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晚的空气是黏的,混着公公房间里飘出来的中药味,还有窗外闷了许久的、一场将下未下的雨的气息。
那晚的空气是黏的,混着公公房间里飘出来的中药味,还有窗外闷了许久的、一场将下未下的雨的气息。
陈锋就站在我们卧室门口,半个身子隐在走廊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他说:“今晚让爸睡我们屋吧,他那屋的空调好像坏了,天太热,我怕他受不了。”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们屋。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落在我心上,却有千斤重。
他没看我的眼睛,目光落在床头那盏我新换的、暖黄色的灯罩上。
“爸年纪大了,腰不好,我们的床垫软和,对他身体好。”他又补充了一句,理由充分得让我无法反驳。
是啊,理由多充分。
孝顺。
天经地义。
可那是我们的床。
是我们结婚时,跑了整整三个家具城,一家一家试躺,最后才定下来的。
我记得那天,我们俩都累瘫了,躺在这张崭新的床上,陈锋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的港湾。”
港湾。
现在,我的港湾要让给别人了。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者哪怕一点点对我感受的顾及。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像是被一张无形的面具罩住了,上面只刻着两个字:应该。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药味和潮气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紧。
“陈锋,那是我们的床。”我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很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终于抬眼看我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就一晚,你至于吗?”
“我睡沙发。”他说完这句,就好像已经做出了天大的让步和牺牲,转身要去扶公公。
我没动,就那么站着,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搀着公公,那个步履蹒跚、身上永远带着一股陈旧木头和草药混合气味的老人,一步一步,走向我们的床。
我的床。
上面还铺着我今天刚换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碎花床单。
公公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他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躺下了,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陈锋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行了,去沙发上睡吧,我给你拿毯子。”
我甩开他的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外人。
在这个我付出了十年心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亲手布置的家里,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我什么也没说。
转身,走进衣帽间,拖出那个很久没用过的行李箱。
箱子滚轮划过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锋跟了进来,眉头紧锁,“你干什么?大半夜的闹什么?”
我没有理他,只是机械地打开衣柜,拿了几件衣服,胡乱地塞进行李箱。
我的手在抖。
不是气的,是冷的。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让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很大,“你到底想怎么样?不就是一张床吗?爸养我这么大容易吗?他现在老了,身体不好,我们做儿女的,不就应该多担待一点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道德的制高点,每一个字都在审判我的自私和冷漠。
我抬起头,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我爱了十年的人。
我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见过他失意潦倒的样子,见过他为了一个项目熬得双眼通红的样子,也见过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笨拙又温柔的样子。
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现在这个样子。
陌生得可怕。
“陈锋,”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不是一张床的事。”
“那是什么事?你非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才满意吗?”
我笑了。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在你心里,我和你爸,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受委屈,那个人,一定是我,对吗?”
他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我挣开他的手,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我去酒店住几天,大家都冷静一下。”
我说完,拖着箱子往外走。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女儿安安的房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门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妈妈出去几天,安安在家要听话。”
女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小声地问:“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我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感觉自己快要碎掉了。
“那……那你还回来吗?”
“回。”我用力地点头,“妈妈很快就回来。”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自己会动摇。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陈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妥协。
“别走了,我让爸回他自己屋睡。”
我的动作停住了。
如果这句话,是在他提出那个要求时,在我反问他时,哪怕是在我拖出行李箱时说出来,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现在,太晚了。
就像一面镜子,已经碎了,就算用胶水粘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我轻轻地说:“不用了,让爸好好休息吧。”
然后,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也砸在我的心上,冰冷刺骨。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土崩瓦解。
我叫了一辆车,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酒店。
办入住的时候,前台的姑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狼狈不堪。
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送风声。
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我和陈锋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都穷,租住在城中村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里。
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吱呀作响的破风扇。
我们俩就挤在一张一米二的硬板床上,热得睡不着,就一起数窗外的星星。
那时候,他总是把风扇对着我吹,自己热出一身的痱子。
他说:“等你嫁给我,我一定给你买一套大房子,买一张全世界最舒服的床。”
后来,我们真的有了大房子,有了那张我们一起挑的、很舒服的床。
可那个愿意把风扇对着我吹的少年,却不见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从公公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之后。
陈锋的妈妈走得早,是公公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
他说,他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他爸。
所以,他要加倍地对他爸好。
我理解,也支持。
公公刚来的时候,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他喜欢吃面食,我就学着做各种面点,手擀面、饺子、包子,一个星期不重样。
他肠胃不好,我就每天给他熬养生粥。
他的房间,我永远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以为,我做得够好了。
可渐渐地,我发现,这个家,好像越来越不像我的家了。
家里的所有事情,都要以公公的喜好为第一标准。
公公喜欢看抗战剧,客厅的电视就永远锁定在那个频道,声音开得震天响,安安想看一会儿动画片,陈锋都会说:“让着爷爷,爷爷年纪大了。”
公公口味重,喜欢吃咸的,我们家的菜就越来越咸,我提过几次,对健康不好,陈锋就说:“爸吃了一辈子这个口味了,改不了了,我们将就一下。”
公公睡眠浅,晚上九点必须睡觉,我们一家人就得跟着蹑手蹑脚,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所有的生活习惯,都在为另一个人让步。
我像一只温水里的青蛙,一点一点地被剥夺着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权利,直到今天,他要剥夺的,是我的床。
那是我最后的底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大亮。
雨停了,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样。
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陈锋打来的。
还有几条微信。
第一条:“你跑哪去了?快回来。”
第二条:“还在生气?别闹了,差不多行了。”
第三条:“安安一直在哭着找你。”
第四条:“我错了,行了吧?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看着这些信息,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没有回。
我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来想清楚一些事情。
我关掉手机,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走出了酒店。
我想回一趟老家。
我的父母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老家的房子一直空着,只有一个远房的表婶偶尔会过去帮忙打扫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坐上回老家的大巴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很久以前。
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
我爸是个很普通的工人,性格有点闷,不爱说话,但他很爱我妈。
我妈喜欢吃城东那家店的桂花糕,我爸就每天下班绕很远的路去给她买。
我妈身体不好,冬天手脚冰凉,我爸就每晚给她打一盆热水,亲自给她泡脚。
我们家很小,也很穷,但那个小小的房子里,永远充满了温暖和爱。
我爸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妈是我媳妇儿,我不对她好,对谁好?”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他会把你放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
他会本能地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而不是用“孝顺”和“责任”作为绑架你的枷锁。
大巴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镇。
下了车,我凭着记忆,朝家的方向走去。
小镇变化不大,只是街边的店铺换了几家。
远远地,我看到了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
那就是我的家。
我走到门口,从包里摸出那串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
这串钥匙,我一直带在身上。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墙上挂着爸妈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么灿烂。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拂去相框上的灰尘。
“爸,妈,我回来了。”
我轻声说,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在老房子里住了下来。
每天,我打扫房间,整理爸妈的遗物。
在妈妈的梳妆台抽屉里,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子。
钥匙就在旁边挂着。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是我爸写给我妈的情书。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一直写到我妈去世的前一个月。
我一封一封地看。
信里的文字很朴实,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
“阿秀,今天厂里发了奖金,我给你买了一块你最喜欢吃的红糖发糕,放在碗橱里了。”
“阿秀,今天下雨了,你出门记得带伞,你的腿不能受凉。”
“阿秀,今天看到你笑了,我觉得天都晴了。”
……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坐在地板上,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爱可以这么具体,这么细水长流。
它不是一句空洞的“我爱你”,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
它就是那一块红糖发糕,那一把雨伞,那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它是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都把你放在心尖上。
这二十天,我没有和陈锋联系。
他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但我都没有理会。
安安偶尔会用他的手机给我打过来。
电话里,女儿的声音总是小心翼翼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了。”
“妈妈,爸爸今天给我做的饭好难吃。”
“妈妈,爷爷又在看那个打仗的电视了,好吵。”
“妈妈,阳台上的花,有几盆好像快要枯死了。”
听到阳台上的花快枯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些花,都是我一盆一盆精心侍弄的。
有我最喜欢的茉莉,有安安喜欢的太阳花,还有陈锋送我的第一束玫瑰,我把它扦插活了,养了整整五年。
它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现在,它们快要死了。
就像我们的家,也快要枯萎了。
我开始思考,我和陈锋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公公的到来吗?
不,不完全是。
公公只是一个催化剂,一个导火索。
真正的问题,出在陈锋身上,也出在我身上。
他把对父亲的愧疚,凌驾于了我们的感情之上。
他觉得,为了弥补父亲,牺牲我的感受,是理所当然的。
而我,一味地忍让和退步,让他觉得我的底线可以一再被突破。
我们之间,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沟通,以及尊重。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准备回去和他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我接到了安安的电话。
那是第二十天的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给我爸妈种的花浇水。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听到的是安安撕心裂肺的哭声。
“妈妈!你快回来!爸爸……爸爸被120拉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安安,别哭,慢慢说,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不知道……爸爸突然就倒在地上了……爷爷……爷爷也吓坏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不敢想象,如果陈锋出了什么事……
我来不及收拾任何东西,抓起包就往外冲。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镇上的汽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回城的车票。
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陈锋倒在地上的样子,一会儿是安安惊恐的哭声。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
陈锋,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们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有解决,你不能就这么不负责任地倒下。
车到站后,我直接打车去了市中心医院。
在路上,我给陈锋的手机打了电话,是安安接的。
她说他们在急诊抢救室。
我冲进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我一阵晕眩。
我找到了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安安。
她的旁边,是公公。
老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佝偻着背,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安安!”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女儿。
女儿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妈妈……我好怕……”
“别怕,妈妈回来了,妈妈在了。”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安抚了好一会儿,安安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
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安抽噎着说,下午的时候,爸爸在公司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大问题,脸色就一直很难看。
回到家,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晚饭的时候,他也没出来吃。
后来,她和爷爷听到书房里有东西倒地的声音,推开门一看,爸爸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看向公公。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恐和自责。
“都怪我……都怪我……”他喃喃自语,“是我把他逼得太紧了……”
我愣住了。
这时候,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赶紧冲过去,“医生,我先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神情严肃,“病人是突发性心肌梗死,幸好送来得及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
他顿了顿,“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压力太大了,身体长期处于透支状态,必须马上住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和观察。”
听到“脱离生命危险”这几个字,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一半。
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陈锋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我们暂时还不能探视。
我办好了住院手续,把安安和公公带到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想让他们先吃点东西。
两人都没有胃口。
安安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
公公则是一脸的失魂落魄。
我给他点了一碗热粥。
他端起碗,手抖得厉害,粥洒了大半。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愧疚的神色。
“孩子……我对不起你……”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故事。
陈锋的妈妈,是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去世的。
临终前,她拉着公公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陈,我这辈子,没能给你生个女儿,是我的遗憾。你一定要把小锋带好,让他成才,让他……孝顺你。”
“孝顺你。”
这三个字,像一道魔咒,也像一座大山,压在了公公和陈锋父子俩的身上,压了整整三十多年。
公公说,他这辈子,活着的唯一念想,就是完成妻子的遗愿。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陈锋身上。
他对他很严厉,从小到大,非打即骂。
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有担当的男人。
陈锋也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好,考上了名牌大学,进了大公司,一步步做到了现在的位置。
他成了公公的骄傲。
可是,公公总觉得不够。
他总觉得,儿子还不够“孝顺”。
他开始用各种方式,来索取和证明这份“孝顺”。
他要求陈锋每个周末必须回家看他。
他要求陈锋每个月必须给他足够的生活费。
后来,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就干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他用他的权威,他的“不容易”,一点一点地侵占着我们的小家。
“我知道,我很多地方,做得不对。”公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天晚上,让他把你们的床让给我,是我……是我故意试探他的。”
“我想看看,在他心里,到底是他老子重要,还是你这个媳妇儿重要。”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会把你气走……更没想到……会把他逼成这样……”
老人说着,老泪纵横。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自私、霸道、不讲理的老人。
现在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一个被妻子的遗愿困了一辈子,一个用错误的方式去爱孩子、也渴望被爱的孤独老人。
而陈锋,夹在我和他父亲之间,夹在爱情和被“孝顺”绑架的亲情之间,该有多累,多痛苦。
这二十天,我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和心寒。
我却忘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
他也会累,也会崩溃。
那天晚上,我让安安和公公先回家休息,我一个人守在ICU的门外。
冰冷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不知道我和陈锋的未来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不能倒下。
为了安安,也为了那个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男人。
第二天,陈锋的情况稳定了一些,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终于可以进去看他了。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接着监护仪器。
他瘦了很多。
眼窝深陷,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感觉到我的触碰,他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愧疚。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虚弱,像是在说梦话。
我点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回来了。”
他想抬手帮我擦眼泪,却没什么力气。
“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红血丝,“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他却固执地继续说:“那张床……我不该……我不该让你让出来的……”
“我知道。”我说。
“我爸他……其实人不坏……他就是……太孤独了……”
“我知道。”
“我妈走得早,他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很多苦……我总觉得……我欠他的……”
“我都知道了。”我打断他,“公公都跟我说了。”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锋,”我握紧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欠任何人的。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是安安的爸爸,是我的丈夫,最后,才是你爸的儿子。”
“你可以孝顺他,但不能没有底线,不能以牺牲我们这个小家为代价。”
“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应该是界限分明的。我们爱你,也爱他,但这两种爱,不应该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他静静地听着,眼泪从眼角滑落。
这么多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如此坦诚地,谈论这个问题。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只有理解和心疼。
陈锋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我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
给他送饭,帮他擦身,陪他说话。
安安放学后,也会来医院陪他。
公公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整天板着一张脸,话也多了起来。
他会主动帮我做一些家务,会给安安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挑剔和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温和与依赖。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我攒了一辈子的钱,不多,你拿着,给小锋治病。”
我没有要。
“爸,钱我们有。您把钱收好,以后,我们给您养老。”
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了他一声“爸”。
他愣住了,随即,眼圈就红了。
陈锋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
回到家,一开门,我愣住了。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客厅的茶几上,插着一瓶新鲜的百合花。
阳台上,我那些快要枯死的花,竟然都重新焕发了生机。
嫩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是公公。
是他每天给这些花浇水,松土。
我走到卧室门口,停住了脚步。
我们的那张床,不见了。
取而代 Phones.
房间里空荡荡的。
我回头,不解地看向陈锋。
陈锋笑了笑,从背后拿出一本家居杂志。
“那张床,承载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我们换一张新的吧。”
他指着杂志上的一款床,“你看,这个怎么样?我们一起,重新选一个我们的港湾。”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期待。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是喜悦的泪水。
那天晚上,公公主动提出,他想搬回老房子去住。
他说,他在这里,总觉得不自在,也打扰我们。
他说,人老了,还是喜欢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陈锋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说:“爸,您想住哪儿,我们就陪您住哪儿。您要是想回老家,我们就把老家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再给您请个保姆。您要是想住这儿,我们就把客房收拾出来,弄成您喜欢的样子。”
“这个家,永远有您的房间。”
后来,我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们在同一个小区,给公公租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离我们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
这样,他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我们也能随时过去照顾他。
公公欣然同意了。
搬家的那天,他把那个他从老家带来的、用了几十年的旧木箱子,留了下来。
他说:“这是你妈留下的念想,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们。”
陈锋打开箱子。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件手工缝制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婴儿小棉袄,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里,是陈锋从小到大的照片。
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到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再到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日期和当时的心情。
那是陈锋妈妈的字。
“我的小锋,今天你第一次笑了,像个小太阳。”
“我的小锋,今天你长出了第一颗牙。”
“我的小锋,妈妈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
陈锋抱着那本相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
我终于明白,他心里那份沉重的枷锁,到底从何而来。
那是对一份从未得到过的、完整的母爱的渴望和亏欠。
而他,把这份亏欠,全部转嫁到了父亲身上,也转嫁到了我们这个小家身上。
生活,终于慢慢回到了正轨。
我们买了一张新的床,比原来那张更大,更舒服。
每天早上,阳光会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我们的脸上。
陈锋的公司度过了危机,他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
他会陪我逛街,会陪安安去游乐园,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一个“邻居”公公,经常会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有我做的清淡小炒,也有公公做的、味道很重的红烧肉。
安安总是左边吃一口,右边吃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我阳台上的花,越开越好。
那盆我用玫瑰花枝扦插活的植株,今年春天,竟然开出了一朵硕大的、丝绒般质感的深红色花朵。
我知道,有些裂痕,发生了,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那张被搬走的旧床,它在我们心里留下的阴影,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完全抹去。
但我也知道,生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
爱,也不是。
爱是理解,是包容,是懂得退让,更是守住底线。
是当风雨来临时,我们依然愿意,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去面对。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陈锋没有买礼物,也没有订餐厅。
他只是在下班后,买了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然后,打了一盆热水,蹲在我面前。
他笨拙地,把我的脚放进温热的水里。
水温刚刚好。
就像他掌心的温度。
他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媳妇儿,我爸常说,不对自己媳妇儿好,还能对谁好?”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星光,看着窗外温柔的月色。
我知道,那个愿意把风扇对着我吹的少年,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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