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劲,上海来的知青,在这片叫红星大队的土地上,已经刨了快八年土。
一九八零年的夏天,太阳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毒辣辣地烤着,地里的泥块都烫脚。
我叫陈劲,上海来的知青,在这片叫红星大队的土地上,已经刨了快八年土。
八年,足够把一个人的棱角磨平,也足够把回城的念想,埋进心底最深最硬的那块土里。
每天收工,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跳进村头那条浑黄的河里泡着。
那水算不上干净,混着上游冲下来的泥沙,还有不知道谁家鸭子凫过去留下的羽毛。
但凉快。
那点凉意,像是给发烧的脑子灌下一贴猛药,能让人暂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是哪儿。
那天也一样。
我把锄头往地头一扔,脱了身上那件汗馊的背心,光着膀子就往河边走。
几个半大孩子在河里扑腾,跟泥鳅似的,尖叫声和水花声混在一起,是这死气沉沉的村里唯一的活泛气儿。
我找了个离他们远点的下游,一猛子扎进去。
爽。
浑身的燥热和疲惫,瞬间就被河水冲走了大半。
我仰面躺在水上,看着天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云,脑子里空空荡荡。
就这么漂着,随波逐流,跟我的命一样。
突然,上游那群孩子的尖叫声变了调。
不是嬉闹,是惊恐。
“芳芳!”
“芳芳沉下去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水呛进鼻子里,咳得撕心裂肺。
顺着声音望过去,刚才还热闹的水面,现在只剩几个孩子扒在岸边,指着河中心,脸上全是煞白的惊恐。
河中心,只有一个小小的漩涡,连个水花都看不见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来不及想别的。
这是人命。
我猛地划水,朝那个方向疯了一样游过去。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深,也更浑。
我一头扎下去,眼睛在水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往下摸。
脚下全是滑腻腻的烂泥和水草。
第一下,没摸到。
我窜出水面换了口气,肺跟个破风箱一样。
岸上的孩子哭得更凶了。
“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我没理他们,又是一头扎下去。
这一次,我憋着一口气,用手在水底胡乱地划拉。
指尖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是布料。
我心里一喜,也顾不上别的,死命抓住,拼了命地往上拽。
很沉。
一个孩子的身体,在水里像是灌了铅。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她拖出水面。
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小花布衫。
脸已经青紫,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
我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拼命划水,往岸边游。
那几十米的距离,比我八年里开垦过的任何一亩地都显得漫长。
等我把她拖上岸,自己也瘫了。
我趴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嘴里全是泥沙和水草的腥味。
“芳芳!芳芳!”
岸上的孩子围了上来,有个年纪大点的男孩,伸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
然后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没……没气了……”
我心里一咯噔,也顾不上喘了,翻身爬起来。
我见过生产队的牛被水淹死的样子,跟这小女孩一模一样。
但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我没在上海当过医生,可我在宣传队里看过急救的海报。
什么人工呼吸,什么胸外按压。
当时当笑话看的,没想到今天……
“都让开!”我吼了一嗓子,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那几个孩子被我吓得退了两步。
我跪在女孩身边,把她小小的身体放平,掰开她的嘴。
一股浓烈的河水腥味涌出来。
我顾不上恶心,低头,对着她冰凉的嘴唇,把气渡了过去。
一下,两下。
然后是按压胸口。
我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只能凭着本能。
一下,两下,三下……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机械的动作和耳边孩子们压抑的哭声。
时间好像停了。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女孩苍白的脸上。
“咳……咳咳!”
突然,女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口浑浊的河水从她嘴里喷了出来。
她活了。
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的孩子们先是愣住,然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活了!芳芳活了!”
几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陈知青救了芳芳!芳芳活了!”
我看着那个叫芳芳的小女孩慢慢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
她看着我,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嘹亮。
真好。
我咧开嘴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太阳依旧毒辣,可我却觉得身上有点冷。
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拨开人群,疯了一样冲过来。
他一把抱起地上的芳芳,声音都在抖。
“芳芳!我的好妹妹!你吓死哥了!”
他就是林卫。
芳芳的亲哥。
林卫抱着妹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一个二十出头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他反复检查着芳芳的身体,确认她没事,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向我。
我当时还坐在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然后,他抱着芳芳,“噗通”一声,直挺挺地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赶紧爬起来去扶他。
他却跟座山一样,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陈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救了我妹妹,就是救了我全家。”
“我林卫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这话太重了。
我一个只想混日子回城的知青,担不起。
“快起来!多大点事儿!”我使劲拽他,“谁看着都不能见死不救啊。”
周围的乡亲们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着。
林卫这才被众人扶起来,但他看我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当时没多想。
救了个人,心里踏实,晚上吃饭都能多吃半碗。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乱了套。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我住的是知青点的集体宿舍,一间大泥屋,住了我们六个男知青。
我迷迷糊糊地去开门,门口站着林卫。
他手里拎着一只还在扑腾的老母鸡,另一只手提着一篮子鸡蛋。
“陈哥,你醒了?”他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我脑子还没转过来,“你这是……”
“给你的。”他把东西往我怀里塞,“给芳芳补身子,也给你补补。你昨天也吓得不轻。”
我哪能要。
“不行不行,这我不能收!”我拼命往外推,“你拿回去,给芳芳炖汤喝。”
“我家里还有!”他力气比我大,硬是塞了进来,“陈哥,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林卫!”
他又来这套。
我一个头两个大。
知青点的其他人也都醒了,探头探脑地看着。
那眼神,羡慕里带着点嫉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
我不想成为焦点。
“行行行,我收下,你快回去吧。”我只能先把东西收下,想着回头再想办法还给他。
林卫这才满意地走了。
我拎着鸡和鸡蛋,感觉像是拎着两块烫手的山芋。
“哟,陈劲,行啊,这是要开荤了?”同屋的李贵阴阳怪气地说。
李贵也是上海来的,比我晚两年,心气儿高,总觉得全天下都欠他的。
尤其看不惯我这种“混日子”的。
我懒得理他,把东西往角落一放。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几天,林卫跟上班打卡似的,天天往我们知青点跑。
今天送来一捆刚砍的柴。
明天送来一篮子新摘的菜。
后天,他甚至扛来了半扇猪肉。
我们整个知青点的伙食水平,因为他一个人,直线飙升。
一开始,大家还跟着我沾光,吃得满嘴流油。
后来,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这林卫也太实诚了。”
“救命之恩,是得好好报答。”
“可这也太过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劲是他家上门女婿呢。”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我找了个机会,把林卫堵在了他家门口。
“林卫,我跟你说,东西你别再送了。”我态度很坚决,“你再这样,咱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林卫搓着手,一脸为难。
“陈哥,我……我就是想谢谢你。我爹娘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要是芳芳没了,我也不活了。”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心一软。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这样,我在知青点没法待了。别人都戳我脊梁骨。”
“谁敢!”林卫眼睛一瞪,“谁敢说你坏话,我撕了他的嘴!”
他这股子蛮劲儿,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谁说我坏话的事儿。”我叹了口气,“人言可畏,懂吗?你对我好,我心领了。以后别送东西了,行不行?”
林...卫低着头,沉默了半天。
“那……我不送东西。”他闷声说,“陈哥,以后队里有啥重活累活,你别干,我帮你干。”
我彻底没辙了。
这个人,就是一根筋。
我以为,这就是他报恩的极限了。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
大概是救人后半个多月,大队部开会,传达了上面的文件。
今年,我们红星大队,分到了一个回城指标。
一个。
整个大队几十个知青,就这一个名额。
消息像一颗炸雷,在知青点里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回城。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牵动着我们每个人的神经。
谁不想回家?谁不想离开这片黄土地?
八年了,我父母的脸在记忆里都快模糊了。
我做梦都想回去。
但我也知道,这事儿轮不到我。
论资历,有比我来得更早的。
论关系,李贵他舅舅是县里某个部门的小领导。
论表现,我就是个吊车尾,年年评工分都是中下游。
所以,我只是在心里激动了一下,很快就熄了火。
没我的事。
洗洗睡吧。
可我没想到,这事儿偏偏就砸到了我头上。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我睡不着,一个人坐在知青点门口的石墩上抽烟。
烟是自己卷的旱烟,呛得人咳嗽。
可不抽点什么,心里那股子空落落的劲儿,没地方安放。
一个黑影从村里那头走过来,径直朝我走来。
是林卫。
“陈哥,没睡?”
“嗯,睡不着。”我递了根烟过去。
他摆摆手,“我不会。”
他在我旁边的石墩上坐下,我们俩就这么沉默着。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陈哥,”他突然开口,“回城指标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我心不在焉地弹了弹烟灰,“跟咱没关系。”
“有关系。”
林卫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正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亮得吓人。
“陈哥,这个指标,是你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回城指标,是你的。”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已经跟大队书记说好了。”
我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死死地盯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林卫,你疯了?”
“我没疯。”
“这个指标,不是说要推荐表现最好的吗?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表现最好的,本来是我。”林卫平静地说。
我彻底懵了。
林卫,虽然不是知青,但他作为本地青年里的优秀代表,因为带头搞农业技术革新,年年都是先进。按照政策,他这种情况,也有机会被推荐进城,转为工人身份。
这跟知青回城,是两条路,但最终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而今年,我们大队这个唯一的名额,不知怎么,就落到了“本地优秀青年”和“下乡知青”共同竞争的盘子里。
林卫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比李贵的关系硬,比我的资历老。
“你……你把指标让给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因为你救了芳芳。”他的理由简单得让我无法反驳。
“一码归一码!救人是我该做的,回城是你的前途!这能一样吗?”我急了。
这他妈可不是一只鸡,一篮子鸡蛋!
这是一个人的前途,一辈子的命运!
“在我心里,一样。”林卫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芳芳的命,比什么前途都重要。”
“陈哥,你别说了。我跟书记说的是,我自愿放弃,并且唯一推荐你。”
“书记已经答应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狂喜和同样巨大的荒谬感,同时在我心里炸开。
回城。
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砸在了我的头上。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一个不真实的,甚至有点可怕的梦。
“林卫,你听我说。”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这个恩,我受不起。真的,我受不起。你把指标拿回去,你还年轻,你应该去城里看看。”
“我去了,芳芳怎么办?”他反问我,“我爹娘就留下我们兄妹俩。我走了,她一个人在这儿,我死都不放心。”
“可你……”
“陈哥。”他打断我,“你不用觉得欠我的。你就当,这是我替芳芳,还你一条命。”
“你回了上海,以后每年,能给芳芳寄一张有高楼大厦的明信片就行。”
他笑了笑,站起身。
“我回去了,芳芳一个人在家该怕了。”
他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冰凉的石墩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该怎么办?
接受?
这意味着我踩着一个老实人的前途,回到了思夜想的家。
这太卑鄙了。
我的良心会痛一辈子。
不接受?
我将继续留在这个鬼地方,刨一辈子土,直到老死。
而回家的机会,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不是梦。
我,陈劲,一个自认倒霉透顶的知青,被一个天大的馅饼砸中了。
而这个馅饼,带着毒。
第二天,大队部的公告栏上,用红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经大队委员会研究决定,并征得上级同意,本年度回城人员推荐名单:
陈劲。
整个知信点都炸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有嫉妒,有怀疑,有鄙夷,有不解。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凭什么?”
李贵第一个冲到我面前,眼睛都红了,像是要吃人。
“陈劲,你他妈凭什么?你给书记送了什么礼?还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是一个叫林卫的傻子,为了报恩,把自己的前途让给了我?
谁信?
说出来,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更虚伪,更可笑。
“李贵,你嚷嚷什么!”我们知青点的点长,一个叫老周的老知青站了出来,“这是大队的决定,你在这儿跟陈劲横什么?”
“我横?”李贵冷笑,“老周,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他陈劲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凭什么!就凭他会投机取巧,救了书记的什么亲戚?”
他显然还不知道内情。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终于忍不住了,攥紧了拳头。
“怎么?说到你痛处了?”李贵不依不饶,“有本事把你怎么拿到指标的,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清楚!你要是说得光明正大,我李贵给你磕头道歉!”
周围所有知青都看着我。
他们在等我的解释。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
我说不出口。
我怎么能把林卫的牺牲,当成我炫耀的资本?
我怎么能那么无耻?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别过头,声音很低。
“哈!看见没!他心虚了!”李贵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更加得意了,“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够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是林卫。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色铁青。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芳芳。
芳芳躲在哥哥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林卫在村里,尤其是年轻人里,威信很高。
他走到李贵面前,个子比李贵高了半个头,气势上完全压倒。
“李贵,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林卫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寒气。
李贵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我……我说他陈劲凭什么拿指标……”
“凭什么?”林卫冷笑一声,“就凭他是我林卫的恩人!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
“这个指标,是我让给他的!你有意见?”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李贵。
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你……你让的?”他结结巴巴地问,一脸的难以置信。
“对,我让的。”林卫斩钉截铁,“我林卫,本来是今年最优先的人选,这事儿大队里谁都知道。但是我自愿放弃,并且推荐陈哥。因为没有陈哥,我妹妹就没了。”
他拉过身后的芳芳。
“你们都看看,我妹妹好好地站在这儿。你们说说,一条人命,换一个回城指标,值不值?”
没人说话。
谁敢说不值?
李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那也不能这样啊……这是组织上的事,怎么能私相授受……”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没有私相授受。”林卫看着他,眼神像刀子,“我只是向组织提出了我的个人意愿。组织经过慎重考虑,批准了。你有意见,可以去跟组织提,别在这儿对着我恩人嚷嚷。”
“你再敢对陈哥说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林卫说完,拉着芳芳,转身就走。
走到我身边时,他停了一下,低声说:“陈哥,别往心里去。他们就是嫉妒。”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是在替我解围。
但同时,也把我推到了一个更尴尬的境地。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回城指标,是怎么来的了。
不是靠我自己挣来的。
是别人“赏”的。
我成了那个靠着一次偶然的善举,窃取了别人未来的“幸运儿”。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知青点的日子,更难过了。
没人再跟我大声说话。
他们看我的眼神,比之前更复杂。
有的人,是赤裸裸的嫉妒和不甘。
有的人,是鄙夷,觉得我占了天大的便宜,还心安理得。
有的人,是同情,可能觉得我背负了太多。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我如坐针毡。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林卫那张憨厚又坚定的脸。
就是李贵那张写满“凭什么”的脸。
就是其他知青们那一张张麻木又渴望的脸。
我配吗?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我真的配得上这个回城指标吗?
我跑到大队书记家。
书记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党员,姓王。
他正戴着老花镜,在油灯下看报纸。
“王书记。”我站在门口,声音发虚。
“是陈劲啊,快进来。”王书记很和气。
我走进去,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
“书记,我……我是为回城指标的事来的。”我鼓足了勇气。
“哦?”王书记放下报纸,看着我,“怎么了?手续不是都在办了吗?”
“书记,这个指标,我不能要。”我说。
王书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娃,傻了?多少人争都争不来的好事,你还往外推?”
“书记,这不是好事。”我摇摇头,感觉喉咙发干,“这是林卫的前途。我不能拿他的前途,换我的未来。”
王书记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给自己卷了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陈劲啊,你是个好娃。”他缓缓地说,“有良心。”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不要,这个指标会给谁?”
我愣住了。
“按规矩,林卫放弃了,就该轮到下一个。可能是李贵,也可能是别人。”王书记说,“但林卫把话撂那儿了,他放弃,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必须给你。你要是不要,他就不放弃。”
“那……那就让他别放弃!”我急道。
“你觉得他会听你的?”王书记反问。
我哑口无言。
林卫那头倔驴,怎么可能听我的。
“陈劲,我当了这么多年书记,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王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觉得像是欠了天大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但是,你想想林卫。他为什么这么做?为的是心安。你救了他妹妹的命,在他心里,这就是天。他要是不做点什么,他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你接受了,成全的是你自己,也是他。”
“你要是拒绝了,你俩心里,都得别扭一辈子。”
王书记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心上。
我一直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觉得愧疚,觉得不公。
却从来没想过,我的拒绝,对林卫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报恩,被拒绝了。
意味着他心里的那份亏欠,永远都还不清。
“可……可我还是觉得……”
“别觉得了。”王书记摆摆手,“我知道你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娃,心思重。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这个指标,给你,我心里也踏实。”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林卫把前途给了你,你心里记着。换成别人,比如李贵,他拿了指标,拍拍屁股就走了,他会记得谁的好?”
“这个名额,给一个有良心的人,总比给一个白眼狼要好。”
王书记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书记家。
夜风吹在脸上,很凉。
我心里那杆摇摆不定的秤,似乎有了一点点倾斜。
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这话说起来,多么轻巧。
可做起来,却有千斤重。
回城的各项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有王书记和大队的支持,再加上林卫这个“特殊原因”,县里几乎没怎么卡,就批了下来。
我拿到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时,手都在抖。
纸上写着我的名字:陈劲。
调往单位: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
我……真的要回家了。
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几十遍,像是要把它看穿。
我不是在做梦。
离开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知青点的气氛,愈发诡异。
李贵不再找我麻烦,但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
其他人,则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我成了这个小集体里的孤岛。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套《毛泽东选集》,还有一堆修了又修的劳动工具。
八年的青春,就浓缩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裹里。
我把那只老母鸡,和剩下的鸡蛋,都留给了大家。
“我走了,这些东西也带不走。大家分了吧。”
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老周叹了口气,说:“行。陈劲,你……一路顺风。”
“谢谢周哥。”
我心里堵得慌。
这本该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了林卫。
他家那盏昏暗的油灯还亮着。
芳芳已经睡了,小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林卫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编草鞋。
他的手很巧,草鞋编得又结实又好看。
“陈哥。”他看到我,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把一个布包递给他。
“这是什么?”
“我所有的积蓄。”我说,“不多,三十六块五毛钱。还有几张全国粮票。你拿着。”
这是我八年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家当。
林卫把布包推了回来。
“陈哥,你这是打我的脸。”
“这不是打你的脸。”我把布包硬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借你的。等我回了上海,发了工资,我再寄钱给你。这钱,你必须拿着,给芳芳买点好吃的,扯几尺新布做身衣裳。”
“我不要!”
“你必须得要!”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林卫,你让我回城,我心里已经够不是滋味了。你再不收这钱,是想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吗?”
林卫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陈哥,你别这么想。”他低声说,“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这钱你更得收下。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我们在院子里,又坐了很久。
谁也没再提回城的事。
我们聊庄稼,聊天气,聊队里那头最不听话的老黄牛。
好像我不是明天就要走,好像我还会在这里,跟他一起,再过上好多个春夏秋冬。
临走时,他叫住我。
“陈哥。”
“嗯?”
“回了上海,别忘了我们。”
“忘不了。”我说,“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背着包裹,悄悄地离开了知青点。
我不想面对那些复杂的眼神。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
可我走到村口,却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两个人。
是林卫和芳芳。
晨曦微露,他们的身影在薄雾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芳芳穿着一身新衣服,虽然还是粗布的,但看得出是新做的。
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看到我,就跑了过来。
“陈叔叔。”她怯生生地叫我。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双小小的,编得有些歪歪扭扭的草鞋。
“这是……我哥教我编的。”她小声说,“送给你。”
我接过那双草鞋,感觉比任何东西都沉。
我蹲下来,看着她。
“芳芳,谢谢你。叔叔很喜欢。”
我的眼眶有点热。
林卫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十几个煮熟的鸡蛋。
“陈哥,路上吃。”
他把网兜挂在我的包裹上。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说了。”林卫拍了拍我的肩膀,“车快来了,快走吧。”
去县城的拖拉机,每天只有一班。
远远地,已经能听到“突突突”的声音。
“我走了。”我站起身,对他们说。
“嗯。”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他们。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走不了了。
我迈开步子,朝前走。
走了十几步,我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他们还站在那里。
林卫朝我挥了挥手。
芳芳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力地挥着她的小手。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转回头,再也不敢回头,大步地朝前走。
拖拉机来了。
我爬上车斗,里面已经坐了几个要去赶集的乡亲。
车子开动,颠簸得厉害。
村庄,田野,那条我跳下去救人的河,都在我身后,一点点变小,变模糊。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双小草鞋。
眼泪,把我的衣襟都打湿了。
再见了,红星大队。
再见了,我八年的青春。
再见了,林卫,芳芳。
我,陈劲,回家了。
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恩情,和一辈子的亏欠。
从县城到省城,再从省城坐上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
晃晃悠悠,两天两夜。
当火车广播里传来那熟悉的,带着甜糯口音的“上海站,到了”时,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耳边吴侬软语。
我像个乡巴佬一样,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栋老旧的石库门房子。
我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敲门。
八年了。
爹妈,他们还好吗?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我妈。
她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比我记忆里老了二十岁。
她看着我,愣住了。
“你……你是……”
“妈,是我。”我的声音都在抖,“我是阿劲啊。”
我妈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伸出干枯的手,颤抖着摸我的脸。
“阿劲……我的阿劲……”
她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
我爸闻声从屋里出来,他拄着拐杖,看到我,眼圈也红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我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了很久很久。
我把我回城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
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林卫的牺牲,也包括我的挣扎和愧疚。
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一辈子没欠过别人什么。
他点上一支烟,吸了很久,才说:“阿劲,这个人情,我们家要记一辈子。”
“以后,我们就是他林卫在上海的亲人。他要是有什么事,我们砸锅卖铁,也得帮。”
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是这个理。这么好的孩子,咱们不能让人家寒了心。”
父母的话,让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稍微落下了一点。
我开始在第一百货商店上班。
当一名售货员。
每天穿着干净的制服,站在锃亮的柜台后面,给顾客拿货,收钱,开票。
工作不累,但很枯燥。
跟我一起分来的,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聊的是最新的电影,最时髦的喇叭裤。
我跟他们格格不入。
我的心里,还装着那片黄土地。
我拿到的第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钱。
我留下十二块钱作家用,剩下的三十块,连同我省下来的所有粮票,第一时间寄给了林卫。
我在信里写:
“林卫,见信如晤。
我已在上海安顿下来,一切都好。父母身体尚可,只是年纪大了。
随信附上三十元钱和一些粮票,务必收下。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也是我还你的第一笔钱。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但这是我的心意。
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寄钱,直到我觉得,能稍稍偿还你那份情意为止。
请一定照顾好芳芳,也照顾好你自己。
勿念。
友,陈劲。”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写下这封信,寄出去。
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林卫的回信。
信纸是那种最粗糙的黄麻纸,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力,像是要刻在纸上。
“陈哥:
信和钱都收到了。钱太多了,下次别寄这么多了。家里都好,芳芳念着你。
你送的钱,我给她扯了块‘的确良’的布,做了件新衣裳。她高兴坏了,天天穿着在村里跑,跟个花蝴蝶似的。
队里今年收成不错,分了好多粮食。我们不缺吃的,你别老寄粮票了,自己留着。上海是大城市,花销大。
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
祝好。
弟,林卫。”
信的末尾,还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不成形的小人,旁边写着两个稚嫩的字:芳芳。
我捏着那封信,在宿舍的灯下,看了很久很久。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从此,我们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通信。
每个月,我寄钱和信过去。
每个月,他回信,告诉我村里的情况。
谁家的猪下崽了,谁家的屋顶漏雨了,今年的雨水多不多,芳芳又长高了多少。
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成了我每个月最期待的慰藉。
信纸,成了连接我和那片土地唯一的纽带。
我也渐渐适应了上海的生活。
我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乡下人”。
我学会了说上海话,学会了跟同事们开玩笑,甚至在别人的撮合下,开始相亲。
对方是隔壁柜台的女售货员,叫王莉,一个很典型的上海姑娘,精明,能干,说话像机关枪。
她不嫌弃我当过知青,也不嫌弃我家境普通。
她说:“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老实,靠得住。”
我们交往了一年,结了婚。
婚后,我们住在单位分的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
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
我每个月还是会雷打不动地给林卫寄钱。
王莉一开始有些不解。
“陈劲,我知道你重情义。可咱们现在自己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你每个月寄三十块钱过去,都快赶上你一个月工资了。咱们以后还要养孩子呢……”
我把我和林卫的故事,又跟她说了一遍。
王莉听完,沉默了。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行吧。”她说,“这钱,该寄。要是没有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咱们苦一点,没什么。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我心里很感激她。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儿子。
生活压力更大了。
但我给林卫寄的钱,一分都没少过。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上海一天一个样。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们的思想也越来越活络。
有人开始停薪留职,下海经商。
王莉也动了心思。
她跟我商量,想盘下街角一个位置不错的铺面,开个小卖部。
“陈劲,光靠咱们俩这点死工资,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儿子以后上学,结婚,哪样不要钱?”
我有些犹豫。
我习惯了安稳的日子。
但王莉很坚持。
最后,我还是被她说服了。
我们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总算凑够了盘下铺面的钱。
小卖部开起来了。
王莉辞了职,一门心思扑在店里。
她确实有做生意的头脑。
进什么货好卖,怎么摆放能吸引顾客,她都琢磨得一清二楚。
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我白天在百货公司上班,晚上下了班就去店里帮忙。
日子虽然辛苦,但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多,心里是踏实的。
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有了些积蓄。
我们换了个大点的房子。
生活,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和林卫的通信,也一直没断。
信里,他告诉我,芳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读完了初中,成绩很好,想考县里的师范学校,以后当个老师。
我很高兴。
我在信里鼓励芳芳,让她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陈叔叔”说。
我给她寄去了一套全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那是我跑了好几个书店才买到的。
芳芳考上了。
她成了村里第一个女中专生。
林卫在信里的字里行间,都透着骄傲。
他写道:“陈哥,谢谢你。没有你,芳芳走不到今天。”
我看着信,心里百感交集。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寄了点钱,寄了点书。
真正支撑着芳芳一路走下来的,是她那个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哥哥。
九十年代初,我所在的百货公司效益越来越差,面临改制。
我拿了一笔买断工龄的钱,正式下了岗。
我和王莉一起,专心经营我们的小卖部。
我们把小卖部扩大成了小超市。
生意越做越大。
我们成了第一批“万元户”,后来是“十万元户”。
日子越过越好,但我心里那份对林卫的亏欠,却丝毫没有减少。
我给他寄的钱,从三十,到五十,到一百,再到几百。
但他每次回信,都让我别寄了。
他说,他在村里承包了果园,生活也好了起来。芳芳师范毕业,在镇上的小学当了老师,每个月也有工资。他们不缺钱。
可我还是坚持寄。
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仪式。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d得地享受现在的生活。
1995年夏天,上海下了几十年不遇的暴雨。
我们的超市进水了,损失惨重。
王莉看着泡在水里的货物,急得直哭。
我也心疼,但还是安慰她:“没事,钱是人挣的。货没了,咱们再进。只要人没事就好。”
就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时候,我收到了林卫的一封信。
或者说,是一封电报。
电报上只有几个字:
“芳芳病重,速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我把电报给王莉看。
王莉也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这样?前阵子来信不还好好的吗?”
“我不知道。”我声音都在抖,“我得回去一趟。”
“去!赶紧去!”王莉没有丝毫犹豫,“家里的事你别管,我来处理。你快去看看孩子怎么了!”
她立刻从还没干透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塞给我。
“把钱都带上!穷家富路,万一要用钱,别耽误了!”
我揣着钱,连夜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
十五年了。
我离开那个地方,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我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回去。
火车上,我心急如焚。
我一遍遍地看那封电报,猜测着芳芳到底得了什么病。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下了火车,我顾不上休息,直接包了辆车,往红星大队赶。
路,比以前好走了很多。
土路变成了颠簸的石子路。
车子开到村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林卫。
他比十五年前黑了,瘦了,也苍老了很多。
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他看到我,快步迎了上来。
“陈哥,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芳芳呢?她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在……在县医院。”林卫的眼圈红了,“急性肾衰竭……尿毒症……”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尿毒症。
在这个年代,这个地方,这个病,基本就等于判了死刑。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林卫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前阵子还好好的,突然就全身浮肿,吃不下东西……送到镇上,镇上让赶紧送县里,一查……就是这个病。”
“医生说,要活命,就得换肾。或者……一直做透析。”
换肾,肾源哪里找?就算找到了,那天文数字般的手术费,怎么凑?
透析,县医院的条件根本不行,而且那也是个无底洞。
我跟着林卫赶到县医院。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芳芳。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全身都肿得变了形。
哪里还有一点当年那个“花蝴蝶”的样子。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想挣扎着坐起来。
“陈……陈叔叔……”
“你别动!”我赶紧按住她,“好好躺着。”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女孩,这个林卫用一切换来前途的妹妹,怎么就……
“哥,你跟陈叔叔出去说吧。”芳芳很虚弱,但很懂事。
我和林卫走出病房。
在走廊尽头,林卫再也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陈哥……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拍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我说“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连我自己都不信。
“医生怎么说?”我问。
“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换肾。亲属配型成功的几率大。”林卫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我……我去配型了。结果明天出来。”
“要是……要是我能配上,我就把我的肾给她!”
我心里一震。
又是这样。
这个男人,为了他妹妹,真的什么都愿意给。
“那手术费呢?”
林卫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我……我把果园卖了,把家里的房子也抵押了……就凑了不到两万块钱……医生说,手术费……至少要十万……”
十万。
在1995年,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这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来想办法。”
我把我带来的钱,全都塞给了林卫。
“这里有三万,你先拿着交住院费。”
“陈哥,这……”
“别跟我说那些!”我打断他,“十五年前,你把你的前途给了我。今天,你妹妹的命,我必须得管!”
“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祈祷你的配型能成功。钱的事,交给我!”
我立刻去邮局,给王莉打了个长途电话。
我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王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陈劲,”她说,“咱们超市刚遭了灾,手里的活钱,都投进去补货了。账上……最多还能挤出五万。”
“够了!够了!”我激动地说,“你快想办法把钱汇过来!”
“你别急。”王莉在电话那头很镇定,“我明天就去银行。你听我说,钱是救命的,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把自己累垮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八万块钱,虽然离十万还有差距,但至少希望大了很多。
第二天,配型结果出来了。
成功了。
林卫和芳芳的肾源,完美匹配。
林卫拿着化验单,手都在抖,又哭又笑。
“太好了……太好了……芳芳有救了……”
我也松了口气。
最关键的一步,解决了。
剩下的,就是钱和医院。
县医院的水平,肯定做不了这种大手术。
我当机立断:“林卫,我们去上海!去大医院做手术!”
“去上海?”林卫愣住了。
“对!上海的医疗条件,全国最好!成功率也最高!”
“可……可那得花多少钱啊……”
“钱你别管!”我拍着他的胸脯,“你忘了,你在上海,还有个家吗?”
我立刻联系了我在上海的家人和朋友,让他们帮忙联系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王莉的汇款也很快到了。
我们包了一辆车,带着虚弱的芳芳,日夜兼程,赶往上海。
到了上海,我直接把他们兄妹俩,接到了自己家里。
王莉和我的父母,像对待亲人一样,接待了他们。
我妈拉着芳芳的手,眼泪直流。
“好孩子,别怕。到了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卫一个劲儿地鞠躬,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
我联系好了医院,是上海最有名的瑞金医院。
医生看了芳芳的病历和林卫的配型报告,说:“手术可以做,成功率很高。准备二十万吧。”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手里只有八万。
还差十二万。
我去哪儿弄这十二万?
我把超市的房产证拿了出来,准备拿去银行抵押。
王莉拦住了我。
“陈劲,这是咱们的家底。要是生意再有个什么意外,咱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可不抵押,哪儿来的钱?”我急得团团转。
王莉咬了咬牙。
“我回我娘家一趟。我爸妈,我哥我嫂,还有我那些姨啊舅啊,我去借!我就不信,我王莉这张脸,借不来十二万!”
她真的去了。
一家一家地敲门。
一家一家地陪着笑脸,说好话。
我知道,这有多难。
这个年代,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三天后,王莉回来了。
她瘦了一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她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点点吧。”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有大团结,有五十的,有二十的,甚至还有很多十块五块的零钱。
我数了三遍。
不多不少,十二万。
我看着王莉,这个平时精明得像个小狐狸的女人,此刻,在我眼里,像个女英雄。
我一把抱住她。
“老婆,谢谢你。”
“谢什么。”她靠在我怀里,声音有些哽咽,“我是在救人,也是在救你。”
“我知道,这个人情,是你心里的一个结。要是不解开,你这辈子都不会快活。”
钱,凑够了。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手术前一天,林卫找到我。
他“噗通”一声,又给我跪下了。
“陈哥,这辈子,我林卫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你的恩情。”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
“又来这套!我跟你说过,你在上海,有个家!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把身体养好,健健康康地把肾给芳芳。这比什么都强。”
手术很成功。
当医生走出手术室,说“母子平安”……哦不,是“兄妹平安”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卫和芳芳,被推了出来。
他们都还处在麻醉中,但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恢复期。
王莉和我妈,每天换着花样地炖汤,送到医院。
林卫恢复得很快,毕竟底子好。
芳芳也一天天好起来。
浮肿消了,脸色红润了,也能下地走路了。
出院那天,芳芳看着镜子里恢复正常的自己,哭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陈叔叔,王阿姨,谢谢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孩子,要谢,就谢你有个好哥哥。”
林-卫站在一旁,憨憨地笑着。
他少了一个肾,但精神头,比任何时候都足。
因为,他的妹妹,又活过来了。
他们在我们家,又住了一个多月,直到身体完全康复。
临走前,林卫郑重地把一张纸递给我。
是一张欠条。
上面写着:“今欠陈劲兄人民币贰拾万元整,定当努力偿还。欠款人:林卫。”
我把欠条撕了。
“林卫,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哥,就别提钱的事。”
“十五年前,你用你的前途,换了我回城。十五年后,我用我的积蓄,换你妹妹的命。”
“咱们俩,扯平了。”
林卫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没再坚持。
我送他们去火车站。
站台上,跟十五年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亏欠和沉重。
只有满满的踏实和温暖。
“陈哥,有空,带嫂子和侄子,回村里看看。”林卫说。
“一定。”我点点头,“回去看看咱们的果园。”
“芳芳,回去了好好当老师,别辜负了你哥。”
“嗯!”芳芳用力地点头,“陈叔叔,你也要保重身体。”
火车开动了。
我站在站台上,朝他们挥手。
看着他们的脸,在车窗里,一点点变小,远去。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这份始于一条人命的缘分,会牵绊我们一生。
我回到家。
王莉正在擦拭着柜台。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看到我,笑了。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老婆,谢谢你。”
“又来了。”她嗔怪道,“都老夫老妻了。”
“我是说真的。”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谢谢你,让我做了一个心安理得的好人。”
是啊。
心安理得。
这四个字,我用了十五年,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分量。
这个世界上,有比回城更重要的事。
也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当你在午夜梦回时,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良心。
我想,这就够了。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