维修部,慢慢变成了电器行。
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车。
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长得很像苏晴,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又明亮。
苏雯和李建军,最终还是离婚了。
我听说,李建军后来因为经济问题,被厂里开除了。
苏雯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辛苦。
有一次,苏晴在街上碰到她,想给她一些钱。
她没要。
她说,这是她自己的命。
苏晴回来,跟我说起这事,叹了口气。
我摸了摸她的头,没说什么。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人生,没有回头路。
又是一个夏天。
我带着苏晴和女儿,回到了我当兵的地方。
那片曾经让我洒下热血和泪水的红土地。
我们去了烈士陵园。
我找到了我的老连长,还有小王的墓碑。
我把一瓶最好的酒,洒在他们墓前。
“连长,小王,我来看你们了。”
“我结婚了,有女儿了。”
“我过得……很好。”
我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苏晴在我身后,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女儿不懂,仰着头问我:
“爸爸,你为什么哭呀?”
我擦干眼泪,笑了笑,把她抱了起来。
“爸爸没哭,爸爸是高兴。”
我抱着她,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在暮色中,显得那么宁静,那么温柔。
我看着苏晴的眼睛。
那里面,有我这一生,最美的风景。
我从越南战场回来,丢了一个未婚妻。
但老天爷,却给了我一个更好的。
他把苏晴,送到了我身边。
我想,我这辈子,最大的军功章,不是挂在胸前的那一枚。
而是,牵在我手里的这一个。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