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点选得不错,城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好像要把过去一年所有的疲惫和苟且都照得烟消云散。
那年公司的年会,是我在这家公司待的第五年。
地点选得不错,城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好像要把过去一年所有的疲惫和苟且都照得烟消云散。
老板王德发,一个年近五十、头发已经开始向地中海告别的男人,正端着红酒杯,满面红光地在台上发表他那套陈词滥调。
“家人们!过去的一年,是充满挑战的一年,也是我们逆势飞扬的一年!”
我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那块凉透了的澳洲小牛排。
“家人们”这个词,从他那张涂了太多润唇膏而显得油腻的嘴里说出来,总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谁跟你他妈是家人。
我叫林雨,这家公司的销售部主管。说好听点是主管,其实就是个高级销售,手底下没兵,全靠自己一个人扛业绩。
今年公司超过一半的业绩,是我一个人跑出来的。
这话不是我吹牛,是财务报表上白纸黑字写着的。
王德发在台上口沫横飞,从宏观经济讲到行业内卷,再到他如何高瞻远瞩,带领我们这艘“小破船”在惊涛骇浪中稳健前行。
我差点笑出声。
他所谓的“高瞻远瞩”,就是在我跟大客户“张总”谈到最关键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务必把给张总的折扣点,从五个点压到三个点。
他说,这是“利润最大化”。
我他妈差点被张总的采购经理直接从办公室里轰出来。
最后是我自己掏腰包,请了张总那边从上到下所有人吃了顿人均八百的日料,又搭上我一个月工资,给他女儿买了条项链当生日礼物,才把这事儿给圆回来。
这些,王德发知道吗?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他报表上的利润率,好拿去跟别的老板吹牛。
终于,他那长达半小时的“重要讲话”结束了,进入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发年终奖。
我的心,说实话,还是跳了一下。
毕竟辛苦了一年,陪客户喝酒喝到胃穿孔,凌晨三点还在给客户改方案,为的,不就是最后这一刻吗?
王德发亲自拿着一摞厚薄不一的红包,从首席开始发。
第一个是他的小舅子,行政部经理,一个每天上班就是斗地主、看电影的闲人。
王德发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小李啊,今年辛苦了!后勤保障做得好,我们前线的将士才能安心打仗嘛!这是你的,六万六,六六大顺!”
掌声雷动。
小舅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旁边的设计部小姑娘,眼睛都直了,悄悄跟我说:“林姐,他辛苦个屁啊,上次让他换个灯泡,拖了我们一个星期。”
我笑了笑,没说话。
接下来是技术部、市场部……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从期待变成了或惊喜或平静或略带失望的现实。
终于,到我们销售部了。
王德发第一个就走向了我。
全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
毕竟,我是今年的销冠,这事儿没人有异议。
大家都在猜,我的红包该有多厚。
连我自己,都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按照往年的提成比例,再加上老板之前画的饼,少说也得有个二十万吧。
有了这笔钱,我老家房子的首付就差不多了。
王德发走到我面前,脸上堆着菊花一样的笑容。
“林雨啊!”他把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你,是我们公司最大的功臣!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公司的今天!”
他把一个红包递到我手里。
很薄。
非常薄。
薄得像一张情人节贺卡。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但我脸上依然保持着职业的微笑,站起来,微微鞠躬:“谢谢王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您领导有方。”
“诶!说得好!”王德发很满意我的态度,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年,再接再厉,公司的未来就靠你了!”
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同事。
我捏着那个薄得可笑的红包,坐了下来。
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只有两张纸的厚度。
我没有立刻打开。
我看着王德发走到另一个销售小刘面前,小刘今年的业绩不到我的十分之一。
王德发递给他一个红包,目测比我的厚了至少五倍。
“小刘啊,虽然今年业绩一般,但你很有潜力,态度也很好,我很看好你!这是给你的鼓励,两万块,明年加油干!”
小刘激动得脸都红了:“谢谢王总!我明年一定拼了命地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周围的掌声、笑声、觥筹交错的声音,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我低下头,在桌子的遮掩下,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那个红包。
两张。
红色的,崭新的人民币。
上面印着慈祥的头像。
一张。
两张。
加起来,二百块。
二百。
我盯着那两张纸,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很疼。
不是幻觉。
年终奖,二百块。
我,年度销冠,给公司创造了超过五百万的纯利润,年终奖,二百块。
一股火,从脚底板“噌”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
我想站起来,把这两百块钱直接甩在王德发的脸上。
我想掀翻这张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你他妈的是不是在耍我?
我想把那份凝聚了我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财务报表,拍在他那张油腻的脸上。
但是,我没有。
我缓缓地,把那两张钱,重新塞回了红包里。
然后,我把红包,放进了我的包里。
整个过程,我的手,稳得像一块石头。
我抬起头,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举起酒杯,对着邻座的设计部小姑娘示意了一下。
她也举杯,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不解。
她肯定也看到了我红包的厚度。
整个公司的人,都看到了。
他们都在用余光,偷偷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等着看我怎么闹。
怎么哭。
怎么歇斯底里。
我偏不。
闹,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尤其是在一个决定羞辱你的人面前。
你的任何激烈反应,都只会变成他眼中“看,她果然就是个情绪化的女人,格局太小”的证据。
你只会让他更爽。
我为什么要让他爽?
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我开始一桌一桌地敬酒。
从技术部到市场部,从行政部到设计部。
我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说着“新年快乐,明年一起加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同情,慢慢变成了敬佩,甚至是一丝畏惧。
他们大概觉得,这个女人,要么是傻了,要么就是城府深得可怕。
最后,我走到了主桌,王德发那一桌。
他正跟几个别的公司的老板吹牛,说他公司的人才战略有多成功,员工的忠诚度有多高。
看到我过来,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来来来,林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宏达集团的李总,这位是……”
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用来证明他“御下有方”的道具。
我没有理会那些“李总”“张总”,我径直走到王德发面前,高高举起酒杯。
“王总。”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敬您一杯。”
王德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林雨就是懂事!”
他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王总,我干了,您随意。”
我仰起头,将杯中那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是刀子在割。
我把空酒杯倒过来,展示给他看。
“谢谢王总今年的栽培。”
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也谢谢您的……红包。”
我特意在“红包”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王德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就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所取代。
他大概觉得,我这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向他讨价还价。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林雨啊,钱,不是最重要的。格局要大一点。我看重的是你的能力,你的未来。公司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的。”
好一个“公司不会亏待”。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您说得对。”
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主桌。
我没有再回我的座位。
我拿起我的包,径直走向宴会厅的大门。
没有人拦我。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的背,挺得笔直。
走出酒店大门,晚冬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我从包里,又拿出了那个红包。
二百块。
我把它举到路灯下,看了又看。
然后,我掏出手机,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开闪光灯。
就让它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可笑。
我把照片,设置成了我的手机屏保。
我要每天,每时每刻,都看着它。
我要记住今天晚上,王德发那张虚伪的脸。
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记住这二百块钱,带给我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羞辱。
春节假期,我回了老家。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年终奖的事。
我妈看我今年没像往年一样,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回来,只是问了一句:“今年公司效益不好啊?”
我笑着说:“还行,控制消费,理性生活。”
我妈信了。
她给我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不停地往我碗里夹。
“在外面工作辛苦,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饭碗里。
我迅速地扒了两口饭,把眼泪混着饭一起咽了下去。
咸的。
这个年,我过得很平静。
我没有走亲戚,没有参加同学聚会。
我每天就待在家里,陪我爸妈看看电视,聊聊天。
然后,我把我所有的客户资料,仔仔细细地,重新整理了一遍。
这些客户,跟了我短则一年,长则三四年。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喜好。
张总,喜欢喝正山小种,而且只喝桐木关的。他女儿在学钢琴,偶像是郎朗。
陈姐,我们公司最大的甲方之一,一个极度注重细节的女强人。她对PPT的字体、行距、配色,要求到了像素级别。她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对花粉和香水味都过敏。
老刘,一个看起来很粗犷的北方汉子,其实心思比谁都细。他抽烟只抽芙蓉王,而且烟盒里永远会留最后一根。他说,那是给他自己的一个念想。
……
我跟他们的关系,早就不只是单纯的甲乙方了。
更多的时候,我们像朋友。
我会记得在张总女儿钢琴比赛前,给他发一条加油的信息。
我会在见陈姐之前,确保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香味,并且提前让人把会议室的窗户打开通风。
我会偶尔给老刘寄两条他家乡那边才有的特产烟,不贵,但那是心意。
这些,是王德发永远不会懂的。
他以为,客户是靠折扣和回扣维系的。
他错了。
生意做到最后,做的都是人情。
大年初三,我开始行动了。
我没有用工作微信,而是用我的私人号,挨个给我的核心客户们发新年祝福。
不是群发。
是手打的,每一条都不一样。
给张总的:“张总,新年好!祝您和家人新春愉快,万事如意!不知道小公主的钢琴练得怎么样了?上次听您说她想看郎朗的音乐会,我帮您留意了一下,他四月份在咱们市有场演出,票还挺紧张的,我先帮您预订了两张,您看需要吗?”
给陈姐的:“陈姐,过年好呀!祝您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越来越美!放假好好休息,别太累了,您的鼻炎好点了吗?我朋友从国外给我带了款专门针对过敏性鼻z炎的喷雾,据说效果不错,我给您留了一瓶,节后上班给您带过去。”
给老刘的:“刘哥,过年好!给您拜个晚年!今年回老家了吗?我托朋友给您弄了两条‘大重九’,听说比芙蓉王劲儿大,您试试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份心意,您可别跟我客气。”
……
我发了十几条这样的信息。
然后,我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去看电视了。
我一点都不紧张。
我相信我的判断。
果然,不到半小时,手机开始陆续响起。
第一个回我的是张总。
“小林啊,有心了!太谢谢你了!票我肯定要啊!多少钱,我马上转给你!”
我回他:“张总,您跟我客气什么,就当是我给小公主的新年礼物。能亲眼看偶像的演出,对她学琴的激励肯定特别大。”
张总在那头发了个语音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这丫头,就是会办事!行,这份情我记下了!对了,你今年年终奖拿了不少吧?你们公司今年可多亏了你啊!”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住了。
来了。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过去。
然后打字:“张总,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们这种打工的,能有多少年终奖。”
张总很敏锐:“怎么?你们王总没给你包个大红包?不能吧,他要是敢亏待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发了张我手机屏保的截图过去。
就是那张,二百块钱的红包。
图片发过去之后,我没有再加任何一个字。
此时无声胜有声。
张总那边,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他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小林,你那张图,是真的?”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张总,大过年的,我哪能跟您开这种玩笑。”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国骂。
“他妈的!王德发这个老狐狸!他把人当傻子耍吗?!”
“张总,您别生气,可能……公司有公司的考虑吧。”我假惺惺地劝了一句。
“考虑个屁!”张总的火气更大了,“我不管他什么考虑!小林,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们公司之所以一直跟你们合作,续签了三年的合同,百分之九十的原因,就是因为你!”
“你的专业,你的服务,你的为人,我们是认可的。至于你们公司,说句不好听的,产品也就那样,价格也没什么优势。换了谁来对接,我们都不放心。”
“王德发这么干,简直就是自掘坟墓!他以为你是谁?一个可以随便打发的实习生吗?”
听着张总在电话那头为我抱不平,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但我还是忍住了。
“张总,谢谢您的认可。真的。”
“别说这些没用的。”张总的语气不容置疑,“小林,你下一步什么打算?就准备这么忍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准备已久的话。
“张总,不瞒您说,我……可能要考虑一下我未来的发展了。”
“这就对了!”张总一拍大腿,“早就该这样了!这种公司,不值得!你有什么想法?想跳槽还是自己干?”
“还没想好,可能……想先自己试试。”
“行!你要是自己干,我第一个支持你!我们公司明年的单子,直接签给你!合同都不用走流程,我特批!”
挂了张总的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心里,却像是亮起了一盏灯。
接下来,陈姐、老刘,以及其他几个核心客户,都陆续给了我回复。
他们的反应,跟张总大同小异。
震惊,愤怒,然后是毫不犹豫的支持。
陈姐直接给我发了条语音:“小林,辞职吧。来我推荐你去‘华宇’,他们是我一个师兄开的公司,跟你们是竞争对手,规模比你们大,平台比你们好。我跟他说一声,你过去直接就是销售总监,薪资待遇翻倍,他们绝对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老刘更直接:“妹子,别在那破地方受气了!你要是想自己干,启动资金不够,跟哥说一声,五十万之内,不用打欠条。”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发现,我过去五年流的汗,熬的夜,喝下去的酒,都是值得的。
人心,真的是可以换来人心的。
王德发用二百块钱,想买断我五年的青春和价值。
而我的客户们,却用真金白银的承诺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告诉我,我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春节假期结束,正月初八,公司正式开工。
我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
给我的那盆绿萝浇了水,用湿巾把我的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
同事们陆续来了,看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
“林姐,新年好啊!”
“林姐,过年去哪玩了?”
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同情,而是一种复杂的,探究的目光。
年会那天,我平静地离场,成了公司春节期间最大的八卦。
大家都想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王德发也很快就到了。
他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从我工位旁走过,还特意停下来,拍了拍我的桌子。
“林雨,不错,第一个到。新的一年,要保持这个劲头!”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年会上的不愉快。
或者说,在他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不愉快。
那只是他作为老板,对一个“不懂事”的员工,进行的一次小小的“敲打”和“格局教育”。
他以为,一个春节过去,我就已经“想通了”,“成熟了”。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好的,王总。”
我的笑容,一定特别真诚。
因为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哼着小曲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上午九点半,我整理好了我所有的工作交接文件。
每一份合同的归档,每一个客户的跟进记录,每一个项目的执行细节。
我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不是要搞破坏。
我要走,也要走得体面,走得让他无话可说。
然后,我敲响了王德发办公室的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他正靠在老板椅上,用手机看着股票。
看到是我,他有点意外。
“什么事?”
我把一份打印好的辞职信,轻轻地放在了他宽大的办公桌上。
“王总,我来辞职。”
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先是愣住,然后是错愕,最后变成了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他拿起那封信,看都没看,就直接扔在了桌上。
“林雨,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闹情绪?因为年终奖的事?”
我摇了摇头:“王总,您误会了。跟年终奖没关系,纯粹是个人职业规划。”
“个人职业规划?”他冷笑一声,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摆出一副审视的姿态。
“林雨,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觉得公司离了你不行了?”
“我没有这么想。”
“没有?那你这是在干什么?威胁我?想让我给你加薪?”
他靠回椅背上,一脸“我早就看穿了你”的表情。
“行,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吧,你想要多少?工资加一千?还是两千?”
我看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到现在都还没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以为,所有的不满,都可以用钱来摆平。
讽刺的是,他恰恰是那个最不舍得给钱的人。
“王总,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意已决。”
“你!”他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林雨,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一手培养到今天的!你现在要走,就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了。
“王总,我在这公司干了五年。第一年,我拿八百块的实习工资,每天加班到十一点。第二年,我转正,底薪三千,我跑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大楼,吃了无数闭门羹。第三年,我签下了第一个大客户,您当着全公司的面表扬我,说我是‘天生的销售’,然后那个月的奖金,您扣了我一半,理由是‘年轻人不要太看重钱,要注重成长’。”
“第四年,我已经是公司的销冠,您给我画了个大饼,说年底给我一个大红包,让我买房付首付。结果,我等来的是两百块。”
“王总,这五年来,我为公司创造的价值,有目共睹。我自认为,我对得起公司给我的每一分工资。”
“至于您说的‘培养’,我很感谢公司给了我这个平台。但是,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更多的是靠我自己的努力,不是靠任何人的恩赐。”
我的声音,始终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王德发的耳朵里。
他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是没想到,平时那个在他面前温顺谦恭的我,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好!好!林雨,你有种!”
他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手里的客户,都是公司的资产!你一个都别想带走!你走了,信不信我让你在这个行业里混不下去!”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片平静。
“王总,您放心。我所有的客户资料,都整理好了,放在我的电脑桌面。至于他们未来还愿不愿意跟公司合作,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还有,我的劳动合同,我昨天仔细看过了。当初签的是实习生合同的模板,您为了省社保,一直没给我换。上面,并没有竞业协议条款。”
“所以,您吓唬不了我。”
说完,我对他微微鞠躬。
“谢谢您这五年的‘照顾’。我一个小时后,会办完所有离职手续。”
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传来一声茶杯被狠狠摔碎的声音。
回到工位,我开始收拾我的个人物品。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一盆绿萝,一个用了三年的保温杯,一个客户送的颈枕,还有几本专业书。
同事们都假装在忙自己的事,但耳朵,一个个都竖得跟天线一样。
刚才办公室里的争吵,他们肯定都听到了。
没人敢过来跟我说话。
只有设计部那个小姑娘,趁着去茶水间的功夫,偷偷给我发了条微信。
“林姐,你太帅了!”
后面跟了一个“崇拜”的表情。
我笑了笑,回她:“加油。”
一个小时后,我把签好字的离职交接单,交给了人事。
人事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平时跟王德发走得很近。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林雨,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
我抱着我的小纸箱,走出了这家我待了五年的公司。
没有回头。
走出办公楼的那一刻,阳光正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枷锁,都被卸掉了。
轻松。
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的手机响了。
是老刘。
“妹子,出来了?”
“嗯,刚出来。”
“行!哥在楼下咖啡馆等你,给你接风洗尘!”
我笑了:“刘哥,你也太神速了。”
“那必须的!你可是我们未来的财神爷啊!”
我抱着纸箱,走进了街角的咖啡馆。
老刘已经在那儿了,面前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
“来,先暖和暖和。”
我坐下来,捧着咖啡杯,手心传来一阵暖意。
“刘哥,谢谢你。”
“谢啥。”老刘摆了摆手,“说实话,我早就看王德发那小子不顺眼了。做生意,一点格局都没有,抠抠搜搜的。也就是你在,我才一直忍着。”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想好做什么了吗?”
我点了点头:“想好了。我自己注册一个工作室,先做起来。”
“好!”老刘一拍桌子,“有魄力!缺不缺钱?缺人的话,哥给你介绍两个靠谱的!”
“钱暂时够用,人手方面……可能真的需要。”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我们聊了很久,从工作室的定位,到未来的发展方向。
老刘给了我很多中肯的建议。
他就像一个大哥,真心实意地在为我考虑。
临走时,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
“妹子,这你拿着。”
我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钱。
“刘哥,这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
“拿着!”老刘把脸一板,“这不是给你的,是预付款!我们公司下个季度的推广,就包给你了!合同,明天就签!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你哥!”
话说到这份上,我没法再拒绝。
“刘哥……我……”
“别说了,好好干!让王德发那小子看看,他错过的是什么!”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比我这辈子拿过的任何一笔奖金,都还要沉重。
也还要温暖。
第二天,我正式开始了我的创业之路。
注册公司,租赁办公室,招兵买马。
一切都比我想象中要顺利。
陈姐给我推荐了两个她以前带过的实习生,一个做设计,一个做文案,都是脑子活、手脚快的好苗子。
老刘给我介绍了一个经验丰富的项目经理,帮我把关流程。
张总,则直接把他们集团未来一整年的品牌宣传框架协议,发到了我的邮箱。
那份协议的总金额,是我在原来公司,一年业绩的总和。
我在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手都是抖的。
而另一边,王德发的公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消息,都是设计部那个小姑娘,偷偷告诉我的。
她说,我走的第一天下午,王德发就接到了张总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要求终止合作。
王德发当时还以为是开玩笑,亲自打电话过去,结果被张总的秘书一顿抢白,说他们集团的董事长,也就是张总,亲口指示,未来所有合作,只认“林雨工作室”。
王德发懵了。
紧接着,第二天,陈姐的公司,老刘的公司,还有其他几个我跟进了很久的大客户,都陆续发来了终止合作的函件。
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没有林雨,合作免谈。
公司的业绩,瞬间崩塌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些利润微薄,又耗时耗力的小单子。
王德发彻底慌了。
他先是开会,大发雷霆,骂我们销售部剩下的人都是废物,连个客户都维护不住。
然后,他让那个拿了两万年终奖的小刘,去联系张总他们。
结果小刘连张总的面都见不到,电话直接被拉黑。
王德发没办法,只能自己亲自出马。
他提着名贵的烟酒茶叶,跑到张总公司楼下,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好不容易等到张总下班。
他舔着脸迎上去。
“张总,张总,您听我解释,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张总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只冷冷地扔下一句话。
“我跟一个连‘尊重’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人,没什么好谈的。”
王德发彻底傻眼了。
他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平时称兄道弟,酒桌上把酒言欢的大老板们,会为了一个区区的小职员,跟他翻脸。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在他眼里,可以用一两千块钱就打发的林雨,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不懂。
他永远都不会懂。
他开始狗急跳墙。
他在行业群里,散播我的谣言。
说我忘恩负义,带着公司的核心机密和客户资源叛逃,是个白眼狼。
说我用不正当的手段,勾引客户。
这些截图,陈姐都发给了我。
她问我:“要不要我帮你澄清?我师兄在群里,一句话就能让他闭嘴。”
我看着那些污秽不堪的言辞,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回她:“不用了,陈姐。让他说吧。这个世界上,最无力的辩解,就是语言。最好的回击,是事实。”
我的工作室,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第一个月,我们就实现了盈利。
第二个月,我们的流水,已经超过了我原来公司巅峰时期的月度业绩。
第三个月,我们搬进了更大的办公室,团队也从最初的四个人,扩充到了十五个人。
而王德发的公司,听说已经开始裁员了。
最先被裁掉的,就是他那个拿了六万六千元年终奖的小舅子。
公司的业绩一落千丈,已经养不起闲人了。
那个曾经被王德发寄予厚望的小刘,也因为连续三个月业绩挂零,自己灰溜溜地辞职了。
公司里人心惶惶,离职潮一波接着一波。
有一天,我正在开会,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我按了静音。
对方很执着,又打了过来。
我跟同事们说了声抱歉,走到外面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王德发。
他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意气风发,而是充满了疲惫和一丝……谄媚。
“林雨啊……是我,王德发。”
“王总,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那个……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我想请你吃个饭。”
我差点以为我听错了。
请我吃饭?
“不好意思,王总,我最近很忙。”
“别!别挂!”他急了,“林雨,算我求你了,你就给我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的时间,行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沉默了片刻。
“好吧,地址发给我。”
我想去看看。
我想看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用二百块钱羞辱我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们约在了一家茶馆。
还是那家五星级酒店,就是我们开年会的地方。
只不过,这次不是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而是在一楼一个安静的角落。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短短三个月,他好像老了十岁。
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袋耷拉着,曾经挺拔的啤酒肚,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松垮地挂在腰间。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早已不复当初的“老板”派头。
看到我,他局促地站了起来。
“林雨,你来了,快坐,快坐。”
他亲手给我倒了一杯茶,动作殷勤得让我有些不适。
“林雨……”他搓着手,欲言又止。
“王总,有话就直说吧,我时间不多。”
他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林雨-……不,林总。”他改了称呼,“以前,是我不对。是我狗眼看人低,是我格局小了。我……我给你道歉。”
说着,他竟然站起来,要对我鞠躬。
我往后靠了靠,避开了。
“王总,不必这样。”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
迟来的道歉,比草还贱。
他尴尬地坐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雨,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公司……公司快不行了。”
“这个月,要是再没有单子进来,就得申请破产了。”
“林雨,你念在……念在过去我们共事五年的份上,你能不能……能不能分一点业务给我们做?就一点点,让我们缓口气就行!”
“我可以给你提成!不,给你分红!百分之三十!不,百分之五十!只要你愿意拉公司一把!”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完。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 desperation 的脸。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快意。
我只觉得,悲哀。
为他悲哀。
也为曾经那个,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自己,感到悲哀。
“王总。”我开口了,声音很轻。
“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他愣住了。
“我……我错在不该给你那么点年终奖,我错在不该……”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你错在,你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任何人。”
“你不尊重你的员工,你把我们当成可以随意压榨的工具,用完即弃。”
“你不尊重你的客户,你以为他们都是傻子,可以被你的花言巧语和蝇头小利所蒙蔽。”
“你甚至,不尊重你自己。你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老板’幻梦里,看不到这个世界真正的运转法则。”
“王-总,生意,不是靠算计做大的。人心,也不是靠打压能收服的。”
我站了起来。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也不是为了看你笑话。”
“我只是想来,给过去那个,在你手下忍气吞声了五年的林雨,画上一个句号。”
“从走出你公司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和你的公司,就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好自为之吧。”
我转身,离开了茶馆。
这一次,我连头都没有回。
走出酒店,阳光刺眼。
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老刘。
“妹子,在哪呢?晚上一块吃饭!张总、陈姐他们都在,给你庆功!祝贺你的工作室,成立一百天!”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对着电话说:“好啊!我马上到!”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湛蓝,清澈,万里无云。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手机。
那张二百块钱红包的屏保,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按住屏幕,选择了“更换壁纸”。
我换上了一张我们团队的合照。
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灿烂,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我的身后,是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这座城市繁华的CBD。
我将那张二百块钱的照片,彻底删除了。
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它不是一个耻辱的烙印。
它是一张船票。
一张,带我离开浅滩,驶向星辰大海的,价值二百块钱的船票。
很便宜。
但,终生难忘。
来源:意动风为邻
