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从嗓子眼里喊出来。
一九八二年,夏天。
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从嗓子眼里喊出来。
教室里,那台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作响,搅动的风也是热的。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着解析几何,粉笔末像雪花一样往下掉,落在他的白衬衫肩头。
我的魂儿早飞了。
视线越过前排周胖子的后脑勺,黏在斜前方林晚晴的后颈上。
她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洗得微微泛白。
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脑后,辫梢随着她记笔记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像两只调皮的蝴蝶。
阳光从窗户斜着打进来,给她白皙的脖颈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看得入了迷,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画出来的全是一团糟的线条,像我此刻的心情。
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
考完,这群人就散了。
天南海北。
再想见林晚晴,恐怕比登天还难。
我叫陈辉,住在家属大院里,学习中不溜,长相中不溜,唯一的特长可能就是不着调。
我爸是红星机械厂的老钳工,一个标准的倔老头,最近看我越来越不顺眼。
“考不上大学,就给老子去当兵!”
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说的时候唾沫星子能喷我一脸。
当兵?
我才不去。
去了部队,两年见不着林晚晴,等我回来,她早成别人的了。
我宁愿接我爸的班,在厂里当个小工人,每天能在家属院门口看见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这话我不敢跟我爸说。
说了,他能把我的腿打断。
下课铃像救命稻草一样响起。
老师夹着教案走了,教室里瞬间炸了锅。
周胖子转过身,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辉哥,想啥呢?口水都快流到林晚晴身上了。”
我回过神,抹了把嘴角,干的。
“滚蛋。”我没好气地说。
“哎,我说真的,”周胖子挤眉弄眼,“再不下手就晚了。我可听说,隔壁班的李明凯天天往林晚晴家送汽水。”
李明凯,我们年级的大学霸,他爸是厂里的工程师。人长得白净,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酸水往上冒。
送汽水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送一辈子?
“辉哥,别怂啊,写封信!”周胖子给我出馊主意,“就说,我心爱的姑娘,你的美丽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你可拉倒吧,肉麻死了。”
我嘴上嫌弃,心里却像被猫抓了一下。
写信?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琢磨这事。
放学铃一响,我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连周胖子喊我都没理。
我得回家写信。
必须写。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爸还没下班。
天赐良机。
我溜进自己的小屋,关上门,从抽屉最底下翻出一张压箱底的信纸。
那是我从新华书店“偷”来的,带着淡淡的墨香。
我拧开英雄牌钢笔的笔帽,舔了舔笔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脑子里全是林晚晴的麻花辫,和李明凯送的汽水。
“妈的,豁出去了!”
我一咬牙,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
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我的世界就亮了”,什么“你的笑像春天的风”,什么肉麻写什么。
写了撕,撕了写。
一下午的功夫,废了好几张信纸。
最后,总算憋出了一封自认为情真意切、文采飞扬的“杰作”。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折成一个心形,又找了个干净的牛皮纸信封,郑重地装了进去。
封口的时候,我紧张得手都在抖。
做完这一切,我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英雄。
晚饭桌上,我爸又开始了他的每日一训。
“陈辉,我跟你说,高考你要是考不上,别指望我托关系给你在厂里找活儿!路给你指好了,去部队,熔炉里炼炼,把你这身懒骨头炼成钢!”
他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指着我。
我低着头扒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心里只想着明天怎么把信交给林晚晴。
“听见没有!”我爸一拍桌子,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
“听见了听见了。”我妈赶紧打圆场,“孩子这不正在努力嘛,你少说两句。”
“努力?他努力个屁!”我爸火气更大了,“你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我今天去武装部问了,今年征兵名额紧张,我已经给你把表填了,就放在你桌上,你自己好好看看!”
我心里一惊。
我爸来真的?
饭后,我溜回房间,果然在书桌上看到了一个和我准备的信封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
只是这个信封更厚实,上面还印着红色的五角星。
我拿起来,心里一阵烦躁。
又是当兵这套。
我随手把它和我那封“情书”放在了一起,脑子里乱糟糟的。
明天,一定要把信送出去。
不然,我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信封就去了学校。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一上午,我都坐立不安。
好几次想趁课间去找林晚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
怕她拒绝,怕她嘲笑,怕从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一直挨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我知道,再不行动就没机会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攥在手心,汗水很快就把它浸湿了。
我猫着腰,从后门溜出教室,绕到前门,堵在了林晚晴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教学楼后的那片小树林。
这里是学校里情侣扎堆的“圣地”,也是我们这种坏小子抽烟的“天堂”。
我靠在一棵白杨树上,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等了大概十分钟,我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晴和她的同桌一起走了过来,两人有说有笑。
我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上,还是不上?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她的同桌好像有急事,跟她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只剩下林晚晴一个人。
机会!
我脑子一热,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了,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拦在她面前。
“林……林晚晴。”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吓了一跳,看清是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礼貌地停下脚步。
“陈辉?有事吗?”
她的声音真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我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忘了。
手里那个被汗浸湿的信封,此刻像个烫手的山芋。
我把心一横,眼睛一闭,直接把信封塞到她怀里。
“给你的!”
说完,我转身就跑,像后面有狗在追。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一口气跑回家属院,我才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还在狂跳。
送出去了。
我终于送出去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审判了。
那一晚,我彻夜难眠。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晚晴。
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接受吗?
还是会把信交给老师?
第二天去学校,我跟做贼一样,偷偷观察林晚晴的表情。
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写字。
见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没有惊喜,也没有厌恶。
这让我更加忐忑不安。
一连好几天,都风平浪静。
我憋不住了,让周胖子去打探消息。
周胖子拍着胸脯去了,回来时却一脸便秘的表情。
“辉哥,情况不妙啊。”
“怎么了?她是不是把我信扔了?”我心里一紧。
“那倒没有,”周胖子摇摇头,“我问她同桌了,说林晚晴那天收到信,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好像……好像还哭了。”
哭了?
我懵了。
为什么哭?
是被我的文采感动了?
还是被我的唐突吓到了?
又或者……是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恶心哭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更不敢去问她了。
日子就在这种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离高考越来越近,我那点旖旎的心思也被繁重的复习压了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我爸铁青着脸,从厂里提前回来了。
他一进门,二话不说,直接把我从房间里拎了出来。
“小兔崽子!你把老子给你的征兵登记表放哪儿了?”
他吼声如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征兵登记表?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那个印着五角星的牛皮纸信封。
“就……就在我桌上啊。”
“放屁!”我爸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我找遍了,根本没有!武装部的老张今天打电话来催,说就差我们家的没交了!你是不是给老子扔了?”
我捂着脑袋,一脸无辜。
“我没扔啊!那天明明跟你那封信……信……”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了我的大脑。
那两个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
那个被我手心汗水浸湿的信封。
那个被我塞进林晚晴怀里的信封。
我……我不会是……给错了吧?
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爸,我……我好像……”
“你好像什么?”我爸瞪着血红的眼睛。
“我好像……把信封给错了人。”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给错谁了?”
“林……林晚晴。”
我爸愣住了。
足足愣了有半分钟。
然后,他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彻底爆发了。
“你个败家玩意儿!老子打死你!”
他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就朝我身上抽过来。
我妈闻声从厨房冲出来,死死抱住他。
“老陈!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这事关乎孩子一辈子的前途!他竟然……他竟然拿去给女同学了!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鸡毛掸子在我妈的拉扯下,还是有几下落在了我身上。
火辣辣的疼。
但我顾不上疼。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不但情书没送到,还把自己的“前途”给送出去了。
林晚晴会怎么想?
她打开信封,发现不是情意绵绵的文字,而是一张冷冰冰的、填满了我爸笔迹的征兵登记表。
她肯定会觉得我是个。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
我的形象,在她心里,算是彻底崩塌了。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鄙夷又困惑的眼神。
“陈辉,你这个混蛋!”
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
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我爸的咆哮,我妈的哭劝,还有我的呆若木鸡。
最后,我爸气喘吁吁地停了手,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哆嗦。
“马上去!去把表给老子要回来!要是要不回来,你就别进这个家门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
天已经快黑了。
夏天的晚风吹在身上,没有一丝凉意,反而更添了几分燥热。
我该怎么去要?
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林晚晴同学,不好意思,前几天给你的那个信封,我给错了,那不是情书,是我爸给我报名的征兵表,你能还给我吗?”
光是想想这个场景,我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磨磨蹭蹭,在家属院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去林晚晴家的那条路,此刻仿佛比红军长征还要漫长。
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了羞耻心。
要是不把表要回来,我爸真的会把我赶出家门。
我一咬牙,一跺脚,朝林晚晴家走去。
她家住在另一栋楼的三单元。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她家窗户透出的灯光,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我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上了楼。
站在她家门口,我又犹豫了。
手抬起来,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来。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林晚晴的妈妈,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学教师。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是……陈辉同学吧?”
“阿……阿姨好。”我结结巴巴地问好。
“找晚晴吗?她不在家。”林阿姨说。
不在家?
我心里一松,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那……那她去哪儿了?”
“她去武装部了。”
“武装部?”我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啊,”林阿姨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赞许,“这孩子,真是的,帮你报名参军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还是今天武装部的同志打电话来核实情况,我们才知道。”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帮……帮我报名?
她……她竟然瞒着所有人,替我把那张表交了?
“阿姨,您……您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晚晴帮你把征兵表交到武装部去了呀。”林阿姨的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她说,你一直想去当兵,锻炼自己,但是又怕耽误高考,一直在犹豫。她觉得男孩子就应该有这份担当和抱负,所以就帮你做了决定。”
“她还说,你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只是平时有点懒散,需要一个环境来激发你。部队就是最好的地方。”
林阿姨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林晚晴……
她不但没有嘲笑我,没有觉得我是。
她……她竟然以为……我渴望当兵?
她竟然觉得我“有潜力”?
她竟然为了“激发”我,替我做了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林晚晴家的。
我只记得,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回了家。
我爸妈正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
看到我两手空空地回来,我爸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
“要不回来?我就知道你这个!”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爸。”
“干什么!”
“林晚晴……她替我把名报了。”
客厅里瞬间一片死寂。
我爸和我妈大眼瞪小眼,脸上的表情比见了鬼还精彩。
“你说啥?”我爸掏了掏耳朵。
“我说,林晚晴,她拿着我的征兵表,去武装部,替我报了名。”
我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我爸的嘴巴张成了“O”形,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过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这女同学……她……”
他“她”了半天,也没“她”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再到狂喜。
“好!好啊!这女同学有眼光!有魄力!”
他激动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人家女同学都看出来你小子是个好苗子,就你自己不当回事!”
我妈也回过神来,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
“这……这叫什么事啊……那孩子……她图什么呀?”
是啊。
她图什么呀?
这个问题,也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
我一晚上没睡着。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林阿姨的话。
“她说,你是个很有潜力的人。”
“她说,男孩子就应该有这份担当和抱负。”
这些话,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长这么大,除了我妈,从来没有人这么肯定过我。
尤其是我爸,在他眼里,我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可林晚晴,那个我只敢在梦里想想的女孩,她竟然觉得我“有潜力”。
我的心里,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有羞愧,有感动,有困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第二天,这件事就在整个家属院传开了。
不知道是我爸那个大嘴巴,还是武装部那边传出来的。
版本千奇百怪。
有的说,我为了追林晚晴,毅然决然报名参军,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爱江山更爱美人”。
有的说,林晚晴慧眼识英雄,早就看上我了,为了不让我被别的姑娘抢走,先下手为强,把我“送”进了部队。
更离谱的是,还有人说我俩早就私定终身,这是我们商量好的“计策”。
一时间,我成了家属院里的风云人物。
以前见了我爱答不理的大爷大妈,现在都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
“小辉啊,要去当兵了?好样的!”
“这孩子,有出息!”
我爸更是走路都带风,见人就夸林晚晴。
“那孩子,有见识!比我们家这小子强多了!”
我在这种哭笑不得的“赞誉”中,彻底蒙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我无法控制的地步。
去武装部撤销报名?
别说我爸会打断我的腿,光是家属院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
我成了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在学校里,也成了焦点。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有佩服。
周胖子更是把我当成了偶像。
“辉哥,你牛逼!真的!这招‘曲线救国’,高!实在是高!”
我苦笑着,有苦说不出。
我最在意的,还是林晚晴。
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放学后,又一次堵住了她。
还是那片小树林。
这次,我没有那么紧张了。
或者说,是已经麻木了。
她看到我,表情很平静,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陈辉。”她先开了口。
“林晚晴。”我看着她,喉咙有些发干,“为什么?”
我只想知道这一个答案。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像夜空里的星星。
“因为我觉得,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你每天上课睡觉,下课打闹,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但我在你的草稿纸上,看到过你画的飞机和坦克。画得很好,很认真。”
我愣住了。
我确实喜欢画这些,但都是随手涂鸦,没想到被她看见了。
“高考对你来说,可能是一条路。但我觉得,不一定是最适合你的路。”
“我爸是军人出身,他常说,部队是个大熔炉,能把铁炼成钢。我觉得,你需要那样的环境。”
“陈辉,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替你做什么决定,我只是……只是觉得,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她说完,脸颊微微泛红,低下了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她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
不是一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坏小子。
而是一个……被埋没的,有潜力的,可以变得更好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比我想象中,要勇敢,要善良,要……耀眼得多。
“谢谢你。”
我发自内心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诚地对一个人说谢谢。
“但是,”我话锋一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那天……我本来是想给你一封情书的。”
林晚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
然后,她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啊?”
她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我,那副可爱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脸红了。
夏天的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妙的甜。
“那……那封信呢?”过了好久,她才蚊子似的问了一句。
“还在家呢。”
“哦。”
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体检通知下来了,下周一。”我没话找话。
“嗯,我知道了。”
“要是……要是体检过了,过不了多久就得走了。”
“嗯。”
“高考……我可能参加不了了。”
“没关系,”她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我,“等你从部队回来,可以再考。或者,在部队里,也能考军校。”
她的眼神,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考军校!”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当兵的念头,不再是被逼无奈,而是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
为了她那句“你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也为了我自己。
体检那天,我爸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
他比我还紧张,亲自陪我去了医院。
排队、检查、抽血、验尿……
一套流程下来,我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结果出来得很快。
合格。
各项指标,全部合格。
我爸拿着那张盖着红章的合格单,手都在抖,眼眶都红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
“好小子!没给老子丢脸!”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夸我。
我心里酸酸的,也有些骄傲。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但脚步却异常轻快。
我知道,他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虽然这意味着,我真的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离开我的父母,离开……林晚晴。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我办了休学手续。
班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
同学们给我开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大家凑钱给我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和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
周胖子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辉哥,你可得常给我写信啊!到了部队,别忘了兄弟我!”
“知道了,瞧你那点出息。”我笑着捶了他一拳,眼眶却也湿了。
我把那封没送出去的情书,夹在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然后,我把日记本和钢笔,送给了林晚晴。
我没有说那封信在里面。
我只是对她说:“帮我保管,等我回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了过去,抱在怀里。
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火车站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到处都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红色横幅。
我们这些新兵,胸前戴着大红花,像一群傻乎乎的吉祥物。
我爸妈都来了。
我爸还穿着他那身最体面的蓝色工装,洗得干干净净。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不停地给我整理衣领,拍拍我的肩膀。
我妈一直在旁边抹眼泪。
“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跟战友搞好关系,别挑食,注意身体……”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我心里堵得难受。
“妈,我知道了,你别哭了。”
“臭小子,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抱了抱她。
我爸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五十块钱,还有几张粮票。穷家富路,自己省着点花。”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到了部队,别给老子丢人。要是当了逃兵,老子亲手打断你的腿!”
“知道了,爸。”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转过头,在送行的人群里疯狂地寻找。
我没看到她。
林晚晴,她没来。
心里,像是瞬间被掏空了一块。
巨大的失落感,淹没了我。
也是,我们算什么关系呢?
我凭什么要求她来送我?
“呜——”
火车的汽笛声长鸣,催促着我们上车。
“走了,儿子。”我爸推了我一把。
我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绿皮火车很拥挤,充满了汗味和各种奇怪的味道。
我挤到窗边,想再看一眼我爸妈。
我看到了他们。
他们站在人群里,拼命地向我挥手。
我爸的眼眶,红得吓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我使劲地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
火车缓缓开动。
我的青春,我的家,我熟悉的一切,都在我身后,渐行渐远。
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转过身的时候。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站台上。
是林晚晴。
她气喘吁吁,显然是跑过来的。
她也看到了我。
火车在加速,她就跟着火车跑。
她一边跑,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拼命地向我挥舞。
是那本我送给她的日记本。
她张着嘴,在大声地喊着什么。
风声太大,火车的噪音也太大,我听不清。
但我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在说:“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我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把头伸出窗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她呐喊:
“好——!”
火车越开越快,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心里却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了。
林晚晴,等我。
等我炼成一块好钢。
等我回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
新兵连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苦一百倍。
天不亮就起床,跑五公里。
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有一点褶子就得重来。
吃饭要狼吞虎咽,慢一点就没得吃。
训练更是魔鬼式的。
队列、射击、投弹、战术……
每天下来,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晚上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好几个一起入伍的城市兵,都偷偷哭过。
我也想家,想我妈做的红烧肉,想周胖子那个二货,更想……林晚晴。
但我想起她在站台上的那句“我等你回来”,就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不能当孬种。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咬着牙,拼了命地训练。
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六公里。
别人做一百个俯卧撑,我做一百二十个。
我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老茧。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人也瘦了一圈,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班长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农村兵,叫张建国,黑得像块炭。
他对我特别严厉。
我的被子叠不好,他直接从窗户扔出去。
我队列走错了,他罚我对着太阳站一小时军姿。
一开始,我恨死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们连队最优秀的兵,拿过好几个比武第一。
他对我严,是看得起我。
一次实弹射击,我紧张得手抖,脱靶了。
张建国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辉!你小子是娘们吗?枪都拿不稳!就你这样,还想保家卫国?回家抱孩子去吧!”
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了出去。
我以为他又要罚我。
没想到,他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吃吧。”他语气生硬。
我愣愣地接过来。
“班长……”
“别他娘的叫我班长。”他坐在我旁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但是小子,我告诉你,战场上,子弹不长眼。你今天手抖一下,明天可能就没命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也是你身后家人的。懂吗?”
我看着手里的红薯,眼圈红了。
“懂了。”
从那天起,我练得更狠了。
每天熄灯后,我都偷偷跑到训练场,一遍遍地练习据枪、瞄准。
我的胳acp(手臂、手腕、手指)被枪托磨得青一块紫一块。
第二次实弹射击。
我五发子弹,打出了四十八环的好成绩。
全连第二。
张建国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我看到,他嘴角咧开了。
新兵连的生活,虽然苦,但也有甜。
最甜的,就是收到信的时候。
我爸妈的信,总是那几句,注意身体,听领导话。
周胖子的信,全是废话,问我部队的姑娘好不好看。
而林晚晴的信,是我的精神食粮。
她的信,总是用那种很漂亮的信纸写的,字迹娟秀,带着淡淡的墨香。
她在信里告诉我,她考上了我们省最好的师范大学。
她在信里给我讲大学里的趣事,讲她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
她还给我寄书。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红与黑》……
她说,保尔·柯察金和亚瑟,都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利用所有休息时间,贪婪地读着那些书。
书里的世界,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开始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价值。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打架斗殴、浑浑噩噩的陈辉了。
我们约定,每个月,互相写一封信。
她的信,是我在艰苦训练中最大的慰藉。
我的信,也成了她大学生活里小小的期盼。
我给她讲部队的生活,讲我们班长张建国,讲我们一起半夜去炊事班偷馒头。
我把我画的坦克和飞机,夹在信里寄给她。
她在回信里说,我画得真好,比大学美术系的同学画得还好。
我们的心,通过这一封封信,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新兵连结束,我因为表现突出,被分到了侦察连。
这是全团最苦、最累,也是最光荣的连队。
侦察连的训练,比新兵连要残酷十倍。
每天都是极限越野、武装泅渡、攀岩、格斗……
我们像一群野兽一样,在山林里奔跑、潜伏、搏杀。
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但一想到林晚晴,我就又充满了力量。
我要成为她心中的那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不能输。
一年后,我因为军事素质过硬,被提拔为副班长。
年底,我还荣立了三等功。
当我把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的照片寄给林晚晴时,我在信里写道:
“晚晴,你看,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正在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信里只有一句话。
“陈辉,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英雄。”
看到那句话,我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在被窝里哭得像个傻子。
第二年,我参加了军区组织的大比武。
在五公里武装越野这个项目里,我打破了军区的记录。
比武结束,师长亲自接见了我,问我想不想考军校。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机会,终于来了。
我开始了疯狂的学习。
白天训练,晚上看书。
我把高中三年的课本全部找来,一点一点地啃。
不懂的,就去问连队的大学生士兵。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人瘦得脱了形。
张建国,他那时已经是排长了,看我这么拼,也主动来帮我补课。
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很多道理讲得比谁都透。
“小子,记住,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现在吃的苦,都是在为你自己的未来铺路。”
林晚晴也成了我的“远程辅导员”。
她在信里,给我划重点,讲难点,给我寄来各种复习资料。
她的每一封信,都像一针强心剂,让我充满斗志。
一九八四年,夏天。
我走进了军校的考场。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我错过了高考。
两年后的这个夏天,我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考完试,我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了一样。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尽力了。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寄到了连队。
我被解放军南京陆军指挥学院录取了。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冲到训练场,仰天长啸。
所有的委屈、汗水、辛酸,在那一刻,都化作了喜悦的泪水。
我第一时间给林晚晴写了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我也给我爸妈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
“好……好儿子!你是爸的骄傲!”
去军校报到前,我得到了一个星期的探亲假。
这是我入伍两年来,第一次回家。
当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军功章,走出火车站时。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台上等待的家人。
我爸,我妈,还有周胖子。
两年不见,我爸的头发白了更多,背也有些驼了。
我妈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周胖子还是那么胖,他冲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
“辉哥!你可算回来了!草,你小子怎么变这么黑了!也变壮了!”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回家的路上,我爸一直挺着胸膛,跟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炫耀:
“看,这是我儿子!考上军官大学了!”
那份骄傲,溢于言表。
回到家属院,整个院子都轰动了。
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晚上,我躺在自己那张熟悉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感觉像做梦一样。
第二天,我去找了林晚晴。
她正在放暑假。
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洗头发。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阳光下,美得像一幅画。
她看到我,愣住了。
然后,她笑了。
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我们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一起去逛了我们曾经的母校,一起去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小树林。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部队,聊她的大学。
聊我们通信时的点点滴滴。
我才知道,当年她替我报名后,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她的父母很不理解,觉得她太冲动,太胡闹。
学校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
但她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我相信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是一只会飞的鹰,只是暂时被困在了笼子里。我做的,只是帮你打开了笼门。”
我的心,被重重地击中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相信你,支持你。
分别的前一晚,我把她约了出来。
还是在家属院门口。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我把那封在记本里夹了两年的情书,重新拿了出来,递给她。
“这个,迟到了两年,但还是想让你看看。”
她接过信,在路灯下,慢慢地打开。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你这个……笨蛋。”她带着哭腔说。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晚晴,等我。”
“等我军校毕业,我就回来,娶你。”
她在我的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军校的四年,是脱胎换骨的四年。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军事理论、战略战术、现代战争……
我的眼界,被无限地拓宽。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凭着一股蛮劲训练的士兵。
我开始学会思考,学会分析,学会指挥。
我和林晚晴的感情,也在一封封信件和一年一次的短暂相聚中,愈发深厚。
她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就在我们当年的母校。
她说,她要等着我,也要在那里,看着一批批像我一样的少年,找到自己的方向。
一九八八年,我以全优的成绩,从军校毕业。
我被授予中尉军衔,分配回了我的老部队,担任侦察连的副连长。
回到熟悉的地方,见到熟悉的战友,我感慨万千。
张建国已经当了连长。
他看着我肩上的两杠一星,用力地捶了我一拳。
“好小子!没给咱们侦察连丢脸!”
我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连长好!”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年国庆节,我请了假,回家。
我用我所有的津贴,买了一枚金戒指。
款式很简单,但那是我能给她的,我全部的爱。
我单膝跪在了林晚晴的面前。
她哭得梨花带雨,却笑得无比幸福。
“我愿意。”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部队的礼堂里。
没有豪华的宴席,没有漂亮的车队。
只有战友们的祝福,和嘹亮的军歌。
我穿着笔挺的军装,她穿着洁白的婚纱。
当我们交换戒指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莽撞、无知、对未来一片迷茫的少年。
如果不是那场阴差阳错的“情书”乌龙。
如果不是那个勇敢、善良、相信我的女孩。
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也许,我会成为一名普通的工人,在柴米油盐中,磨去所有的棱角和梦想。
也许,我会一直活在自卑和迷茫里,永远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光。
是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人生。
是那身军装,重塑了我的灵魂。
婚礼结束后,我带着她,回到了我们的小家。
那是部队分的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翻看着我们的相册。
翻到一张我刚入伍时的照片,黑黑瘦瘦,一脸的桀骜不驯。
她笑了。
“你看你那时候,真傻。”
“是啊,傻人有傻福。”我搂紧了她,“遇到了你这个最大的福气。”
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轻声说:
“陈辉,你知道吗?那天收到你给的信封,我打开一看,发现是征兵表,我当时也懵了。”
“那你为什么……”
“我当时想,你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不会是搞错了。你一定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有你的抱负,你有你的远方。你不是一个只会谈情说爱的小男生。”
“我怕你犹豫,怕你退缩,所以,我干脆就帮你一把。”
“我当时就在赌,赌我没有看错人。”
我紧紧地抱着她,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爱意。
原来,最好的爱情,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是看到你身上更好的可能性,并愿意为你,推上一把。
“晚晴,”我吻着她的头发,“谢谢你。”
“谢谢你,赌赢了。”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有这身军装在我身上。
我就无所畏惧。
来源:叶落暮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