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空气里全是黏腻的水汽和槐花的甜香,混着隔壁王家炖肉的霸道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年夏天,空气里全是黏腻的水汽和槐花的甜香,混着隔壁王家炖肉的霸道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我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风一吹,黑色的纸灰像一群垂死的蝴蝶,挣扎着飞起来,又无力地落回地面。
我妈,哦不,我继母刘兰芳,手里还捏着烧火棍,棍子头都熏黑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是七分得意,三分心虚。
“小河,你别怪我。”
她先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院子里安静,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水面上。
“你弟弟还小,身体又不好,这家里的条件……实在是供不起两个大学生。”
我没说话,只是弯下腰,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撮灰。
细腻的,温热的,带着一股焦糊味。
这就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准确地说,是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这张纸,我三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熬干的灯油能装满一个大桶。
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江涛,从屋里探出头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他比我小两岁,成绩一塌糊涂,最大的梦想就是接我爸的班,进轧钢厂当个工人。
“哥,妈也是为你好。上海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哪有守在家里安稳。”
他说得轻飘飘的。
我爸,江卫国,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没看我,也没看刘兰芳,眼神盯着地上那只快要生锈的痰盂。
这个家里,他永远是这个姿态。
一个缩在壳里的乌龟。
刘兰芳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被吓傻了,胆子又大了一点,声音也高了起来。
“再说了,你爸这几年身体也不好,厂里效益也一般,你走了,谁来照顾家里?你弟弟以后找工作、娶媳妇,哪样不要钱?你当大哥的,总得知点好歹吧!”
她的话像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我脸上了。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被晒得蔫蔫的,蝉在上面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就是很平常地笑了一下,嘴角咧开,甚至露出了牙齿。
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刘兰芳愣住了,手里的烧火棍都忘了放下。
江涛探出来的脑袋也僵住了。
我爸抽烟的动作停了,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痰盂上挪开,投向我。
“你笑什么?”刘兰芳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你别是气疯了吧?我可告诉你江河,你别想不开,为了张纸,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
我点点头,慢悠悠地把手上的灰拍干净。
“一张纸而已。”
我转身,走进我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小屋子。
屋里很暗,窗户朝北,终年不见阳光,一股子霉味。
我能听到刘兰芳在外面和我爸小声嘀咕。
“你看他,是不是不对劲?别是受刺激太大了吧?”
“行了,少说两句!”我爸的声音压抑着,透着不耐烦。
我没理会他们。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一个破旧的木箱子里。箱子没上锁,因为里面没什么值得偷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翻烂了的书。
我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扔在床上。
然后,我从箱子最底下,抽出一层用来垫箱底的旧报纸。
报纸下面,是一个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还有一个塑料袋,那个年代,这可是稀罕物。
塑料袋里,静静地躺着另一封牛皮纸信封。
信封的边角被我摩挲得有些软了,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我心里一样。
我捏着那个信封,走出了小屋。
院子里的阳光晃得我有点睁不开眼。
刘兰芳他们还在那儿。
我把信封举到她面前。
她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从警惕到疑惑,再到一丝不屑。
“又是什么?你从哪儿弄来的废纸?”
她大概以为,这是我自己伪造的,用来吓唬她的。
我没解释,只是当着她的面,撕开了信封。
我把里面的那张纸抽了出来。
红色的抬头,烫金的校徽,庄重的宋体字。
“江河同学:”
“兹录取你入我校精密仪器与机械学系学习,请于八月二十五日前,凭本通知书来校报到。”
落款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清华大学。
旁边盖着鲜红的,带着五角星的公章。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连树上的蝉都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失声。
刘兰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她的嘴巴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江涛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他看着我手里的通知书,又看看地上那堆灰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两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抢过那张通知书。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
他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仿佛想把那张纸看出花来。
“清……清华?真的是清华?”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但随即,那狂喜又变成了更深的困惑和震惊。
他猛地抬头,看向刘兰芳,又看看地上那堆灰。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烧的是……”
我替他回答了。
“爸,你不用看了,是真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那堆灰,是复旦的通知书。这份,是清华的。”
我看着刘兰芳,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墙上的石灰一样白。
“你……你……”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算计我!”
这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了。
“刘阿姨,话不能这么说。”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她。她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撞在了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怎么算计你了?我只是没想到,我的通知书会自己长腿,跑到灶膛里去洗个热水澡。我也没想到,刘阿姨你这么爱干净,连一张纸都不放过。”
我的语气很温和,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子,扎在她心上。
“至于为什么会有两份……”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爸,扫过江涛,最后又落回刘兰芳惨白的脸上。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我说,“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老师说我可以填两个。一个保底,一个冲刺。我想着复旦就挺好了,不敢奢望清华。没想到,两个都寄来了。”
当然,这不是实话。
这个年代报志愿,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真相是,我的班主任王老师,在估分之后,就拍着桌子让我必须报清华。他说我的分数,不去清华就是浪费。
但我了解这个家。
我知道刘兰芳的为人。
从她嫁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
我妈走得早,我爸一个人带着我,又当爹又当妈。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带着江涛的刘兰芳。
她刚进门的时候,对我还算客气。给我做新衣服,虽然布料是最粗糙的。给我夹菜,虽然碗里永远是别人挑剩下的。
但自从江涛也跟着进了这个家门,一切都变了。
家里的鸡蛋,永远是给江涛补身体的。新做的布鞋,永远是江涛先穿。我爸厂里发的劳保用品,肥皂、毛巾,我连边都摸不着。
我不是没跟我爸说过。
他总是那句话:“你当大哥的,让着点弟弟。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
不容易?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吗?
我冬天穿着带窟窿的棉袄,冻得手脚生疮的时候,她正给江涛织新毛衣。
我饿得头晕眼花,啃着冷窝头的时候,她正偷偷给江涛塞一个煮鸡蛋。
这些事,我爸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假装不知道。
他需要一个女人来维持这个家的运转,需要一个看起来和睦的家庭来堵住邻居们的嘴。
而我,就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筹码。
我早就看透了。
所以,当王老师让我报清华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个计划。
我求王老师帮我一个忙,以学校的名义,帮我多申请了一份志愿表。
一份,我光明正大地填了复旦。
另一份,我偷偷填了清华。
邮递员老李是我家这片的老熟人了,我提前半个月,每天省下早饭钱,给他买汽水,买冰棍。
我告诉他,我估分可能不太好,怕我爸妈担心,所以通知书来了,让他别直接送家里,先给我。
那个年代的人,淳朴。老李拍着胸脯答应了。
所以,复旦的通知书,比清华的早到了三天。
我拿到手,捂热了,然后就那么“不小心”地放在了桌上。
我知道,刘兰芳会看见。
我知道,她会坐不住。
我甚至能猜到她会怎么做。
她不会跟我吵,也不会跟我闹。那太明显了,会落人口实。
她只会让这张纸,悄无声息地消失。
就像她让这个家里属于我妈的痕迹,一点点消失一样。
我赌的,就是她的贪婪和愚蠢。
现在看来,我赌赢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拿着那张清华的通知书,手还在抖。他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狂喜,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对我这个儿子的陌生和恐惧。
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个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机和手段。
“你……你早就知道了?”他看着我,声音干涩。
“知道什么?”我故作不解。
“知道她会……”他指了指刘兰芳,那个“烧”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或许是他作为男人,作为丈夫,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爸,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外面不安全。毕竟,家里……不太平。”
我特意加重了“不太平”三个字。
我爸的脸瞬间涨红了。
刘兰芳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朝我扑过来。
“你个小!你害我!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想来撕我手里的信封,或者抓我的脸。
我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爸比她快一步,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疯了!还嫌不够丢人吗!”他低吼道,第一次在这个女人面前拿出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气势。
或许是因为清华大学这四个字,分量太重了。
重到足以压垮他多年来的懦弱和逃避。
一个清华的儿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祖坟冒青烟,意味着他江卫国后半辈子在厂里,在邻居面前,都能把腰杆挺得笔直。
这份荣耀,足以让他和任何想破坏它的人翻脸。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老婆。
“我丢人?江卫国,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是他算计我!是他设了个套让我钻!”刘兰芳疯狂地挣扎着,头发都散了,像个疯子。
“他要是不算计你,你能去烧他的通知书吗!”我爸一句话把她顶了回去,“刘兰芳,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那是孩子一辈子的前程!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下不去手?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宝贝儿子江涛!”刘兰芳指着墙角已经吓傻了的江涛,“他呢?他以后怎么办?厂里的名额就一个,你不给他,谁给他?江河要是上了大学,拍拍屁股走了,这个家以后指望谁!”
他们吵了起来。
在我家的这个小院里,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歇斯底里地争吵。
那些陈年的积怨,那些藏在桌面下的龌龊,那些心照不宣的偏袒和算计,在这一刻,全都被掀了出来。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看着。
江涛靠在墙上,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他大概也听明白了,他妈为了他的前程,毁掉了我的人生。只是没想到,没毁成。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嫉妒,有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好像我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
我懒得理他。
我转身回了屋,把那张珍贵的通知书,小心地放回油纸包里,塞进木箱的最底层。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旧衣服,几本书,还有我妈留给我的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的女人笑得很温柔。
我把照片贴身放好。
外面的争吵还在继续。
从“烧通知书”吵到了“这个月生活费谁管”,又吵到了“当年谁先看上谁”。
鸡毛蒜皮,一地狼藉。
这就是我的家。
我收拾好一个小小的包裹,背在身上。
当我再次走出小屋时,他们俩都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院子里一片狼藉,就像他们刚刚打了一仗。
“你要干什么?”我爸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
“走。”我只说了一个字。
“走?你去哪?离报到还有一个多月呢!”
“去王老师家住。”我说,“这一个月,我在他家复习功课。顺便,把去北京的路费挣出来。”
我爸的脸又红了。
“路费……家里给你出!”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不用了。”我摇摇头,“您的钱,还是留着给弟弟娶媳妇吧。”
我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
也抽在刘兰芳脸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再看他们,背着我的小包裹,径直走向院门。
“哥!”
江涛突然叫了我一声。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不是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
我沉默了几秒钟。
“是。”
我说,“从我妈走的那天起,我就想了。”
说完,我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外面的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院子里的霉味和争吵,只有槐花的香气。
真好闻。
王老师家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一个两居室的小套间。师母是个很和善的阿姨,看见我背着包裹来,一点也不意外。
“小河来了?快进来,屋子给你收拾好了。”
王老师正戴着老花镜在备课,见我来了,扶了扶眼镜,笑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今天会来。”
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事情……办妥了?”
我点点头。
王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办妥了就好,办妥了就好啊!这下,老师就放心了。”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是五十块钱,还有一些粮票。你先拿着,穷家富路,去北京路上用。”
我看着那个信封,鼻子有点发酸。
那个年代,五十块钱,对于一个中学老师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老师,我不能要。”
“拿着!”王老师把信封硬塞进我手里,“你是我教过的最有出息的学生!这点钱,算老师提前投资了!以后你出息了,别忘了回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就行。”
我没再推辞,只是重重地鞠了一躬。
“老师,谢谢您。”
“谢什么。快去吧,你师母给你下了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呢!”
那天晚上,我睡在王老师家的小书房里。床是临时搭的,但被褥很干净,带着阳光的味道。
我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这是我十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没有再回过那个所谓的“家”。
白天,我跟着王老师,帮他整理教案,有时候也去学校图书馆看看书。
下午,我去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
搬砖,和水泥,筛沙子。
一天下来,能挣一块五毛钱。
很累,胳膊和腰都像要断了一样。每天收工,浑身都是泥和汗,只剩下牙是白的。
但我的心,是踏实的。
每一块砖,每一滴汗,都让我觉得离北京更近了一步。
这期间,我爸来找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站在教工宿舍楼下,远远地看着我。我刚从工地回来,一身泥瓦匠的打扮。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他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还有十块钱。
“拿着,别在外面累坏了身体。”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背影有些仓皇。
我没要他的钱,但馒头我收下了。
第二次,是临走前几天。
他带来了两件新做的衬衫,还有一双新皮鞋。
“去北京,上大学,不能穿得太寒酸,让人笑话。”
他把东西放在我床上,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小河,你……还恨我们吗?”他终于问出口。
我正在收拾行李,闻言,动作停了一下。
恨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累。
“爸,”我说,“都过去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力。
“你刘阿姨……她知道错了。这阵子,天天在家哭。”
我没说话。
“你弟弟……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没出门了。”
我还是没说话。
“小河,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他声音沙哑,“爸对不起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两鬓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爸,别说了。”我说,“我要去赶火车了。”
他没再挽留,只是默默地帮我把包裹背上。
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言。
站台上,人山人海。
绿皮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准备进站。
“到了北京,给家里写封信。”他说。
我点点头。
“钱要是不够,就跟家里说。”
我点点头。
“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
汽笛长鸣。
我随着人流,挤上了火车。
隔着车窗,我看到他站在站台上,身体站得笔直,就像一棵孤零零的老树。
火车缓缓开动,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正在离我远去。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或者说,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家里去了。
火车上很挤,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奇怪的味道。
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纪,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很大,很亮。
她也在看窗外,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对我友好地笑了笑。
“你好,我叫林霞。去北京上学。”
“我叫江河。”我也笑了,“真巧,我也是。”
“你是哪个学校的?”
“清华。”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充满了惊喜和崇拜。
“哇!你太厉害了!我是北师大的。”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从家乡聊到理想,从中学生活聊到对大学的想象。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
她也喜欢看书,喜欢文学,甚至还偷偷写过诗。
她的家境似乎不错,穿着干净的连衣裙,说话也温温柔柔的。
和她聊天,我觉得很放松。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同龄的女孩,聊这么多话。
长途火车枯燥而漫长,但因为有她,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一些。
我们一起吃泡面,一起看窗外的风景,一起讨论着到了北京要去哪里玩。
她说她想去故宫,想去长城。
我说我想去国家图书馆,想把里面的书都看一遍。
她听了,咯咯地笑,说我像个书呆子。
火车到了北京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们跟着人潮走出车站。
北京的火车站,比我们那个小城的,要大上好几倍。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新的、陌生的气息。
学校派了车在车站接新生。
我们找到了各自学校的接待点。
临分开前,林霞把她宿舍的联系方式写给了我。
“江河,以后要常联系啊。”她晃了晃手里的纸条,笑得很灿烂。
“好。”我点点头,把那张纸条小心地收好。
看着她背着行李,蹦蹦跳跳地走向北师大的校车,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温暖,又有点失落。
清华的校园,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美。
荷塘,垂柳,红色的教学楼,还有著名的二校门。
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样,甚至更美。
我住的宿舍是六人间,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口音各不相同。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兴奋和骄傲。
我们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澡堂洗澡,一起在熄灯后,用手电筒照着看小说。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中还要精彩。
课程很难,但老师讲得都特别好。他们不仅教知识,还教我们如何思考,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
周末,同学们都出去玩了,去逛王府井,去爬香山。
我没去。
一来,我没钱。二来,我觉得看书比逛街有意思多了。
我和林霞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们几乎每周都会通信。
在信里,我们聊各自的学业,聊身边的趣事,聊对未来的规划。
她的字很娟秀,信纸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每次收到她的信,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有时候,她会坐公交车来清华找我。
我们一起在荷塘边散步,一起在食堂吃饭。
她会给我带她们学校食堂的肉包子,说比我们这边的好吃。
我会把我省下来的饭票,换成她喜欢吃的点心。
那段日子,简单,却充满了阳光。
大一的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给我爸写了封信,说学校有项目,需要留校。
这是个借口。
我只是不想回去,不想再面对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我爸给我寄来了一百块钱。
信里说,让我在北京好好过年,别亏待自己。
他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勿念。
他没提刘兰芳,也没提江涛。
我知道,他是不知道该怎么提。
那个春节,我是在学校过的。
校园里很冷清,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
除夕夜,我和几个留校的同学,在食堂凑钱吃了顿饺子。
吃完饭,我一个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
窗外,是别人家放的烟花,一朵一朵,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又迅速地消失。
很美,也很寂寞。
我拿出我妈的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给林霞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大学四年就要结束了。
这四年里,我拿遍了学校所有的奖学金。
我还跟着导师,参与了好几个国家级的科研项目。
毕业时,我被评为“北京市优秀毕业生”,并且获得了公派留学的资格。
我要去麻省理工,读博士。
这个消息,在我的家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们那个小小的轧钢厂,都传遍了。
江卫国的儿子,要去美国留学了。
成了我们那一片,所有“别人家的孩子”的天花板。
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是我们这几年来,第一次通电话。
电话是接到我们宿舍楼下的传达室的。
大爷喊我的时候,我还有点不敢相信。
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
他先是祝贺我,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骄傲。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
“小河,你……回来一趟吧。”他说,“走之前,回家看看。”
我握着话筒,没有立刻回答。
回去?
那个地方,还能算是我的家吗?
“你刘阿姨……她病了。”我爸的声音更低了,“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弟弟……他没考上大学,也没能进厂。现在,在外面瞎混。”
电话那头,传来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家里,好几年没买过肉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说不出的难受。
挂了电话,我在传达室门口站了很久。
北京夏天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凉。
最终,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给我这十八年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我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这一次,林霞来送我。
她已经留校,成了一名年轻的辅导员。
她的长发剪短了,显得更加干练和成熟。
站台上,她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回去看看也好。”她说,“有些事,总要面对的。”
我点点头。
“我等你回来。”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好。”
火车缓缓开动,我看着她站在原地,朝我挥手,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
我的心里,是满满的温暖和安定。
我知道,在北京,有一个人在等我。
这让我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事情。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先去了王老师家。
师母开的门,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红了。
“是小河啊!你可算出息了!”
王老师也从屋里出来了,他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
他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好”。
我在王老师家吃了一顿饭。
师母做了一大桌子菜。
席间,王老师跟我说了很多这几年的事。
他说,自从我考上清华,刘兰芳在院子里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以前那些巴结她的邻居,现在都绕着她走。
大家背地里都说她心黑,说她遭了报应。
江涛呢,高中毕业后,游手好闲。我爸托了很多人,想把他弄进厂里,但都没成。后来听说跟一帮小混混在外面收保护费,被抓进去过一次。
出来后,人就更废了。
“你爸……也不容易。”王老师叹了口气,“这几年,老得特别快。”
吃完饭,我告别了王老师和师母,还是走向了那个熟悉的院子。
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好像更老了,叶子稀稀拉拉的。
地上堆着一些杂物,显得很乱。
一个干瘦的女人,正坐在小马扎上洗衣服。
她的头发花白,背驼得很厉害,动作迟缓。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看到我,她浑身一僵,手里的衣服掉进了盆里,水花溅了她一身。
是刘兰芳。
几年不见,她像是老了二十岁。
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没有一丝光彩。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我爸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小河……你回来了。”
他比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更加苍老。
“嗯。”我点点头。
“快,快进屋坐。”他热情地招呼我。
我走进那间曾经让我感到压抑的堂屋。
屋里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旧了。墙皮剥落得更厉害,家具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你刘阿姨,身体不好,肝上的毛病。”我爸给我倒了杯水,小声说。
我看着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的刘兰芳,没有说话。
“你弟弟……唉,不提他了。”我爸摆摆手,满脸愁容。
我们父子俩,相对无言。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这次……去美国,要去多久?”他找了个话题。
“顺利的话,五年。”
“哦,五年……”他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落。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满脸的戾气。
是江涛。
他看到我,脚步顿住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嫉妒、不甘和怨恨。
我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卡其布裤子,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和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哟,这不是我们家的大秀才,未来的美国人吗?”他阴阳怪气地开口了,“怎么,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江涛!你怎么跟你哥说话呢!”我爸立刻呵斥道。
“哥?”江涛冷笑一声,“我可不敢当。人家现在是天之骄子,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劳改犯罢了。”
他一屁股坐在刘兰芳旁边,拿起她刚洗好的衣服,在水里胡乱搅着。
“妈,你看谁回来了?你的好继子。他现在出息了,要去美国享福了,把你这个快死的老太婆,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
刘兰芳的身体抖了一下,她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江涛,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给我闭嘴!”我爸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想打他。
“打啊!你打死我算了!”江涛梗着脖子吼道,“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进厂了!我的人生,都是被他毁了!”
他指着我,眼睛血红。
我看着他疯狂的样子,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阵悲哀。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明白。
毁掉他的人生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和他那个自私愚蠢的母亲。
“江涛。”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当年,就算没有我,以你的成绩,也考不上大学。就算没有我,厂里的招工名额,也轮不到你。厂里要的是技术工,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汉。”
“你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到我身上,只是为了给你自己的失败,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我的话,让江涛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的。”我继续说,“怨不得别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爸,这里面是两千块钱。给刘阿姨看病,或者……你们自己用吧。”
在1985年,两千块钱,是一笔巨款。
我爸看着那个信封,愣住了。
江涛的眼睛也直了。
“我明天就走了。”我说,“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一直沉默着的刘兰芳,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
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动作。
她对着我,缓缓地弯下了腰。
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她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在院子里炸开。
我爸愣住了。
江涛也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的女人,会跟我说“对不起”。
她直起身,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小河,当年……是阿姨鬼迷了心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妈。”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一闭上眼,就是那堆纸灰……在我面前飘啊飘……”
“这是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她哭得泣不成声,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积压了多年的怨恨,仿佛突然就消散了。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看着她悔恨的泪水,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对着她,也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身,走出了这个院子。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
身后的哭声,争吵声,叹息声,都渐渐远去。
我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知道,我和我的过去,终于和解了。
第二天,我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几天后,我坐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飞机穿过云层,下面是无边的蔚蓝。
我的新人生,开始了。
五年后,我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到了北京。
我拒绝了美国几家著名公司的高薪聘请,选择回到清华,成为了一名教师。
我和林霞结婚了。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王老师是我们的证婚人。
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爸来看过我们一次。
他带来了很多家乡的土特产。
他说,刘兰芳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临终前,她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
江涛,后来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娶了个媳妇,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我爸把那两千块钱,一直存着,没动。他说,那是给我女儿的嫁妆。
我们聊了很多,像一对普通的父子。
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小河,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
我送他到火车站。
看着他登上那趟熟悉的绿皮火车,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岁月流转,很多事情,都变了。
有些伤痛,被时间抚平。
有些恩怨,也随风而散。
有时候,我女儿会问我,爸爸,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会抱着她,指着书架上那张泛黄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张纸,被我用相框,小心地装裱了起来。
我会告诉她,很多年前,有一个少年,他靠着自己的努力,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张被烧掉的复旦通知书,我从未忘记。
它不是我人生的污点,而是我青春的勋章。
它让我明白,命运的手,永远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
当你强大到让他们无法企及,他们要么仰望你,要么,就只能在尘埃里,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来源:温柔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