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的记忆,是黏糊糊的汗,是风扇永不停歇的嗡嗡声,还有我妈切开半个冰镇西瓜时,那一声清脆的“咔嚓”。
我叫周岚。
1980年,我六岁。
那年夏天的记忆,是黏糊糊的汗,是风扇永不停歇的嗡嗡声,还有我妈切开半个冰镇西瓜时,那一声清脆的“咔嚓”。
我爸周建国,是红星机械厂的采购科副科长,不大不小的官,但在我们那片家属院里,是个人物。
他长得周正,说话办事永远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院里谁家有难事,都爱找他拿个主意。
我妈张慧,是厂里的图书管理员。她人如其名,娴静,温婉,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她身体不太好,有老慢支,一到换季就咳得厉害。
但她把我照顾得像个小公主。我的每一件衣服,都由她亲手缝制,样式总比别的孩子新巧。
我们家是家属院里为数不多的二室一厅,我爸找人刷了白墙,地上铺了水磨石,夏天踩上去冰冰凉凉。
我以为,日子会永远像那块冰镇西瓜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甜。
直到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
那天,厂里的广播一遍遍预告着台风过境,风卷着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抓挠。
我妈炖了鸡汤,时不时就望向门口,嘴里念叨着:“你爸怎么还不回来,这雨下得人心慌。”
快十一点了,门终于响了。
不是我爸惯用的钥匙声,而是急促的敲门声。
我妈赶紧去开门,我也跟了过去。
门一开,一股湿冷的风灌了进来。我爸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上的水顺着脸往下淌。
他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一个比我爸矮了大半个头的姑娘,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又大又惊恐,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建国,这是?”我妈愣住了。
“快,快让她进来。”我爸侧身,把那个姑娘让进屋里,“外面雨太大了,我在汽车站看见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蹲在地上哭,行李和钱都被偷了。”
那个姑娘一进屋,看到我妈,眼泪就“唰”地下来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妈心软,叹了口气,赶紧转身去找干毛巾和干净衣服。
“快擦擦,别感冒了。”我妈把毛巾递给她,“我给你找件我的衣服,你先换上。”
我爸在一旁解释:“她说她叫柳月,从乡下来城里投奔亲戚的,结果地址弄丢了,人也找不着。”
柳月。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细的刺,就这么扎进了我们家。
我妈给她煮了碗热腾腾的姜汤面,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我躲在门后,悄悄打量她。
她真的很瘦,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她穿着我妈的衣服,空荡荡的,更显得楚楚可怜。
吃完面,我妈收拾出一间堆杂物的小北屋,给她铺了张简易的床。
“今晚先住下吧,等雨停了,我们再帮你找亲戚。”我妈对她说。
柳月一个劲儿地鞠躬,声音又轻又细:“谢谢大姐,谢谢大哥,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爸摆摆手,一脸的豪气:“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睡吧。”
那一晚,我半夜醒来,听见我爸我妈在房里小声说话。
“这姑娘也太可怜了。”是我妈的声音。
“是啊,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我爸说。
“那也不能总住咱家啊,咱家就这么大点地方。”
“先住两天,我托人去派出所问问,看能不能找到她说的那个亲戚。找到了,咱就把人送过去。”
我妈没再说话,只剩下一声悠長的叹息。
我以为的两天,变成了一个星期。
我以为的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
柳月说的那个亲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她开始变得局促不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我妈的活儿全被她抢着干了。
她话不多,总是低着头,对我妈言听计从,对我爸毕恭毕敬。
她会给我梳很好看的辫子,会用麦秆给我编小蚂蚱。
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我叫她“柳姨”。
有一天,她又跟我爸妈提要走的事,说不能再麻烦我们了。
我爸当时正在看报纸,头也没抬地说:“走?你能走到哪儿去?身上一分钱没有,亲戚也找不到,出去喝西北风啊?”
我妈也劝她:“小柳,你别多想,就安心住下。建国说得对,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不安全。”
柳月又哭了,哭得梨花带雨。
“大姐,大哥,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报答你们。”
我爸放下报纸,皱着眉:“说什么呢?我们家不缺牛马。”
然后他看着我妈,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要不,就让她先住下吧。你看你身体也不好,家里多个帮手,你也能轻松点。”
我妈看了看柳月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又看了看我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柳月,一个和我家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她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
我们家多了一双碗筷,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叫“柳姨”的人。
起初的几年,一切似乎都很和谐。
柳姨真的很能干。
我妈身体不好,闻不了油烟,厨房里的事,慢慢都归了柳姨。
她学得很快,我妈教过一遍的菜,她下次就能做得像模像样。
后来,她甚至能做出比我妈更好吃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每次她做了拿手菜,我爸都会夸张地赞叹:“小柳这手艺,快赶上国营饭店的大师傅了!”
柳姨每次都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是张姐教得好。”
我妈就笑笑,说:“是你自己聪明。”
笑容里,却有我当时看不懂的一丝落寞。
家里的家务,柳姨也全包了。地板被她擦得能照出人影,我爸的白衬衫,领口袖口永远是雪白的。
院里的邻居都羡慕我妈:“张慧,你可真有福气,哪儿找来这么好的一个保姆啊。”
我妈总是解释:“不是保姆,是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
这个谎言,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我上了小学,柳姨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我。她会给我带一个苹果,或者几块饼干,塞在我的书包里。
我的同学都以为她是我小姨。
我爸开始时不时地给柳姨一些零花钱,还给她买新衣服。
他对我妈说:“小柳也二十出头了,总穿你的旧衣服不像话,让她也打扮打扮。”
我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我爸那些穿旧了的衣服,拆了线,重新给我做成小棉袄。
柳姨穿上新衣服,整个人都亮堂了。她不再总是低着头,脸上也多了笑容。
她和我爸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周大哥,你懂的真多。”
“周大哥,这个你也知道啊?”
“周大哥,还是你厉害。”
这些话,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搔着我爸的心。
我爸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话也越来越多。他喜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跟柳姨“谈工作”、“谈人生”。
而我妈,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伴着一阵阵的咳嗽声。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具体是哪一天,我也记不清了。
可能是我发现,柳姨给我爸倒茶时,手指会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手。
可能是我看见,我爸看柳姨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而是一种……我说不出的,灼热的眼神。
也可能是那一次,我妈咳得厉害,让柳姨去拿药。柳姨磨蹭了半天,拿错了。
我妈没力气生气,只是摆摆手让她出去。
等柳姨一走,我妈抱着我,眼泪就下来了。
“岚岚,妈妈是不是很没用?”
我抱着她,心里又酸又堵。
“妈,你别胡说,你让柳姨走,我们不要她了!”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我妈摇摇头,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傻孩子,她走了,谁来照顾我们呢?你爸工作忙,妈这个身体……”
她没再说下去。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长大了。
我明白了,柳姨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帮手”,她像一株藤蔓,已经深深地扎根在我们家,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吸取着养分,慢慢地,要将原本的主人取而代dej代。
我十岁那年,我爸提了正科长。
家里请客吃饭,来的都是我爸单位的同事和领导。
我妈身体不好,那天也强撑着起来张罗。
但真正的主角,是柳姨。
她穿着我爸新给她买的粉色连衣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像一只花蝴蝶。
一桌子丰盛的菜,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酒桌上,我爸的领导端着酒杯,对我爸说:“老周,可以啊,不仅工作能力强,家里还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嫂子好福气啊!”
他说的“贤内助”,眼睛看的却是柳姨。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我爸喝得满脸通红,摆着手,哈哈大笑:“哪里哪里,这是我……家里的一个亲戚。”
那个“亲戚”的“戚”字,他说得含含糊糊。
柳姨低着头,脸颊绯红,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我妈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她面前的饭碗,几乎没动过。
那天晚上,我爸喝多了,被同事扶回来。
柳姨忙前忙后地给他擦脸,喂他喝水。
我妈站在卧室门口,看着这一幕,一句话也没说。
等客人都走了,柳姨扶着我爸回房。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我爸的房间里,传来柳姨的惊呼,然后是我爸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冲了过去。
我爸的房门没关严,我从门缝里看到,柳姨坐在床边,我爸抓着她的手,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
柳姨想抽回手,却被我爸抓得更紧。
她的脸上,没有惊慌,反而是一种半推半就的娇羞。
就在这时,我妈出现在我身后。
她也看到了。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建国!”她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
我爸猛地松开手,抬起头,醉眼惺忪地看着我们。
柳姨也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张姐,我……”
“你出去。”我妈指着门,声音在发抖。
柳姨看了我爸一眼,咬着嘴唇,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周建国,你对得起我吗?”我妈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爸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一脸的不耐烦。
“你瞎想什么呢?我喝多了,把她当成你了。”
多么拙劣的借口。
“当成我?你什么时候这么抓着我的手说过话?”我妈哭着质问。
“不可理喻!”我爸烦躁地挥了挥手,“我累了,要睡觉了。”
说完,他竟然真的躺下,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我妈站在原地,身体像一片风中的落叶,摇摇欲坠。
我跑过去扶住她。
“妈,我们走,我们离开这个家!”我哭着说。
我妈却摇了摇头。
她看着床上那个蒙头装死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岚岚,我们能去哪儿呢?”
是啊,我们能去哪儿呢?
我外公外婆早已过世,我妈在城里,没有别的亲人。
这个所谓的“家”,是她唯一的壳。
那一晚之后,我们家彻底变了。
不再有虚伪的和谐,只剩下冰冷的沉默。
我妈不再和我爸说话,也不再和柳姨说话。
她像一个透明人,在这个家里游荡。
饭桌上,只有我爸和柳姨偶尔的交谈声,以及我扒拉饭碗的声音。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一切。
我不再叫她“柳姨”,我当她不存在。
她给我夹菜,我直接倒掉。
她跟我说话,我扭头就走。
有一次,她给我新买了一个文具盒,放到我书桌上。
我当着她的面,把文具盒从窗户扔了出去。
“别碰我的东西!”我冲她吼。
她愣在原地,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屈地看着我。
我爸听见声音,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周岚!你干什么!跟长辈这么说话!”
“她不是我长辈!”我梗着脖子回敬他。
“你!”我爸扬起了手。
这是他第一次想打我。
“你打啊!你打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指着窗户,歇斯底里地喊。
我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柳姨赶紧过来拉住他,哭着说:“周大哥,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该惹岚岚生气。”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恶心。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
“够了!”我爸怒吼一声,“周岚,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小柳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你就是这么对她的?你妈没教过你什么叫感恩吗?”
他提到了我妈。
我妈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比纸还白。
“周建国,你别冲孩子发火,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家里什么事你管过?要不是小柳,这个家早就散了!”
我爸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妈心上。
我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好……好……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她惨笑一声,“周建国,你让她走,让她立刻从这个家滚出去!”
“你疯了!”我爸瞪着眼,“她走了谁照顾你?谁照顾这个家?”
“我不用她照顾!我就是死了,也不用她假慈悲!”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是打在我身上,是打在我妈脸上。
我爸打了她。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妈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
我爸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地说。
柳姨站在一旁,吓得不敢出声。
我妈没有哭,她只是看着我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我妈的病,急转直下。
她彻底躺倒了。
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医生说,她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那个能给她下药的人,却在用温柔喂养着另一个女人。
我爸有过短暂的愧疚。
他会端着饭到我妈床前,笨拙地劝她吃一点。
我妈只是把头转向墙壁,不理他。
几次之后,我爸的耐心就耗尽了。
“不吃拉倒!饿死算了!”他把碗重重地摔在桌上,转身就走。
然后,柳姨就会端着另一碗粥,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她会坐在床边,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我妈。
有时候我妈不张嘴,她就把勺子一直举着,直到我妈耗不过她,机械地张开嘴。
她还会给我妈擦身,换洗床单。
她做着一个妻子,一个女儿该做的一切。
她越是这样“贤惠”,我心里越是发冷。
我觉得她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猎物最后一口气的断绝。
我恨她,也恨我爸。
更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只能拼命地学习,我想考出去,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初三那年,我妈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枯叶。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床前。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颤抖着塞到我手里。
“岚岚,这里面是妈攒的一点钱,还有这个……”
她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沓零零碎enc碎的钱,还有一个小小的银手镯。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妈现在给你。以后……以后妈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跟你爸犟,他……他也是个苦命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妈,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我妈笑了,那笑容虚弱又悲伤。
“傻孩子,妈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她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羽毛。
“岚岚,别恨你爸,也别……别太为难柳月。这个家,总得有个人撑着。”
我无法理解。
我无法理解我妈临终前,为什么还要为那两个人说话。
是被伤得太深,麻木了?还是她那深入骨髓的善良,让她到死都学不会恨?
几天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我妈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爸哭了,哭得很伤心。
他跪在床前,抓着我妈冰冷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柳姨也哭了,她哭得比我爸还大声,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扑在我妈身上,喊着:“张姐,你等等我,你带我一起走啊!”
那场面,滑稽又讽刺。
院里的邻居们围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哎,张慧总算是解脱了。”
“可不是嘛,这病拖了这么多年,人受罪,家里人也跟着受罪。”
“还是小柳有情有义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以后这个家,就靠她了。”
我站在人群后面,冷冷地看着。
我觉得我妈的葬礼,像一场盛大的表演。
我爸是男主角,扮演着悲痛欲绝的丈夫。
柳姨是女主角,扮演着情深义重的“亲人”。
而我,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观众。
葬礼上,柳姨穿着一身黑衣,忙里忙外,招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她眼眶红肿,神情憔悴,每一个和她说话的人,都对她报以同情和赞许。
她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妈的头七还没过。
我放学回家,推开门,就闻到一股红烧肉的香味。
是我爸最爱吃的那道菜,是柳姨的拿手菜。
我走到饭桌前,柳姨正把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肉端上桌。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岚岚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今天做了你爸爱吃的红烧肉。”
我看着那盘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妈尸骨未寒,他们竟然有心情在这里吃肉。
我没有说话,转身走进我妈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我妈的气息,那股淡淡的药味和墨香味。
可是,床头的柜子上,我妈的照片不见了。
那个她笑得最温柔的相框,不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冲出房间,对着客厅里的两个人吼道:“我妈的照片呢?!”
我爸正夹起一块肉,闻言动作一顿。
柳姨连忙解释:“岚岚,你别激动。我是想着,人死不能复生,总看着照片,你爸心里难受,就……就先收起来了。”
“收起来?你凭什么动我妈的东西?!”我冲到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我……”柳姨被我的眼神吓到了,后退了一步。
我爸把筷子重重一拍。
“周岚!有你这么跟你柳姨说话的吗?她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她把我妈的照片收起来是为我好?下一个是不是就要把我妈的骨灰也扔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爸气得站了起来。
“我胡说?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妈早点死,好给你们腾地方!”
积压了十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这个白眼狼!在我家白吃白住十年,睡我爸,穿我妈的衣服,现在还想当这个家的女主人!你做梦!”
我指着柳月的鼻子,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柳月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没有……岚岚,我真的没有……”她哭着辩解。
“你闭嘴!”我爸一声怒吼,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火辣辣的疼痛,在我的左脸颊上炸开。
我被打得一个趔趄,撞到了墙上。
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看着我爸,他双眼赤红,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你给我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他指着我吼道。
柳姨哭着去拉他:“周大哥,你别这样,孩子还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还小?她都快成年了!你看她说的这叫什么话!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扶着墙,慢慢站直了身体。
我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突然笑了。
“滚就滚。”
我平静地说。
“这个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我回到我的房间,拉出我妈留给我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没有收拾任何衣服,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我爸还气得浑身发抖。
柳姨依偎在他身边,哭哭啼啼,像一朵风雨中飘摇的白莲花。
“周建国,柳月。”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会遭报应的。”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我去了同学家借宿。
第二天,我用我妈留下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小单间。
我开始了我的独居生活。
我爸没有来找我。
柳姨也没有。
他们好像真的就这么放弃我了。
也好。
没有了他们,我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我一边上学,一边在周末去餐厅洗盘子,赚取生活费。
日子很苦,但我心里是踏实的。
我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逼着自己学习。
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座城市。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被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了我妈的墓地。
“妈,我考上了。”
“我要去北京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说给了她听。
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浑身都轻松了。
过去的十年,像一个沉重的枷ega锁,终于被我亲手砸碎。
大学四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
我爸偶尔会通过我同学,辗转打听到我的消息,给我寄一些钱和东西。
钱,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东西,我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牵连。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
我进了一家外企,从最底层的职员做起。
我工作很拼,加班是家常便饭。
因为我害怕停下来。
停下来,那些不好的回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谈过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
每当关系要进入到谈婚论嫁的阶段,我就会莫名地恐慌。
我害怕婚姻,害怕家庭。
我怕自己会变成我妈,或者,变成柳月。
我爸和柳月,在我离开家的第二年,就正式领了证。
这是我后来听一个老家的同学说的。
据说,他们办得很低调,没有声张。
再后来,听说柳月给我爸生了一个儿子。
我爸老来得子,高兴得不得了,把那个孩子当成了眼珠子。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没什么波澜了。
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
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我三十岁那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犹豫的女声。
“是……是岚岚吗?”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是柳月。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
“岚岚……你爸他……他病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什么病?”
“是……是中风。半身不遂,现在躺在医院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沉默了。
“岚岚,我知道你恨我们。但是……但是他毕竟是你爸爸,你……你能不能回来看他一眼?”
“他现在,天天念叨你的名字。”
我挂了电话。
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爸爸。
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我恨他吗?
我当然恨。
我恨他的懦弱,恨他的背叛,恨他毁了我妈,也毁了我的家。
可是,他又是我爸爸。
是那个在我小时候,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庙会的爸爸。
是那个在我生病时,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的爸爸。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褪了色的老照片,藏在脑海的深处。
我挣扎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时隔十二年,我再次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城市变化很大,高楼林立,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
家属院还在,只是更加破败了。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栋熟悉的楼。
我没有上楼,我直接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柳月。
她比我想象中要老得多。
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腰也有些佝偻。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神情憔悴,眼窝深陷。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像花蝴蝶一样的女人了。
岁月,终究没有饶过任何人。
她也看到了我,愣住了。
“岚岚……你回来了。”她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理她,径直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
他插着鼻饲管,眼睛半睁着,毫无神采地望着天花板。
如果不是那依稀可辨的轮廓,我根本认不出,他就是我爸。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他的眼珠,缓慢地动了一下,转向我。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那一刻,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我在医院陪了他一个星期。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看着我。
柳月每天都来送饭。
她熬的粥,煲的汤,都弄得细细的,用注射器一点一点地推进鼻饲管里。
她给他擦身,翻身,换尿布,动作熟练,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她和我,几乎没有交流。
直到有一天,她送完饭,没有马上走。
她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岚岚,能……能跟你聊聊吗?”
我们去了医院楼下的花园。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她看着远处,声音沙哑。
我没有说话。
“当年……你爸把我捡回来,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当时就想,能有个地方吃口热饭,睡个安稳觉,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你妈是个好人,她对我,比我亲妈还好。我心里感激她,我一开始,是真的想好好报答她,把她当亲姐姐一样。”
“可是……时间长了,人心就变了。”
她苦笑了一下。
“你爸他……他对我好。他给我买衣服,给我钱,跟我说话,他把我当个人看。在乡下的时候,我爹妈把我当牲口,说卖就卖了。我是从买家手里逃出来的。”
“我没读过什么书,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跟谁亲。”
“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家,真的。我只是……只是贪恋那点温暖。后来,事情就一步步走到那个地步,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了。”
“你妈去世,我心里也难受。但我知道,我难受,你爸比我更难受。我要是也垮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你走了以后,你爸整天喝酒,说胡话,喊的都是你妈和你……的名字。”
“后来,我们有了小军,他才慢慢好起来。”
她口中的小军,应该就是她和我爸的儿子。
“这些年,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念你。他偷偷藏着你的照片,就是你上大学时寄回来的那张一寸照,晚上偷偷拿出来看。”
“这次他倒下之前,拉着我的手说,他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他说,他没脸见你。”
柳月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岚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别再生你爸的气了。他……他时间不多了。”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感动。
我只是觉得,很荒诞。
一个持续了二十年的家庭悲剧,在她嘴里,变成了一个“情非得已”的故事。
她有她的苦衷,我爸有他的软弱。
那我的妈妈呢?
我妈妈的痛苦,谁来负责?
我的人生,被硬生生劈成两半,谁来弥补?
“说完了吗?”我问。
她点点头。
“说完了,我就回去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岚岚!”她叫住我。
“小军今年也考上大学了,就在北京。他……他想见见你这个姐姐。”
我脚步一顿。
“我没有弟弟。”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爸在一个月后去世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给他办了葬礼。
柳月和小军都来了。
那个叫小军的男孩,十八岁,长得很像年轻时的我爸,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怯懦。
他走到我面前,小声地叫了一句:“姐。”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无法恨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但我,也无法接受他。
葬礼结束后,柳月把一张存折递给我。
“这是你爸留给你的。他说,这是他欠你的。”
我没有接。
“你们留着吧,你们比我更需要它。”
我把家里的钥匙,放在了桌上。
“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对柳月说。
说完,我拉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我出生、成长,又逃离了十几年的地方。
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回到北京,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辞去了外企的工作,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就像我妈当年工作过的那个图书馆一样,安静,充满了墨香。
偶尔,我会想起我爸,想起柳月,想起那个叫小军的男孩。
我不再恨了。
就像我妈说的,他们,或许也都是苦命人。
只是,他们的苦,不该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原谅?
不,我做不到。
有些伤口,会结疤,但永远不会消失。
我能做的,只是和我的过去和解。
然后,带着我母亲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书店,开在一个安静的胡同里。
阳光好的下午,我会搬一把藤椅,坐在门口,看书,喝茶。
看着人来人往,看着云卷云舒。
我知道,我妈在天上看着我。
她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来源:惦念暮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