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身体早已冰冷僵硬,不知已死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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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翌日,天刚蒙蒙亮。
将军府的下人区,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来人啊!林医女……林医女她……”
小院的门被闻讯赶来的管事推开。
屋内,一片狼藉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东西烧焦的呛人气味。
而那个名为林晚的女子,静静地倒在灰烬旁,身下是一大滩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她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身体早已冰冷僵硬,不知已死去多久。
手中,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留下。
就像她这五年,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除了这满室灰烬,和这一具枯槁的躯壳。
再无其他。
远处,将军府的主院方向,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似乎在为昨日那场盛大的婚礼,继续着未尽的庆祝。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只是,那个曾十一次将谢惊澜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医女,再也看不到了。
(八)
第一个发现林晚死去的是负责洒扫的哑婆。
她端着热水想给这个总是安静得像个影子的医女送去,推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水盆哐当落地,热水泼了一地,混合着那些暗沉的血迹,蜿蜒如诡异的溪流。
哑婆啊啊地叫着,连滚带爬地去寻管事。
消息像滴入静水的墨,迅速在将军府的下人区域晕染开来。惊愕,低语,窃窃的议论。那个救了将军很多次的林医女,竟然在将军大婚当夜,悄无声息地死了。死状凄惨,呕血而亡,身边还有一堆烧剩的灰烬。
多晦气。尤其是在这将军迎娶公主,满府尚余喜庆的时候。
管事王伯皱着眉,看着那具已被简单整理过的、盖上了白布的尸体,又扫了一眼屋内那片狼藉的灰烬,重重叹了口气。他是府里的老人,隐约知道些这位林医女与将军在军中的过往,但也仅止于“知道些”。如今将军新婚燕尔,前程似锦,这等晦气事,绝不能冲撞了贵人。
“去两个人,收拾干净。找口薄棺,尽快送出城去埋了。”王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管好自己的嘴,谁要是敢在府里乱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下人们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没有人去探究那堆灰烬里曾烧过什么,也没有人去想这个孤零零死去的女子曾有过怎样的故事。在权势的阴影下,一条卑微的生命,其消逝也不过是府邸运行中需要被迅速抹去的一点尘埃。
(九)
谢惊澜醒来时,头痛欲裂。
宿醉和昨夜那阵莫名的心悸让他精神有些不济。朝阳公主早已起身,正由侍女伺候着梳妆,从镜中看到他坐起,回眸一笑,端庄温婉:“将军醒了?”
他按了按依旧有些发闷的胸口,点了点头。目光掠过窗棂,外面天色已大亮。
“昨夜……”公主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将军可是身体不适?妾身见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无妨,”谢惊澜起身,自有侍女上前为他更衣,“许是昨日酒饮多了些,歇息片刻便好。”
他穿戴整齐,准备去前厅处理公务。走出新房院落,穿过抄手游廊,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府中张灯结彩的喜庆装饰尚未撤去,提醒着他昨日那场盛大婚礼。
只是,那股莫名的空落感,依旧盘踞在心底,驱之不散。
经过靠近下人院落的那条小径时,他脚步微微一顿。似乎看到两个小厮抬着什么东西,匆匆往后门方向去,上面盖着粗糙的白布。
“那边在做什么?”他随口问跟在身后的亲卫。
亲卫显然也不清楚,只道:“属下这就去问问。”
“不必了。”谢惊澜摆了摆手,不过是些杂事,无需他费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禁军的事务需要交接,皇上的恩赏需要谢恩,同僚的贺喜需要应酬。
他迈步向前,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感觉抛在脑后。阳光照在他崭新的官袍上,绣着的麒麟图案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的荣宠与权力。
(十)
林晚的死,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只在最初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迅速沉没,再无痕迹。
将军府依旧按照它的节奏运行着。下人们谨守着管事的警告,无人敢议论半句。偶尔有新来的小丫鬟好奇打听那个独居小院的医女,也会被年长的嬷嬷用严厉的眼神瞪回去。
朝阳公主很快接手了府中中馈,她出身皇家,行事自有章法,将偌大的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似乎也隐约听说过府里曾有个医女,但既然已经“病故”,便也不再提及。只是某日清点库房物品时,发现少了几样不算顶贵重,但颇有些年头的药材,记录上写着是将军从前在军中带回的。她问了王伯一句,王伯只含糊答说许是受潮霉坏处理掉了,公主便也未深究。
谢惊澜越来越忙。禁军统领一职责任重大,加之他圣眷正浓,各方应酬繁多,常常深夜才归。他与公主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平稳而顺遂。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或是独自批阅公文疲惫歇息的间隙,那股心脏被骤然攥紧的刺痛感会毫无征兆地袭来,短暂,却清晰。
他抚着胸口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有时会想起北疆的风雪,想起那支毒箭,想起意识模糊时看到的、那双沉稳操刀、专注救他的眼睛。
想起那个叫林晚的医女。
她拿了赏赐,应该已经离开京城,去过她自己的日子了吧?他当时给出的条件足够丰厚,她后半生理应无忧。
这样也好。
他如此告诉自己,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压下,重新投入到繁杂的公务之中。
(十一)
转眼,冬去春来。
边关却再起烽烟。北狄趁镇北将军卸任回京,新任守将尚未完全熟悉防务之际,大举南下,连破两城,兵锋直指中原。
朝野震动。
皇上连夜召集群臣商议。朝堂之上,主和主战争论不休。最终,圣心独断,主战派占据上风。然而,派谁挂帅,却成了难题。
几位老将或镇守其他边关,或年事已高。年轻将领中,论及对北狄作战的熟悉与威望,无人能出谢惊澜其右。
“谢爱卿,”皇上的目光落在位列武官之首的谢惊澜身上,“北狄猖獗,边关危急。朕意,由你挂印出征,如何?”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期待,有担忧,也有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新婚不久,尚是驸马,此去凶险……
谢惊澜出列,撩袍跪地,声音沉静而坚定:“臣,万死不辞!”
他没有选择。于公,保家卫国是军人之天职;于私,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北狄,了解那片他征战了多年的土地。更何况,新帝登基不久,他需要这场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巩固皇家的信任。
出征前夜,他回到府中整理行装。朝阳公主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细细叮嘱他务必珍重。
“将军此去,定要平安归来。”她将一枚亲手求来的平安符放入他的行囊。
谢惊澜看着她,心中有些许歉疚,但更多的,是被战意点燃的沸腾热血。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
他在书房检查随身的兵书舆图,目光掠过书架一角,忽然顿住。那里原本放着一套他颇为珍视的前朝兵法典籍,是林晚有一次替他整理书籍时,从一堆杂物里找出来,细心拂去灰尘,重新归类放好的。他还记得当时她轻声说:“将军,此书或有裨益。”
如今,那套书似乎不见了。他并未深想,许是公主整理时挪去了别处。
他甩开这微不足道的杂念,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军务上。
(十二)
大军开拔,奔赴北疆。
一路疾行,越往北,景色越发荒凉,风沙也越大。熟悉的边塞气息扑面而来,冲淡了京城那几个月浸染的浮华。
谢惊澜很快投入战事。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北狄的作战习惯,设下几处埋伏,小挫了敌军先锋,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然而,北狄此次显然有备而来,兵力雄厚,攻势凶猛。双方在苍云隘一带陷入僵持。
连日鏖战,谢惊澜几乎未曾合眼。这夜,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帅帐,亲兵端来热水。他脱下沉重的甲胄,准备擦洗一下满身的血污与尘土。
当温热的水擦过左胸下方那道箭疤时,他动作猛地一滞。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从那疤痕深处传来。不是痛,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感。仿佛那里曾经有什么东西与他的生命紧密相连,如今却被硬生生剜走了,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虚无的缺口。
这感觉比在京城时偶尔出现的刺痛要清晰得多,也强烈得多。
他皱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按着那道疤。是因为回到了这片土地,触景生情?还是连日劳累引发的错觉?
“将军,您没事吧?”亲兵见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
谢惊澜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
他草草擦洗完,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却毫无睡意。帐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他睁着眼,看着帐顶摇晃的阴影,那道疤处的空洞感如影随形,让他心烦意乱。
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重伤醒来后,秦大夫曾私下对他说过:“将军,那箭簇碎片位置太过凶险,林医女当时已是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那般地步。碎片虽未取出,但林医女用了特殊的药性将其暂时封住,只要不受极大刺激,情绪平稳,或可保数十年无虞……”
当时他并未十分在意。沙场征战,谁身上没点隐患?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情绪平稳……不受极大刺激……
他猛地从榻上坐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婚那夜,那阵突如其来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心悸……
还有林晚……她当时,真的只是平静地收下赏赐,然后离开了吗?
一个他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十三)
第二日,谢惊澜叫来了随军的医官,也是从前军医署的老人。
“本将军旧伤似乎有些不适,”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医官一人,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可知,当初林医女用以封住那碎片的,是何药物?”
医官愣了一下,仔细回想片刻,才谨慎答道:“回将军,具体的方子,只有林医女自己清楚。只隐约听秦老提过,似乎用了好几味极罕见的药材,其中有一味‘血竭藤’,性极烈,需以施药者自身精血为引,方能将药性催发至极致,暂时凝固异物,护住心脉。但此法……对施药者损耗极大,几乎等同是以命换命……”
医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将军的脸色,在他说到“以自身精血为引”、“损耗极大”、“以命换命”时,一点点变得惨白如纸。
血竭藤……自身精血……以命换命……
谢惊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变得冰冷僵硬。
他想起最后一次重伤时,他昏迷七日,醒来后看到林晚,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他当时只以为是劳累所致……
他想起他赠她金银田庄时,她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想起大婚那夜,那阵诡异的心悸和心痛……
还有府中下人偶尔闪烁的眼神,以及王伯在他问起林晚去向时,那含糊其辞的“已妥善安置”……
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线,直指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她……”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林晚……现在何处?”
医官被他眼中骤然迸出的骇人光芒吓得后退半步,惶惑道:“属下……属下不知啊。自将军回京后,便再未见过林医女。只听闻……听闻她似乎……病故了……”
“病故”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谢惊澜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跄着冲出帅帐,厉声吼道:“来人!备马!立刻回京!”
(十四)
谢惊澜只带了数名亲信,不顾一切地脱离前线,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她!问清楚!她不能死!
他直接闯入将军府,惊动了整个府邸。朝阳公主闻讯赶来,看到他风尘仆仆、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
“将军!你这是……”
“林晚呢?!”谢惊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告诉我!林晚在哪里?!”
公主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又惊又怒:“你放肆!为了一个低贱的医女,你竟如此对我?!”
低贱的医女……
这几个字更是刺激了谢惊澜,他猛地甩开她,如同困兽般在厅中咆哮:“王伯!给本将军滚出来!”
王伯连滚带爬地跑来,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说!林医女到底怎么样了?!她人在哪里?!”谢惊澜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在王伯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叙述中,那个被刻意掩盖的真相,终于血淋淋地摊开在谢惊澜面前。
大婚当日,呕血身亡,身边一堆灰烬,包括……那块他曾说代表他半条命的玉佩。
“埋……埋在城西的乱葬岗……”王伯说完,几乎瘫软在地。
乱葬岗……
谢惊澜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强忍着没有倒下,转身就往外冲。
“将军!边关战事!”有副将试图阻拦。
“滚开!”谢惊澜一剑挥开阻拦的人,翻身上马,朝着城西方向疾驰而去。
什么边关,什么战事,什么驸马,什么前程……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意义。
(十五)
城西乱葬岗,荒草丛生,白骨隐现,乌鸦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
谢惊澜发疯似的用剑鞘拨开齐腰深的杂草,命令随后赶来的亲兵四处挖掘寻找。
“找!给本将军找!就算把这片地翻过来,也要找到!”
雨水混合着泥土,沾污了他华贵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握惯了兵器、稳定有力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亲兵们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在这片充满死寂与不详的土地上搜寻。雨水越下越大,冲刷着地面的污秽,也模糊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处相对低洼、已被雨水冲开部分浮土的地方,一名亲兵发出了惊叫。
“将军!这里……这里好像有具棺木!”
谢惊澜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那确实是一口薄棺,木质粗糙,已经被雨水和泥土腐蚀得有些破烂,棺盖甚至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跪在泥泞中,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扒开棺盖周围的泥土,指甲翻裂,渗出鲜血也毫不在意。
棺盖被猛地掀开。
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棺材里,躺着一具早已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骨。衣物破烂不堪,依稀能辨认出是女子所穿。而在那枯骨的心口位置,竟赫然插着一截幽蓝色的、如同寒冰凝结而成的细小尖刺!那尖刺周围的血肉早已腐烂,但它却完好无损,甚至散发着淡淡的、冰冷的荧光。
而在尸骨的旁边,放着一个烧得只剩一半的、熟悉的医药箱,箱角刻着一个模糊的“晚”字。
谢惊澜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认得那截幽蓝色的尖刺。那是北狄皇室秘传的剧毒“蓝魄”,中者无解,会在极度的痛苦中血液凝固而死。这毒……根本不是旧伤复发!
是她!是朝阳!只有她,才有可能接触到北狄皇室的秘毒!只有她,有动机除掉林晚!
为了除掉这个可能影响她地位的“隐患”,她竟然用了如此阴毒的手段!
而林晚……她到死,都以为自己是旧伤复发,都以为他背弃诺言,迎娶他人。她烧掉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包括那块他亲手赠出、说代表他半条命的玉佩,然后在这冰冷的棺木中,含恨而终。
“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谢惊澜胸腔中迸发出来,响彻了整个乱葬岗。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彻底陷入黑暗,直直地倒了下去,倒在林晚的棺木旁,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
(十六)
谢惊澜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反复喊着“林晚”的名字。
御医束手无策,只说将军是急痛攻心,忧思过甚,药石罔效。
消息传到边关,军心动荡。北狄趁机猛攻,苍云隘失守,边境局势急转直下。
朝堂之上,弹劾谢惊澜临阵脱职、贻误战机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再加上毒杀医女(虽无实证,但流言已起)的丑闻,谢惊澜曾经的赫赫战功与无上荣宠,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皇帝震怒,下旨褫夺谢惊澜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天牢,候审待罪。朝阳公主亦受牵连,被贬为庶人,迁居冷宫。
曾经显赫无比的将军府,一夜之间,门庭冷落,大厦倾颓。
一个月后,谢惊澜在天牢中收到了边关传来的最新战报。接替他职务的将领未能挽回败局,北狄已攻破最后一道防线,铁蹄踏入中原,生灵涂炭。
他看着那封战报,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悲怆,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回荡。
“林晚……你看……这就是报应……”
他抚着自己胸口那道依旧会隐隐作痛的疤痕,那里空荡荡的,仿佛真的被带走了一半的生命,连同所有的热忱与希望。
他辜负了她的救命之恩,背弃了生死相许的诺言,间接导致了她的惨死。而如今,他守护的疆土沦陷,追求的权势化为泡影,拥有的家庭支离破碎。
一切,都如她临死前烧掉的那堆灰烬,风一吹,便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北疆军营中,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伤兵中间,眼神专注而温柔的医女。
若一切能重来……
可惜,这世间,从无如果。
(尾声)
多年后,前朝覆灭,新朝建立。
有人在已成废墟的前朝将军府旧址附近,看到一个疯癫的老乞丐。那乞丐衣衫褴褛,浑身脏污,总是痴痴呆呆地抱着一块烧得焦黑的木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喃喃自语。
仔细听去,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句。
“我欠你十一次命……”
“我说过要娶你的……”
“对不起……林晚……”
“我把你的半条命……也弄丢了……”
无人知道他是谁,也无人关心他的故事。只在茶余饭后,偶尔有人提起,说那疯子以前好像是个很大的官,后来疯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都说,是报应。
风吹过断壁残垣,卷起尘土,呜咽着,像是谁在低低地哭泣。
而那场始于雪日军帐、终于盛世婚礼的纠缠,那场以十一次相救换来的背叛与死亡,终究也随着前朝的烟消云散,彻底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再无痕迹。
(十七)
天牢里不见天日,只有甬道尽头那盏长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
谢惊澜靠着冰冷的石壁,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木头——那是他从乱葬岗林晚棺木旁捡回的,属于她医药箱的残片。木头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沾染了他掌心的温度,却再也暖不回那个沉默坚韧的女子。
“林晚……”他低声唤着,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
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响起,由远及近。铁锁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
“谢惊澜,”来人是刑部的官员,声音冷硬,“接旨。”
谢惊澜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
官员似乎也懒得与他多言,径直展开黄绢,念道:“罪臣谢惊澜,临阵脱职,贻误军机,致边关失守,百姓蒙难……本应处斩,然念其旧日微功,免其一死。褫夺一切封号官职,流放三千里,至北疆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京。钦此。”
流放北疆。
那个他曾浴血奋战、守护多年的地方,那个他遇见林晚、又最终失去她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头,乱发下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眸,那里已无昔日锐利,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北疆……好,甚好。”
(十八)
流放的队伍在初冬出发,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
谢惊澜戴着沉重的枷锁,走在队伍最前。曾经的镇北将军,如今的阶下囚,引得路旁百姓指指点点,唾骂声不绝于耳。
“就是他!丢了苍云隘!”
“听说为了个女人连仗都不打了!”
“呸!祸国殃民!”
烂菜叶和石子砸在他身上,他毫无反应,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枷锁磨破了脖颈和手腕,渗出血迹,混着尘土,结成暗红的痂。
越往北,风越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视野里开始出现熟悉的荒凉景致,枯黄的草,裸露的岩石,远处连绵的雪山。
他记得,林晚刚随军来时,很不适应北疆的苦寒。手指常常冻得通红,生了冻疮,却还是坚持在冰冷的水里清洗伤患的伤口。他那时还训斥过她,说医者若不先保全自己,如何救人。她只是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下一次,依旧如此。
心口那空洞的钝痛,再次鲜明起来。
(十九)
流放地是北疆最偏远的苦寒营,负责开采石料,条件极其恶劣。
看守的兵卒显然得了吩咐,对这个曾经的将军、如今的罪人格外“关照”。最重的活,最少的食,动辄打骂。
谢惊澜沉默地承受着。开采石料,他双手磨出血泡,破裂,结痂,再磨破,最后留下一层厚厚的老茧。搬运重物,他脊背被压得弯曲,旧伤在寒冷和劳累中反复发作,疼痛钻心。
但他从不吭声。
只有在夜深人静,躺在四处漏风的破旧营房里,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时,他才会从贴身衣物里拿出那半块焦黑的木头,紧紧攥在手里。
同被流放至此的,还有一些曾经的谢家军旧部。他们认出了谢惊澜,起初是愤恨,恨他为一女子误国,累及三军。但看着他如今形销骨立、沉默受难的模样,那恨意又渐渐变成了复杂的唏嘘。
有人偷偷在他破碗里多放半个窝头,有人在他被刁难时,默默帮他分担一些活计。
谢惊澜察觉到了,却从未道谢。他只是更加拼命地干活,仿佛想用肉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二十)
一年后的某个雪夜,苦寒营遭遇了狼群袭击。
饥饿的狼群绿着眼睛,冲破简陋的栅栏,扑向惊慌失措的囚犯和兵卒。混乱中,一个当年跟着谢惊澜打过仗的老兵被几头恶狼围住,眼看就要丧命。
就在狼牙即将咬断老兵喉咙的瞬间,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镐猛地劈下,精准地砸碎了头狼的颅骨。
谢惊澜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手持铁镐,眼神是久违的、属于镇北将军的凌厉与杀气。他动作迅猛狠辣,每一击都直奔要害,瞬间便解决了围攻老兵的几头狼。
“结阵!”他嘶哑着喉咙吼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残存的兵卒和囚犯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命令,背靠背围成圈子,抵御狼群。
那一夜,谢惊澜带着这群乌合之众,硬生生杀退了数十头饿狼。他身上添了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雪地,却始终站在最前方。
当黎明到来,狼群退去,幸存者们看着雪地中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眼神彻底变了。
(二十一)
狼袭之后,谢惊澜在苦寒营的处境微妙地改变了。
兵卒们不再刻意刁难,囚犯们对他多了几分敬畏。那个被他救下的老兵,更是成了他沉默的追随者。
北疆的冬天漫长而残酷。这年雪尤其大,苦寒营的补给迟迟未到,存粮将尽,饥寒交迫开始夺走人命。
谢惊澜站了出来。他凭着对北疆地形的熟悉,带着几个身手好的囚犯,顶风冒雪出去寻找食物。他们挖开厚厚的积雪,寻找草根,设置陷阱捕捉小兽,甚至冒险去猎杀危险的雪原狼。
每一次外出都生死一线。有一次,他们遭遇了暴风雪,迷失了方向。是谢惊澜凭着记忆中星象的微弱指引,硬生生带着众人走了回来,怀里还揣着两只冻僵的雪兔。
靠着这些微薄的食物,苦寒营勉强撑过了那个冬天。
没有人说感谢的话,但一种无声的认同和依赖,开始在营地里蔓延。谢惊澜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会在篝火旁,用那把豁了口的小刀,细细雕刻着那半块焦木,似乎想将它刻成某个模糊的轮廓。
(二十二)
时光流逝,转眼已是流放的第五个年头。
北疆的局势依旧不稳,新朝根基未深,北狄残部时有骚扰。一支数百人的北狄骑兵绕过边防,流窜到了苦寒营附近。
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苦寒营的兵卒和囚犯加起来不过百人,且多是老弱病残,装备简陋。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将军……”当年的老兵,如今已是营中颇有威望的人物,他看向谢惊澜,眼中是恳求,“带我们……杀出去吧!”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坐在角落、默默磨着铁镐的男人。
谢惊澜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而期盼的脸。他看到了恐惧,也看到了不甘。他看到了北狄骑兵马蹄下扬起的烟尘,也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北疆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景象。
林晚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救他,救那些伤兵,不仅仅是为了他谢惊澜,更是为了这片土地上,那些无辜的、需要庇护的生命。
他缓缓站起身,五年流放生涯磨砺出的沧桑,掩盖不住此刻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火焰,名为责任。
“拿武器。”他只说了三个字。
(二十三)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谢惊澜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将百余人分散埋伏在山隘两侧。他将当年谢家军的战阵之法,简化教给这些乌合之众。
当北狄骑兵闯入埋伏圈时,滚木礌石从天而降,箭矢虽然稀疏,却精准地射向马腿和骑士的咽喉。
谢惊澜一马当先,手持那柄陪伴他多年的、已磨得雪亮的铁镐,冲入敌阵。他的武艺并未因流放而生疏,反而在无数次与生存的搏斗中,变得更加狠厉致命。铁镐挥动间,必有一名北狄骑兵倒下。
苦寒营的人们被他的勇猛所激励,嘶吼着,用简陋的武器与敌人拼命。
战斗惨烈至极。鲜血染红了雪原,尸体堆积如山。
谢惊澜身上旧伤添新伤,左臂被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杀戮,只有守护。
最终,凭借着地形优势和谢惊澜的悍勇,这支北狄流寇被全歼。而苦寒营,也付出了过半人伤亡的代价。
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谢惊澜拄着铁镐,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剧烈地喘息着。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染血的脸庞和花白的鬓角上。
幸存的众人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尊守护神。
(二十四)
苦寒营凭借一己之力,全歼北狄流寇数百人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城。
新朝皇帝闻讯,大为震动。详细战报呈上,谢惊澜在其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无法忽视。
朝堂之上,争议再起。有人认为谢惊澜戴罪立功,当赦;也有人认为其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最终,皇帝下了决断。
一个月后,钦差带着圣旨抵达苦寒营。
“罪臣谢惊澜,于国难时虽有失职,然流放期间,于北疆苦寒之地,率众抗敌,保全一方,功过相抵。特赦其罪,召回京城,另行任用。”
圣旨念完,苦寒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谢惊澜。
他缓缓跪下,接旨,谢恩。脸上无喜无悲。
钦差看着他满身风霜,鬓角斑白,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镇北将军判若两人,心中也不禁唏嘘。
“谢将军,收拾一下,随本官回京吧。”
谢惊澜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他流放了五年,也曾浴血守护过的苦寒之地,扫过那些与他一同挣扎求生、并肩作战的面孔。
“罪臣……谢陛下隆恩。”他开口,声音平静,“然罪臣残躯已倦,无意仕途。恳请陛下,允罪臣……留在此地。”
钦差愕然。
(二十五)
谢惊澜最终没有回京。
皇帝准了他所请,削去他所有过往,也给了他一个自由身。
他在苦寒营附近,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坡,盖了一间简陋的木屋。屋前,正对着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乱葬岗的方向。
他依旧沉默寡言,每日里,或是去山中狩猎,或是帮营地里的人做些活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木屋前,看着南方,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焦木,还有……一枚不知何时,被他从灰烬中找回,已失去光泽、边缘有些融化的玉佩。
当年那个被他救下的老兵,后来在附近落户,时常来看他。给他带些粮食,陪他坐一会儿,说说话。 mostly 是老兵在说,说营地里的事,说北疆的天气。
谢惊澜很少回应。
只有一次,老兵提起,曾在南边集市,似乎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当年的林医女。
谢惊澜摩挲着焦木和玉佩的手,猛地顿住。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归于沉寂。
他知道,那不过是错觉。
她早已不在了。
死在他大喜的那日,死在他背弃诺言之后,死在他……浑然不觉的时光里。
(尾声)
很多年后,北疆流传起一个关于“守墓人”的故事。
说在那片埋葬了无数无名尸骨的乱葬岗附近,总能看到一个老人的身影。他须发皆白,佝偻着背,日复一日地清理着坟头的杂草,添上新土。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只守着一座没有墓碑的荒坟。有人好奇问起,他也从不回答。
只在每年特定的某一天,他会在那坟前坐很久很久。从日出,到日落。
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焦黑的木头,和一枚破损的玉佩。
风吹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带走无声的泪水,也带来远方的讯息——关于京城的繁华,关于王朝的兴替。
但他似乎都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剩下这一座孤坟,和那段早已被尘封、却灼烧了他一生的过往。
北疆的风,年复一年,吹拂着这片土地,也渐渐抚平了那座荒坟的轮廓。
最终,连同那个守墓的老人,也一起消失在了时光里。
仿佛从未存在过。
完
来源:雪月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