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就在旁边抹眼泪,一边给我塞俩煮鸡蛋,一边念叨,让我去地里看看,别整天在村里晃荡。
我叫陈金,1980年的时候,我二十二岁。
在村里,我算是个闲人。
说好听点,是脑子活络,不肯下死力气种地。
说难听点,就是游手好闲,二流子。
我爹常指着我鼻子骂,说我这辈子就是个打光棍的命。
我娘就在旁边抹眼泪,一边给我塞俩煮鸡蛋,一边念叨,让我去地里看看,别整天在村里晃荡。
我懂,他们是怕我学坏了。
可那时候的农村,一眼望得到头。
除了黄土,就是汗水。
除了庄稼,就是婆姨孩子。
我觉得憋屈。
那天,八月的天,毒得像个后娘。
太阳挂在天上,一动不动,把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卷了边。
我吃了午饭,实在不想听我爹的教诲,叼了根草棍,就往村后的小河沟溜达,想去泡个澡,凉快凉快。
我们村叫陈家洼,村后头有片乱石岗,过了乱石岗就是河。
那地方邪性,草长得比人都高,蛇虫鼠蚁特别多,平时除了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很少有人去。
我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趿拉着一双破解放鞋,哼着刚从大队广播里学来的不着调的曲儿,心里盘算着晚上去谁家地里摸个瓜。
刚走到乱石岗边上,就听见一声尖叫。
那声音,又短又急,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住了脖子。
我心里一激灵。
这荒郊野外的,别是出了什么事。
我猫着腰,顺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
拨开一人高的茅草,我看见了林兰。
她是村东头林木匠家的闺女,比我小两岁,刚满二十。
人长得白净,眼睛大大的,像熟透了的葡萄。
平时在村里遇见,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快步走开。
村里的后生,没几个不惦记她的。
我也惦记。
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
人家是木匠家的独女,家里条件好,人又本分,我呢?
我就是个泥腿子里的混混。
此时的林兰,正瘫坐在地上,一张俏脸煞白煞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浑身都在抖,眼睛里全是恐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旁边,一条蛇“嗖”地一下,钻进了草丛里。
我眼尖,看清了。
黑白相间的环纹,三角形的脑袋。
“五步蛇!”
我头皮“嗡”地一下就炸了。
这玩意儿,毒得很,被咬了,走不出五步就得倒。
“你……”我刚想问她咬哪了。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偏上的地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的裤子是那种老式的蓝色卡其布裤,在大腿和屁股的连接处,有两个小小的、往外渗着黑血的牙印。
位置太刁钻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办?
送去镇上的卫生院?
来不及了。从这儿跑到镇上,天都黑了,人早凉了。
找村里的赤脚医生?
他治个头疼脑热还行,对付蛇毒,他那点草药,就是个心理安慰。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嘴把毒血吸出来。
我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这是最土也最有效的法子。
可那地方……
我一个大小伙子,她一个黄花大闺女。
这要是传出去,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我也得被她爹打断腿。
林兰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了,眼神也开始涣散。
她看着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丝……祈求。
我当时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救,还是不救?
救了,我俩都得惹一身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救,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在我眼前没了。
我以后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他娘的!”
我狠狠骂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骂谁。
“命重要还是脸重要!”
我冲着她吼了一句,其实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你忍着点!”
林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身体软得像一摊泥。
我蹲下身,不敢看她的脸。
心里念叨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天爷,各路神仙,你们可都看着呢,我陈金不是耍流氓。”
我伸出手,手指头抖得跟筛糠一样。
解她裤腰带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她的皮肤,烫得吓人。
我一咬牙,把心一横,把她的裤子往下拉了一截。
雪白的皮肤露出来,那两个黑血点显得格外刺眼。
周围已经开始肿了,泛着青紫色。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俯下身,一口就凑了上去。
一股又腥又麻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我拼命地吸,然后扭过头,“噗”地一口吐在地上。
黑紫色的血,落在枯黄的草叶上,滋滋地冒着泡。
我不敢停,一口接一口。
吸,吐。
吸,吐。
也不知道吸了多少口,直到吸出来的血变成了鲜红色,我才停下来。
嘴里麻麻的,舌头都快没知觉了。
我赶紧抓了把土在嘴里涮了涮,又吐掉。
再看林兰,她已经昏过去了。
脸色还是白,但呼吸好像平稳了一些。
我不敢耽搁,手忙脚乱地帮她把裤子提好,系上腰带。
然后,我把她背了起来。
她很轻,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
我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太阳还是那么毒,我的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但我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乱。
我救了她。
但我好像也毁了她。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碰见了我们村最长舌的婆娘,王婶。
她当时正端着一盆猪食,准备去喂猪。
看见我背着个姑娘,眼睛“噌”地就亮了,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哎哟,金子,你这是……”
她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我背上的人是谁。
我心里一沉,暗道不好。
“王婶,让让,人不行了,得赶紧送赤脚医生那儿去!”
我吼了一嗓子,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从她身边过去的。
我能感觉到,她那两道能杀人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背上。
完了。
我心里就这两个字。
不到半天,这事儿肯定能传遍全村。
我把林兰背到赤脚医生老张头那里。
老张头一看,也吓了一跳。
检查了伤口,又看了看林兰的情况,他冲我竖了个大拇指。
“小子,行啊!这毒吸得及时,再晚半小时,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然后他又给我检查了一下嘴巴,让我用草药水漱口,说我嘴里没伤口,问题不大。
我稍微松了口气。
老张头给林兰喂了些解毒的草药,又在伤口上敷了药。
他说,命是保住了,但得好好养着。
我让他去通知林木匠。
老张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
“金子,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苦笑了一下,“张叔,我就是路过,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老张头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唉,去吧,剩下的事,让你爹娘操心吧。”
我没回家。
我不敢回。
我怕我爹打断我的腿。
我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坐了一下午,抽了半包烟。
烟是我爹的“大前门”,我偷的。
烟雾缭绕里,我把这事儿前前后后想了个遍。
越想,心里越凉。
在那个年代,名声比命都重要。
一个姑娘家,被个半大小子扒了裤子,这事儿要是坐实了,她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了。
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而我,陈金,就是那个毁了她名声的流氓。
就算我是为了救她,也没人会信。
他们只会说,我陈金借着救人的名义,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
我越想越烦躁,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天快黑的时候,我弟弟石头找到了我。
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哥,你快回家吧!爹快气疯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跟着石头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见我爹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我娘在旁边站着,眼睛红肿,不停地抹眼泪。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跪下!”
我爹看见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知道,这顿打,躲不过。
“你个!”
我爹手里的木棍“呼”地一下就抡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抽在我背上。
火辣辣的疼。
我咬着牙,一声没吭。
“我让你在外面混!我让你不学好!你现在长本事了啊!敢对人家大姑娘动手动脚了!”
“老陈家的脸,都被你这个丢尽了!”
木棍一下一下地落在我身上,背上,腿上。
我娘哭着上来拉我爹。
“他爹,别打了!别打了!会把孩子打死的!”
“打死他!打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省得他在外面给老子惹祸!”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但手上的力道,到底还是轻了些。
我跪在地上,梗着脖子,吼了一句:
“爹!我没耍流氓!我是为了救她!”
“救她?”我爹冷笑一声,“救人需要扒人家姑娘的裤子?你当全村人都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她被五步蛇咬了!咬在屁股上!我不吸出来她就得死!”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嗓子都破了音。
屋里瞬间安静了。
我爹愣住了,手里的木棍停在半空。
我娘也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金子……你说的……是真的?”我娘颤抖着问。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娘,我混蛋,我不学好,但我不是。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爹把木棍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他点了根烟,手一直在抖。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他问。
“赤脚医生张叔知道。还有……可能王婶看见我背她回来了。”
我爹的脸又黑了。
王婶那张嘴,比大队的广播还快。
“完了。”我爹狠狠地吸了口烟,“这下全完了。”
“林木匠家……什么动静?”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把人送到张叔那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谁都没睡。
我爹在堂屋里坐了一宿,抽了一宿的烟,地上的烟头落了厚厚一层。
我娘在我屋里,给我擦药酒,一边擦一边掉眼ale。
“儿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娘,你别哭了。大不了,我去给林家赔罪,要打要骂,我认了。”
“赔罪?说得轻巧!”我娘叹了口气,“这事儿,关乎人家姑娘一辈子的名声,怎么赔?”
我趴在床上,背上火辣辣的疼。
但心里的疼,比身上更甚。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木匠会不会带着人来拆了我家?
村里人会怎么看我?
我陈金,是不是真的要成一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敢出门。
我爹也不让我出去。
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我们家。
我弟弟石头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回来学给我听。
说的版本五花八门。
有的说,我把林兰骗到乱石岗,图谋不轨。
有的说,林兰早就跟我好上了,那天是去幽会,结果被蛇咬了,才暴露出来。
最难听的版本是,我根本就是故意的,蛇也是我放的。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气得在屋里砸东西。
我救了人,到头来,却成了别人口中的禽兽。
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爹整天唉声叹气,饭也吃不下。
我娘天天以泪洗面。
我们家,像是被一片乌云笼罩着,不见天日。
最奇怪的是,林木匠家一直没动静。
没来骂,没来打,也没找村干部来评理。
他们家就像一口深井,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种安静,比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更让人心慌。
我爹说:“这是在憋大招呢。林木匠那个人,我了解,是个要脸面的人。他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我在等,等那只靴子掉下来。
等了大概一个星期。
林兰的身体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那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
那天上午,我正躺在床上“养伤”,其实就是不想动。
我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我屋。
“金子,金子,快起来!林家来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爬起来,穿好衣服,跟着我娘走到堂屋。
我爹已经在了,正搓着手,一脸紧张地站在那里。
院子门口,站着好几个人。
为首的,是林木匠。
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常年跟木头打交道,手上脸上都是风霜的痕迹。
他身后,跟着他老婆,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个,是我们邻村的媒婆,李婶。
我一看这阵仗,懵了。
这是要干嘛?
打架不像,倒像是……
我不敢往下想。
我爹赶紧迎了出去,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快请进!”
林木匠看了我爹一眼,没说话,迈步走了进来。
他那眼神,很复杂,看不出是喜是怒。
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了。
我娘赶紧搬凳子,倒茶水。
屋里的气氛,比我挨打那天还紧张。
大家坐下后,谁也不说话。
林木匠端起茶杯,吹了吹,没喝。
他老婆就坐在他旁边,低着头,不停地用衣角擦眼睛。
还是那个媒婆李婶先开了口。
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一点也不达眼底。
“陈家大哥,大嫂,我们今天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爹赶紧接话:“李婶,有话您就直说。”
李婶清了清嗓子,“这事儿呢,说起来,也是一桩……缘分。”
我一听“缘分”这两个字,脑袋“嗡”地一下。
李婶没看我,继续说道:“我们两家,住得也不远。金子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长大的。前几天,出了点意外……”
她顿了顿,看了看林木匠的脸色。
“我们家兰子,不懂事,乱跑,冲撞了蛇神。多亏了金子,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她一命。这份恩情,我们林家记下了。”
我爹和我娘都愣住了。
这开场白,跟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是感谢。
但我知道,重点肯定在后面。
果然,李婶话锋一转。
“但是呢,这事儿,毕竟是出了。金子救人的法子,虽然是无奈之举,可……毕竟男女有别。”
“现在村里风言风语的,说什么的都有。我们家兰子,是个本分姑娘,脸皮薄,这几天在家里,水米不进,天天哭。”
“她说,她的名声,算是毁了。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李婶说到这,林木匠的老婆“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爹和我娘的脸,又白了。
我站在我爹身后,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最关键的要来了。
李婶叹了口气,接着说:“林大哥和嫂子,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出了这事,他们心里也跟刀割一样。”
“他们商量了几天,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兰子这辈子就完了。”
“所以,今天托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陈家,这事儿,打算怎么了结?”
来了。
终于来了。
我爹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林大哥……你说,要我们怎么了结,我们认。是我没教好儿子……”
林木匠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看我爹,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一把锥子,要扎进我心里。
“陈金。”
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身体一僵,往前站了一步。
“林叔。”
“我问你,那天,你为啥要救我们家兰子?”
我愣了一下。
这叫什么问题?
“她快死了,我看见了,就救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救她的时候,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想过一点,但来不及多想。”
“那你现在后不后悔?”
我沉默了。
后悔吗?
从我自己的角度,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救了个人,惹了一身骚,还挨了一顿打。
可看着林兰她娘哭得那么伤心,我心里那点后悔,又说不出口。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说的是实话。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没了。
林木匠听了我的话,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他转过头,对李婶说:“你说吧。”
李婶点点头,像是接到了命令。
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我爹和我娘说:
“陈家大哥,大嫂。我们今天来,不是来要钱,也不是来要赔偿的。”
“我们是来……提亲的。”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
提亲?
我没听错吧?
我爹和我娘也完全懵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林木匠老婆压抑的哭声。
李婶看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反应,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她继续说:“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只有你们两家结了亲,金子成了林家的女婿,这件事,才能从一件丑事,变成一桩美谈。”
“别人问起来,就可以说,是你们两个孩子早就情投意合,那天是去约会,才不小心被蛇咬了。这样,兰子的名声保住了,金子也从一个‘流氓’,变成了‘有情有义的后生’。”
“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听着李婶的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两全其美?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承认,我惦记过林兰。
但那只是偷偷的念想。
我从没想过要娶她。
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这算什么?
这不是逼婚吗?
用救命之恩,来绑架我的一辈子?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不干!”
我冲口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娘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拽我衣服。
我不管。
“凭什么!”我梗着脖子,看着林木匠,“我救了你女儿,我不图你们感谢,但你们不能这么坑我吧!”
“我陈金是混,是穷,但我不想我这辈子的婚姻,是被人逼的!”
“金子!你闭嘴!”我爹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上来就要揍我。
“让他说!”
林木匠突然开口,制止了我爹。
他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说,我们怎么坑你了?”
“你们这就是拿你女儿的名声来要挟我!我要是不娶她,我就成了毁她清白的罪人!我娶了她,我就得背着这个名声过一辈子!横竖都是我的错!这不叫坑我叫什么!”
我说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心里堵得慌。
屋里又是一片沉默。
半晌,一个细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让他来提亲的。”
我循声望去。
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
是林兰。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亮。
她扶着门框,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走到屋子中央,先是对着我爹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婶,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她转向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陈金,我知道,这件事,委屈你了。”
“但是,你救了我的命。这条命,是你给的。”
“村里的话有多难听,我比你清楚。我要是不嫁给你,我这辈子就真的完了。我爹娘,也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我不想死,也不想让我爹娘被人戳脊梁骨。”
她的眼圈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们家这种做法。”
“但是,陈金,你扒了我裤子,你看了我的身子,你还用嘴……亲了我的伤口。”
她说到这里,声音都在发抖,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在我们这种地方,这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懂。”
“我爹来提亲,不是要挟你,是给我,也是给你,找一条活路。”
“你要是觉得委-屈,可以不答应。大不了,我明天就去跳了村口的井。一了百了,也省得大家为难。”
她说完,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眼神里,有决绝,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倔强的眼神。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她说得对。
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年代,发生了这种事,除了结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要是拒绝了,她可能真的会去寻死。
那我就从一个救命恩人,彻彻底底变成一个逼死人命的凶手。
我这辈子,都别想安生了。
我还能怎么办?
我看了看我爹,他满脸的恳求。
我看了看我娘,她眼里的泪水已经流成了河。
我又看了看林木匠,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痛苦。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到林兰身上。
这个被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姑娘,现在正用她的一辈子,来和我做一场交易。
一场关于名声、责任和命运的交易。
我心里,那股不甘和愤怒,慢慢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逃避的责任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我听见自己说。
“我娶。”
就这两个字。
屋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木匠的老婆哭得更凶了,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娘也捂着嘴,喜极而泣。
我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只有林兰,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然后,她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屋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陈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我的光棍生涯,以一种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
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我了。
双方的大人,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开始商量婚事。
彩礼,嫁妆,酒席……
林木匠说:“彩礼就不要了。金子救了兰子一命,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彩礼。”
我爹坚持要给。
“不行!不能让村里人说我们陈家占了便宜,说我们是用空手套白狼的法子娶媳妇!”
最后,两家各退一步。
彩礼象征性地给了八十八块钱,图个吉利。
林木匠那边,陪送了一套全新的家具。
是他亲手打的。
一张雕花大床,一个大衣柜,还有一套桌椅。
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顶级的嫁妆了。
婚期定得很快,就在半个月后。
这半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成了村里人议论的中心。
但风向,真的像李婶说的那样,变了。
大家不再说我是流氓了。
而是说我陈金,有情有义,敢作敢当。
说我和林兰,是英雄救美,天赐良缘。
那些曾经骂我“二流子”的长辈,见到我,都笑呵呵地拍我的肩膀。
“金子,行啊,不声不响地,就把村里最俊的姑娘拿下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美谈”的背后,是多少的无奈和妥协。
我和林兰,再也没见过面。
直到结婚那天。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我们家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
村里人都来了,很热闹。
我穿着我爹唯一的一件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
林兰穿着一件红色的新衣服,脸上化了妆,盖着红盖头。
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然后夫妻对拜。
我看着那个红盖头下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个即将和我共度一生的女人,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我救了她的命。
然后,我就要娶她了。
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把我俩围在中间,起哄,开各种玩笑。
我全程陪着笑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想把自己灌醉。
醉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等客人都散了,已经是深夜了。
我娘扶着我进了新房。
我们的新房,就是我原来的那间小屋。
墙重新刷了白灰,窗户上贴了大红的喜字。
那套崭新的家具,让小屋显得有些拥挤,但也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林兰坐在床边,还盖着红盖头。
我娘把我按在凳子上,又小声对林兰说:“兰子,金子喝多了,你多担待。早点歇着吧。”
说完,她就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还有桌上那对摇曳的红烛。
我坐在凳子上,酒劲上涌,头晕乎乎的。
我看着她,她也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们俩,像两尊泥塑的菩萨。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那个……你把盖头揭了吧。”
我的声音有点干。
她身体颤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揭下了红盖头。
烛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
她不敢看我,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角。
“你……饿不饿?我给你去下碗面?”
我没话找话。
她摇了摇头。
“我不饿。”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比那天在乱石岗上还尴尬。
“林兰。”我叫她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
“你……恨我吗?”我问。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惊讶。
“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我毁了你的名声,还逼得你不得不嫁给我。”
我说完,心里有点发虚。
林-兰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很好看。
像雨后初晴的天,干净,明亮。
“陈金,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委屈?”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觉得,是我爹娘,是我,用救命之恩绑架了你,逼你娶了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毁了你一辈子,对不对?”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还是没说话。
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陈金,你看着我。”
我抬起头。
“你救了我的命,这是事实。我嫁给你,是为了保全名声,这也是事实。”
“但是,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
她的脸更红了,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在你救我之前,我就……注意你很久了。”
我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不是你认识我的那种认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
“你还记得前年冬天吗?下大雪,我去镇上给我爹送饭,路上滑倒了,脚崴了,篮子也摔了。天都快黑了,我一个人坐在路边哭。”
我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
好像……有那么点印象。
“是你。”她说,“是你路过,把我扶了起来,还把你的棉手套给了我一只,让我捂着脚。然后你跑回村里,叫了我爹去接我。”
“那次,我就记住你了。”
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有去年夏天,村里分麦子,我力气小,分的那袋麦子扛不动。别人都在旁边看热闹,是你,一句话没说,走过来,帮我把麦子扛回了家。”
“你把麦子放下就走了,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还有……”
她一件一件地数着。
那些我做过就忘,甚至根本没放在心上的小事。
她却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姑娘,已经默默地关注了我这么久。
“所以,当李婶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嫁给你的时候,我没有反对。”
“因为……我不讨厌你。”
“甚至,还有点……喜欢你。”
她说完最后那句话,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我。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酒,好像全醒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心里翻江倒海。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场被逼无奈的交易。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委屈的、被牺牲的人。
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在这场看似荒唐的婚姻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份,我从未察过的情愫。
我不是娶了一个陌生人。
我是娶了一个,早就把我的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的姑娘。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不甘、委屈、愤怒,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还有一丝,愧疚。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颤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
“林兰。”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对不起。”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还有……谢谢你。”
我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她在我怀里,先是僵硬,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最后,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害怕、和不安,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窗外,月光如水。
屋里,红烛摇曳。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好。
林兰是个好媳-妇。
她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爹娘的衣服,她抢着洗。
地里的活,她也跟着我一起干。
我爹和我娘,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儿媳妇。
我爹不再骂我“二流子”了,看我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我娘更是把林兰当亲闺女一样疼,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她。
我们家,因为林兰的到来,笑声多了,也温暖多了。
而我,也在慢慢地改变。
我不再游手好闲了。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自己的媳-妇跟着自己吃苦。
我开始正经下地干活。
我还跟着林木匠,学起了木工手艺。
林木匠一开始还拉不下脸教我这个“仇人女婿”。
但林兰在我俩中间调和。
加上我确实肯学,手也还算巧。
慢慢地,他也就不再绷着脸了,开始真心实意地教我。
我和林兰之间,还是很客气。
像两个合租的舍友,相敬如宾。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好几次想跟她亲近一点,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件事,像一根刺,横在我们中间。
我知道,她心里也有疙瘩。
有一天晚上,我们都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陈金。”她突然开口。
“嗯?”
“你……还觉得委屈吗?”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黑暗中,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轮廓。
“不委屈了。”我说的是实话。
“那你……后悔娶我吗?”
“不后悔。”
“那你为什么……都不碰我?”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颤抖和委屈。
我心里一动。
我凑过去,把她搂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僵硬。
“我怕。”我说。
“怕什么?”
“怕你觉得,我就是图你身子。怕你……想起那天的事。”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主动往我怀里靠了靠。
“那天的事,我早就忘了。”
“我只记得,那天,有个人,救了我的命。”
“陈金,我们是夫妻。”
“夫妻,就该做夫妻该做的事。”
那一晚,我们中间那道无形的墙,终于倒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们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我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她会记得我衣服破了哪里需要补。
我们一起下地,一起收工。
晚上,我们会躺在床上,说很多话。
说村里的新鲜事,说地里的庄稼,说对未来的打算。
我发现,林兰其实不是个闷葫芦。
她只是慢热。
熟悉了之后,她也很爱笑,很爱说话。
她很聪明,很多事情,比我看得还明白。
我学木工遇到难题,她总能给我一些启发。
我越来越依赖她。
第二年春天,林兰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我娘天天炖鸡汤给她补身子。
我爹走路都带风,见人就说,他要当爷爷了。
我更是把她当成了宝,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心里充满了期待。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做木工,挣钱。
我想给我的孩子,给我们这个家,一个更好的未来。
1982年的冬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是个大胖小子,哭声洪亮。
我给他取名叫陈望。
希望的望。
我希望他的人生,充满希望。
有了孩子,我们的家更完整了。
林兰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和家庭上。
我则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我的木工手艺越来越好,开始有人请我去做家具。
我们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们盖了新房,三间大瓦房,宽敞明亮。
村里人都羡慕我们。
说我陈金,是走了狗屎运,娶了个好媳-妇,才转了运。
我知道,他们说得对。
林兰,就是我的运气。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我还是会想起1980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炎热的午后,那片荒芜的乱石岗。
如果那天,我没有走那条路。
如果那天,我听到了尖叫,却选择了掉头就走。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可能,我真的会打一辈子光棍。
可能,我永远也体会不到,像现在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一场意外,一次无奈的选择,却成就了一段意想不到的姻缘。
我和林兰,因为一场蛇咬,被硬生生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从尴尬,到客气,到熟悉,再到彼此依赖,彼此深爱。
我们用十几年的时间,把一段荒唐的开始,过成了一段踏实的人生。
有一年,我们结婚纪念日。
我喝了点酒,胆子也大了些。
我问她:“兰子,说实话,当年嫁给我,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她正在灯下给儿子织毛衣,听了我的话,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后悔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
“刚嫁过来那几天,你对我冷冰冰的,我天天晚上偷偷哭,后悔了。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嫁错人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你开始学木工,手上磨得到处是泡,也不吭声。”
“后来,你开始知道心疼我,把好吃的都留给我。”
“后来,我们有了阿望。”
“再后来,就没时间后悔了。”
她说着,眼睛里闪着光。
“陈金,这辈子,嫁给你,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热。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我也是。”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
“兰子,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窗外,星光满天。
我知道,这辈子,我们都会这么走下去。
一直走到,白发苍苍。
那场蛇咬,不是灾难。
它是一份礼物。
一份用伤痛和无奈包装的,最珍贵的礼物。
它给了我一个家,一个爱人,一个我从未敢奢望过的,温暖而踏实的人生。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