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家住在洞庭湖边上的一个小城,地势低,老人们嘴里天天念叨着“要遭”。
98年的夏天,天像是漏了个窟窿。
雨下了快一个月,长江的水疯了一样往上涨。
我们家住在洞庭湖边上的一个小城,地势低,老人们嘴里天天念叨着“要遭”。
那时候我二十六,在棉纺厂上班,刚跟老婆李娟结婚一年。
年轻,不知道怕,总觉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直到厂子停工,街上的水没过脚脖子,我才觉出不对劲。
广播里开始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报汛情,声音嘶哑,透着一股子绝望。
李娟慌了,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
“建军,咋办啊?水都快进屋了。”
我拍拍她的手,故作镇定:“没事,咱这楼房,二楼呢,淹不到。”
话是这么说,心里早就擂起了鼓。
我们住的是厂里的家属楼,老式红砖房,也就三层高。
我家在二楼。
楼下的邻居已经开始搬东西了,锅碗瓢盆,鸡飞狗跳。
到了晚上,电停了。
世界瞬间被黑暗和哗哗的雨声吞没。
我们点了根蜡烛,豆大的火光映着我俩惨白的脸。
李娟哭了。
她说她怕。
我说别怕,有我呢。
其实我也怕,怕得要死。
半夜,一声巨响,像是远处什么东西炸了。
整栋楼都跟着晃了一下。
我冲到窗边,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看到远处一道黄色的浊浪,正朝着我们这边扑过来。
“决堤了!”我吼了一声。
“娟儿,快!往楼顶跑!”
我拉着她,摸黑往楼上冲。
三楼的邻居也醒了,一家人乱作一团。
等我们爬上楼顶天台,水已经淹到了一楼的窗户顶。
天台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雨点子像石子一样砸在身上,又冷又疼。
我们脚下的水还在涨,漫过天台的边缘,一点点往中间收缩。
绝望,就是那种眼睁睁看着生路被一点点吞噬,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活下去。
我和李娟,都得活下去。
我看到旁边一户人家拆下来的木门,眼睛一亮。
“去,把那门板拖过来!”我冲着三楼的张大哥喊。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门板和我家的一张烂桌子用铁丝绑在一起,做了个简陋的筏子。
“谁会水?”我问。
没人吱声。
我说:“我会!”
其实我就是个半吊子,小时候在河里扑腾过几天。
但那时候,顾不上了。
我让李娟和几个女人孩子先上筏子,我在水里推。
水流很急,筏子根本不听使唤,就在楼边打转。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所有人都会死。
我让张大哥他们找绳子,一头绑在筏子上,一头绑在天台的栏杆上,先把筏子固定住。
然后我跟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说:“我们得去找吃的,找救援队,不能在这等死。”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恐惧,也有了一丝希望。
我们拆了另一扇门,也做了个筏子。
我和另外两个小伙子,一人拿根竹竿,就这么下了水。
水面上漂着各种东西,烂木头,死掉的鸡鸭,甚至还有冰箱。
我们划得很艰难,到处都是漩涡。
一个浪打过来,我们的小筏子差点翻了。
我死死抱着门板,呛了好几口混着泥沙的脏水,那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建军!你看那边!”一个小伙子指着不远处一栋只剩个房顶的平房喊。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很小的身影,扒在一个二楼的窗框上,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
是个孩子。
“我操!”我骂了一句。
“过去看看!”
我们三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边划。
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辫子,浑身湿透了,脸冻得发紫。
她不哭不闹,就那么死死地扒着窗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们。
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看得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小朋友,别怕!叔叔来救你了!”我冲她喊。
她好像没听到,还是一动不动。
我们把筏子靠过去,水流太急,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挨着墙。
我伸手去拉她:“来,到叔叔这儿来。”
她躲了一下,眼神里全是戒备。
我没办法,只能把身子探出去,一只手抓住窗框,另一只手去抱她。
她很轻,抱在怀里像只小猫。
一碰到我,她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的。
我把她放在筏子上,用我身上还算干的背心裹住她。
她还在发抖,牙齿咯咯地响。
我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被水泡得有点发软的饼干。
这是我出门时李娟硬塞给我的。
我把饼干递给她:“吃吧,吃了就有力气了。”
她看了看饼干,又看了看我,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声音又软又糯。
我心里酸酸的。
“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妈妈呢?"我问她。
她一边啃着饼干,一边小声说:“我叫玲玲。爸爸妈妈在……在别的房顶上。”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背。
“玲玲,别怕,叔叔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马达声。
“是冲锋舟!救援队来了!”筏子上另一个小伙子激动地喊。
一艘橘红色的冲锋舟正朝我们这边开过来。
我们拼命地挥手,大声呼救。
冲鋒舟上的人看到了我们,很快就靠了过来。
几个穿着迷彩服的解放军战士把我们一个个拉上船。
上了船,我才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玲玲被一个女兵抱在怀里,给她裹上了干净的毛毯。
冲锋舟在水面上飞驰,我们经过一栋栋被淹的房子。
玲玲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楼顶,激动地喊:“妈妈!妈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女人正朝我们这边拼命挥手。
冲锋舟靠了过去。
那个女人看到玲玲,哭着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玲玲!我的玲玲!你吓死妈妈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女人抱着玲玲,对我千恩万谢。
“同志,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等水退了,我们一定上门感谢!”
我摆摆手:“不用了,应该的。”
那时候乱糟糟的,冲锋舟上人又多,我惦记着还在楼顶的李娟,也没多想,就催着解放军同志赶紧去救其他人。
冲锋舟很快又去救其他人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那个女人抱着玲玲,对我鞠了个躬。
玲玲也从她妈妈怀里探出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记了很多年。
后来,我带着救援队回到了我们那栋楼,把李娟他们都救了下来。
我们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洪水退去,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了。
我们的家,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一楼二楼全被泡了,墙皮脱落,家具发霉,屋里一股永远散不去的腥臭味。
我和李娟,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生活要继续。
厂子组织我们灾后重建,清理淤泥,修复机器。
那段时间,累得跟狗一样,沾床就睡。
我也想过去找那个叫玲玲的小女孩。
可人海茫茫,我去哪儿找?
我只知道她叫玲玲,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那场洪水,冲毁了太多家庭,也冲散了太多人。
时间一长,这件事就慢慢淡了。
年底的时候,李娟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们灰暗的生活。
我高兴得抱着李娟转了好几圈。
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第二年,我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王子铭。
希望他能铭记历史,也希望他前程光明。
有了子铭,我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了。
奶粉,尿布,学费……
我像个陀螺一样,为了这个家不停地转。
偶尔夜深人 tĩnh,我也会想起那个洪水里的夏天,想起那个叫玲玲的小女孩。
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
应该长成大姑娘了吧。
我会跟子铭讲这个故事。
子铭每次都瞪着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爸爸,你真厉害!你是个英雄!”
我摸摸他的头,笑笑。
英雄?我算什么英雄。
我只是个普通人,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日子就像我们小城的河水,平静地流淌。
子铭一天天长大,上学,考试,叛逆,早恋。
我跟李娟也一天天变老,头发白了,皱纹多了。
棉纺厂效益不好,我下了岗。
为了生计,我去开过出租,摆过地摊,最后在一个小区当了保安。
生活虽然辛苦,但也算安稳。
子铭很争气,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
他去上大学那天,我跟李娟去送他。
看着他背着行囊走进车站的背影,李娟哭了。
我也鼻子发酸。
儿子长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大学四年,子铭很少回家。
每次打电话,都是匆匆几句。
“爸,我挺好的,钱还够。”
“妈,你别唠叨了,我知道照顾自己。”
我跟李娟有时候会觉得失落,但更多的是欣慰。
孩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98年的洪水,已经成了一个遥远模糊的记忆。
小城重建得很好,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几乎看不出当年的痕ar。
我也快五十了,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大叔。
子铭大学毕业,留在了武汉工作。
他说那边机会多。
我跟李娟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拦着。
年轻人,就该出去闯闯。
去年过年,子铭回家,神神秘秘地跟我们说,他谈恋爱了。
我跟李娟一听,高兴坏了。
“哪儿的姑娘啊?做什么工作的?人怎么样?”李娟连珠炮似的问。
子铭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
“妈,你查户口呢?她叫陈 Ling,是个设计师,人……人挺好的。”
“ Ling?哪个 Ling?”我随口问了一句。
“雨字头的那个‘零’。”
哦,我点点头,没多想。
李娟又问:“也是武汉的?”
“不是,”子铭挠挠头,“说起来也巧,她也是咱们这儿的人。”
“哦?那敢情好啊!”李娟更高兴了,“哪家的啊?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
“她家早就搬走了,”子铭说,“听她说,是98年发大水之后搬去长沙的。”
98年发大水……
这几个字,像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没往别处想。
毕竟,当年因为洪水搬走的人家太多了。
“那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啊?”李娟搓着手,一脸期待。
“今年五一吧,她说想回来看看。”
我跟李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五一。
为了迎接未来儿媳妇,李娟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
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菜市场跑了无数趟,菜单列了长长一串。
那架势,比当年我见她父母还紧张。
五一那天,我跟李娟早早地就等在家里。
快到中午的时候,子铭打电话说他们到了。
我跟李娟赶紧迎到门口。
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
子铭先下的车,然后拉开车门,扶出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很清秀。
她看到我们,有点紧张,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叔叔,阿姨,你们好。”
声音很温柔。
我看着她,觉得有点眼熟。
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也许是长得像某个明星吧,我心里想。
“哎,你好你好,快进来!”李娟热情地把她往屋里让。
进了屋,女孩把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的礼物放在桌上。
“阿姨,叔叔,第一次上门,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随便买了点东西。”
“哎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李"娟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
我给他们倒了茶。
女孩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叔叔”。
很有礼貌。
我心里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
吃饭的时候,李娟一个劲地给她夹菜。
“Lingling啊,多吃点,尝尝阿姨的手艺。”
Lingling……
这个名字,又在我心里敲了一下。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她正低头吃饭,侧脸的轮廓很柔和。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天下叫Lingling的女孩多了去了。
“Lingling,听子铭说,你也是我们这儿的人?”我没话找话地问。
她点点头:“嗯,是啊。不过很小的时候就搬走了。”
“哦,是98年那次?”
“嗯。”她放下筷子,眼神黯淡了一下,“那年洪水,我们家房子被冲垮了,后来就跟着爸妈去长沙了。”
李娟叹了口气:“哎,那年真是……太惨了。我们家也差点没了。”
说着,她看我一眼:“要不是我们家建军,当年我们这一楼的人都危险了。”
李娟就喜欢在外人面前夸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
子铭也跟着起哄:“是啊,我爸当年可是英雄,还在洪水里救过一个小女孩呢。”
我老脸一红,赶紧打断他:“行了行了,陈年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
我说着,端起酒杯,想岔开话题。
可我一抬头,却发现陈Ling正怔怔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奇怪,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叔叔,”她轻轻开口,“您……您救的那个小女孩,您还记得她吗?”
我愣了一下。
“记得一些,怎么了?”
“那您……还记得她叫什么吗?”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不会吧?
我盯着她的脸,努力在上面寻找二十年前的影子。
太久了,女大十八变,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好像……叫玲玲?”我试探着说,“口天吴的吴?还是哪个玲?”
“不是,”她摇摇头,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是‘玲珑’的‘玲’。”
“我记得……救我的那个叔叔,给了我一块饼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饼干。
那块被水泡软的饼干。
我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桌上,酒洒了一片。
李娟和子铭都吓了一跳。
“建军,你没事吧?”
“爸,你怎么了?”
我没理他们,只是死死地盯着陈Ling。
我的嘴唇在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Ling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那里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个叔叔把我抱上筏子的时候,筏子晃了一下,我的头磕在了门板上,流了好多血。”
“他还用他的背心给我擦脸,那件背心是白色的,上面有……有破洞。”
我的呼吸停滯了。
那件白色背心,是我最喜欢穿的,因为凉快。
上面的破洞,是抽烟时不小心烫的。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是她。
真的是她。
二十年了。
那个在洪水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成了我儿子的女朋友。
“叔叔……”她哽咽着,叫了我一声。
然后,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叔叔,我终于找到您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傻了。
李娟和子銘也全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Lingling,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李娟趕緊去扶她。
子銘也急了:“陳Ling,你有什麼話好好說,幹嘛下跪啊!”
陳Ling不肯起來,就那麼跪在地上,抬頭看著我,眼淚像断了线的珠子。
“叔叔,您不記得我了嗎?98年,長江大堤,那個窗戶……您給我的餅乾……”
她說得断断续續,泣不成声。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乾又疼。
我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膀,仔細地看著她的臉。
二十年的時光,在她臉上刻下了成長的痕跡,但那雙眼睛,那雙像受驚小鹿一樣的眼睛,一點都沒變。
“你……你是……玲玲?”我顫抖着問出這句話。
她用力地點頭,哭得更凶了。
“是我,叔叔,我就是那個玲玲!”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一個快五十歲的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我扶她起來,手一直在抖。
“快……快起來,孩子,快起來。”
李娟在一旁也反應過來了,她捂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的難以置信。
“天哪……你就是……建军救的那个小女孩?”
子銘更是張大了嘴巴,看看我,又看看陳Ling,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再吃饭。
陈Ling坐在沙发上,给我们讲了她这二十年的经历。
那天她和妈妈在救援船上团聚后,很快也找到了爸爸。
他们一家人被安置在临时救助站。
洪水退后,家没了,他们一家人一无所有。
她爸爸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去长沙投奔亲戚。
临走前,他们也想找我。
可他们只知道我穿着一件破洞的白色背心,是个英雄。
他们去打听过,但那场洪水里,像我这样的“英雄”太多了。
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
这些年,他们在长沙扎下了根,生活也越来越好。
但她妈妈一直跟她说,一定要找到当年那个救命恩人,当面谢谢他。
这件事,成了她心里一个过不去的坎。
她也从来没想过,会在二十年后,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我。
“我跟子铭刚认识的时候,他说他是岳阳人,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陈Ling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后来,我们聊得越多,我就越觉得巧合。”
“但我从来没敢想……会真的是您。”
“直到今天,听到阿姨和子铭说起当年的事,我才敢确认。”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激动。
“叔叔,我爸妈一直念叨您,他们说,要是没有您,就没有我,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翻江倒海。
我从来没想过,当年一个无心的举动,会对一个家庭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我也从来没想过,缘分这东西,竟然这么奇妙。
子铭在一旁,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走过去,握住陈Ling的手,又看看我。
“爸,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
“是啊,不可思议。”
李娟已经哭成了泪人,她拉着陈Ling的手,一个劲地说:“好孩子,好孩子,真是缘分啊!”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这二十年的空白都填满。
第二天,陈Ling就要回长沙了。
临走前,她给我和李娟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我回去就跟我爸妈说,我找到您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点点头:“好,路上注意安全。”
子铭送她去车站。
看着他们俩并肩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呢?
二十年前,我在洪水里救起的小女孩。
二十年后,她挽着我儿子的胳膊,成了我的准儿媳。
这世间的缘分,真是玄之又玄。
陈Ling回去后没几天,我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长沙口音,但能听出是我们本地人。
“请问……是王建军大哥吗?”声音很激动,甚至有些颤抖。
我“嗯”了一声。
“我是陈Ling的爸爸,陈建国!”
“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我……”
电话那头,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能听到他旁边还有个女人在哭。
应该是陈Ling的妈妈。
我心里也酸酸的。
“别激动,别激动,都过去了。”我安慰他。
他在电话里,反反复覆就那么几句话。
“谢谢你,大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要不是你,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我们聊了很久。
他说,他们夫妻俩这些年,心里一直都记挂着我。
玲玲小时候画过很多画,画的都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叔叔,把她从水里抱起来。
他说,他们一定要当面感谢我。
我说不用,真的不用。
但他们很坚持。
挂了电话,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李娟在我旁边,也是红着眼圈。
“建军,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我笑了笑:“这叫好人有好报。”
其实我知道,我不是为了什么好报。
但生活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我打心底里感激。
过了几天,陈建国夫妻俩真的从长沙开车过来了。
还带了玲玲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大帮子人。
车子停在我家楼下的时候,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
陈建国一下车,就径直朝我走过来。
他比我高大,但此刻,这个七尺男儿,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大哥!”
他只喊了这么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的玲玲妈妈,也上来拉住我的另一只手,眼泪直流。
“恩人啊,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玲玲的外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非要给我下跪。
我赶紧扶住她。
“使不得,使不得啊,老人家!”
那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们家那个不大的客厅,挤满了人。
他们带来了很多贵重的礼物,烟酒,补品,塞满了桌子。
我跟李娟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陈建国说:“大哥,这点东西,跟你的恩情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当年,我们家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玲玲。是你把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给捞了回来。”
“这些年,我们拼死拼活地干,就是想让玲玲过上好日子。也是想,有朝一日能找到你,报答你。”
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建国,别这么说。当年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
“不一样!”他很固执,“换了别人,可能就划过去了。是你,是你回头救了我女儿。”
那天中午,我们在外面找了个大饭店。
两家人,坐了满满两大桌。
席间,陈建國和他的家人们,轮流给我敬酒。
每一杯酒,都充满了感激。
我酒量不好,但那天,我一杯都没拒絕。
我喝醉了。
醉得一塌糊涂。
我好像又回到了98年的那个夏天。
漫天的洪水,冰冷的雨水,還有那個扒在窗框上,眼神驚恐的小女孩。
我把她抱在懷裡,她那麼輕,那麼小。
我告訴她,別怕,叔叔在。
……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成了亲戚,走动得特别频繁。
陈建国他们家在长沙做建材生意,做得很大。
他几次三番想给我钱,或者给我安排个轻松的工作。
我都拒绝了。
我说:“建国,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过得挺好,不想因为这个改变什么。”
“我们现在是亲家,别搞得像是我挟恩图报一样。”
他拗不过我,只能作罢。
但他换着法子对我们好。
我们家重新装修,他二话不说,把所有材料都包了,用的都是最好的。
李娟身体不好,他托人找了长沙最好的医生。
子铭在武汉工作,他动用关系,给子銘解决了不少难题。
我心里明白,他是想弥补。
我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情分在这里。
第二年,子铭和玲玲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隆重。
陈建國包下了我们市里最好的酒店。
婚礼上,司仪讲了我和玲玲的故事。
全场的宾客,都听得唏嘘不已。
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当司仪问我,作为新郎的父亲,有什么话想对新人说的时候。
我拿着话筒,走上台。
我看着台下,我的儿子,英俊挺拔。
我的儿媳,美丽动人。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那光,和二十年前,她从妈妈怀里探出头看我的那一眼,一模一样。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二十年前,一场洪水,让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我把她从水里救了上来。”
“我以为,那只是我生命中一个不起眼的插曲。”
“我从没想过,二十年后,这个小女孩,会成为我的家人。”
“我想说,缘分,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跨越时间,跨越灾难,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子铭,玲玲。”我看向他们。
“我没什么大道理跟你们讲。”
“我只希望你们,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
“好好过日子。”
我说完,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玲玲在哭,子铭在旁边笨拙地给她擦眼泪。
我也看到李娟在哭,陈建国夫妻俩也在哭。
我也想哭,但我忍住了。
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
婚礼结束后,一家人聚在一起。
陈建国喝多了,拉着我的手,又开始说胡话。
“大哥,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让玲玲嫁给子铭。”
“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你救了我女儿,我把女儿嫁给你儿子。”
“这辈子,我们两家,就这么绑在一起了,谁也别想分开!”
我笑着拍拍他:“好,不分开。”
婚后,子铭和玲玲定居在了武汉。
他们俩很孝顺,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我们。
有时候是回岳阳,有时候是去长沙。
玲玲是个好儿媳。
她会陪着李娟逛街,聊天,像亲生女儿一样。
她也总会给我买各种各樣的茶叶,说我当保安晚上值班,喝点茶提神。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恍惚一下。
仿佛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姑娘,和那个洪水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重叠在了一起。
去年,玲玲怀孕了。
这可把两家人高兴坏了。
李娟和玲玲妈,抢着要去武汉照顾她。
最后商量决定,一人一个月。
十月怀胎,玲玲生了个大胖小子。
子铭打电话给我报喜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爸!生了!是个儿子!七斤八两!”
我高兴得在电话这头直乐。
“好!好!好!”
我当爷爷了。
我和李娟赶到武汉。
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孙子。
小家伙躺在玲玲身边,睡得正香,小嘴巴一动一动的。
玲玲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很好。
她看到我,笑了。
“爸,您来啦。”
我点点头,走到床边,看看孙子,又看看她。
“辛苦了,玲玲。”
她摇摇头:“不辛苦,爸。”
她顿了顿,轻声说:“爸,我们给孩子取好名字了。”
“哦?叫什么?”
“叫王子念。”
“子念……”我默念了一遍,“哪个念?”
“思念的念。”玲玲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纪念的念。”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明白了。
念。
纪念那场洪水。
纪念那场相遇。
纪念这份跨越了二十年的缘分。
我转过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好名字,好名字。”
出了医院,武汉的阳光很好。
我走在前面,李娟和子铭跟在后面。
子铭说:“爸,玲玲说,等孩子大一点,一定要带他回岳阳,去看看当年发洪水的地方。”
“她说,要告诉他,没有那场洪水,就没有他。”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儿子。
他长大了,成熟了,已经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了。
我点点头:“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又梦到了98年的洪水。
但这次,梦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只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
河面上,一艘小小的木筏,载着一个男人,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小小的婴儿。
他们顺流而下,駛向远方。
远方,是灿烂的阳光。
现在,我退休了。
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家带孙子。
小念念很黏我,总喜欢让我抱着他,给他讲故事。
我给他讲的最多的,就是98年洪水的故事。
“爷爷,那你就是英雄咯?”他每次都这么问。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笑着说:“爷爷不是英雄。”
“那是什么?”
“爷爷只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真的很幸运。
幸运地在那场灾难中活了下来。
幸运地遇到了玲玲。
更幸运的是,生活用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回报了我。
有时候,我会带着小念念,去长江边上散步。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常常会想,人生就像这条大江。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浪头会把你推向何方。
你也不知道,你在不经意间扔下的一块小石子,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激起怎样的涟漪。
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在每一个浪头打来的时候,都选择善良。
因为你不知道,这份善良,会在哪个渡口,等着你。
就像二十年前,我救起的那个小女孩。
她成了我的儿媳妇。
成了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回响。
来源:玩次拓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